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新軍
1
下午三點的陽光,斜射在荒僻的山溝里。這里沒有多少樹,偶爾望見的一兩棵或者三四棵,都落盡了葉子,豎著光禿禿的枝椏立在半山腰,如枯萎的牙床上歪斜的牙齒。山頭的那一棵,黑魆魆的樹身上布滿了陳舊的褶皺,塵土堆積成的污垢模糊了它的年輪。不過,它的枝椏向四周散開,似乎還想把一片樹陰投給山洼上的草、草葉下爬行的螞蟻。那些衰敗枯黃的草,佝僂著身子,一棵不挨一棵,雖然披著陽光,卻沒有在陽光下竊竊私語,或者打情罵俏;它們漠然匍匐在地面,與世隔絕般低垂著眼瞼,仿佛入定,仿佛參禪,仿佛遺忘了一切。聽到汽車行駛的聲音,山溝里,所有事物一律睜開眼,伸長脖頸,諦聽著、張望著。它們的目光里充滿了好奇和探尋,似乎在警惕地詢問:你們是誰,要干什么,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一瞬間疑問聲遍布山溝。草葉開始晃動,樹枝開始微顫,山洼上一片亂糟糟的樣子。汽車如三維畫面上移動的一枚白色箭頭,緩慢地繞行,緩慢地割斷絲綢般的陽光,緩慢地打開寂靜無聲的空間,緩慢地打碎了時間的滴答聲。
寂靜如植物一般,遍地生長。溝底里、水渠邊、溝洼上、樹底下、山頭間,各種不知名的野草、荊棘、樹木,隨意而任性。它們想在哪里扎根就在哪里扎根,想在哪里開花就在哪里開花,想在哪里枯萎就在哪里枯萎;沒有秩序沒有法則,亂蓬蓬、鬧嚷嚷,卻有自己的熱鬧,熱鬧過后就只剩下清冷與寂寞。零星的土疙瘩、零星的石頭,藏在其間,它們不開花也不結(jié)果,完全是可以忽略的存在。但是它們與野草、荊棘、樹木共同承擔著山溝里的崩塌、摧毀、位移,共同在時間的流失中彌合縫隙。我不知道,盛滿山溝里的寂靜從何而來,是一縷清風一縷陽光捎來的?是從一片苔蘚一片腐爛的草葉上滋生的?是從草木的陰影下升起的?還是從荒涼的景象中走出來的?溝底、溝洼、溝尖上遍布的植物,露出精瘦身驅(qū),不言也不語,各自抱著一小片寂寞;寂寞連成一片,成了陽光下氤氳的苦澀氣息。于是,寂靜走來了,寂靜在這里織就一張密不透風的網(wǎng),籠罩著一切。
下午三點時刻,寂靜藤蔓一般從窗外伸進來,纏繞我折疊的軀體,漸漸抵達四肢部位,然后在心靈的地方停頓下來。我充分感受著山溝里的各種信息。古老小路上的每一個回響,曲折迂回,先人們“踏踏踏”的腳步聲有了隱約回應。溝洼里浮動的干枯的草木氣息,悄悄鉆進鼻孔,一個深呼吸,便把它們留在體內(nèi),我在等待它們重新復活的新鮮氣味……
時間沒有了刻度,也沒有了節(jié)奏?!爸挥徐o下心來,方能領悟我就是上帝”,說的就是寧靜無價和天人合一的偉大哲學吧。
2
從柏油路上下來,汽車開始在一面環(huán)山的陡峭小路上行走。下過雨不久,路面濕滑,汽車過處留下了深深的轍痕,路上還不時出現(xiàn)被雨水沖刷的壕溝。汽車艱難地爬行在焦土路面上,顛簸隨之而來,沒有人再去注意荒野的氣息、寂靜的氣息。車上的人說,這樣的土路不安全,還是原路返回,另找一條路走比較好。司機是本地人,臨出發(fā)前,他打電話問了鄉(xiāng)政府的人,熟人告訴他,這條路路況還好,有車輛來回走。司機一直相信熟人的話,不肯掉頭,駕駛著他的越野車繼續(xù)在焦土路上爬行。出于安全,我希望原路返回,但是我的建議沒有收到任何效果。于是,我想:前面路面上有一層厚厚的稀泥,汽車打滑爬不上去;或者路面上有較寬的溝壕,汽車跨不過去;或者在某個轉(zhuǎn)彎處,路面較窄,汽車無法通過。我想到了事故,甚至想到了車禍。想到車禍的那一刻,我想到了上大學的兒子。我和妻子一致認為,他單純得像一張白紙,沒有風雨的經(jīng)歷,沒有嚴寒的磨礪,就想讓他談一場戀愛??伤豢险剳賽邸N覍λf,大學期間有了戀愛的經(jīng)歷,你就成熟了,大學就成了你有美好回憶的地方。妻子對兒子說,有漂亮的姑娘追你,你就和她談,兩個人互相有個照應。一次飯后,迎著黃昏的余暉,在街道散步。妻子問兒子,有姑娘看上你嗎?兒子笑著說,我只有生活費,沒有錢去談戀愛。那一刻,我想把黃昏里所有的余暉都收集起來,變成錢,給他去談戀愛。扭過頭看妻子,她臉上的笑容失了形狀,也失了溫度,粗造的皮膚上落滿了夕陽的陰影。她每天早晨五點四十起床,六點十分準時出家門。夜幕還沒有退去的樓道里,早早響起她的腳步聲,清脆的聲音叩擊著水泥臺階,敲打著別人的夢境。冬天的街道,寒風從南北兩面的巷子刮來,撲在小腿上,拍也拍不掉,她一直喊腿疼。幾乎沒有時間去一趟醫(yī)院,看看醫(yī)生。慢性咽炎病、做過手術(shù)沒有好轉(zhuǎn)的慢性鼻竇炎病,似乎就長在她身上。有時是鼻竇炎,有時是咽炎,有時是鼻竇炎、咽炎一起出現(xiàn)癥狀。那藥呀,得大把大把灌進她肚子里,睡在床上還斷續(xù)喊著難受。她有時喜歡一件衣服,得往商鋪跑幾趟,人家就是不講價。還有我的母親,她一直在我的眼皮后面,只要閉上眼,我就能看見她一個人的樣子。她腿疼、她胃不好、她便秘、她有時小便失禁。但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沒有人陪她時的自言自語。我似乎總能聽到她給自己說話的聲音,有時在廚房、有時在院子、有時在莊稼地邊。說著說著,她就睡著了,在她自己的夢里還說個不停。睡醒以后,她對著空蕩蕩的房子說、對著狗說、對著雞說、對著四處亂竄的老鼠說、對著爬來的蚰蜒說。唯獨不對陌生人說,只對我說。
汽車繼續(xù)在緩慢強行。眼前陡峭的小路,連綿曲折,似乎看不到終點。而我肩頭被人不斷堆壘的石頭,重重壓出了憂傷,我就像此刻在山道上強行的汽車,幾乎沒有喘息的機會。于是,不敢再想象出車禍的情境,只盼能安全到達目的地。
狹窄小路上,出現(xiàn)了好幾道尺許深的溝壕,沒有外力牽引,汽車似乎跨不過去。轉(zhuǎn)彎的路面上,還堆積著一層厚厚的被雨水沖刷下來的泥土。一個半尺深的坑里,殘留著汽車輪子碾壓過的痕跡,鍺紅色的泥土被碾壓成塊狀條狀,帶著水漬曬在一邊。我從車上下來,踩著軟綿綿的土路,走到高處。其實,越過這個山頭,就到了我們將要去的地方。我雖站在高處,可是看不見一個住人的地方。那些人家的屋頂,藏在重重疊疊的山頭后面,怕羞似的不給陌生人看。
這時候,不得不原路返回。路的一邊是山洼,一邊是結(jié)實的無法撼動的山體。這樣的路面根本無法調(diào)轉(zhuǎn)車頭。然而司機在車上不停倒騰著前進、后退檔,試圖讓汽車乖乖地轉(zhuǎn)過頭來,似乎他的座下是一輛聽話的遙控玩具汽車。我們在車下觀察地形,不停示意、不停吆喝,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后,龐大的汽車依然是頭朝上、尾朝下。司機選擇了倒車行駛,汽車像雨后散步的蝸牛,小心謹慎地倒退著。
3
一條柏油路似乎遠道而來,現(xiàn)在它要穿過荒坡、穿過樹木、穿過期期艾艾的草堆、穿過堆積的黃土,向著前方延伸而去。下午三點的時刻,路面上仿佛什么也沒有,又仿佛有許多精靈,沉沉浮浮,嬉鬧著。它們弄不出聲響來,它們的聲響被一只小鳥的翅膀馱遠了,被兩只螞蟻抬進了黑暗的洞穴里、被無數(shù)細密的陽光覆蓋了、被近處的山洼碰碎了、被一溪清澈的流水沖沒了……然而我還是擔心,提了速度的汽車,會碰上正在飛翔的精靈,釀成無法估計的慘案??床灰姷难?,會染紅汽車的輪子,染紅柏油路面。無以數(shù)計的紅色,把汽車陷在它的漩渦里。還好,汽車過處,驚飛了路邊草堆里覓食的野雞,它們完好無損地拍打著翅膀。只是那一連串“呱呱呱”的叫聲,像顫抖的宣泄、像用盡全力的控訴,失魂一樣向另一邊的山洼里飛去。一只野兔卻沒了方向,它撒開四蹄,向左跑了幾步,似乎覺得不對勁,猛地收住身子,又向右跑開。然而還是覺得有什么不對,本能地傾起前身,支棱著耳朵,讓一陣轟鳴聲過去。
村級柏油路,本不是那么寬敞,偶爾可見相向而來的汽車。兩車相遇,我總會提心吊膽一下,我覺得不是汽車的觀后鏡擦到了什么東西,就是汽車的側(cè)門被撞了一下;或者在轉(zhuǎn)彎的地方,不是碰著山體了,就是碰著路沿石了。什么都沒發(fā)生的時候,我就看見車窗外的山頭一座連著一座。拐過近處的山頭,不遠處的另一個,貓下腰等我們。
這時候,打發(fā)時間的最好方式就是抽煙,你一支,他一支。淡藍色的煙霧,從煙頭冒出來。車內(nèi)聚集多了,這些淡藍色氣體,就擠出車窗,飄向山溝里。于是,一層薄薄旳嵐氣瞬間鋪展在山洼上。原先隱匿在別處的淡藍色氣體,呼朋引伴一樣走上山頭、走上樹梢。再看原來貓著腰的那一個,披著一層薄紗,模糊朦朧,似乎一些神秘的東西漸漸滋生并籠罩了它。
相對于急駛的汽車,相對于逆光的位置,路邊那個黑點是靜止的。我望著這黑點,卻看不清樣子。是山溝里跑出的一頭豬?是一只迷路的黑山羊?是蹲在路邊看上去有些迷茫的狗?抑或是山溝里本就存在的什么東西?黑點似乎開始動了,是蠕動,看不清移動的方向和速度。黑點漸漸變成黑色的物體。再近一些,變成一個人和一輛摩托車。摩托車上的人穿一件棉大衣,新鮮的顏色已經(jīng)褪盡,只有一層表明底色的陳舊樸素的藍。大衣領子豎起來,縮在衣領里的半個腦袋之上,是一頂沒了顏色的火車頭帽子。紐扣一律緊扣著,裹著沒有伸直的大半個身子。他坐在摩托車上,從我們對面坡道上下來,在摩托車“突突突”的叫聲中,專注于眼前的路,與我們一閃而過。只是他把一道影子留在我的眼前、留在這山溝的路上,與山洼上淡藍色的氣體融合在一起、與遠處的空曠融合在一起。伍爾夫說,寂寞被打開了缺口,可是誰也沒有看見。
我在看見這個缺口的時候,還看見了路邊的一條紅圍巾。當時的情形應該是這樣:一位看不出年齡的女人,站在路邊空曠的地方,遠遠地向我們招手。當我的目光遇上她的時候,她就在揮動胳膊,一上一下,似乎在驅(qū)趕著什么,或者要劃開遮擋在她眼前的什么東西。我知道,她的眼前除了陽光、除了風,什么也沒有。她簡單而認真的樣子,是要引起我們的注意嗎?根據(jù)經(jīng)驗,她是要搭乘我們的車,去她想要去的地方??墒牵谶@個周圍看不見任何人家的地方,她想去哪里呢?回家,還是外出?若是回家,她是去山的那一邊看望了女兒,還是去近處看望了自己的親娘?她是怎么到這里來的?若是外出,她打算去鎮(zhèn)上住院看病,還是去一趟親戚家?身邊怎么沒有陪同的人?我想,至少應該有一個人,在她等車的間隙里,陪她說說話、陪她曬曬太陽;或者陪著她,讓這山溝里本來就有的寂寞,不要乘虛而入,落在她一個人的懷里。
離她近了,我看見半空中揮動的胳膊,更加有力。緊貼在小腿上的一個包袱,也在為她助力;在她晃動身子時,磨蹭著她的小腿。包袱鼓囊囊的,里面似乎有許多東西、不知從何而來,又不知到什么地方去的女人,在這個午后,把自己放在半路上,焦急而迷茫,碰個順車載她一程,這個想法就像濃密的陽光,撒滿了溝洼。最先暴露這個想法的是她頭上的那條紅圍巾。包裹著頭的紅圍巾,沒有系住的那一角散開在背上,跟著她的頭來回移動著。一小股風知道了紅圍巾的秘密,一小股風同時知道了女人的秘密!漫山遍野的風吹過來、漫山遍野的風卷起了她的紅圍巾,紅圍巾的一角不受控制地離開了她的脊背,使勁地飄起來。于是,女人的想法風知道、樹知道、草知道、溝溝洼洼也知道,我也知道!
開車的人不知道,他沒有在等車的女人面前停下車。車上坐著的五個人,都在看著飄揚的紅圍巾,看著女人因失望而呈現(xiàn)出的落寞。女人揮動的胳膊,遲疑著停在半空中,然后隨著移動的汽車,轉(zhuǎn)動著她穿了棉衣略顯臃腫的身子。那只停在半空中的胳膊,慢鏡頭一樣緩緩落下,垂在身體的一側(cè)。此刻,女人面前被手臂劃了無數(shù)道口子的陽光,像破碎的玻璃,嘩啦一聲,掉在路面上,刺耳的聲音追著汽車跑出很遠。
4
終于到了我們要抽查的第一戶建檔立卡戶家庭。這是北方六七十年代常見的依山勢而建的地坑院,也叫半明半暗的莊院。這戶人家,在北邊靠山體的一面挖有三孔窯洞、西面挖有一孔窯洞、東面一間磚木結(jié)構(gòu)的瓦房、南面沒有院墻也沒有院門。四孔窯洞緊閂著,沒有上鎖。中間那孔窯洞的崖面上,有個洞,那是煙囪,油煙熏黑的塑料紙包著一團什么東西,塞在洞口上。擋不住的細煙,貼著崖面絲絲縷縷地冒。我獨自取下門閂推開門走進窯洞,窯洞里沉積許久的一股冰涼撲進懷里、爬上臉面,我感覺窯里的溫度比外面低了許多。做飯用的鍋、風箱、案板、碗、水缸,一臺很早就見過的電視機,在黑魆魆的窯洞里,似乎都睜著冷冷的眼。它們指使一股說不出什么味道的氣味,鉆進我的鼻孔,我忍不住想打幾個噴嚏。院子里光線很充足,但是有風;風雖不大,撲在懷里,卻也冷颼颼的,讓人想起窯洞里的土炕。也許,土炕是溫熱的吧。另一孔沒有光線進入的窯洞,還是冰冷。他們儲藏的糧食不多,堆在地上的蘿卜、洋芋、白菜等也不多,估計他家的人口也不多吧。一些白酒、啤酒、飲料瓶,堆在瓦房門口,熠熠閃著光。一只白狗,被拴在羊圈旁的狗窩里,見了我們也不出聲,只是盯著我們看,似乎在盡著看守莊院的職責。這家人都不在。隊長站在瓶堆上打電話,也許信號不好,他轉(zhuǎn)動方向,面對著山洼,電話通了。電話里隱隱約約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隊長說,男人在溝里放羊,他母親去什么地方挖藥去了。到底是什么地方,我沒有聽清,就像搞不懂這家人的生活一樣,充滿疑問。男人的妻子、男人的兒子、兒媳、孫子、孫女,搬去住在政府蓋好的房子里,一年四季很少回到這里。男人和他八十多歲的母親,卻固執(zhí)地堅守在只有一棵樹生長的溝洼上。三四孔窯洞的崖面凹凸不平,窯里的白菜布滿了黑點;一只不叫的狗,一堆散亂的瓶子;扛著頭不知去向的老母親。這樣的印象,一如門前那棵歪脖子樹,蒼白、潦草,以及隱隱的不忍!
有一些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例行公事般問他們,家里幾口人,有沒有義務教育階段的學生,有沒有享受書本費全免政策,營養(yǎng)餐是否補助到位,寄宿生生活補助是否全部發(fā)放。在第一個村子,一位約四十左右的男子,他的孩子上初二,他說從來不知道什么政策。他拿來了戶口本,拿來了銀行存折,拿來了一折通,拿來了不知道要給我看什么的所有東西。情況核實完,讓簽字時,他咧著嘴對我笑,我也對他笑。我知道我的牙齒有缺陷,不敢像他一樣咧開嘴。他不只咧嘴笑,還伸手在后腦勺上搔頭發(fā),似乎有什么話說不出口,似乎有意要遮掩什么。我叫來隊長,隊長指著他,這娃是個睜眼瞎,掙錢比誰都靈,可惜不識字,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隨后爆了句粗口,他們彼此笑罵著。一位三十好幾不到四十歲的女人,也不會寫自己的名字。在一所小學校長辦公室里,等她簽字時,她沒有咧嘴笑,也沒有搔后腦勺上的頭發(fā),而是紅著臉,露出一副不知所措的神情。不,是尷尬。她的眼睛里剛剛有一絲慌亂閃過,隨后便帶著懇求的意味。她的個子不算低,模樣俊俏,穿著打扮不同于站在旁邊的另一位女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有不錯的家境。她似乎不善言語,用眼睛示意旁邊的女人代她簽字。我收拾了桌面東西,準備離開,她先我一步跨出門,回頭對同來的女人說:“我先走了,回去掰玉米?!睕]有孩子的校園靜悄悄的,陽光無遮無攔地灑在花園里,幾朵開著的菊花,干凈醒目。女人還沒有完全走出校門,一道陰影及時趕過來,遮住了她的后背。忽然間,我竟忘了她的名字!
這幾天,我只記住了一個人的名字。她站在桌子一邊,先遞過來戶口本,我在三張表上一一寫下戶主姓名,再寫下上三年級、九年級孩子的姓名。我抬起頭,她再遞過來一折通。我重復了許多遍的問題,在她這里,都說得明白清楚,不含糊。看來,近幾年,國家補助政策在這個家庭也全部落實到位了。這樣想著,就讓她在表上簽字。她用左手指著套了棉手套的右手給我看:“我的右手殘疾了,沒辦法捉筆?!闭f著,她用左手拽了一下手套,又把手套套好,右小臂彎曲著貼在腹部。我只顧低頭寫字,從她進來就沒有注意看她。藍色棉布手套,沒有五指形狀的圓筒形,松松垮垮地套在她右手上。她只用左手拽了一下手套,我不知道藏在里面的右手是什么形狀。也許少了幾根指頭,也許五指全無,我不得而知,總之應該是丑陋的,不敢示人的。但是她指給我看的時候,臉上是一副坦然的表情。我問她,孫子學習成績還好吧。她輕輕一笑說:“孫子不聽話,學習一般?!蔽艺f,國家政策這么好,你要叫孫子好好學習才行。她還是那么輕輕一笑說:“遠的,管不上么?!睆拇宀吭鹤映鰜?,幾只小狗在路邊嬉鬧。我們說話的聲音,引得幾只狗轉(zhuǎn)過頭看向我們這一邊。還沒走幾步,其中的一只狗搖著尾巴跑過來。她站下,彎腰想摸一下狗,小狗的前爪已搭在她膝蓋上,下一秒,小狗的嘴與她的嘴就碰在了一起。她不好意思地看我一眼,拍著狗頭呵斥著。她說:“這死狗看我不在家里,就跑出來找我了。”她指著溝畔一處露著紅瓦的莊院,說那就是她家,還讓我去她家里坐坐。
露著紅瓦的莊院,俯視著溝底。溝底有稀疏的樹木、有凌亂的雜草,灰沉沉的顏色填滿了溝壑。只有那一片紅,突兀在溝畔,向著樹木、雜草,向著我訴說著什么。
黃昏時分,聲停樹靜,整個世界松弛地搖晃著躺下來……
5
我不知道風從什么地方來,是從毛烏素沙漠里滾動的沙粒中溜出來?是從不遠處的鹽堿地里趕過來?抑或是從溝溝洼洼里跑出來?對風來說,毛烏素沙漠、不遠處的鹽堿地、附近的溝溝洼洼、肯定是沒有人煙的地方,肯定是荒涼的世界。風在沒有聲響的地方待得久了,肯定感到了寂寞。它們趁著合攏的夜色,趁著一片月光,趁著偶爾響起的一兩聲狗吠,趁著稀稀拉拉的鼾聲,追趕著露水,來到村子里,帶著唿哨四處游蕩。
我剛從汽車上下來,一綹風橫沖直撞地撲過來,我在車上保存的那一點溫暖,瞬間被它們打劫一空。風鉆進我的衣服,穿透我的外衣、毛衣、毛褲和內(nèi)衣,貼著皮膚肆無忌憚地摸索開了。一綹風摸遍我全身,從領口、袖口鉆出去,另一綹風又跟著來了,這是要借我身上的體溫,溫暖它們的身子嗎?站在村部前的空地上,風水一樣漫過來,我感到刺骨的冷!
村部大門兩旁柱子上,兩個鍍了銀的圓球,上面落滿了陽光。一些風爬上去,在明亮的光中汲取溫暖。兩個圓球似乎經(jīng)受不住風的重壓,急急轉(zhuǎn)著,像夏河拉卜楞寺里轉(zhuǎn)動的經(jīng)筒,念誦著六字真經(jīng)。院子里的一面紅旗上,也爬滿了風。風帶不走旗面上陽光的溫度,就將旗上的紅色刮下來帶走,將旗的邊角撕碎,讓它破破爛爛地飄。紅旗似乎也經(jīng)受不住重壓,拍打著風,發(fā)出呼啦呼啦的抗爭聲。村支書說,這里的風,常年吹;四季里,風就像沒有停過,院里的旗一年要換上好幾回。
這里的風毫不避諱,把一年的光景從頭吹到尾。許多東西被吹舊了,許多東西被吹沒了,許多人被吹得辨不出是男還是女。
老周家門前,有一條溝。溝不深。在溝邊,可以看見黑沉沉的樹枝和樹干,喜鵲架在樹梢上的黑沉沉的窩,一處廢棄的半明半暗的土莊子。風吹著,樹梢和喜鵲的窩一起晃動著,一起發(fā)出嗚嗚的響聲。土莊子的崖面上,一塊土疙瘩掉落下去,驚得一只體型稍大的黑狗,抬起了頭,與我對視著。黑狗領著幾只狗崽,在一孔沒有門窗的破窯前爭搶食物。那是黑狗不久前捕獲的一只雞?一只兔?或者一只出生不久的羊羔?血肉模糊的一團擺在狗面前,沒有等我看清它,與我對視的黑狗呲牙咧嘴地發(fā)出了吼叫。母親曾說,狗護食,又護崽,看見了走遠些。黑狗不僅呲牙咧嘴地向我吼叫,似乎還要撲上來。我擔心它從近處的小路跑上來兇狠地撕咬我,心撲撲跳著,往后退了退,退出它的視線。我準備在它從小路跑上來時,返身跑進老周家。
我知道,老周正和另外兩位老人玩紙牌。我走進他家瓦房時,一位老者盤腿坐在炕中央,老周和另一位老者圍坐在炕頭板凳上。見我進來,老周打了聲招呼,然后讓座。接著他往一只杯子里放了糖,倒了開水,遞給我。他說,我們這里的窖水,你們城里人喝不慣,我給你加了糖。他坐下拿起炕頭紙牌接著玩。他們手里的紙牌我不認識,不是撲克牌,不是農(nóng)村老人常玩的“花花”牌,也不是麻將牌。卻似玩麻將牌一樣帶著賭注。一圈下來,老周輸了6元錢;再一圈下來老周輸了12元錢。老周總是欠賬,炕上的老者和老周對著賬,另一位老者也和老周對著賬,算起來老周前后欠了50多元的債。也許是瓦房里旺旺的火爐,散發(fā)出的熱烤熱了老周,也許是因為欠了賬不開錢而不好意思,老周像憋著一個咳嗽一樣,漲紅了臉。風被隔在院外進不來,一下一下掀起棉門簾,摔打在木門上。木門緊鎖著,風就在院子里到處發(fā)脾氣,大鐵門不時“哐哐”響著。好幾次,我以為是村干部叫我去另一家了。
黑狗沒有上來,但我還是要避開它。順著斜坡往前走,不遠處的山梁上,一個人,一群羊。我想走到那里去,閑聊一會兒。遠處的放羊人,以模糊的山洼為背景;雖有一群白色的羊,可以消減掉背景里一些單調(diào)的顏色。但是四周的背景色一律帶著黑,幾乎淹沒放羊人的輪廓,我看不清是男是女。走了幾步,隱約覺得這人穿著藍大衣,我以為是一個男人。是男人,我們可以聊聊羊、聊聊收入、聊聊家里的境況。我最關心的是家里有沒有上學的孩子和這不知從何而來的風。與待在老周家,看他們?nèi)送嫖也皇煜さ募埮?,看老周不開錢的尷尬,看其他兩位強勢的樣子,要好許多倍。也許,我們還可以聊上很多,直到村長找我來,我才會離開他,并且在走出不遠的地方,回頭向他招招手。這么想著,再往前走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放羊人的頭上圍著藍圍巾,面部被包得嚴嚴實實,一手拄著鐵锨,一手握著鞭子。莫非她是女人?是女人,我們除了聊聊羊、聊聊收入、聊聊家里的孩子外,我們還能聊什么?聊毛鳥素沙漠?聊一望無際的鹽堿地?聊這溝洼里的風?還是聊老周漲紅的臉?聊他不開錢的尷尬?
“不要把秘密告訴風,風會吹過整片森林?!蹦敲?,我們就聊風吧!
風不停歇地吹著,吹著溝底的枯枝,吹著溝洼里的枯草,吹著山梁上發(fā)電機的葉輪。一行行一排排風力發(fā)電機,白得耀眼,兩片葉輪飛速旋轉(zhuǎn),鋒利地割開風的翅膀,割斷風的咽喉,可這絲毫沒有影響風的飛行。許多葉輪,只好把多余能量轉(zhuǎn)化為另一種能量,保存下來。莊子曾御風而行。放羊的人不是莊子,身上也沒有葉輪,只好杵在風中,被風裁、被風割、被風吹干,最后像一片干枯的樹葉一樣,被風吹到遠方,也沒有怨言。在這里,風成了主宰,人只能順從。
6
老顧家門前也安裝了風力發(fā)電機,葉輪旋轉(zhuǎn)的吼聲,像飛機飛過天空留下的尾聲。我習慣性地抬頭望天空,那里沒有飛過的飛機,那里有一片藍,藍得寬廣、藍得深邃??吹镁昧?,竟有一絲眩暈感,似乎稍不注意,就會被頭頂無邊無際的藍吸進漩渦里去。我逃跑似的走進老顧家的瓦房里。
老顧三十好幾才娶了媳婦。他的媳婦是二婚,從山溝之外的平原上嫁到這里來。他家周圍沒有鄰居,我們來的時候,打了幾個電話,才在這個孤零零的溝峁上找到了他的家。莊院之外,是起起伏伏的山梁,是眾多的發(fā)電機,是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停下來的風。風吹到這里,空曠的田野擋不住,山梁擋不住,門口的一只白狗擋不住。只有三間瓦房,想把風擋在外面。被稍稍改變了方向的風,怒了,把強烈的不滿撒在房背后,嗚嗚叫個不停。老顧的媳婦沒有見過這么持久的風,沒有見過這么空曠的山梁。她想出門找個人說說話,得跑幾里路。幾里路上都是風,都是荒涼。她很快就病了,而且病得不輕。其實,老顧也擋不住風,老顧只能哄媳婦。有一天,媳婦說她不想活了。老顧放下手里的活,在家里陪媳婦,而且是寸步不離地陪著她。莊稼成熟的時候,老顧只能雇人去做。
醫(yī)生給老顧說,你媳婦得了抑郁癥,很嚴重,得小心。老顧陪著媳婦,顯得手足無措。
我曾問過許多人,憂郁是什么顏色。聽到這個問題的人,有的人搖頭,表示沒有研究過;有的人告訴我,憂郁是黑色的。而我固執(zhí)地認為,憂郁是藍色的。與朋友去看海,我們望著如天空一般深邃、寬廣的海面,各想心事。時間到了,朋友不愿離開,說,總得在這里留下些什么吧??粗鴦e人在海面上騎自行車,他也想騎。騎行在一望無際的海面上,朋友卻連連驚叫。我以為是他初次融入了大海,因為激動,以尖叫聲表示自己的興奮的。騎行不足三米,我耳邊的尖叫聲越來越大,側(cè)頭去看他,他的臉色變了,看著海面的眼神也變了,不得不返回,結(jié)束看海的行程。我不明白,既然喜歡大海,為什么要連連尖叫呢?在梵高的油畫里,我看見了以藍色為主基調(diào)的《麥田上的群鴨》《加謝醫(yī)生》。梵高把大量的藍色潑灑在畫面上,寬廣的藍、深邃的藍。他是要告訴人們他內(nèi)心的平靜、安寧嗎?不,他要告訴人們他的不安和恐慌。而我卻在他潑灑的藍色里,讀出了沉悶與憂郁。
藍色的憂郁!
責任編輯 郭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