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欣然
萬古天地烈雪錚,刀劍煮酒千里風(fēng)。吾輩山海朗明月,共赴金城一場冬。大雪未銷滿弓刀,紅日驅(qū)盡天下疾。
——題記
我生在漠北,長在邊塞,聽的是秦腔胡曲,見的是沙場忠骨。十二歲那年,邊塞小城下了二十年間最大的一場雪。在白云去來的滿天風(fēng)雪中,我那還是垂髫之年的胞弟興奮地大喊大叫,撲到雪中玩耍,風(fēng)雪落了他滿肩。我那時正靠在母親身旁,邊喝著那熱騰騰的姜茶,邊看落雪。這是元狩五年的冬天?!氨憋L(fēng)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甭牸抑械睦先苏f,以往的冬天可無如此平靜,那時一年四季都在四處征戰(zhàn),百姓也都個個提心吊膽,渾渾噩噩地過了一整個冬天,哪像今天——鎮(zhèn)上的書生哥哥告訴我,這都是霍去病將軍的功勞。三年前,霍將軍率一萬驃騎出隴西,轉(zhuǎn)戰(zhàn)河西五國,再越過焉支山,六天中急行軍一千多里。在皋蘭山下重創(chuàng)匈奴,殲滅近九千人,俘獲匈奴祭天金人,因功加封食邑二千戶。之后,他又決定孤軍深入,殲敵三萬余人。從此,我大漢王朝控制了河西地區(qū)。匈奴為此悲歌:“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彼约按颂?,激動得不行,一個勁地跟我說,現(xiàn)在我們這兒才配叫金城,真正的固若金湯。我望向遠處,在那兒能模糊地窺見祁連山的輪廓,在風(fēng)雪中屹立。不知何時,一輪紅日升于青天之上。雪光仿佛都染了榮光?!昂鋈缫灰勾猴L(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我同父母去送行將士的時候,雪下得更大了??蛇h處的雪峰仍挺拔,頭頂蒼穹,這輪紅日仍浩蕩??吹搅耍铱吹搅?!我于紅日盡頭望見了一個傲然的身影,三尺青鋒劍指泱泱。我身旁是秦嶺巍峨,腳下是黃河流淌。這兒是金城,是大漢。紅日之下,我忽然哭了。
日復(fù)一日的大雪紛飛,白了豐碑石刻,白了青山兵戈,白了風(fēng)沙廣漠?!吧⑷胫楹煗窳_幕,狐裘不暖錦衾薄。”
元狩四年。
我是元朔四年那年參軍的。彼時也是冬日,當(dāng)然雪沒下得這么大。這么久過去,當(dāng)時的人和語言都模糊了,唯有背景在這此去經(jīng)年中,越發(fā)清晰了,歷歷在目。
當(dāng)時,紅日照萬里。
前些日子我去鎮(zhèn)上,遇上了一個書生。他滿口的之乎者也聽得我心煩。我倒是沒心思同他聊這些,心中心心念念的只有喝些好酒。知道這叫什么嗎?他說,這叫:“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p>
我只覺得他在罵我,咒我死。我十五那年入的伍,壓根沒時間讀什么詩詞歌賦。幾乎所有日子都四處征戰(zhàn),仔細想想,似乎也有十多年了。大半時間是在西北與匈奴殺伐的,以前局勢不算好,還是最近些年才屢屢得勝。
這些年來,我隨霍將軍到過河西,越過焉支山,行至皋蘭山,再一路深入。
得勝那天,帝王贈御酒一壇,犒賞有功將士,酒少人多,于是霍將軍傾酒于泉中,與眾共飲。馬鳴風(fēng)蕭蕭,大漠風(fēng)沙廣,八百男兒共飲唱。
此回我們出征時,所有父老鄉(xiāng)親都來了,為我們祈福,只愿我們凱旋而歸。有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看著我們,竟還哭了。
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真的回不來了。我十次征戰(zhàn)有八次從這兒出發(fā),從來是黃沙漫眼擾亂青天,雪滿天倒是頭一回。
前方將士們身影在風(fēng)雪中,像一條蜿蜒流淌的墨河。
冬日,金城,征戰(zhàn)。
天上的太陽啊,倘若我真的一去不回,請代我看著大漢,看著金城,護佑這兒固若金湯,護佑它的子民萬福安康。
“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p>
“瀚海闌干百丈冰,愁云慘淡萬里凝?!?/p>
“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p>
“紛紛暮雪下轅門,風(fēng)掣紅旗凍不翻?!?h3>百川無涯·書生
我三歲識千字,五歲閱詩經(jīng),七歲熟讀四書五經(jīng),九歲精通詩詞歌賦。
我目及所處,便是所到之地。
這天,元狩四年的一個普通冬日。
鎮(zhèn)里,有個孩子問我江南是怎樣的。我于是給她講桃紅柳綠,湖光瀲滟,亭臺樓閣。她聽得入了迷,不禁喃喃真美。
我忽得涌起一股不怠,彼時正是深冬,狂風(fēng)呼嘯大雪紛飛。于是我推開門,在風(fēng)雪中張開雙臂,跟她說:“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可我大西北不同,我這一擁,便是金戈鐵馬山川無涯。
冬日里實在太冷了,我只覺得臉發(fā)白??伞澳樇t是血勇,臉白是骨勇,臉青是氣勇?!蹦凶訚h頂天立地,求的不就是天下入懷而已嗎?
倘若天下安樂,我等愿漁樵耕讀、江湖浪跡。倘若盛世將傾,深淵在側(cè),我輩當(dāng)萬死以赴。
這便是血性,風(fēng)吹雪覆掩不住的血性。
我大西北的血性,我大華夏的血性!
日光照在我身上,竟慢慢回暖了些。
我寫了個故事。
這個故事有稚嫩卻堅定的孩子,有明知一去不返卻義無反顧的士兵,有手無縛雞之力卻欲攬?zhí)煜氯霊训臅?/p>
他們沒有來路也沒有歸途,單薄地立于風(fēng)雪中。牽引他們的,是一片處于西北名為甘肅的土地,一個雪花紛飛的冬日,三顆熾熱的心,和一輪懸于青天之上的紅日。
歷史的車輪不斷向前,一個朝代的衰亡,一個朝代的興起,日月更替,時代更迭。時間在變,但土地沒變,土地上的人也沒變——堅定而傲然的人,構(gòu)成了甘肅這片天。這樣的品質(zhì),便是我們甘肅的特色,是我們刻在血脈里的傳承。
甘肅和別處不同,它不是溫柔鄉(xiāng)。它同我們一起沾風(fēng)雪,染風(fēng)沙,滿身傷痕。金城(蘭州)、酒泉、玉門關(guān)、敦煌、祁連山、莫高窟……聽著便是金戈鐵馬的肅殺氣息。
甘肅便是一塊如意,一塊璞玉,心血付之,殷殷琢磨。此玉一成,必當(dāng)光昭天下,焉用其他!
我找到我的一輪紅日,惟愿它能驅(qū)盡天下的魑魅魍魎,蕩盡四海塵埃。為將這輪紅日重新托于煌煌青天之上,我愿意用盡我全部的生命,倒在風(fēng)雪中也在所不惜。
此時滄,彼時桑,天地皆平凡??啥绽锬禽喿蠲赖募t日,永遠不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