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朔維
中國古代繪畫,有一些長幅手卷需要靜心細讀,像是閱讀一函數(shù)卷的話本小說或史冊,如知名度頗高的《清明上河圖》,把繁復的世事娓娓道來。也有一些立軸山水,記載著畫家人生或心靈的感悟,痛徹人心;此類表現(xiàn)方式比較典型的莫過于髡殘那幅圖軸《雨洗山根圖》,將生命的禪意與心的省思化于山石木葉之間。在這些類型之外,中國書畫中還有相當大數(shù)量的畫卷,山水也好,花鳥也罷,卻在畫卷一尺尺、一寸寸地展開之時為我們吟誦出一曲高歌低唱的清音,若宮商錦瑟之樂音道出世間百般跌宕。黃公望的手卷立軸、吳鎮(zhèn)的墨和筆都可以說是這一類型的典范。而我這里要說的,是明嘉靖至萬歷年間一個正五品京官孫克弘的一幅山水手卷。
在中國古代人才濟濟的畫壇上,這位孫克弘肯定算不上有大名頭的人物。但是,通過我們面前的這幅手卷,我們的畫家卻為我們演奏了一曲氣勢恢宏的交響樂!先從畫卷開始處讀起,打開畫卷的瞬間,我們便感受到畫家起手時恢弘的氣勢(圖1)。我們在畫卷中恍惚地看到了貝多芬《第五交響曲》最初那一段的“命運之神在敲門”。峰巒已起,未達巔峰。樹影婆娑,似是在回應命運之神的敲門聲——一樹前踞探試,另一樹卻后倚退避。根據(jù)卷首的題識,此卷繪于壬申,即隆慶六年,亦即公元1572年。這一年,畫家整整40歲,已入中年,人生已然過半。曠達巧慧的稟賦與品行已經(jīng)形成。陳繼儒形容這位同時代的名人,稱他是“履綦如云,談笑生風”,就是說他行旅各名山大河,得以與同好談笑如風。古時的文人走在山水之間,自不會行色匆匆。世間瑣事以及官場跌宕無時不在這些行色之中。于是,當這位孫克弘敷紙擺墨時,他的心中定是已將所經(jīng)所歷與那山水化作一體。命運叩門預示著接下來起伏的宿命。
第一段之后,并無任何滯澀,畫卷便進入了最初的恢弘(圖2)。交響的重聲鳴起,絲絲扣人心弦。命運攜著人的喜怒哀樂沿稀疏的翠木徐徐前行。此人生進入巔峰之境,如石鼓鐘磬,發(fā)出轟鳴。筆墨此時仿佛已然失去了摹影的作用,伴隨著命運之神的足跡一步步走向那個巔峰。巔峰處,兩座峰巒交疊,展示著高處寒氣與歡喜融到了一起。兩峰之間,一曲山澗流下,不是那種暴瀑直落,只從深處帶著悠遠的韻味而來。臨近江口處,一座曲回廊橋將溪水舒緩地分開,方才繼續(xù)讓那水流向江中?;秀遍g,若世間繁雜之事紛呈。已屆不惑之年的克弘孫雪居,此時回望過往之事,想那春風得意時于應天府中會同通判參理府事,有糾結,亦有快活。不過命運之神的刻意安排,卻也已隨水流向江中。沿著畫卷向右,亂石入水之間,三幾茅屋似是為跌宕的思緒留下休憩之所,亦為下一段的舒緩平和提供了合意的過渡。
孫克弘生在明嘉靖十一年(1532),松江人士,別號雪居。繪制此卷時,畫家已過了或孟浪或戒懼的年少歲月。他一生未得什么功名,只是承父蔭在應天府得了一個五品的“治中”。雖然是一個近乎閑差的官員,對官場中波詭云譎的莫測世事卻可深深體悟。卷首題識中所寫“壬申初夏寫于蘇臺”,定是對兩千多年前吳越爭霸的舊事難免思古之幽情。誰能說得清他在運筆謀篇的時候沒有想到吳王闔閭筑蘇臺時回望自己軾殺吳王僚的刀光劍影?繪至此卷這一高峰時刻時,孫克弘是不是在冥想著過往將相王侯起起落落的倏忽?也或者,他在世間遇到的繁繁瑣瑣,也還未能全然逝去,也未可知。忽而,我們在那廊橋上又可看到兩個人影似在言談。他們在說什么,在這畫幅中已無關宏旨,只那橋下溪水流動的聲音便可帶來多多的想象。而這兩人的作用不過在于將這高潮時緊繃的氣韻舒緩一二。與這些相比,他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那些跌跌宕宕已經(jīng)不足為奇。我想,這一點連我都能想到,想那聰慧如孫克弘者自是心明。
畫卷向左鋪展,廊橋盡頭是兩支石巒:上面一支接續(xù)高潮時的轟鳴,為接下來的平遠和緩準備了一個合理的過渡——重色的枝葉勾畫,仿佛過渡時的鼓樂齊鳴;下面石巒盡頭處三幾小屋,更是與那郁郁枝葉帶來的鳴響形成了呼應。這一樂章的至此,不能不令人稱絕!
激越,總是會和舒緩平和相互交錯;主題的轟鳴,也需有潺潺流水的細語相伴。這就是畫卷上展現(xiàn)一部交響樂的神奇過程。
這部交響樂進行到這個時候,經(jīng)歷了大開大合的高潮之后,一葉扁舟出現(xiàn)在畫幅的近景處。扁舟上,釣叟獨坐,或聆江水汩汩,或思往事如輕煙飄去。遠景中,兩帆船兒欲過江峽,卻無意間成為這只扁舟的襯托,也像是欲與扁舟上的釣叟說些什么。這只扁舟若悠揚致遠的長笛,輔以弦樂的輕輕相伴,將這個過渡走得如此自然,恍若天成!扁舟船尾處,崛起一座山石,淺墨皴筆畫出了陡峭,郁郁木葉引得視線留駐在那座茅草亭上,沒有奢華,只有淡雅輕盈。與草亭相映者,云埋江灘。幾株古木遙望江對岸村落人間(圖3)。
這一段平穩(wěn)舒緩的節(jié)奏將之前激越澎湃的思緒平定了下來。原本可以進入一個恍若仙境的慢板,然后一直發(fā)展下去。但實際的畫卷卻不是這樣:幾處草屋把人間的煙火帶入到畫面中來。這幾處草屋的作用不僅在于給畫面添加恁許煙火氣,更重要、也更不易覺察的是舒緩的節(jié)奏中,江左岸的幾株古松翠葉的重音節(jié)奏,更把江對岸欲借草屋向下一高潮過渡的意向凸顯無疑。
下一高潮到來之時,樂章的重心憑借一座木橋移向了江的右岸。樂章的這一主題并未隨剛剛那幾座草屋突兀地發(fā)展出來。它要有一個發(fā)展的憑借,恰好那座小橋為畫面提供了這樣一個機會。江灘上,以墨色皴擦的幾塊山石讓這個高潮的到來不再顯得突兀。這個高潮仿佛是一個雙主題并進的樂章:迎著小橋登岸的是重墨擦染出的一大巨石,若鼓重錘,如響器轟鳴;向右,淡墨的陡峭崖石,展現(xiàn)或者奏響這一高潮的最強音;向左,沿著一條不是山路的崎嶇小道,兩側開出或絢爛或斑斕的如許山花,實在與那低音器樂形成呼應,成為這一段的又一主題。兩個主題的交相輝映,形成這一樂章的交響奏鳴。一段短暫的留白,與畫幅下方的幾株綠樹出現(xiàn),我們知道,畫卷將在這里結束,整部的交響樂將要收尾。一處船屋,一只小船,再次形成呼應。船屋牽出的繩索入得江中,幾出畫幅(圖4)!
如果說這幅畫卷前一個高潮帶有宏大敘事的特征,那么,到了這個高潮來臨時,一種巨細彌遺的布局更將命運之神那雙神奇之手所安排的細節(jié)悉數(shù)展現(xiàn)。繪畫者孫克弘享壽八秩,四十只為半。已過半生的孫克弘在京城的應天府做著一個叫做“治中”的官,這個位置的官員就是幫著各府的尚書處理一些庶務,也即各府的雜事。這一差使令孫克弘嘗遍了做雜務的酸甜甘苦。忽而小成就,忽而微瑕致使被訓斥,這些隔三差五就會出現(xiàn)一次。身在其中,不到致仕退隱之時,是無法躲避的。四十歲的孫克弘對此注定深有體會:重墨巨石的壓力,偶有成就,卻時時惦念沿路花香的舒愜——這豈不是他的宿命。
讀過這幅手卷的各個片段之后,我們現(xiàn)在就可以進入它的全卷了(圖5)。我們遠遠望去就可發(fā)現(xiàn),一股恢弘之氣由卷首至卷尾綿綿不斷,浸潤到山石水木之中,流灑于重墨、淡色與飛白之間。我們會忽然感到,第一主題的轟然響然雖則構成了畫卷的主體,但因其過于宏大而無法深入人心;第二主題就不一樣了:這個主題由細瑣繁雜之事烘托著恍惚一座山巒從畫面上方倒垂,眼見得畫幅就要失去平衡,卻被孫克弘以左右兩處描摹將畫面支撐起來,使畫幅保持著靈動的平衡。是的,這種平衡并無絲毫呆板,仿佛被一種氣托舉著,飄動著。
最后,當我們經(jīng)過了望氣之后,我們依然還會覺得,在古卷背后還有著某種神秘的力量在勾引我們產生無限遐想。那便是中國書畫鑒識、鑒賞中最具魅力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中國古代書畫大多是寫畫在紙絹之上,因此,對書畫的鑒識、鑒賞就勢必會深入到書畫材質上。而透過對絹本或者古紙材質的分析,我們越發(fā)能夠從這手卷中依然感受到先人前輩的氣息。
將命運之神帶來的跌宕曲折以及日常文牘與庶務的繁雜,用宮商之音寫就一幅交響樂般的長卷,不惟此卷而已,也是不多見的一幅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