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1月,李德生同志(時任陸軍12軍軍長,安徽省革命委員會主任)通知我要找我談話。李德生同志對我說,毛主席關于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的指示你已經(jīng)知道了,這是一件很重要、很光榮、很難做的工作,想請你來把這項工作抓起來。你在省軍管會文衛(wèi)辦公室時,處理農墾學校學生的問題處理得很好,不管工作多難,沖擊多大,你都能頂住,從不上交矛盾。后來你負責幾屆大專院校畢業(yè)生的分配工作,做得也很好,政策把握得很準,把幾萬大學生分配完沒有留下后遺癥,所以想把全省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的工作交給你來做。省委為貫徹毛主席的指示,決定在明天要召開省委擴大會議,請你在會上做一個發(fā)言,這個發(fā)言是省委常委會委托你來講的。于是我連夜做發(fā)言的準備,在第二天的發(fā)言里,我著重講了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的重要性和有關政策、注意事項。會議結束時,李德生同志又專門強調了一下,他說蔣旦萍同志的發(fā)言,是省委常委會委托他講的,各級黨委都要認真貫徹執(zhí)行。
受命組建安徽省知青辦
按照省委擴大會議的要求,我立即著手組建安徽省委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領導小組辦公室,也就是后來的省知青辦。省知青辦為正廳級,班底以原省軍管會大專院校畢業(yè)生分配辦公室的部分工作人員為骨干。
李德生同志在和我談話時,還提到上海市希望安徽省能接收15萬上海知青,省里已經(jīng)同意了上海市的要求,具體事宜交由我和上海方面的同志具體協(xié)商解決。經(jīng)過協(xié)商,雙方同意由安徽方面派出一名同志常駐上海,協(xié)調上海知青赴安徽上山下鄉(xiāng)的具體事項。請上海方面派出帶隊干部,協(xié)調安徽省知青辦和地、縣知青辦,做好上海知青的管理工作。上海市委和上海市知青辦經(jīng)過研究,決定派出上海市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學習慰問團,在省里設總團,地區(qū)設分團,縣設小組。雙方明確,上海市赴安徽省的學習慰問團,在安徽省要服從安徽省委和安徽省知青辦的工作部署和領導。
上海要有15萬知識青年來安徽,這在整個安徽省的下放知青中是占了很大比例的。我說這么多人,要有人帶領、管理,后來上海上山下鄉(xiāng)學習慰問團,每一批有100多人。第一批慰問團的團長是個造反派,工人,人還可以的。慰問團有個政委,是個老干部,比較謹慎,話不多,大的事都是團長定。他們來了以后,省里是總團,設在知青辦。我給他們撥了兩間辦公室,安排了宿舍。他們要做什么事報告我,省知青辦也幫他們一起做。他們總團開會我要去參加,也去講話。上海慰問團中有相當一部分是“文革”中下來的領導干部,其中最高職務是原來上海郵電總局的黨委書記彭丹陵,是上海第三批慰問團的政委,是個老紅軍,我的一個老戰(zhàn)友和他在延安時是一起的,很熟悉。上海慰問團到安徽后做了很多工作,在工業(yè)支持農業(yè)方面,支持我們手扶拖拉機、太陽能灶等,由我們安排到有知青的農場或公社。
那時安徽分管知青工作的省革委會副主任楊效椿同志說,我們要像對待自己的子女一樣對待知青。安徽有70萬安徽知青,15萬上海知青,我在和知青的接觸中結下很深的感情,所以是把這份工作當做事業(yè)來做的。那時我每年會去上海一次,做協(xié)調工作,有次剛好是上海知青出發(fā),我就讓安徽常駐上海浦江飯店的代表陪我去火車站。到了火車站,看見那里有軍警維持秩序,鐵門拉得緊緊的。這么多人,汽笛一響,家長哭哭啼啼,知青也哭,我心里非常難受,我們也有子女啊。有一次下鄉(xiāng),我看到知青在吃高粱米糊,別的什么也沒有,鍋里沒有油水,都生銹了。我就自己掏錢給公社的人,讓他們去買了兩斤肉,給知青包餃子吃。
在“批林批孔”時,有一次中央一位老同志逝世,因為在治喪名單中沒有李德生,當天安徽省委就亂了,好像“文革”第二次開始了。省委大院像菜市場一樣,什么人都可以進來亂搞。外面貼出我的大字報:“蔣旦萍是李德生的黑干將”,我名字的每一個字都用了一整張報紙。后來我們辦公室一個處長說,明天我們要貼你一張大字報了。我說你們貼吧。他們壓力太大,說他們是?;逝伞嶋H我們辦公室同志相處很好,當時我們辦公室是唯一堅持正常上班、正常工作的。我那時想,知青如果也來造反,哪怕只有一萬人,也是不得了的。但是沒有,一個知青也沒有來鬧。
收回沒有出處的“批鄧”材料
1975年11月,有一天深夜突然接到通知,讓我馬上到省委小禮堂參加緊急會議。到了以后,宣讀文件,原來就是傳達“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指示。清華大學劉冰同志給毛主席一封信,信是要鄧小平同志轉的。結果毛主席就提出:我在北京,為什么不直接給我,而要小平同志轉,信里的矛頭是針對著我的。這樣就開始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
這個運動搞得聲勢很大,“四人幫”用一切辦法想把小平同志置于死地。其間不斷地傳達毛主席的所謂最新指示,把這場斗爭的性質提得非常高,要求各級黨委都要層層表態(tài)。
從開始接收上海知青以來,我們和上海方面的工作一直是協(xié)調的,但在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開始后,在有些方面就出現(xiàn)了矛盾,有些還很尖銳。一件事是上海通過知青慰問團,弄來了大批沒有出處的批鄧材料,未經(jīng)省知青辦同意,擅自下發(fā)到各個知青點上去。我發(fā)現(xiàn)后立即找慰問團的負責人,嚴肅指出,我們和上海之前協(xié)商派慰問團的時候就明確了的,你在安徽就必須按照安徽省委的統(tǒng)一部署進行工作。省委沒有要求你來發(fā)這些批鄧的材料,如果把形勢搞亂,誰來負責?要立即停止這種做法,已經(jīng)發(fā)下去的材料全部收回封存起來,也請慰問團把這件事情報告給上海市。
《學習與批判》雜志刊登《靈璧夜談》
還有另一件事。有次我到上海去,剛好國務院知青辦顧洪章同志也在上海,上海二辦的主任王克同志請我們吃飯。吃飯時,王克就說,明天上海出版的《學習與批判》上,有你們安徽的重要文章。當時我聽了以后吃了一驚,我怎么不知道呢?吃過飯后,我馬上就打電話到合肥,問辦公室的同志,我們有什么重要的文章要發(fā)表了?他們查了半天,都說不知道這個事。第二天,看到1976年第3期《學習與批判》雜志,用15個整版刊出署名長篇通訊《靈璧夜談》。靈璧是安徽宿縣地區(qū)的一個縣,這篇文章以5個夜晚與不同對象的談話方式,曲折地說了上海在支援去安徽的上海知青的過程中,拿出一些設備和生產(chǎn)資料,在靈璧縣辦了個“五七農場”,把相當一部分上海知青吸收進去,那里的知青就發(fā)工資。
我看了以后非常生氣。在安徽的知青,插隊是主要形式,除了安徽省建設兵團是集中的整個連、整個連的建制,而其他的各個縣都是插隊小組的形式,搞這么個農場,解決了一部分上海知青的出路,其他上海知青怎么辦?安徽的知青怎么辦?我把慰問團的同志找來,把地區(qū)的知青辦負責同志也找來,我對上海市慰問團的同志說,你從上海運來機器設備和原料,生產(chǎn)出來的產(chǎn)品再運回上海,那為什么不直接就在上海辦這個工廠呢?不要讓這些知青到安徽來插隊了。我們對上海知青和本省知青是一視同仁的,這不是在制造矛盾嗎?當時知青辦有兩位處長勸我,他們說,看來上海是有來頭的,恐怕不能這么硬碰硬地跟他們對著干。我笑笑回答他們說,大不了不讓我穿這身軍裝了。我后來才知道,我當時把這件事估計偏輕了。
粉碎“四人幫”以后,當時在部委廳局,以及干部中間,都要對自己是否與“四人幫”有聯(lián)系,以及在“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中的表現(xiàn)進行檢查交代。這個時候,上海市委轉一份材料給安徽省委,是原上海市革委會的常委、上海市寫作班子的負責人朱永嘉寫的一個交代材料。這個材料主要是講我和上海交鋒的有關情況。我和朱永嘉有過幾面之交,是工作方面的聯(lián)系。我反對靈璧的經(jīng)驗和反對上海在安徽散發(fā)反擊右傾翻案風的無頭材料,他都報告了張春橋。他說,蔣旦萍是個走資派,態(tài)度很不好。他在交代材料中還講到,雖然是靈璧的經(jīng)驗,實際上是張春橋為他篡黨奪權,當上總理的一個理論上的準備。他把這種做法叫做直接過渡論,就是說從三級所有制一步進入到全民所有制,作為他的一個理論上的創(chuàng)造。他的這份材料,對我起了很好的反證作用,很多問題就不需要我自己來講了。
由于“文革”期間出版物很少,《學習與批判》是一份很有影響的刊物,那篇文章又很長,當時是有不小影響的。作者開頭的題記是一句話:“夜談,是由于白天在田野里進行著緊張的戰(zhàn)斗……”,就是當時那種帶有隱喻的寫作方式。第一個夜晚,介紹了從上海工廠來的慰問團師傅,親切關心一位15歲即下鄉(xiāng)的70屆初中生的故事。第二個夜晚,寫一個男知青起先是“認錢不認線”,想辦法出去拉板車,一天可掙到十幾塊錢。后來到農場的小工廠,在老革命領導幫助下,學習了無產(chǎn)階級專政理論,反對資產(chǎn)階級法權,對目前尚處于困難階段的工廠有了信心。第三個夜晚,講述這個“以下鄉(xiāng)知識青年為主,少量貧下中農參加”的農場,現(xiàn)有人員80多人,土地430多畝,還有一個日產(chǎn)800套噴霧器頭和開關的小工廠。工廠有冶煉和金工兩個車間,利用部分上海工廠的“下腳灰”作原料,產(chǎn)品可解決周圍地區(qū)的生產(chǎn)需要。作者從這些故事里,聽到了“革命人民邁向共產(chǎn)主義的急促腳步聲”“革命新一代在上山下鄉(xiāng)道路上披荊斬棘前進時唱起的革命歌聲”。第四個夜晚,講一對上海下鄉(xiāng)知青夫婦,他們一起下鄉(xiāng),為了更好地扎根農村,在當?shù)爻杉?,生了女兒。雖然努力,生活還是艱難。上海慰問團同志“代表上海工人階級”去看望他們,并告訴他們,縣里辦了這么個亦工亦農亦學亦兵的農場。后來丈夫去了農場上班,農場底子薄,還是艱苦,妻子把家里自己種的南瓜等送去,最終自己也帶著孩子加入艱苦的農場建設,和丈夫分住在簡陋的單身宿舍……第五個夜晚,主要是聽上海慰問團到靈璧縣的組長介紹,對這個農場的設想是“現(xiàn)在對青年只發(fā)了點生活費,明年想略增加點,搞工的和搞農的統(tǒng)一核算,亦工亦農,不去人為地制造什么差別”。認為有些人“和毛主席的指示唱反調,把在農村扎根的青年從貧下中農的土壤里拔出來,不分青紅皂白地全部調回城市里去,那不是在向文化大革命進行反攻倒算嗎?”整篇文章寫得詩情畫意,我平時對基層情況非常熟悉,就覺得文章內容很脫離實際。
《靈璧夜談》發(fā)表半年后,“四人幫”就垮臺了,《學習與批判》隨之成為歷史?!八娜藥汀狈鬯楹螅诒本┏鱿诙稳珖r業(yè)學大寨會議期間,我和上海代表團團長、市委書記王一平同志說,上海慰問團在關心安徽的上海知青方面還是做了很多工作的,希望能繼續(xù)下去。王一平同志跟我說,要跟你道歉啊,上海慰問團在安徽做了干擾你們的事,今后再派慰問團恐怕也不合適了。這樣,上海慰問團就撤回了。
2020年5月21日
(口述者曾任安徽省知青辦主任,撰稿者曾任《現(xiàn)代家庭》雜志社社長、總編輯)
責任編輯 楊之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