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遐,蔣協(xié)眾
邵陽縣位于湖南省西南部,邵陽話屬于湘語婁邵片。本文所記為邵陽縣五峰鋪鎮(zhèn)、下花橋鎮(zhèn)一帶的方言,為筆者的母語。在邵陽話中,有一種“叫+Pro+莫+XP”句式,其使用頻率相當高,用法較為特殊。它們用于對話中,表示說話人對某種動作行為持無所謂或放任態(tài)度,大致相當于普通話中的“愛V不 V”、“管他V不V”等句式。本文對它的句法、語義進行分析,討論它的來源問題,并將其與其他方言中的類似現(xiàn)象進行比較。
先看下面的例句:
(1)A:你還唔聽話個話,明日我里就回去哩,唔得帶你哩!你再不聽話的話,明天我們就回去了,不帶你了!
B:回去回去唻,叫你莫(回去)!有我媽媽帶我。你回去就回去唄,愛回不回的!反正有我媽帶我。
(2)A:你還生孽,我去告悉你屋爺去哩!你再惹是生非,看我不去告訴你爹!
B:去唔去,叫你莫(去)!我屋爺莫在屋里。去就去吧,愛去不去的!反正我爹不在家。
(3)A:你還唔去,慢唧渠大齊又在等你哩!你還不去,待會兒大家又在等你了!
B:等唔等渠等去個,叫渠莫(等)!關你么個事?等就讓他們等唄,他們愛等不等的!關你什么事?
(4)A:你作業(yè)不做,又在看電視咧?!你不做作業(yè),又在看電視了?
B:看就看唻,叫我莫(看),你管得倒冇?看就看唄,我愛看不看的,你管得著嗎?
以上用例中都包含一個“叫+Pro+莫+XP”句式,該句式從形式上看是個否定的兼語句,由動詞“叫”、兼語“Pro”、否定詞“莫(音[mau35])”和XP四部分構成。其中的Pro是人稱代詞的單數(shù)形式,且多為第二人稱的“你”(例1、2)和第三人稱的“渠”(例3),偶爾也可以是第一人稱代詞“我”,但用于“我”的情況極少(例4)。人稱代詞的復數(shù)形式一般不能進入這一句式,例(1)、(3)中,發(fā)話人用的是復數(shù)形式“我里我們”“渠大齊他們大家”,但答話人也是用單數(shù)的“叫你莫……”“叫渠莫……”來回答。
該句式中的XP多是動詞或動詞性短語,以上各例中的動詞都是自主動詞,非自主動詞也可以進入該句式,例如:
B:一間爛豬欄,倒咖倒咖唻,叫渠莫(倒咖),囿頭又冇得豬。一間破豬圈,倒了就倒了唄,它愛倒不倒的,里面又沒有豬!
(6)A:渠又拿支鋼筆掉咖哩。他又把支鋼筆給弄丟了。
B:掉咖唔掉咖,叫渠莫(掉咖),反正那支鋼筆又唔好寫。丟了就丟了吧,愛丟不丟的,反正那支鋼筆也不好寫。
XP可以是形容詞,性質(zhì)形容詞和狀態(tài)形容詞均可進入該句式,例如:
(7)A:今日外頭又蠻冷!今天外面又很冷!
B:冷就冷唻,叫渠莫(冷),多穿滴衣衫唧就是個。冷就冷唄,管他冷不冷的,多穿些衣服就是了。
(8)A:個菜飛滴滴咸,莫把渠吃哩!這菜太咸了,別給他吃了!
B:飛滴滴咸就飛滴滴咸唻,叫渠莫(飛滴滴咸),渠反正吃得咸。咸就咸唄,管他咸不咸的,他反正吃得咸。
以上例句中的XP都是肯定形式,當它是自主動詞和形容詞時,也可是否定形式,例如:
(9)A:渠今日又莫回來睏。他今天又沒回家睡覺。
B:莫回來就莫回來唻,叫渠莫(莫回來)!隨渠何里個。沒回來就沒回來唄,他愛回不回!隨便他想怎么樣。
(10)A:渠借錢把我個時候莫是蠻爽快。他借給我錢的時候不是很爽快。
B:唔爽快就莫爽快唻,叫渠莫(唔爽快),借把你就要得哩。不爽快就不爽快吧,管他爽快不爽快,借給你就不錯了。
XP也可以是某些名詞或數(shù)量短語。例如:
(11)A:你明明曉得渠是只窮光蛋你還嫁把渠?你明明知道他是個窮光蛋還嫁給他?
B:窮光蛋窮光蛋唻,叫渠莫(窮光蛋)!只要渠對我好就要得哩唻!窮光蛋就窮光蛋唄!管他是不是窮光蛋,只要他對我好就行了!
(12)A:七點鐘哩,你還唔回去?都七點了,你還不回家?
B:七點鐘七點鐘唻,叫渠莫(七點鐘哩)!我還耍下著。七點就七點唄,管他七點不七點的!我再玩會兒。
XP還可以是個簡短的主謂短語,如例(11B)也可以說成“叫渠莫渠是只窮光蛋!”,再如:
(13)A:別個都當咖副市長哩,看你還是只副科長!人家都當上副市長了,看你還是個副科長!
B:副市長唔副市長,叫渠莫渠當咖副市長!關我么個事?當副市長就當副市長唄!他愛當不當?shù)?,關我什么事?
以上各例中,“叫+Pro+莫+XP”小句前面都有一個表示無所謂、不在乎意義的拷貝式話題結構[1],起到語義強化的作用,如例(1)中“回去回去唻”、例(3)中“等唔等渠等去個”、例(9)中“莫回來就莫回來唻”等。小句后面都有后續(xù)句,起到補充、說明的作用,如例(1)中“有我媽媽帶我”、例(6)中“反正那支鋼筆又唔好寫”等。實際上,該句式本身在句法、語義上都是自足的,完全可以沒有前面的拷貝式話題結構和后續(xù)小句,甚至其中的XP也可以省略,以上各例中括號里的成分表示它們都是可以省略的,省略后形成“叫你莫!”“叫渠莫!”“叫我莫!”等簡短形式,這樣顯得說話更加干脆、直截了當,語氣也更加強烈。在讀音上,該句式中的“叫+Pro+莫”要連起來讀,中間沒有語音停頓,其中的否定詞“莫”要讀得重一些、長一些,“莫”前后的成分都要弱讀,形成“輕重輕”的輕重音模式?!澳迸c后面的XP之間有一個較短的語音停頓。
在語義上,該句式表示的是Pro所代表的人或事物是否發(fā)出XP所示的動作、是否出現(xiàn)XP所示的新情況,任憑他們自己的意愿而定,對于說話人來說是無所謂的,說話人或是消極地接受,或是放任XP的發(fā)生。該句式往往傳達出說話人不耐煩、不高興的主觀態(tài)度,或含有說話人不在乎、不滿意等主觀情緒。如例(1)中,孩子的奶奶逗她,說“你再不聽話,我們就回老家了,不帶你了”,孩子認為奶奶她們回不回去都是無所謂的,反正有媽媽帶她。例(5)中,當有人告訴說話人豬欄倒了的新情況以后,他表示一間破豬欄倒了就倒了,更何況里面還沒有豬,這么小的損失對他來說無所謂,表現(xiàn)出一副不屑一顧的神態(tài)。例(11)中,說話人認為只要她的丈夫?qū)λ?,即使是個“窮光蛋”也無所謂了。例(13)中,當?shù)弥橙艘呀?jīng)當上了副市長的新情況以后,說話人用一個“叫渠莫……”小句表達滿不在乎的態(tài)度,并且用“關我什么事?”直截了當?shù)乇硎敬耸屡c自己無關。這與普通話中“愛V不V(的)”“管他V不V(的)”等句式的語義語用功能大致相當[2][3]。比如,以上三例中的“叫+Pro+莫+XP”小句可以分別對譯成普通話的“你愛回不回!”“它愛倒不倒!”“(副市長)他愛當不當?shù)?!”等?/p>
“叫+Pro+莫+XP”句式往往出現(xiàn)在對話中一個話對的后一個話輪中,其中的XP實際上是對發(fā)話人話語的謂語進行部分重復,如例(1)中,B所說的“叫你莫(回去)”中的“回去”,就是對A所說的“明日我里就回去哩”的部分重復,如果沒有這樣的語境,“叫+Pro+莫+XP”通常是不能單說的,否則會讓人感到莫名其妙,這說明該句式具有很強的語篇依賴性。
該句式主要分布在威脅或警告、提醒或勸告、命令或請求以及批評或抱怨等可能會對受話人構成“面子威脅”(face threating)的語用環(huán)境中,如上述例(1)、(2)中,發(fā)話人分別用“不帶你了”和“去告訴你父親”對受話人進行威脅或警告;例(3)、(5)、(13)是說話人對受話人的提醒或勸告,例(8)是對受話人的命令或請求,其余各例都是對受話人或第三方的批評或抱怨。根據(jù)面子保全(face-saving)理論,當自己的面子受到威脅時,人們會采取各種措施來保全自己的面子,而威脅與警告、提醒與勸告、命令與請求、批評與抱怨、否認與譴責等都是對面子構成威脅的言語行為[4]。普通話中,當人們的面子受到威脅的時候,通常使用“愛V不V”“管他V不V(的)”“愛咋咋地”等句式,主動將自己置身事外,顯示出自己無所謂的態(tài)度,從而達到保全自己面子的交際效果;而在邵陽話中,人們多運用“叫+Pro+莫+XP”句式來保全自己的面子。由于它的語義、語用功能,與普通話的“愛V不V”“管他V不V(的)”“愛咋咋地”等差不多,這里我們不再贅述。
普通話中,“叫”是個常用的使役動詞,可用于肯定的使役句中表示使役意義,例如“叫他早點回去”;也可用于否定使役句中表示禁止或勸誡,例如“叫他別玩火”。“叫”的這兩種用法在邵陽話中多用動詞“要”來表達,如“要渠早點唧回去”“要渠莫耍火”?!敖小痹谏坳栐捴胁挥米魇挂蹌釉~。事實上,動詞“叫”在邵陽話中的使用范圍相當有限,真正能用到“叫”的只有在表示人或動物發(fā)出聲音(如“雞叫”“痛得威威叫痛得尖叫”)和“叫什么名字”等場合,很明顯,我們很難將它們與“叫+Pro+莫+XP”的上述用法建立起直接的聯(lián)系來。而在該方言中,與“叫”(音[tiau35])同音的字常用的只有“教育、睡覺、校對”等詞語中“教”“覺”“校”的文讀字,從現(xiàn)代共時平面看,這些與“叫+Pro+莫+XP”的用法也相去較遠。因此,從語音、語義上看,該句式中的“[tiau35]”本字當是“叫”。我們關心的是,該句式表示無所謂的這種用法是如何產(chǎn)生的呢?我們認為,盡管邵陽話中“叫”已不表示使役意義,但“叫+Pro+莫+XP”的無所謂用法是從該句式所表示的禁止和勸誡義發(fā)展而來,其中經(jīng)歷了一個語法化的競爭、淘汰和語用推理的過程,而其禁止和勸誡義仍是源自“叫”的使令意義。
根據(jù)漢語史學者的研究,自先秦開始,“教”即用作使役動詞,如太田辰夫曾舉《國語·魯語上》“今魚方別孕;不教魚長,又行網(wǎng)罟,貪無藝也”例,他認為“這個例子顯然是單純的使役,但或許稍為早了點”[5]。馮春田認為,“教”作為使役動詞在東漢以前尚未發(fā)現(xiàn)可靠用例,東漢以后直到中古漢語也并不多見,唐代以后才得到迅速發(fā)展,其中還有一個與“交”的關系問題[6],這里不贅述?!敖小痹谒未郧坝玫煤苌伲矣梅ū容^單一,基本上都是“喊叫”的意思[7]。大約從晚唐開始,產(chǎn)生了“叫”表示使役的用法,宋代可見少數(shù)用例,大量出現(xiàn)是在明清時期,“叫”字作為使役動詞被認為是近代漢語使役句的標志之一[6]。據(jù)我們考察,最遲從宋代開始,“教”就可用于否定句中,與否定副詞“莫”配合,構成“教+NP+莫+XP”使役句,表示禁止或勸誡。例如:
(14)禪曰:“向汝道什么?”師曰:“教和尚莫亂統(tǒng)。”(宋·普濟《五燈會元》)
(15)操存只是教你收斂,教那心莫胡思亂想,幾曾捉定有一個物事在里!(宋·黎靖德《朱子語類》)
明代中葉開始,隨著“叫”用于使役的激增,“叫+NP+莫+XP”使役句也開始廣泛使用,例如:
(16)內(nèi)中有老成人,搖手叫四旁人莫嚷。(明·凌蒙初《二刻拍案驚奇》)
(17)荊公垂下眼皮,叫江居莫管別人家閑事。(明·馮夢龍《警世通言》)
之后的明末直至清代,“叫”逐漸取代“教”而成為口語中最常用的使役動詞[7]。而據(jù)馮春田考察,大約在唐宋時期,出現(xiàn)了“要”字使役句。他舉的例子如[6]:
(18)看其體色,從今已后不要僧人入內(nèi)。(《入唐求法巡禮行記》)
(19)今來議和,皇子郎君要一大臣過去。(《靖康城下奉使錄》)
(20)貫大怒,叱仆云:“你為家小在保州,故要我去真定,只是要去保你家小也。”(《茅齋自敘》)
明清以后,普通話和邵陽話中的使役句有了不同的發(fā)展。一方面,“叫/教”用于肯定使役句中表使役以及用于否定使役句中表禁止或勸誡的用法,在普通話中均得到了繼承,只是到了現(xiàn)代階段,否定使役句中的否定詞更多地換成了“不要”“別”等。另一方面,“‘要’字使役句在近代漢語里盡管并不占顯著地位,但在現(xiàn)代漢語里卻是仍然使用的句式”[6]。
邵陽話中,“要”字使役句卻得到了迅速發(fā)展,“要”逐漸成為該地方言口語中最常用的使役動詞,“要”既可以用于肯定使役句中表使役,也可以用于否定使役句中表勸誡或禁止,前者如例(21)、(22),后者如例(23)、(24):
(21)你要崽崽去把我倒杯水來。你讓孩子給我倒杯水來。
(22)老師要我俚放咖學就回去。老師讓我們放了學就回家。
(23)媽媽要嫂嫂莫東想西想。媽媽叫嫂子別胡思亂想。
(24)奶奶要你莫去塘邊耍水。奶奶叫你別去池塘邊玩水。
而“叫/教”用于肯定使役句中表使役的用法則在邵陽話中逐漸衰落,口語中幾乎難覓蹤跡,其之所以會萎縮,正是受到了“要”字使役句的擠壓。與之相反,“叫/教”用于否定使役句“叫+Pro+莫+XP”中表禁止或勸誡的用法則有了新的發(fā)展。
我們認為,邵陽話“叫+Pro+莫(+XP)”表示無所謂的用法,正是在其表示禁止或勸誡用法的基礎上發(fā)展而來。先來看幾個例子:
(25)呆子一路跑到前邊,厲聲高叫道:“哥哥,師父教你莫打人哩?!?明·吳承恩《西游記》)
(26)梅氏抱怨道:“我教你莫去惹事,你不聽教訓,打得你好!”(明·馮夢龍《喻世明言》)
(27)“那里敢睡!……”道猶未了,迎兒打瞌睡。押司娘道:“迎兒,我教你莫睡,如何便睡著!”迎兒道:“我不睡?!辈耪f罷,迎兒又睡著。(明·馮夢龍《警世通言》)
以上幾例中,“叫+Pro+莫+XP”都是用在否定使役句中表示勸誡或禁止。這種勸誡或禁止的效果有時候并不令人滿意,如(27)中押司娘幾次不讓迎兒睡覺,但迎兒還是多次睡了過去。根據(jù)經(jīng)驗,這樣屢勸無效、屢禁不止的情況下,說話人的“面子”自然會受到損害,就會千方百計地試圖挽回自己的面子,往往會將自己置身事外,撇清自己的干系,采取不管不問、聽之任之的消極態(tài)度。邵陽話中“叫+Pro+莫+XP”正是在這樣的語境中產(chǎn)生聽憑、無所謂意義的。我們生活中也經(jīng)常會說這樣的話:“我叫你莫去惹事(你偏要去,出了什么事,后果自負)?!崩ㄌ栔械脑捜绻徽f出來,就可能成為“叫你莫去惹事”的語用意義或稱隱含義,即“任憑你怎么樣,都與我無關”。隨著這種情況的頻繁使用,這種語用意義就有可能固化到句式之中,于是“叫+Pro+莫+XP”句式就有了無所謂、不在乎的句式義了。李宗江認為,普通話中表示無所謂的句式“愛V不V”,是在“愛V就V,不愛V就不V”的基礎上減縮而來,演變的動因是語言表達的求簡原則,句式義的獲得機制在于通過語用推理,將隱含義上升為句式義?!皭踁就V,不愛V就不V”表示是否發(fā)生V的動作隨主語的意愿而定,帶有“不干別人的事”的隱含義,這種隱含義上升為結構義, 就可以表示“動作V發(fā)生與否,說話者都會不關心、不在乎, 從中傳達出說話者不耐煩不高興的主觀態(tài)度”,在這個過程中,“愛”的意義也發(fā)生了變化,由“愿意、喜愛”變?yōu)椤叭螒{、不在意”等,其結構層次也由“愛V|不V”重新分析為“愛|V不V”。我們認為,“叫+Pro+莫+XP”句式無所謂意義的形成,與“愛V不V”極其類似。在該句式表示無所謂用法的形成過程中,“叫+Pro+莫+XP”的結構層次也發(fā)生了重新分析,從原來的“叫+Pro|+莫+XP”變?yōu)椤敖?Pro+莫|+XP”。其中動詞“叫”的使役意義也逐漸弱化。江藍生指出:“所謂使役,是指動詞有使令、致使、容許、任憑等意義?!盵8]洪波、趙茗[9]和張美蘭[10]等認為,使役意義存在使役度的強弱之分,使役動詞對于其施動對象的使役力強度存在“命令性的強烈使役>致使性使役>容讓性使役”的級差性,容讓性使役動詞表示“容讓”“容許”,如“這件事叫他去辦”“不讓咱去,咱就不去”等。邵陽話中“叫”的使役力強度甚至比“容讓性使役”更加弱化,到了聽之任之的地步,并且融入句式中去了,我們甚至很難說清楚其中的“叫”單獨表示什么意義,句式的意義也難以從它的構成成分的意義中推導出來,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更應該把“叫+Pro+莫+XP”看成是一個“構式”。作為構式,其中的XP也突破了一般兼語句對XP的自主動詞限制,可以是非自主動詞、形容詞、名詞甚至是主謂短語了,甚至XP還可以省略。
根據(jù)已有文獻,與邵陽話“叫+Pro+莫(+XP)”相類似的用法也存在于湖北、湖南等地的其他一些漢語方言中。湖北方言的用法例如:
(28)武漢話:他硬是不干,叫莫他。[11]
(29)隨州話:叫他莫,肚子餓了自家會回來的。[12]
(30)廣濟話:叫莫你去,我又冇把你綁起。[13]
此外,根據(jù)辛亞寧、汪化云[14]和汪化云、肖擎柱[15]等的研究,在以團風話為代表的黃孝片江淮官話和毗鄰的西南官話,鄂西北竹溪、竹山、鄖西三縣以及陜南的移民后裔方言中,較多地存在“叫莫”的“聽便”義用法,限于篇幅,下面僅就團風話和竹溪話略舉幾例[15],更多用例請參看他們的原文:
(31)甲:伢兒讀書真辛苦!
乙:叫他莫,吃點兒苦總有好處的。
(32)甲:這伢只曉得玩,不光大人的話聽不進去,連老師的話也聽不進去。
乙:叫莫,將來考不取高中,回來種田,就曉得厲害。
(33)甲:我要在會上公開跟你提意見。
乙:叫你莫說, 我不怕。
(34)甲:他在背后說你的壞話。
乙:叫他莫那兒地。
湖南省其他方言中的“叫+Pro+莫(+XP)”用法如:
(35)常德話:叫他莫,讓他去搞![16]
(36)桃源話:這件事,你自己做主,叫你莫——。[17]
此外,據(jù)我們調(diào)查,在湖南衡陽、衡山中,還存在使用“喊+Pro+莫(+XP)”“要+Pro+莫(+XP)”表示“無所謂”的用法,例如:
(37)衡陽話:甲:你守噠渠,莫得渠走??!
乙:喊他莫走!
(38)衡山話:甲:我今日就不吃飯!
乙:要你莫哦!
對于“叫+Pro+莫(+XP)”類相關用法的來源,不同的學者有不同的看法。由于所討論的都是方言現(xiàn)象,缺乏歷史文獻的佐證,對于這些用法的來源,人們只能根據(jù)語言演變的一般理論和方言中的共時用法進行推測。劉村漢認為,隨州話中的“叫他不/莫(啊)”句式“原來是個表反問的兼語句,即‘你能叫他不干嗎?’省略后只剩下第一層次的動詞和賓語,連著第二層次的否定副詞,再加一個不完全省略的語氣助詞,成為一個結構,語用意義是‘別管他,由他去’。反問語氣已經(jīng)淡化”[12]??梢钥闯?,劉村漢是主張該句式是由兼語句的使役意義演變而來的,其中有一個語用推理的過程。陳蒲清認為,桃源話中的“教(他)莫”跟流行于唐宋元明時代的特殊詞語“遮莫”相類似,有一種相同的語義演變軌跡:否定詞“莫”由本來用于勸阻“轉(zhuǎn)換生成”出“任憑”的語義來[17]。陳蒲清主要是從詞的義項演變角度來探討的,他將桃源話中的“教(他)莫”看成與“遮莫”具有相似詞義演變的詞語,注意到了其中“莫”的詞義演變所起到的關鍵作用,并且認識到,由勸阻到放任,有其語用心理基礎——當對方不聽勸阻時,勸阻者就會認為勸阻無用,不如放任對方。但是,從他所舉桃源話的例子都要在“教”和“莫”之間插入代詞的情況看,似乎把句式“教(他)莫”等與“遮莫”相類比,僅視為詞的義項演變,會遇到較多困難,而且,當我們面對漢語方言中眾多的“喊/要+Pro+莫(+XP)”等句式表示任憑、聽便義的語言事實時,用詞的義項演變來解釋恐怕更加顯得無能為力。汪化云、肖擎柱認為,團風話“叫莫”的“聽便/盡管”義來自反問句的詞匯化、語法化,經(jīng)歷了一個“未必難道叫他/你莫那樣?→叫他/你莫那樣?→叫他/你莫?→叫他/你莫→叫莫”的過程[15]。這種分析符合詞匯化、語法化的一般規(guī)律,其不足之處在于他們得事先為句式的形成專門預設一個反問句語境,并且他們沒有回答為什么在黃孝片方言中,在“叫”的用法非常受限的情況下,還能發(fā)展出功能強大的“叫莫”類用法來。
本文第三節(jié)關于邵陽話“叫+Pro+莫+XP”無所謂用法的來源的討論,試圖提供一種新的視角。我們認為,該句式所表示的無所謂意義,是其在表示禁止或勸誡用法的基礎上,在面子受損的語境下,為了保全面子而采取聽之任之的策略,通過這種語用推理而把聽任義固化到句式中去,固化之后,作為一種構式,“叫”“莫”的意義發(fā)生了偏離,XP也突破了原來的語類限制甚至可以省略,其意義隱含在構式之中了。而這種用法的源頭,又可追溯到動詞“叫”的使役用法,其間經(jīng)歷了一個與使役動詞“要”的語法化競爭與選擇的過程。這種構擬不必專門預設反問句的語境,不僅可以解釋為什么在邵陽話、黃孝片方言等方言中,并不常用的“叫”可以經(jīng)常用于“叫+Pro+莫(+XP)”句式之中,而且更具有普適性:它不僅適用于邵陽話、團風話、桃源話等用“叫+Pro+莫(+XP)”的方言,也適合于衡陽話、衡山話等使用“喊/要+Pro+莫(+XP)”的方言。比如,衡陽話、衡山話使用“喊/要+Pro+莫(+XP)”表示無所謂意義,其形成與邵陽話、團風話等應該是一樣的,只不過是當初它們在選擇哪個使役動詞進入表示禁止和勸誡義的“V+Pro+莫+XP”時,邵陽話、團風話等選擇了用動詞“叫”,而衡陽話、衡山話等選擇了用動詞“喊”和“要”而已。
本文分析了邵陽話中“叫+Pro+莫(+XP)”句式的句法、語義語用功能,探討了其無所謂用法的來源,并試著對漢語方言中類似用法的來源問題作出了統(tǒng)一的解釋。通過分析,我們認為還有以下幾點值得注意:
(1)汪化云、肖擎柱認為,“叫莫”及其變體主要分布于黃孝方言及其移民后裔方言中,基本上可以視為黃孝方言的一個語法特征[15]。我們的調(diào)查和文獻梳理顯示,“叫莫”在湘西北、湘西南的西南官話、湘語中也有所分布,這種分布格局,目前似乎難以用歷史移民來概括,結合“喊/要+Pro+莫(+XP)”的使用情況,我們更傾向于是古代漢語否定兼語句式“叫+Pro+莫(+XP)”等在不同方言中的留存和創(chuàng)新發(fā)展。
(2)就目前所觀察到的材料看,湖北、湖南兩省方言的“叫+Pro+莫(+XP)”及其變體在句法、語義表現(xiàn)上具有多樣性和不平衡性。比如,在大多數(shù)湖北方言中,“叫莫”中間不需插入別的成分,顯示出明顯的詞匯化傾向,而且,除了表示聽便、任憑意義外,“叫莫”還有表示“盡管”義的連詞用法,例如武漢話可以說“叫莫盡管他這樣對我,我不記他的仇”[11]。團風話可以說“那幾年下都餓肚子,叫莫盡管是弟兄伙里,哪個也救不了別個”[15]。這些用法顯示了語法單位由篇章單位到句法單位再到詞匯單位的演變過程,體現(xiàn)了“今天的詞法是昨天的句法、昨天的句法是前天的章法”的語法化一般規(guī)律,而這些用法在大多數(shù)湖南方言中是很少見的。
(3)上文指出,除了“叫+Pro+莫(+XP)”外,在一些方言中,還使用“喊/要+Pro+莫(+XP)”等表示聽便、任憑義??傊瑵h語方言中還有哪些表達類似意義的語法手段?它們的句法、語義表現(xiàn)如何?來源怎么樣?語法化程度怎么樣?這些問題還有待進一步挖掘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