薛谷香
“六一”兒童節(jié)仿佛除了小朋友歡天喜地過節(jié),也是各年齡段大朋友回憶童年,對自己童年遭遇顧影自憐的日子,我也不例外。小時候的事情總會在6 月之初清晰地在腦回路里切換呈現(xiàn),愣是把時光倒退了半個世紀。
我小時候經(jīng)常會去我外婆家里,有時候是舉家一起去,多半是月末去外婆家蹭吃蹭喝,有時候是和姐姐一起被爸媽送去小住一陣子,等姐姐上學了,我還被單獨一個人送去外婆家小住一陣子。外婆家住在上海靜安區(qū),有電梯,還有豪華的旋轉(zhuǎn)樓梯,有工人定期來家里給木地板打蠟,餐桌上永遠有八菜一湯,葷素皆有,每個菜味道都很好;下午永遠有點心,只是點心相對單調(diào),常年常常是紅棗赤豆湯,夏季間隔有綠豆百合湯,過年幾天才有豬油湯團,或者有客人來了才改變點心內(nèi)容,可以有桂圓燒雞蛋,有外面買來的生煎饅頭,甚至有凱司令西式糕點。
那段時光仿佛都屬于外婆的高光時刻,大家都聽她的,這一點頗能和《紅樓夢》里的老祖宗賈母媲美,相當有權(quán)威。不過外婆比賈母更善于親力親為,不僅買汏燒,而且針線活一流,我們每年年初一都能穿外婆做的新衣和新鞋;外婆也曾有機會出去工作,當時居委會動員過她,她權(quán)衡了這一大家子的事情,放棄了。外婆待人接物水平也一流,用我媽媽的話說是“看客下菜單,什么人上什么菜”。用我舅媽的話說起來,我外婆“就是少點文化,如果她大學畢業(yè),應該可以當個稱職的外交部長”。
外婆在我和我姐姐之間,明顯偏愛我姐姐,究其原因,有些應該怪我,比如我姐姐吃飯又快又干凈,我吃飯總是全家最慢,還會遍地掉飯粒,而且這是一個惡性循環(huán),越怕外婆嫌我吃得慢,我企圖吃快點,就越容易掉飯粒,越怕外婆罵我掉飯粒,就越吃得慢;有些怪不了我,比如我姐姐長得白,我長得黑,我姐姐伶牙俐齒,我小時候很長一段時間說話是大舌頭,上海話發(fā)音吐字嚴重不清。我外婆毫無忌憚對我的精神摧殘:“天上的雷專門劈你這種吃飯掉飯粒,浪費糧食的小孩。”以至于雷雨天氣我總以為我的大限將臨,怕到極點,鉆到桌子底下躲避,她不僅不安慰我,還要繼續(xù)說:“不是不劈你,是給你改正的機會。下次吃飯再掉飯粒,就躲不掉了?!?/p>
外婆對我的精神蹂躪還有:“你臉怎么這么黑?同樣的衣服,你姐姐穿得就是比你好看?!薄案氵@樣連話都說不清楚的小孩,長大了要是再改不好,沒有人看得起你。”
因此我小時候很長一段時間都怕打雷,在我漸漸吃飯不再掉飯粒的時候還是怕,生怕雷公會翻舊賬,清算我從前浪費糧食的過錯,在我猝不及防的時候劈了我。直到懂了科學常識才如釋重負。而在每次外婆給我盛飯時我總祈禱可以少盛點,盛點心時紅棗可以少一點,這樣我可以不至于吃得太慢,飯??梢陨俚粢稽c,少吃點紅棗,可以少花點時間吐皮,吐核。在外婆家吃飯與吃點心,其實就是我的至暗時刻。我寧可在我們自己家里頓頓吃青菜蘿卜,下午沒有點心吃。
至于穿衣,那個年代反正也只有每年過年才會有和我姐姐一樣的新衣服新鞋子,日常都是穿姐姐穿不下的舊衣服和舊鞋子,我穿得不好看,能怪我嗎?
至于說話大舌頭的問題,等我大了自然而然就不治而愈,口齒清晰了。但我可能因為怕和我外婆說話,漸漸習慣在她面前保持緘默。以至于直到我大學畢業(yè)分在杭州工作,有一次和同事一起到上海出差,路經(jīng)外婆家,欣然邀請同事一起去探望了外婆外公兩位老人家,外婆的一席話被同事帶回單位成為笑話:“薛谷香是個老實孩子,話也不大會說。你們要多多擔待她,包涵她?!蓖抡f:“我的天吶,上海人太厲害了,他們認為不會說話的人,是我們單位最能說會道的人?!?/p>
我在心里竊笑:“毛主席說:‘往事越千年……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认愠燥埖麸埩#粫f話的時代,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了?!?/p>
現(xiàn)在的我和那個時候的外婆在容貌上有了越來越多的相似性,但她老人家的那些長處,有些我至多學了些皮毛,有些完全上不了我的身。相反,我姐姐在容貌上與我外婆不像,但傳承了我外婆各方面的長處,而且青勝于藍。
1968 年,原本是我該上學的年齡,但文革之災掀翻了我們的寧靜生活,父親被關(guān)“牛棚”了,外婆親自帶上媽媽、姐姐和我一起坐客運輪船到寧波鄉(xiāng)下避難。
輪船在海上航行,家庭蒙難的陰影暫時拋在腦后,我們聽外婆講她重復了無數(shù)次的老故事。
“老底子人說的話是一點也不會錯的,做人善有善報?!币话阄彝馄哦紩@么開頭,哲理加故事,一個道理,一個例子?,F(xiàn)在想想,而今我都老了,我外婆嘴里的“老底子人”得有多老?老封建了好不好?他們的話能都靠譜嗎?
“我一生坐船無數(shù)趟,不管是跟你們外公的郵輪在長江上跑,還是往返于寧波和上海之間,都很平安。有一次是第二天一早就要上船,跟郵輪從重慶返回上海,但是半夜里我突然發(fā)高燒,人實在沒有力氣了,你外公也只能和老板請假陪我,都沒有上船。結(jié)果這趟郵輪就在長江上沉船了。死了不少人,可憐呢。但是我和你外公卻逃過此劫。還有一次,我?guī)е銈兙司撕湍銈儖寢專瑥纳虾;貙幉ɡ霞?,買好了船票,臨上船之前,居然連船票和皮夾子都被小偷給偷走了,上不了船了。只能灰溜溜地回家了。但后來從無線電里聽說,我們本來要坐的船翻了,那條船上無人生還。真慘。這就是善有善報。你們外婆做人做事憑良心,寧可苛刻自己,也要樂善好施,所以走到哪里都有老天爺保佑,老天爺讓我上不了船,就是船要出事。千真萬確的,所以我們這趟船一定是安全的?!?/p>
那趟船安全那是當然,否則也輪不到我現(xiàn)在回憶此事了。幼年這次海上航行真是迷人的經(jīng)歷,星空璀璨,朝霞激蕩。
彼時我并不知道這其實根本就是“幸存者偏差”定律,是因為外婆躲過了那兩次沉船翻船事件,她把這個原因歸結(jié)為她自己“善有善報”。她老人家壓根就沒想到,在那兩次事件中喪生的,同樣善良的人們已經(jīng)無法開口為自己“善無善報”申冤了。
外婆的人生中還充滿了各種富有傳奇的經(jīng)歷,別人提起來,她都說:“善有善報”。比如,當年外公是長江航運郵船上的輪機長,憑技術(shù)拿著高薪,外婆當家自然是量入為出,細水長流,漸漸地有了不少存款,外公就希望去寧波鄉(xiāng)下買田地,說以后可以“葉落歸根”,外公甚至把人家的地契都拿來給外婆看了,外婆堅決不同意,理由是:“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我們好不容易做了上海人,就不要再回去做鄉(xiāng)下人了。”
“文革”以后,外公說:“當年如果買下寧波鄉(xiāng)下的田地,就肯定要被劃成地主了,死定了。幸虧聽你們外婆的。做上海人,成分是工人,平安渡過這場運動?!蓖馄耪f:“是我們善有善報。”
在過去很長時間里,我一直覺得外婆“寧可苛刻自己,也要樂善好施”的境界,是值得商榷的。
先說她苛刻自己。外婆每次在給大家燒好飯菜之后總會招呼大家先吃,她自己要稍微坐一會再吃,理由是她要先歇一會,可能也是為了在時間上讓讓我,雖然她比我后吃,也總會比我吃得快。等大家先吃了一會新鮮的好菜,外婆會拿出隔頓的剩菜來吃,對于好東西,她的排序是大家高于她,先滿足大家的,再滿足她自己的,這點似乎有點范仲淹風范。但是對于稀缺資源,她的排序卻和我父母、我自己乃至現(xiàn)在大部分家長有很大的不同。我們都會先滿足孩子,把好東西先給孩子吃,而外婆是把最好的東西首先留給我外公和我舅舅,而不是首先分給我們幾個孩子。她的理論是:“等你們長大了,自己賺錢了,想吃什么吃什么,世界上有數(shù)不盡山珍海味、糖果餅干,好東西吃都吃不完?!边@點就不符合呵護祖國花朵的精神了。比如有一次夏天,外婆燒了一大碗大蝦,中午就燒好了,卻不給我們吃,到了晚上每人只分給我們一個,給外公分一小盆,說:“外公要喝點藥酒補身體,所以要多吃點高蛋白的菜。”她自己一個都沒吃。其余要留著,等我舅舅來了吃,這天我舅舅忙手術(shù)到半夜才回家,就沒有吃晚飯,外婆留下的蝦第二天都餿掉了。
還比如我們都知道外婆有漂亮的糖果鐵盒和餅干鐵盒,里頭有好吃的水果糖、大白兔奶糖、夾心餅干和蘇打餅干啥的,但什么時候肯拿出來分點給我們吃,我們都琢磨不透,看她心情吧,盡管她每次都會說:“今天剝毛豆你們表現(xiàn)好,獎勵你們吃一顆糖?!薄敖裉煜挛绯渣c心表現(xiàn)好,再獎勵你們吃一塊餅干?!钡鋵嵥华剟钗覀兊娜兆樱覀兊谋憩F(xiàn)也是蠻好的。就這樣,我們有獎勵的時候覺得沒吃夠,不獎勵的日子也想吃一點。我們還不敢問她要,知道她會嚴厲地演繹她的理論:“等你們長大了,自己賺錢了,想吃什么吃什么……”當時我們幾個孩子就只有流口水的份,同時也盼著自己快快長大。殊不知長大賺錢后,已經(jīng)不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了,比嘴饞更重要的還有身材問題,還有健康問題。而且,現(xiàn)在市面上的東西,也都沒有小時候那么好吃了。
所以我小時候一直認為我外婆的“苛刻自己”,是苛刻自己加上苛刻我們這些小孩子。
話說當年外公在外婆的堅持下,沒有買成鄉(xiāng)下的田地。后來錢也并沒有攢下多少,原因一方面就是“樂善好施”,外婆信佛,少不了在寺院捐香火錢;另一方面,別人管他們借錢,多數(shù)都是有借無還的。據(jù)我所知甚至還有建國時期借的錢,到了改開時期來還的,也就不計較那么多年的通脹率了,屬于象征性還錢。
早年外婆還曾支持外公買了道奇十輪卡車在云南騰沖到緬甸的公路上支援過中國遠征軍抗日呢,道奇卡車車隊后來被日本侵略者的飛機炸毀了。只是因為遠征軍屬于國民黨軍隊,這段經(jīng)歷他們到死都三緘其口。是我們根據(jù)他們陸陸續(xù)續(xù)流露出來的話拼湊出來的。比如:“現(xiàn)在的錢真不值錢,再也買不起道奇十輪卡車了,一輛都買不起了?!?/p>
他們用錢的還有個大頭支出就是經(jīng)常接濟老家遠遠近近的親戚們,花錢為親戚買牛、買農(nóng)具啥的,還常常寄東西去老家?!扒叭嗽詷?,后人乘涼?!?968年我們?nèi)幉ㄠl(xiāng)下避難時就受到了親戚們的庇佑。
早年,外婆還把外公的侄子和自己的侄子先后接到上海來,也就是我們的一位表舅和一位堂舅,那個時候我舅舅和我媽媽都還小,和他們玩在一起,一直感情很好。
但外婆給予兩個侄子的待遇卻天壤之別,我表舅先來,我外婆不讓他讀書,而讓他去學做生意,據(jù)說讓他在各種店里當小伙計,表舅天資聰穎,天生就是一塊讀書的料,他經(jīng)常是邊吆秤,邊抹桌子,邊偷偷地看兩眼書,一有空就自學。彼時我舅舅讀書很好,外婆當然十分自豪,我媽媽卻一心想學唱戲,而外婆卻逼著她讀書。后來來了我堂舅,外婆讓堂舅去上學,堂舅學習似乎也不怎么好。表舅的寡母,即外婆的嫂嫂為此和外婆大吵特吵:“兩個聰明的男孩,為什么一個讓他進學堂,一個讓他學生意?還有你女兒和你男人的侄子,明明書讀不進,你卻偏偏要他們?nèi)プx?!蓖馄诺睦碛墒牵骸板X是我男人掙的,他姓蔡,錢用在蔡家,天經(jīng)地義。我姓馮,你兒子也姓馮,我不能讓娘家沾太多的光。把你兒子接出來學生意,也是你們鄉(xiāng)下快沒飯吃了,要餓死了。”
多年以后,我這位表舅自學成材,工作之余讀了夜大學,成為上海某家國有企業(yè)的總工程師,成了我眼里最優(yōu)秀的人,又博學,又有本事,待人又和善,還特別孝敬我外婆外公,到了七十多歲都還有浙江省的工廠請他去當假日工程師呢。而我堂舅參軍復員回了寧波鄉(xiāng)下,曾是他們村的書記,也非常懂得“滴水之恩,涌泉相報”,到現(xiàn)在還和他的子女一起年年盛情款待我們。
我和我兒子說起這些陳年往事,兒子說:“太婆咋一點也不尊重孩子的選擇權(quán),因材施教呢?外婆愛唱戲就應該讓她學唱戲,說不定成為一個名角,表舅公那么優(yōu)秀,就應該培養(yǎng)他讀書,說不定成就不止是總工程師,是工程院院士?!?/p>
唉,歷史是不存在“說不定”的。
外婆在她還能做一手針線活的時候,就為外公和她自己做好了壽衣。
外婆一直在大家庭保持權(quán)威,什么事都要她做主,老了以后也這樣,甚至是兩位表哥談戀愛,她都要拿主意。我舅舅和她說:“您就少管點事情,年輕人根本聽不進您的意見。都是陽奉陰違的?!蔽彝馄艛蒯斀罔F地說:“要我不管事,除非我人不做?!?/p>
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不能和以前一樣利索地剁白斬雞了,就開始和我們嘮叨:“我老了,白斬雞都不能一刀一塊那么整齊了?!蔽疫€企圖安慰她:“我從來也沒有把白斬雞切整齊過,又有什么關(guān)系?不是一樣吃的嗎?”外婆白我一眼:“你就是不如你姐姐。廚房活拿不起,女人白做了。女人到了要別人給她做吃的時候,做人就沒有意思了?!?/p>
外婆先后兩次骨折,第一次骨折后我們輪流到醫(yī)院去陪她。第二次骨折后癱瘓在床,舅舅請了保姆來伺候她。外婆意志非常堅定地選擇絕食,水米不進。走了。
我傷心之余,時常油然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