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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胭脂村的故事

      2020-08-14 10:07:31劉晉壽
      飛天 2020年8期
      關(guān)鍵詞:武平胭脂

      劉晉壽

      李付元身穿軍裝,頭戴軍帽

      胭脂溝又深又長,山勢高大險峻,層巒疊嶂,懸崖峭壁時不時闖到你眼前。山上灌木叢生,野果紅艷,雖然是秋天,但野花遍地。林中鳥鳴婉轉(zhuǎn),谷底溪水潺潺,過一道灣就是一片別出心裁的風(fēng)景。

      如此美麗的胭脂溝,居住在這里的人們卻過著貧困的生活。

      前面出現(xiàn)了一輛停放的三輪車,胭脂溪畔出現(xiàn)了幾戶人家。這里是北家山。我想休息一下;一個人獨自行走的時間太長了,被風(fēng)景灌醉了,有些輕飄飄的感覺,需要冷靜了。

      我沒有多想,從一座簡易木橋上過去,走進(jìn)一戶人家。院子里幾個人在做粉條,男主人迎接客人。他叫李付元,身穿軍裝,頭戴軍帽,這些都是兒子給的。他很瘦,膚色也黑。他本人不識字,是個文盲。

      他家的房子修得不錯,五間東房,三間北房。主人把我請進(jìn)他們的廳房,這是新修的平頂房。修建這兩座房子花了七萬元,蓋房子欠了兩萬元,嘗還了一萬元,還欠著一萬元。

      屋子里有炕,有新式家具。沙發(fā)是新的,我坐在沙發(fā)上。李付元放下手里伙計來陪我。

      他沏茶倒水,對我的來歷不聞不問。不知為什么,走進(jìn)農(nóng)民家中我總是覺得坦然,自信,沒有生分感。

      我們的交談很坦誠。

      他家有六口人,母親鐘心花七十三歲。李付元的妻子叫李調(diào)玲,直溝村人,有頸椎病。他本人年輕的時候得過膽結(jié)石。

      他們夫婦生有三個孩子,兒子在北京當(dāng)兵,已經(jīng)五年了。大女兒李轉(zhuǎn)萍二十五歲,戶口本上卻是十九歲。她出嫁到胭脂社,出嫁時要了六萬元的聘金,男方競給了七萬元。

      “為什么不走出胭脂溝呢,嫁一個好地方呢?”我問。

      “她自己談的。”李付元說。

      這樣的回答讓我苛刻的發(fā)問即刻卡殼。

      李付元每年出去打兩三個月工,去新疆拾棉花,能掙七千多元。他家的房子距離溪水很近,去年七月的那場山洪差點涌進(jìn)院子,將房子吹走。他守護(hù)著房子不敢遠(yuǎn)行。

      跟李付元聊天的時候,進(jìn)來兩個中年男人,一個是他的妹夫,一個是他弟弟。原來這里居住的幾戶人家就是他們兄弟幾個。李付元父親生了五個兒子,都成家立業(yè)了。能在這里扎下根,老人真不簡單。

      李付元家的電視用的是衛(wèi)星鍋,村村通、戶戶通都有。但沒有網(wǎng)絡(luò),也沒有路燈。

      李付元有個請求,修上河堤、修座橋。這也許是他熱情招待我的理由??晌也徽莆者@些扶貧資源,手里只有一支筆。

      我跟著他去看要修河堤的地方,村頭的一片小樹林被上次的洪水吹去一角,從那里漫過來的洪水就進(jìn)了村子和人家。以我看,修個水箭就可以了。至于橋,也只能修便橋。因為胭脂溝的洪水又大又猛,如果修了水泥橋,有一天山洪暴發(fā),滾滾而來的洪流被橋擋住,就會毀掉這個只有幾戶人家的村莊。但便橋要走三輪車,橋墩可以修結(jié)實些。

      李付元種的十二畝地全在村莊后的山坡上。我跟著他從灌木叢里爬上陡峭的山坡,看見幾塊幾乎掛起來的紅土地。說是土地,其實是從山林里開辟出來的,地里有幾塊面目猙獰的石頭,土層瘠薄,勉強(qiáng)能播下種子。山地?zé)o法使用三輪車,牛也買不起,只能用牛馬耕地。那幾個無法搬走的大石頭,它們似乎壓在我的胸口,讓我喘不過氣來。

      “還有些地在更高處?!崩罡对f。

      聽到這里,我對眼前瘦小的李付元產(chǎn)生一種不曾有過的尊敬,也產(chǎn)生了深深的憐憫。我瞅著他,他成為我思考的一個問題,或者說他成為問題本身。

      如此頑強(qiáng)的生存能力,如此艱辛的勞動,如此樂觀的生命,難道不是一種感動?在大山深處,在這人跡罕至的地方,他們不僅生存下來了,而且幸福地追求著自己的人生目標(biāo)。

      “出去打過工收入多還是種地收入多?”這種的是什么地??!我忍不住了,開始嘮叨和說教,算了一筆賬。

      “必須打工,否則欠賬還不上,學(xué)生上學(xué)沒有錢?!崩罡对f。“鄉(xiāng)上來人開口就說你怎么還沒有去打工,在家等死?他們要是像你這樣說就好了,我就出去打工了?!?/p>

      他們態(tài)度生硬,本意是好的??墒窃掚y聽,也許是因為動員的次數(shù)太多了,不見行動,心里著急。

      李付元的孩子們小學(xué)和初中在馬力上,高中到武山縣三中上。他的這個選擇很明智,得到親戚們的支持,兩縣之間手續(xù)也簡便。該給學(xué)生減免的費(fèi)用全都減免了,該給的補(bǔ)助也都給了。

      選擇武山的學(xué)校去上,最根本的原因還是距離近。

      今年年景好,李付元家豐收了。麥子打了四千多斤,洋芋一千多斤,菜籽打了四蛇皮袋子。

      “能不能發(fā)展養(yǎng)殖業(yè)?”我開始做夢。

      “養(yǎng)牛是可以的。羊不行,養(yǎng)不了;有熊,野豬也咬羊?!崩罡对f。

      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崩罡对钤诓莞C窩里、樹叢里,卻不養(yǎng)一頭牛,只養(yǎng)著幾只雞。

      鄉(xiāng)上給了李付元幾箱蜂和十多個蜂箱,要他發(fā)展養(yǎng)蜂,可是蜂全死了。不僅沒有賺到一分錢,還要賠一萬元。他沒有養(yǎng)蜂的經(jīng)歷,缺少技術(shù)。

      在胭脂溝養(yǎng)蜂是完全可以的,因為有一望無際的天然林,草山和野花。這是得天獨厚的條件。

      午飯后,我離開李付元家,往山里走,目標(biāo)是胭脂溝社。當(dāng)眼前出現(xiàn)胭脂社后面那座山的時候,我心頭一喜。但是天空里飄來一團(tuán)烏云,誰也沒有招惹它,可是它憤怒了,吼叫聲震耳欲聾。糟糕的是我沒有帶雨具,又無處藏身。

      一時間,我不知所措,往胭脂社去肯定是來不及了,必然遭受暴雨襲擊。唯一的辦法是往回走,烏云在南面,往北就脫離了危險。也就在這時,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人,他從東面的山谷里走出來。我等著他。因為這里只有我們倆,沒有別人。如果萬一被暴雨襲擊,也許他有躲避的辦法。

      他走近了,我向他打招呼。他很高興,心情大概跟我一樣,在這荒山野林里遇見一個人,感到非常親切。他叫張峰元,七十一歲。他在放牛。

      “你的牛呢?”我問。

      “在山谷里?!睆埛逶f。

      “雨來了,牛怎么辦?”我說。

      “有處躲雨;牛比人強(qiáng),也會躲雨。”張峰元笑笑,沒有再解釋。因為在他看來,這是件多么平常的事情,有什么好驚奇的呢?

      胭脂社還有多遠(yuǎn),那里生活的人們怎么樣?我連連向他發(fā)問。去不了胭脂社,我心里不踏實,也不甘心。

      “好多人家都搬走了,成了空心村。沒有人了,留下來的都是老人?!睆埛逶f。

      雷聲又吼叫起來,我不敢與他交談下去。他也是胭脂社人,但居住在北家山,家在李付元家對面的山上。他用手指了指,那里樹木蔥蘢。似乎有一縷炊煙從那里升起。

      “我家門前有五百多年的梨樹,你到我家去做客吧?!睆埛逶f

      五百年的梨樹,對我是一種極大的誘惑,他好像了解我的心事。我已經(jīng)在心里接受了他的邀請,可是今天不行。我已經(jīng)跟駐村干部說好了,今天下午回定西。何況此刻陰云密布,雷聲隆隆。

      “下次吧,我一定到你家去?!蔽艺f。

      和張峰元分手后,我匆匆趕往河灣社。這大約是八九公里路,需要一個多小時。雨在后面追趕,我?guī)缀跻宦沸∨堋?/p>

      當(dāng)我經(jīng)過北家山的時候,不免朝那里望了一眼。那幾戶人家確實需要一座能走三輪車的橋。我在心里想:“我會把李付元他們的這個愿望告訴定西市政協(xié)扶貧的同志?!?/p>

      猛走了一段路,雷聲小了,它們總算沒有追上我。路邊有一個放馬的人,我停下腳步,跟他打招呼。他叫張武平,與李付元是鄰居。他手里牽著長長的韁繩,馬低頭吃草。我們愉快地交談??墒?,正當(dāng)我們說到興頭上的時候,路上開過來一輛鏟車,那匹吃草的馬受到驚嚇,跑起來,張武平被馬牽著,一口氣跑到遠(yuǎn)處。我們只好揮揮手告別。

      村文書沒有來接我,他一定很忙,我走到了村部。果然駐村干部們在開會,雖然是星期五,但他們不回家,要做扶貧驗收的準(zhǔn)備工作。

      李國彥要送我回定西,我心里過意不去。在距離遙遠(yuǎn)的胭脂村扶貧,生活艱苦不說,也不能按時回家,得不到休息。扶貧工作是辛苦的,跟機(jī)關(guān)工作比較起來相差甚遠(yuǎn)。

      胭脂河與黑虎河在榜沙匯合,渾黃的河水滾滾而來,滾滾而去。遠(yuǎn)遠(yuǎn)望去,河面上閃動著無數(shù)雪白的浪花。

      我的內(nèi)心并無沉重之感,只是想著哪一天再來胭脂村。

      哦!那棵五百年的梨樹。它在等我。五百年等一回。

      范本琴與比她小八歲的弟弟再婚

      十多天后的一個下午,我又去胭脂溝。

      這一次,幫扶胭脂村的李國彥隊長送我。途中依然碰到修路的,他們修了便道,勉強(qiáng)能通行。一路李國彥停下車搬了幾次石頭,但總算過去了。

      剛到北家山,大雨就下起來。我自己帶著傘,李國彥那件衣服有帽子,他翻起來戴在頭上。

      “有人嗎?”我們進(jìn)了第一戶人家,這是個精準(zhǔn)扶貧戶。但家里沒有人,我們站在院子大聲喊。屋子里沒有回音,卻從大門里走進(jìn)來一個中年婦女。她穿著雨鞋,背著一蛇皮袋子洋芋。她把洋芋放在臺階上,和我們打招呼。這位女子身材端正,身上也干凈,看上去不像是經(jīng)常勞動的人。

      她叫范本琴,五十四歲。我看了相關(guān)資料,上面寫著:腎功能不全、高血壓病,持有“慢特病門診就診卡”。

      范本琴家房子不多,但都是嶄新的平頂房。其中北房兩間、西房一間,南面是彩鋼搭建的廚房。這些房子是2014年實施的易地搬遷項目,國家出的錢比他們自己出的錢多。

      雨又大了,傾盆而下。我們在她屋子里交談。奇特的是她不叫范本琴,而叫韓本琴,可是在辦理身份證的時候登記成了范本琴,所以現(xiàn)在她姓范。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啊!當(dāng)初登記錯了,她也沒有再去更改,就姓范了。

      范本琴的娘家是韓家莊,嫁到這里是老人的主意,由父母決定。她在結(jié)婚前見過這個未來的丈夫,也表示不愿意。

      “你不去就打斷你的腿。”父親兇狠地威脅她說。

      范本琴嚇得腿子發(fā)抖,只好答應(yīng)了他。

      “那個時候,不像現(xiàn)在,大人說了算?!狈侗厩僬f。

      她的男人張維忠身體羸弱,先得了胃炎,看了七八年,到武山縣醫(yī)院去做手術(shù),切開后發(fā)現(xiàn)是胃癌,胃被切掉半個。后來胸脯疼,發(fā)現(xiàn)癌細(xì)胞轉(zhuǎn)移了,成了食道癌。在蘭醫(yī)二院做過兩次手術(shù),去世時年僅四十歲。

      好在治病花費(fèi)的五萬多元幾乎全部報銷了,經(jīng)濟(jì)上沒有給家庭造成負(fù)擔(dān)。

      他們夫婦生了四個孩子,大的是兒子,其余三個碎的是女孩兒。大女兒出嫁到榜沙,女婿在敦煌一家酒店當(dāng)廚師,后來落戶敦煌。二女兒出嫁到南陽,離婚后又去了敦煌。三女出嫁到南陽,和女婿回到馬力開汽車修理廠。

      三個女兒都沒有念過書,兒子念到三年級就輟學(xué)了。

      他們家原來不住這里,而是在對面山上,上山需要幾十分鐘,附近沒有學(xué)校。最近的學(xué)校也在梁家山和榜沙,路程差不多。這段路我已經(jīng)領(lǐng)教過了,再加上山路,每天來來去去要在路上耗去四個多小時。孩子們小,山林里有野豬、瞎熊,大人顧不上,還念什么書??!

      大人不僅要種地,還養(yǎng)著牛和羊,還要到山下背水。每次背一桶,五十斤。難怪范本琴背著洋芋還直著腰,動作那么利索,她早已習(xí)慣了。

      生活在這樣的深山老林里,誰還能有更好的辦法呢?要是命運(yùn)把我們某個人安排在這里,我們或許還不如他們。范本琴十八歲結(jié)婚,在山上生活了三十多年。碰上精準(zhǔn)扶貧的好政策才搬遷下山,居住在這里,已經(jīng)很幸運(yùn)了。

      總算趕上了好時光,沒有老死在山上。

      我在心里已經(jīng)理解了這位母親和已經(jīng)不在世的張維忠。一代人已經(jīng)就這樣被荒蕪了,一切渴望和憂愁都成了過去。

      范本琴的兒子、兒媳都在馬力,買了一座毛主席時候的土坯房。男人在建筑工地上打工,女人領(lǐng)著兩個孩子念書。兒媳秋天到新疆去摘棉花,每年掙回來六七千元。

      馬力是武山縣西面的重鎮(zhèn),條件很好,像個小縣城。

      范本琴的大孫子叫張苗苗,十六歲了,在天水林校上學(xué)。小孫子叫張兵,上初中。范本琴還經(jīng)營著山上的十多畝土地,今年種了五畝柴胡、五畝菜籽、兩畝蠶豆、一畝洋芋。土肥運(yùn)不上去,就使用尿素和二氨。人手不夠,他們家沒有養(yǎng)殖。

      范本琴的男人病逝后,向她求婚的人很多。她想離開白家山,可是孩子小,左右鄰居和親戚們都勸她不要離開,說了很多好話。三個女兒也不讓走,她走了四個孩子就要受罪;女人的心總是被孩子撕扯著。

      范本琴男人的弟弟張吉成已經(jīng)愛上了她,凡是前來求婚的、做媒的都被他罵走。在張維忠住院治病的時候,張吉成幫了不少忙,這也成為范本琴動搖和同情他的原因。范本琴走不了,就與比她小八歲的張吉成再婚,沒有辦結(jié)婚證。

      他們原本居住在兩個院子里,媒人李早寶把張吉成領(lǐng)過去就算結(jié)婚了。沒有再舉行任何儀式,沒有送一樣?xùn)|西。

      “你愿意嗎?”我問。

      “我不愿意,他沒有念過書?!狈侗厩僬f。

      可是結(jié)婚后張吉成對范本琴很好,她內(nèi)心的那點波瀾也就漸漸平息下來。兄弟兩個對這個女人都好,而且老三比他哥哥強(qiáng),攢勁。

      “再婚的好處就是娃娃們沒有受委屈,我沒有受氣。但是受窮,娃娃們沒有念成書?!狈侗厩倏偨Y(jié)說。

      “你想過張維忠嗎?”我問。

      “想過,他是孩子們的父親,怎么不想?”范本琴說。

      一日夫妻百日,她還信守這個。不管條件如何,愛和不愛是不一樣的,人總是記著別人的好。

      張吉成現(xiàn)在是胭脂村的守林員,年薪七千二百元。他們家的生活總算上了一個臺階,往前的路寬闊了、亮堂了。

      鄰居家去世了人,去世的是李早保的妻子趙秀梅;五十一歲,胃病,死了。有人喊叫范本琴過去,我們只好離開。

      我問這里死了人念不念經(jīng)?他們告訴我不念經(jīng)。死后年輕人在家里放兩天,老人放一星期,也有十天半月的,最長的放一個月。放多長時間主要等墳的日子,也就是下葬的日子,由陰陽先生定。墳?zāi)挂惨崆巴?,不然碰到石頭挖不下去就得換地方。

      胭脂社已經(jīng)變成了空殼村

      雨停了,我們?nèi)ル僦纭?/p>

      一旦離開人家,離開那些草垛、牛棚、水井、碌碡之類,我的心就輕松起來,目光在山谷里移動。我向來喜歡自然風(fēng)光,此刻胭脂山上的樹木開始泛紅。但紅葉還不多,還被漫無邊際的綠色包圍著;它們僅僅是點綴而已,還沒有形成氣候。

      有些樹的葉子發(fā)黃,給單調(diào)的綠色增添了色彩和韻味。行進(jìn)在秋天深處,我沒有絲毫困倦。一路左看右看、拍照,不知不覺就到了胭脂社。

      雨又追上了我們,把我們毫不客氣地趕進(jìn)一戶人家。胭脂社的人家在山坡上。最下面的一戶人家叫李存根,妻子叫杜菊蓮,兩人都七十四歲。這兩口子碰得巧。

      他們的兒子叫李隨元,五十歲了,但看起來年輕得多。他家是精準(zhǔn)扶貧戶。我們進(jìn)去的時候,一家人似乎在收拾李子核,一斤能賣兩元八。臺階上放著一蛇皮袋子李子核,一個洗衣盆里也是李子核。

      李存根心臟不好、腎不好,還在縣醫(yī)院做過膽結(jié)石手術(shù),真是百病纏身。他瘦成了一根棍,臉色黝黑,像是被柴煙熏的。杜菊蓮也一樣黑。李存根參加過大煉鋼鐵,但沒有念過書。

      李隨元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李付軍二十八歲,小兒子李軍二十五歲。都還沒有娶上媳婦。

      “在胭脂溝娶媳婦可不容易?!崩铍S元說。

      李富軍在外地打工當(dāng)保安,李軍在一家工廠當(dāng)工人。

      李隨元的妻子有頸椎病,到漳縣、武山、定西的醫(yī)院看過,效果不顯著。

      胭脂溝一天當(dāng)中曬太陽的時間很少,一年當(dāng)中三分之二有云有霧。冬天只有兩個小時的光照時間,夏天能曬四個小時太陽。人們臉上黝黑,缺少陽光的照耀。

      光照嚴(yán)重不足,不得病才怪呢??墒堑貌∫膊粌H僅是日照問題,蔬菜也吃不上多少,豆腐幾乎不吃。只有到過年的時候才吃頓有菜有肉有豆腐的飯,營養(yǎng)成分殘缺對健康是有影響的。

      “黃瓜和西紅柿吃了會得病?!倍啪丈徴f。她跟我唱反調(diào)。

      我揣測,她可能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黃瓜和西紅柿里面殘留的農(nóng)藥使她對蔬菜有了警惕,但我們說的不是一回事。

      胭脂溝人很少種菜,全是從榜沙和馬力買的。買菜很不方便。

      他們不缺少土地,家里有十八畝地。地不僅在我們目力所及的山上,而且在山后面。我仰起脖子看了一眼又高又陡的山,深吸了一口氣,這一上一下誰受得了?要費(fèi)多大的勁兒。

      我這一輩子是看不見他們耕種的土地了,大概和李付元種的土地差不多吧。還能好到哪兒去?然而胭脂溝人對土地的依戀是如此之深,令人感嘆。

      停了幾分鐘,我不跟他們交談,而是平靜一下自己的心情,讓自己的思維喘口氣。

      他們種的主要是柴胡,其他莊稼不能種了,野豬禍害得厲害。草山被林場封閉了,不能放羊,就是有羊也早被瞎熊吃光了。不讓打野豬,他們繁殖得快,肆無忌憚。柴胡也因氣候寒冷不愛生長,兩年挖一次。羊必須圈養(yǎng),成本太高。這樣的生產(chǎn)和養(yǎng)殖情景根本經(jīng)不起細(xì)細(xì)算賬。

      鄉(xiāng)上扶貧給了五窩蜂,剩了三窩。

      “別看現(xiàn)在出出進(jìn)進(jìn)的飛來飛去,過一個冬天就全部凍死了。氣候不行,九月二十五霜就來了?!崩铍S元說。

      真讓人泄氣,我無話可說了。

      “那么你是如何打算的?”我忍不住問他。

      “打小工,除此之外沒有好辦法?!彼唤?jīng)心地說?!斑h(yuǎn)處去不成,兩個老人年紀(jì)大了,有病,交通不便,他們出不了門,他們要睡熱炕?!?/p>

      “哪里沒有熱炕,這有多重要?就是樓上也有電褥子?!蔽也蛔尣?,跟他們爭辯起來。

      “這里有燒不完的柴火,煙熏火燎,習(xí)慣了,祖祖輩輩都是這樣?!崩畲娓碇睔鈮训卣f。

      我們誰也說服不了誰。話不投機(jī),只好打住。他們莊上原來有三十六戶人家,現(xiàn)在僅剩七八戶,其余的都搬走了,剩下的都是老人。

      李存根家的房子不錯,是2005年修建的,磚木結(jié)構(gòu),花了三四萬元??墒抢锩姹谎诹恕H际抢畲娓裙薰薏枋褂没鹋柩?。李隨元買了烤箱,可老人就是不愛用。李存根還有自己的理由:使用火盆是為了熏椽子,煙熏了蟲子不吃。

      屋子里擺放的八仙桌也是黑的,時間太久,垢污沉淀下來,黑了。墻上掛著三個鏡框,裝飾著屋子。

      我順手拿起一個小小的胡蘿卜,吃起來脆脆的。是他們自己種的,但因土層薄,蘿卜長不大、長不長。

      杜菊蓮的娘家在榜沙,她現(xiàn)在回不了娘家。他們一家人去了新疆喀什,遠(yuǎn)走高飛了。他們家享受了五萬元的扶貧貸款,買了兩頭牛,賺了一萬元。李存根和杜菊蓮有養(yǎng)老金。

      杜菊蓮會打手機(jī),而李存根不會打。他們家沒有電視機(jī),現(xiàn)狀就是如此。

      過去山林好,馬力人也愿意嫁到胭脂來,杜菊蓮就是在那時候嫁到胭脂來的。

      我特意看了看他們的日常生活用品,桌子上放著“中國云南名茶”、“世紀(jì)金徽”,還有高鈣奶粉,也有堆積在一起的“天王補(bǔ)心丸”。我發(fā)現(xiàn)還有個手提稱,是給蜂稱糖用的。生活還算不錯。

      李隨元有機(jī)會念書,但包產(chǎn)到戶后,他家里分了牛羊,他就輟學(xué)去放牛羊。幾十年過去了,他有了新的認(rèn)識:現(xiàn)在不念書不行,不念書打工人家都不愿意要。

      在我們說話的時候,杜菊蓮點燃了隔壁房間的炕洞,一股濃煙冒出來。

      “你覺得這里好不好?”我忍不住問。

      “好得很?!倍啪丈徴f。

      “我覺得不好?!崩铍S元說。

      “沒有任何前途?!崩畲娓f。

      其實,據(jù)我了解,李隨元妻子跟上別人跑了,但沒有準(zhǔn)確的消息。

      離開李隨元家,上一段硬化的坡路,我們走進(jìn)村落。

      許多人家的大門都上鎖了,墻上印有“長期閑置”幾個字。村莊里空空蕩蕩,聽不到人聲,也看不見人影,也聽不到雞鳴犬吠聲。這是一個十足的空心村。

      總算碰見了一個人,一位高個子白胡子的老人拄著拐杖一步步艱難地走來。我很想跟老人打個招呼,可是他走過去了。

      我們上到村子的最高處。這座山曾經(jīng)滑坡過,半面山坡滑下來了。如果任其滑坡,胭脂社就會被徹底摧毀。國家出巨資修了攔截墻,護(hù)住了這個高山下的村莊。但是胭脂社已經(jīng)變成了空殼村,見不到幾個人了。

      場院里沒有麥垛、沒有草垛,堆積著幾堆腐爛發(fā)黑的草垛;野草淹沒了這個村莊。

      走過許多人家,我們來到17號門前,這是趙月俊家。進(jìn)門就發(fā)現(xiàn)幾個人在撿藥。一個年老的女人側(cè)身睡在臺階上,手拿剪刀加工柴胡,她的眼前放著一個金屬助步器。她是趙月俊母親汪列列,今年七十歲了,腰脊脫臼了。到定西市醫(yī)院看過一次,大夫說不能手術(shù),只有在家休息。

      小板凳上坐著趙月俊父親趙世金,也手持剪刀收拾柴胡。他也做過白內(nèi)障手術(shù)?,F(xiàn)在正是收獲柴胡的季節(jié),趙月俊家種了十五畝柴胡。除了柴胡,他們種有五畝當(dāng)歸,但大部分起薹了;還有洋芋和菜籽。

      兩位老人手術(shù)的費(fèi)用都報銷了。這給家庭大大減輕了負(fù)擔(dān)。

      他們花二十萬元在馬力買了一套房子,房產(chǎn)算兒子趙應(yīng)龍的。趙月俊的妻子在馬力領(lǐng)著孫子念書。趙月俊的大兒子趙應(yīng)龍和兒媳王麗麗到無錫去打工。這對年輕夫妻生了兩個女兒,還想生一個兒子。趙月俊的小兒子叫趙小龍,在蘭州打工,妻子王軍祥在馬力領(lǐng)孩子。今年還不到五十歲的趙月俊夫婦已經(jīng)有三個孫子。

      2018年,趙月俊家也得到三箱扶貧的蜜蜂,但全死了。據(jù)他們的經(jīng)驗,可能是沒有蜂王,這跟前幾家的說法不一樣。

      趙世金和汪列列兩個老人都有養(yǎng)老金。趙月俊既種地又打工,飯由趙世金做,沒有養(yǎng)殖。他們吃水是從胭脂河取水,從那里背。趙世金每次背半桶水。

      國家在胭脂社再投資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沒有老人的家庭已經(jīng)沒有人再回來了。原先還有學(xué)校,是三年制教學(xué)點,但現(xiàn)在也撤銷了。

      這個村莊已經(jīng)成了空心村。

      從趙月俊家出來,天色更加昏暗,雖然時間還不是太晚。但胭脂溝被高高的黑虎山遮擋住,有黃昏降臨的感覺,心里感到壓抑。我突然希望有一盞燈能照亮這里的一切,照亮村中這條狹窄的巷道。此刻它空空的,沒有一個人。

      “往下走更冷落凄涼?!崩顕鴱┱f。他是幫扶工作隊長,來過很多次,熟悉這里的情況。

      我們往下走,看見的人家都沒有人。雖然有些房子并不差,但是無人居住。

      “原來空心村是這樣!”我在心里自嘆道。

      天晴了也許會好受一點,可今天偏偏是個陰天。還下了雨,我身上覺得冷颼颼的。我們走出了小巷,看見一個不再有人使用的場院,它已是荒草的天下。這時恰巧有一位老人來取柴火,她瘦小羸弱,背著一個大背篼。她的家就在旁邊,沒有大門,我從門口向里面望望就離開了。對門有一間房子,煙囪里冒著煙,我走進(jìn)去。

      屋子里有人,他叫馬雙娃。是低保戶,屬豬,五十歲。我一眼看見的是一個泥爐子,很多年已經(jīng)沒有看見這種爐子了。記得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教室就是這樣的泥火爐,不想在胭脂溝里碰見了。泥爐子上有個鐵蓋,上面烤著六個雞蛋大的洋芋,那個背柴火的女人就是他的母親。

      我不知道如何跟他談話,問些什么。

      馬雙娃沒有去打工,因為老人沒人管??墒撬绾喂苜狆B(yǎng)老人?不會搟面,下掛面吃,燒洋芋吃,低保侄子代領(lǐng)。他種地,種三四畝菜籽。

      我這個愛問這問那的人,今天一點興趣都沒有了。

      馬雙娃母親叫岳龍杰,生于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今年八十三歲。無勞動能力,生活難以自理。馬雙娃的父親叫馬建榮,生于一九三〇年十一月,已去世。

      馬雙娃還有一個弟弟叫馬山元,就是上次在黑林科碰見的那個騎摩托車的中年男子。哥哥去世了,他去幫助嫂嫂干活,跟她生活在一起。

      岳龍杰耳聾,但眼亮,見家里來了客人,很高興,趕緊給我們拿來核桃。我們不吃,但老人硬塞到我們手中。多好的老人。

      岳龍杰住三間外面貼有白色瓷磚的房子,這是國家補(bǔ)貼修建的。屋子里有炕、有個柜子、爐子、三屜桌,還有個舊沙發(fā)。墻上有個鏡框,里面有舊紙幣,還有她年輕時的照片。岳龍杰年輕的時候非常好看,身材豐腴,面目清秀,精神振奮。

      “還是羊腸小路?!睆鸟R雙娃家里出來,我們往回走,小路已經(jīng)被荒草淹沒了。李國彥忍不住說。

      “這個村莊已經(jīng)被時代淘汰了,可是還有人居住在這里,他們還能住多久?要不是國家救助,現(xiàn)在居住的這些人還能支撐幾天?”我想著,低頭不語。

      聽見斧子劈柴的聲音,我們走進(jìn)7號院。舉著斧子的正是那位我們進(jìn)村時碰見的臉色黝黑的老人。他叫趙國喜,八十四歲了。但身子骨還硬朗,耳鳴眼亮。家有七口人,他有了重孫,四世同堂。他是位有福氣的老人,但家里只有他一個人。

      趙國喜家的院子院外堆滿了柴火,都是老人撿拾和劈的,堆放得整整齊齊。老人原來有低保,現(xiàn)在取掉了。但有養(yǎng)老金,有一份屬于他自己的收入。

      “養(yǎng)老金三年未領(lǐng),最近領(lǐng)了一次;一次領(lǐng)了三千多元?!崩先诵呛堑卣f。

      “我習(xí)慣在胭脂溝生活了,不愿意走?!壁w國喜說。他有五個兒子,兩個進(jìn)了人家的門,其余三個在馬力買了莊基地,修了房子。兩個兒子是教師。老伴去世三十多年了,兒子叫他去馬力,但是他不去。兒子們幾天來一趟,吃的用的都拿來了。

      “孩子們樣樣都管,大兒子最關(guān)心我。他有摩托車,經(jīng)常來看我。我在老三家,他在粉石廠打工,也經(jīng)常來。老習(xí)慣,哪里長大的哪里好。”趙國喜說。說話間,他又舉起斧子用力劈下去,“咔嚓”一聲,一根胳膊粗的木柴被砍斷了。

      趙國喜吸的是巴山卷煙。他獨居這里與貧困無關(guān),與文化和習(xí)慣有關(guān)。

      6號院無人居住,它是趙新元的家,是趙國喜的大兒子。

      最后一家也沒有人,所以走到門口,我們又止步了。

      這家人的主人叫張秀芳,領(lǐng)著兩個孩子。男人開三輪車摔死了,父母也同時摔死了。真讓人心痛。

      “真希望這里的人全部搬走?!蔽以谛睦锵搿?蛇@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離開胭脂社的時候,天色已晚。

      謝家山一夜

      這天晚上,我住在謝家山張改勝家。他的兒子張武平從新疆打工回來了。

      張改勝西房內(nèi)擠滿了人,都是跟張武平一起打工的小伙子。爐火通紅,屋子里氣氛熱烈。但也有濃濃的煙味,有幾個人吸煙。

      在大伙兒的謙讓下,我上了炕,坐在靠近爐火的地方。張改勝見我拿出本子和筆,就放上了炕桌。他一罐罐地煮茶,分給大家。張武平拿出從新疆帶來的大棗給大伙吃。

      謝家山人好客,熱情地與我交談。

      坐在我對面的是一個光頭,他叫謝三娃,在新疆和田打工,回來不久。坐在我身邊的是另一個小伙子張永強(qiáng)。

      他們談到新疆的物價,說消費(fèi)水平高。

      “牛肉面一碗九元,抓飯一碗二十元。衣服也貴,都是從內(nèi)地運(yùn)去的?!敝x三娃說?!翱救庖话僭?,手抓一百五十元?!?/p>

      一個馕三元。我身邊的小伙子叫張永強(qiáng)說。說完他起身出去了,不久就從他家里拿著兩個馕回來了。粗一看也就是個大餅,但內(nèi)容豐富,里面和了雞蛋、芝麻、酥油、白糖四種東西。張改勝切成小塊,我嘗了一點,香。

      說到新疆的特產(chǎn),更是七嘴八舌。喀什的石榴,和田的核桃、大棗,輪臺的大棗,數(shù)不勝數(shù)。

      “你到葡萄園里去摘一串葡萄吃,人家會高興,不管?!睆堄缽?qiáng)說。“維族人很誠實,他們坐順車也要給錢。我們說給十元就行了,但他們一定要按照票價給十五元。尤其農(nóng)村里的維族人特別友善,我們修一所農(nóng)村學(xué)校的時候,天很熱,連連喝水,附近的一家人就打發(fā)孩子給我們送來三個大西瓜。要是在市場上,這一個西瓜要賣十塊錢?!?/p>

      “和田的西瓜特別甜吧?”我饞得要流口水了。

      “那種西瓜叫伽師瓜,本地人叫老漢瓜,有一股濃香味兒,特別好吃。還有無花果,像包子一樣,很好吃,里面有芝麻?!睆堄缽?qiáng)說。

      說著,張永強(qiáng)打開手機(jī)上的照片,讓我看一碟包子樣的無花果;還讓我看伽師地烤全駱駝和烤魚??爵~抹上蒜醬很好吃,一公斤八十元。那魚是從莫爾斯波湖打撈的鮮魚。

      “和田與伽師縣也都很繁華?!睆堄缽?qiáng)說。“新疆每個縣都有夜市,非常熱鬧?!?/p>

      “新疆跟我們這里有時差,冬天九點鐘天才亮。”張武平說。

      可是新疆和田至今沒有下過一場雪,一年只下一兩場雨,非常干旱。夏天氣溫四十多度,汗水往下滴,身體干燥,嘴皮子皸裂、起痂。人不愛吃飯,只想喝水。

      “和田有玉,人們到玉龍河里去挖?!睆堄缽?qiáng)說著打開手機(jī),找出人們挖玉的照片?!拔覀円粔K兒的一個在休息時挖出一塊兒玉,賣了七百五十元。”

      張永強(qiáng)在新疆打了兩年工,一年能掙兩萬多元,可是打工的錢花光了。

      “都干了什么?”我不解地問張永強(qiáng)。

      “談對象,談了五年;每次去喀什花兩千元?!?/p>

      張永強(qiáng)的對象叫白彩虹,他們是中學(xué)時期的同學(xué)。白彩虹考上師范院校,畢業(yè)后在喀什市伽師縣當(dāng)老師。張永強(qiáng)當(dāng)年學(xué)體育,專業(yè)成績達(dá)標(biāo),但文化課沒有上線,名落松山。他倆關(guān)系好,張永強(qiáng)去和田打工,常去看白彩虹。二人談戀愛,情投意合??墒前撞屎缂依锊煌猓硎緩堄缽?qiáng)得在伽師縣有份固定工作這門親事才成。

      “家里不同意,但還有一線希望?!睆堄缽?qiáng)有信心。

      張永強(qiáng)身體強(qiáng)壯,膚色白凈,頭發(fā)烏黑,眼睛明亮,個頭也高。說話頭腦清楚,條理清晰,對人有禮貌,是個精明的好小伙兒。至于工作,他表示當(dāng)個協(xié)警也行。

      張武平也講起他的戀愛史。他曾經(jīng)跟渭源縣金蛤蟆坪上的一位姑娘談戀愛??墒撬赣H嫌棄張武平家有兩個殘疾人,若要跟他們的女兒成親,就得放棄兩個老人。

      “我拿著黑蘭州、四個星星的金徽酒去拜訪,人家不理睬。每個人都有父母,我不能拋棄他們。”張武平回答說。

      后來張武平跟一個榆中的姑娘戀愛,她來謝家山看家;從榜沙走上來,回去就說那條小路太難走了,怪嚇人的,走在懸崖邊上,心發(fā)抖。那時謝家山的路就是那條小路,不像現(xiàn)在有水泥路,車直接開上山來。

      “不怪人家姑娘,怪咱謝家山窮、條件差?!睆埼淦秸f。

      “窮,路沒有修好,不怪政府,怪咱們自己。”一直沉默的張改勝插話說。

      這時,張武平的菜炒熟了,張改勝端來了。那一刻,我一點都不感覺到餓??墒沁@么好的一盤菜,不嘗一口對不住張改勝一家人的真誠和熱情,于是我拿起筷子吃了幾口。

      沒有想到張武平還有這么好的廚藝。我夸獎了幾句,張永強(qiáng)打開手機(jī)上張武平給他們在工地上做飯的照片給我看。其中還有一段視頻,張武平一邊做飯,一邊唱歌。

      “工頭怕用電不安全,不讓工人們在地上做飯,在外面買飯吃。只有休息日才自己做飯。”張武平說。

      張武平還真不簡單。我仔細(xì)打量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避開目光,嘴角暗含著微笑注視著爐盤上的那只冬果。那是為我烤的。他面目清秀,眉毛重,鼻梁高,眼睛明亮,頭發(fā)烏黑。穿著一件深藍(lán)色外套,敞開著衣襟,露出白條紋的線衣,胸前有YPMSK幾個字母。張武平不像他父親,個頭沒有他高。可能像母親,但他母親是什么樣子,我沒有見過。他是一個非常棒的小伙子。

      “甘肅窮,就是出去打工的人太少,山里人不知道打工是怎么回事?!睆埼淦娇偨Y(jié)說。

      他們說在新疆打工的四川人和河南人比較多。四川人非常能吃苦,尤其是女人,非常能吃苦,人品也好,很厲害。河南人從事苦力的人少,愛做生意,但也有種玉棗的,有些河南人愛偷東西,手腳不干凈。在新疆經(jīng)商的大都是漢民。維吾爾族人喜愛漢語,學(xué)漢語的人越來越多。哥薩克人生活在高海拔地區(qū),他們比漢族人更能吃苦。新疆的回族人富有,維吾爾族人窮,過去他們的孩子不愛念書,現(xiàn)在免費(fèi),上學(xué)的人多了。娃娃們不穿鞋子,男人不愛勞動、愛喝酒,醉了就睡在路邊的草地上。九十月份的時候,霜落在身上也不知道。喝醉了遇見過路人就說:“朋友,香煙嘛給上一根?!本S吾爾族人主要是女人們勞動,她們很辛苦,也能干。維族人愛喝“紅?!?。

      “前些年是我當(dāng)小工,一月三四千元?,F(xiàn)在是大工,掙得多了。但有時不按時開工,得等?!睆埼淦秸f。

      他低下頭,沉思著。

      “有個叫苗長平的工友,如果不按時發(fā)工資就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為了生兒子,在新疆待了六年,生了五個孩子。這一月等不到下一月發(fā)工資,一發(fā)工資立即往家里打?!闭f起在新疆打工的朋友們,張武平說。

      “是個老固執(zhí)?!睆堄缽?qiáng)說。

      “從喀什到和田需要多長時間?”我問他們。

      “大約需要五個小時,火車是燒煤的那一種?!睆堄缽?qiáng)說。“火車上裝的還是風(fēng)扇,車內(nèi)沙子有一指頭厚的一層。要經(jīng)過一片大沙漠,沙子就鉆進(jìn)車廂來?!?/p>

      “庫爾勒上文明城市榜了,阿克蘇也很大,也是文明城市。手里拿著酒瓶出租車司機(jī)不讓上車,亂扔垃圾別人會批評你。進(jìn)大超市要身份證,治安好。”張永強(qiáng)說:“維吾爾族人有一部分不說漢語,但會唱國歌,星期一、星期五升國旗?!?/p>

      “美國人不打仗沒處來錢?!敝x三娃說?!八拇ㄅ撕苡绣X,開幾十萬的車,住幾十萬的房子?!?/p>

      “白銀一個打工的小伙子對我說,咱們那里條件太艱苦、窮困。找對象要找南方的姑娘,她們有錢,我們上他們那里去;移民,車、住房問題就都解決了。人不能改變環(huán)境,但環(huán)境能改變?nèi)恕!睆堄缽?qiáng)說?!澳悴荒芨淖兪澜?,只能改變你自己?!?/p>

      “去新疆種地的人大都在庫爾勒、伊犁、石河子和哈密等地?!睆埼淦秸f,潛前些年回家?guī)Ц晒?,現(xiàn)在咱們老家也有新疆干果,就不帶了。

      “你歌唱得好,沒有參見演出?”我問張武平。

      “甘肅人在喀什聚會時有演出,有個俱樂部,有才藝的人盡情展示。但我沒有演唱過,干活太累,收入少,得想辦法掙錢,所以沒有心思演唱歌曲?!睆埼淦秸f?!拔覀兏憬ㄖ?,錢一層層被老板剝光了。新疆物價高,一年能掙五六萬;但支出也高,帶回家的只有三萬元。”

      “你們是如何去新疆的?”

      “坐從西安到喀什的火車;那趟車是K70,四十二個小時就到。時間太長,有的人還是把腿子坐腫了?!睆埼淦秸f。

      “人活著比啥都好,感情是金錢買不來的。我在新疆修監(jiān)獄,天天坐監(jiān)獄。人一生吃三頓飯,但三頓飯都吃不上。出生時吃了一頓飯,但你記不起是怎么吃的;結(jié)婚一頓飯,但你忙得顧不上吃;死了吃一頓飯,別人吃,你看不見。”謝三娃說?!八拇ㄓ袀€老太太活了103歲,有人建議在她生活的地方建樓,就蓋103層。我要在隴西買套房子娶妻生子,父母親老了?!?/p>

      那一盤菜被我們吃完了,張武平去收拾鍋灶。

      “張武平這次回來去看他母親了沒有?”我問謝三娃。

      “他母親在他出生四十天的時候就走了,要是你,你還認(rèn)這個母親嗎?”謝三娃反問我。“現(xiàn)在的人跟過去的人不一樣,一層層往上走,山里娃找不上媳婦,彩禮二三十萬元。從哪里來,一個打工的一年能掙多少錢?”

      “女人既然都進(jìn)城了,那你們就到城里去找媳婦?!蔽医ㄗh說。

      “城里有的女人都在四十歲的時候才結(jié)婚,有錢人的女人如衣服,舊了就換。”謝三娃說。

      “你還是要領(lǐng)一個回來?!蔽艺嬲\地說。

      “領(lǐng)回來生個孩子怎么辦,誰養(yǎng)活?”謝三娃搖晃著他的光頭說?!拔覐氖龤q出去打工,現(xiàn)在三十七歲了,存不了多少錢,哪有錢娶媳婦。我們搞建筑的人工作不穩(wěn)定,有時有活,有時沒有活干,掙不了錢。我在伊犁碰見幾個北大、清華的,公司聘用他們首先給房子、給車,誰給我們給車和房子?人活一口氣。我們打工的就是要飯的,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很方便?;钪褪呛??!?/p>

      張永強(qiáng)說明天要去漳縣給奶奶取鋼板,先回去休息了。謝三娃繼續(xù)跟我們聊天。

      “通渭有個賣牛的。”我們喝茶諞話,張改勝不聲不響地看手機(jī)上的快手,見我看他,就說。他看一眼謝三娃說,“咱們莊上沒有交醫(yī)療保險的只有醫(yī)護(hù)人了?!?/p>

      “現(xiàn)在醫(yī)院比黑社會還黑,輕病看重,重病看死,死了還要錢。六角錢的藥賣三十八元?!敝x三娃憤怒地說。

      謝三娃見我從衣袋里掏餐巾紙,把他的一包餐巾紙塞到我手里。

      “我不靠公家。這么好的社會,打工就能養(yǎng)活老人,貧困不貧困我無所謂。”謝三娃說。他們弟兄三人,父母都在。老人七十多歲了,父親有骨質(zhì)增生,家里也不富裕。謝三娃說普通話,說不好,也聽不清楚。他家的自來水通了,但沒有水卡,沒有卡就交不了錢。他在馬力談了一個對象,談了五年,吹了。女方要小汽車、要房子,他買不起。

      “后來碰上,她說,那時你不要我?!敝x三娃說,“活著比死了難受,死了啥都不想。全球有幾億光棍,不是我一個人。我是個窮要飯的,說是去打工掙錢,老板動不動就呵斥走人。我修了二十多年房子,自己沒有一平米,住在叔叔家里?!?/p>

      謝三娃掏出一根煙給我,我擺擺手,表示不吸煙。

      “你不吸煙?”謝三娃瞅我一眼說。

      “過去吸,住過醫(yī)院,大夫不要吸,就戒住了。偶然吸一支,吃力得很,所以不吸?!蔽艺f。

      “我一天三盒,一年自己消費(fèi)四萬元?!敝x三娃說?!按蚬ひ惶炷軖耆僭袝r候沒有活干。薛平貴原來是窮要飯的,后來當(dāng)上了皇帝,一手遮天?!?/p>

      “你現(xiàn)在討個媳婦最重要?!蔽艺f。

      “沒意思,活著最好。人這一生吃上的、穿上的、喝上的是自己的,其余的都是別人的。我沒有駕照,但會開車,我不識字,考不上駕照。”謝三娃悲哀地說。

      “照你的年齡應(yīng)該有一定的文化,最起碼應(yīng)該小學(xué)畢業(yè)。”我說。

      “小的時候家里窮,沒有錢念書。一大鍋飯全家五口人就吃光了。我們兄弟三人,老大打工,老二念書,我在家里干活?,F(xiàn)在人人有錢,只是多少的問題,幼兒園里的娃娃都有錢。有人幾萬,有人幾十萬、上百萬,有人幾千萬、幾個億、幾十個億、幾百個億?!敝x三娃強(qiáng)調(diào)說。“都有錢,區(qū)別在于多少?!?/p>

      “抖音、快手,我都能看懂,也能打視頻,出門難不住我。”謝三娃說?!熬褪琴M(fèi)眼睛。錢是個王八蛋?!?/p>

      張改勝的啞巴哥哥從衣服的口袋里掏出一盒紅黑蘭州煙,抽出一支給我。這一次我接住了點燃。因為他的微笑。我仔細(xì)打量這個不幸而善良的人,他戴著一頂藍(lán)帽子,穿著有灰毛領(lǐng)的棉衣,黑褲子、黑皮鞋,身上干干凈凈。他的臉比弟弟的圓些。他不會說話,只用微笑跟我交談。

      “手機(jī)上升級的是官方推薦的,那些網(wǎng)上明星吃的好,喝的好??焓肿钅軖赍X,刷的錢一半分成?!敝x三娃說。

      “我不了解這個行業(yè)。”

      “假如你是電商,我是主播,你刷錢,我給你介紹賣;主播是中間人,掙大錢?!敝x三娃說?!熬W(wǎng)絡(luò)先進(jìn)得很,人家動不動就掙大錢?,F(xiàn)在這形勢不怪你,七〇后趕不上八〇后,八〇后趕不上九〇后,九〇后趕不上〇〇后。十年一層人,十年一茬樹;稍不注意就落后了?!?/p>

      經(jīng)謝三娃這么一說,我覺得有些不安。要說落后,我自己就是一個趕不上時代步伐的人。我暗自下決心,要利用網(wǎng)絡(luò)。在別人看來,謝三娃說話沒高沒低,但我覺得他教育了我。

      “現(xiàn)在女光棍也多得很,四川那邊光棍女人有的是,她們生個娃娃自己帶,不結(jié)婚。富婆就是這樣。不然叫什么富婆?你晚上來伺候我,天一亮拿錢走人。過去那種地方叫萬花樓、春院,現(xiàn)在叫酒店。新疆掃黃打黑很厲害,那些社會毒瘤被鏟除了?!敝x三娃說。人有百十層,有三六九等。愛美人的沒有江山,愛江山的沒有美人。現(xiàn)在的社會真好!不結(jié)婚的女人都是傷了心的,現(xiàn)在出家的都是女大學(xué)生、博士,有文化的人,沒有文化的當(dāng)不上和尚?!敝x三娃說。

      謝三娃聊起來真是海闊天空,瀟灑飄逸,簡直就像是在朗誦抒情詩。

      “出門人,夠十層;不夠十層夠八層,不夠八層不出門?!敝x三娃說??次衣牭冒l(fā)呆,他又說:“古代新疆有幾十個國家,現(xiàn)在大統(tǒng)一,消除了戰(zhàn)亂。喀什將來就是第二個蘇州,發(fā)展非??欤駛€特區(qū),外國人很多?!彼掍h突然一轉(zhuǎn)又說,“人越活越麻煩,越活越難受?!?/p>

      謝三娃說話時兩個腮幫鼓起,一雙小眼睛賊亮賊亮的。他穿黑色帶毛領(lǐng)的皮夾克、藍(lán)褲子、黑皮鞋、暗綠色的毛衣,有些啤酒肚子,褲帶松松的,褲腰一角漏脫了,綠線褲從下面露出來。

      我們一直交談到十點多,鄰居們回自己的家去了。我住在張武平的房間里,有爐火,炕也是熱的。怕我挨凍,張改勝還打開電褥子。張武平還特意為我加了一條大紅毛毯。事實上到了半夜我只蓋著毛毯睡覺,被子被掀到一邊。

      這一夜我睡得很好。睜開眼睛一看,這間屋子很漂亮;墻是白的,屋頂還沒有粉刷,但沒有影響。鐵門鐵窗,窗戶很大,掛著藍(lán)花窗簾。屋子里除了炕和爐子,還有一組淺灰色沙發(fā)。沙發(fā)的左邊的扶手上搭著一件藍(lán)袖子、上半截紅、下半截灰的羽絨服。沙發(fā)上放著一個白色插銷,但沒有線。在沙發(fā)的不同位置上放著三瓶礦泉水,但都是打開的,都沒有喝完。整個屋子里缺少桌子和衣櫥。屋子里有些凌亂,沒有女人的屋子大多就是這個樣子。

      穿衣服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炕上鋪的是一床被子,下面是紅色床墊。枕芯是絮片,枕巾上有黃花圖案。時代不同了,人們的生活水平確實提高了。

      張改勝戴著一頂藍(lán)色鴨舌帽走進(jìn)來給爐子里添了柴火,爐桶呼呼地響起來。這時我發(fā)現(xiàn),炕頭上放著一卷餐巾紙、一盒黑蘭州香煙、一個綠色打火機(jī)。地上還有一個暖瓶,里面裝滿開水。有一個不銹鋼的臉盆,里面有一條新毛巾和香皂。毛巾雖然沒有洗凈,但是新的。這些都是張改勝為我準(zhǔn)備的,但我沒有用,也不吸煙。

      爐盤上放著一個水壺,里面有熱水。張改勝為我準(zhǔn)備了早點,拿來茶葉、紙杯、冰糖和紅棗,還有一碟花卷。他把花卷放在一個鐵絲做成的架子上往熱烤,然后到廚房西房里去做飯。

      洗過臉,我走出房門,發(fā)現(xiàn)兩個門的門簾都是紅棉的。隔壁還有個房間,門上也是紅玫瑰花的新門簾。推門進(jìn)去,見里面有立式冰箱、風(fēng)扇、舊柜子、兩袋子面粉、木箱、洗衣盆等。

      站在南房的臺階上,看見北房的屋頂上還有厚厚的積雪。院中有個水井。我向大門外面走去,大門是用木條釘成的柴門。站在這里俯視謝家莊,屋頂上、場院里、草垛上、籬笆內(nèi)外到處都是積雪,寒氣凜冽逼人。

      上午十點多,張改勝的早飯做熟了,是臊子面。他搬來一個折疊式小飯桌,擺放上油潑辣椒和醋壺壺,用盤子端來飯,我一口氣吃了兩碗。

      吃過飯,我們立即出發(fā)去北家山。李國彥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有人在山下等我們。

      張蜂元有一把鋒利的寶刀

      這一次我的目標(biāo)很明確,就是要去趟北家山。

      到了河灣,才發(fā)現(xiàn)張蜂元在路邊等我們。他戴著一頂藍(lán)帽子,黑紅臉,有些慘白,胡子茬茬長,好像幾天都沒有刮胡須了。他身穿褪色的藍(lán)色軍便服,沒有系紐扣,衣襟敞開,黑褲子、藍(lán)膠鞋。

      原來等我們的就是我上次在胭脂溝碰見的那個放牛人。像老朋友相見,我們彼此感到十分高興。

      張蜂元在前面帶路,我和李國彥跟在后面上山。一路上針葉飄落,細(xì)如春雨。林中之路,小路已經(jīng)被落葉覆蓋,但樹葉還隨風(fēng)飄落。這情景極美,我左顧右盼,目不暇給。

      “這是什么樹?”我不時地問張蜂元。

      “油松?!?/p>

      我們一直往山上爬,但胭脂河的水聲緊追不舍。即使已經(jīng)很高了,也能聽到它的聲音。

      “給我說說這紅葉和黃葉叫什么名字?”

      “紅葉叫七蛇,也叫落地紅。黃葉是椴木葉子,還有青岡的葉子?!睆埛湓剡^頭來看看說。

      “這是什么鳥?”有種鳥的叫聲很好聽,我又問。

      “拐娃子,夏天叫得更動聽?!睆埛湓f。

      地上紅葉黃葉落了厚厚的一層,踩上去沙沙響。

      過了一道山梁,看見一個女人坐在那里放牛,身邊還有一個三歲的小孩兒和一條小狗。她背著一個口袋,里面裝著水和干糧。

      女人叫王蒼菊,屬鼠,四十歲。跟她打過招呼,我們?nèi)死^續(xù)往前走,不料又出現(xiàn)一個放馬的女人。她是李付元的妻子李調(diào)玲。我問她們放牧急不急,她們說不急。

      眼前出現(xiàn)黃柏樹,葉子紅中帶黃,酸果樹的葉子發(fā)紅。即使在森林里也格外顯眼,引人注目。

      有一個塌方處,人能過去,但三輪車過不去。從前這里能走三輪車。

      上一段坡,拐一個急彎,眼前出現(xiàn)了麥垛和碌碡,北家山到了。這個場院就是張蜂元家的。場院里有兩個小小的麥垛和一個草垛,它們小得可憐,像是碰上了荒年,看著都覺得寒酸。

      這個場院在山嘴上,直徑只有十米。場院里有個干凈的碌碡,靜靜地待在場院里。場院里也長滿小草。

      “麥子已經(jīng)打過了,麥垛只剩草了,碾了以后給牛吃?!睆埛湓f。

      回頭看看,我們已經(jīng)來到半山腰。山下的胭脂河變得遙遠(yuǎn),但水波閃耀著亮光。因為站得高,一座座山看得更清楚了,茂密的森林使這些高大的山脈變得無比秀麗。陽光照耀的樹木有黃有綠,也有紅。黃葉最顯眼,而且那些樹木往往集中在一起,要么是一道山梁、要么是一條山溝,看起來一大片金黃、一大片翠綠。灌木往往在溝邊或靠近山路邊上,大部分葉子已經(jīng)落地。天氣晴朗,萬物生輝,只有美麗和燦爛,沒有一點蕭瑟之感、凄清之象。

      谷底稍稍寬闊的地方有幾戶人家,那里就是叫河灣的地方。這個河灣與村部跟前的河灣社不是一回事、不是一個概念。這個河灣就是指北家山。河灣里有幾塊土地綠油油的,是冬油菜。它們使胭脂溝的山山水水更富有詩意和朝氣。別看是深秋季節(jié),但胭脂溝里生機(jī)盎然。

      我被胭脂溝的美景所吸引,也被它所感動。人的有些喜好是教育的結(jié)果,但有些是與生俱來的。

      就在這個小小的山灣里,有幾十塊陡峭或平緩的山坡地,有七個已經(jīng)衰敗的人家;它就是我日夜盼望一游的北家山。

      過去這里居住著胭脂村胭脂社的七戶人,如今搬走了六戶,還剩一戶。我們到達(dá)時已經(jīng)是下午,太陽就要翻過我們頭頂?shù)母呱剑白釉诓粩嗟亻熣归_來,山溝里的森林暗下來。

      沿著一條草叢中的小路走過去,就見有一塊籬笆圍著的菜園和一個?;顒拥膱龅?。菜園里有辣椒、茄子、白菜和蔥。菜園后面有三間房子,是張蜂元的家,他跟小兒子住在一起。我不忍心爬上高高的石頭臺階去看一眼這個所謂的家、小門小窗的土坯房,免得里面的情景更讓我失望。我現(xiàn)在需要一個好心情。

      旁邊是張吉成的家,是同樣的三間房子,面對的是同一片菜園。

      再往前走就見路下有戶人家的房子,我們從屋檐前走過去。上邊是一戶人家,沒有大門,走進(jìn)去是個小院。東西北三面有房子,東面是廚房、西面是牛圈、北面是三間臥室。張蜂元就住在這里,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但這里不是他的房子,是他大兒子張爭紅的房子。院子里有根鐵絲,上面曬著幾件衣服。

      張蜂元見我要給他照相,趕緊系上衣服的扣子。帽子也戴端正了,笑容也露出來了。

      北房的臺階很高,足有半人高吧。全是青石砌成。踩著上的那個臺階是一塊大石頭,下面墊著十八塊兒小石頭。還好,這些石頭都是平面。

      門檻也高。這一帶農(nóng)村人家的門檻都高,我不止一次問過為什么。但無人準(zhǔn)確地回答,大概意思是高了聚財。

      臺階上放著幾個自制的土蜂巢,就是半截木頭從中間鋸開、挖空、再合在一起,用一根鐵絲捆住。

      墻上掛著一小串紅辣椒,掛著一根馬鞭。旁邊有塊綠牌子,上面是胭脂村胭脂社36號。一根黑乎乎的煙囪伸出墻外。窗戶是玻璃窗,有八個格子。

      進(jìn)了屋子,讓座后,張蜂元要生蜂窩煤爐子。我有些著急,這樣非搞個烏煙瘴氣不可,我最怕煙熏??墒撬o我們煮茶,沒有火怎么煮?他往爐子里放了幾塊碳,捏來一束柴火點燃,放在上面,噗噗地吹,灰也揚(yáng)起來了。

      哪有這樣生火的?可是張蜂元不慌不忙,等柴火燃起來之后,又把幾塊碳放在上面。奇怪,我擔(dān)心的柴煙沒有多少,很乖巧地溜出了房門?;鹑计饋砹?,原來他用的是木炭。

      “這不是煤,是木炭?!睆埛湓忉屨f。

      他在爐子上放上一根粗鐵絲,搭上一個小茶壺。

      “你會燒木炭?”我問他。

      “你不要寫,寫上犯法。這木炭不是我特意燒的,而是在燒炕的時候,在炕洞里面放一根粗一點的樹枝,第二天取出來就是木炭。青岡木最好,埋到灰里就行?!闭f到木炭,張蜂元有些著急,他見我拿著筆,打開筆記本,就說。

      原來如此。這家火鬼著呢。

      張蜂元拿出一個盤子用毛巾擦一擦,取來花卷盛在里面,放在我眼前的飯桌上。

      “這會兒不吃。”我說。

      “到我家里來,不吃點東西怎么行?”張蜂元說。“今年的蜂不行,弄了兩千多元。讓外來的蜂害死了。我的蜂被它們咬死了很多,原來八箱,現(xiàn)在變成了三箱?!?/p>

      中華蜂應(yīng)該說跟當(dāng)?shù)氐姆涫且粋€蜂種,但咬當(dāng)?shù)氐姆?。它們個頭大,鉆進(jìn)蜂巢亂咬。

      張蜂元養(yǎng)蜂有家史。他爺爺就養(yǎng)蜂,一直傳到他手里。

      “人們叫我爺爺為五爺,但他的名字我不知道?!睆埛湓f?!拔页錾诜鋱@里,所以叫蜂元。”說著,他又偏著頭吹了一口火,噗——火燃起來了,灰也揚(yáng)起來了。

      張蜂元爺爺死時七十歲,1960年去世的,那年他十三歲。他奶奶死得更早,沒有見過。

      “還有東西?!睆埛湓f。小時候,他跟著爺爺去放牛,爺爺就告訴他一些北家山的歷史典故。

      “拿出來看看?!蔽乙詾槭且槐臼裁磿蛯λf。

      “怕不行?!睆埛湓知q豫起來。

      “拿出來,不要緊,這里沒有外人?!蔽夜膭钏f。

      他揭開柜蓋,從里面取出一把大刀,應(yīng)該是一把馬刀。

      我接過來看看,這把刀修長、堅挺,刀柄上纏著布條,刀背附近有一條線。刀鋒銳利,刀身上沒有多少銹跡,看來經(jīng)常擦拭。對于刀我是外行,說不出個好歹。但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有功夫的人才能使用它。

      我把刀遞給張蜂元,讓他收起來。說到它的來歷,張蜂元說是爺爺手上留下來的,其他的不得而知。

      “它有過什么樣的經(jīng)歷,是否上面粘過血跡,有段駭人聽聞的故事?或許就是為了防身用。居住在這深山老林里,得有個防身的器具,并未發(fā)生什么驚天動地的事情?!蔽疫@樣想著,偷看了張蜂元一眼,覺得他的臉上并無異樣的表情,說明天下太平。

      張蜂元父親叫張建榮,1992年去世,活了七十二歲。母親韓海清2007年去世,活了八十歲。

      張蜂元把三個花卷烤在爐子上,繼續(xù)跟我聊天。

      北家山最早只有三戶人:張建榮、張智國、張示林。后來發(fā)展到七戶,如今又剩兩戶。剩余的兩家就是張蜂元和他弟弟張德元。而張德元在武山縣袁家河買了房子和地,只是還來養(yǎng)蜂、種那幾畝地而已,人已經(jīng)離開北家山了。有一天,當(dāng)他爬不上這座山的時候,就會自動放棄。

      張蜂元媳婦打來電話。這里居然有信號、也有電,看來國家并未忘記這些深山里的人家,千方百計改善讓他們的生活環(huán)境,創(chuàng)造發(fā)展的有利條件。

      “信號塔在暖水那邊的山上,信號強(qiáng)?!睆埛湓忉屨f。“電也拉上十幾年了,電視節(jié)目也能收十多個臺的。我愛看新聞節(jié)目,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不是個好東西,時常變臉,整咱們中國。”

      “你說的在理。”我說。

      張蜂元生了一個兒子叫張爭紅,后來又從兄弟處要了一個兒子叫張爭春。張爭春叫他大,叫他親大二大。

      有兒子還要別人家的兒子,這讓我墜入云霧,難以理解。

      “爭紅早早就被我分出去了,現(xiàn)在搬到山下去住。張爭春跟我一塊兒生活,可是他們舉家搬到新疆去了?!?/p>

      爭紅到內(nèi)蒙去打工。他是精準(zhǔn)扶貧戶。

      “鳥兒亂飛了,抓不住一個?!睆埛湓f?!昂訛忱镒『茫珱]有地,地在山上?!彼贸鏊恼洳仄?,一罐子蜂蜜,給我們吃。

      這里面好像有許多埋伏,但我沒有逼他,只是聽他講述。

      張爭紅夫婦有三個孩子,都在念書。小學(xué)在爺池上,初中在馬力,高中在武山、漳縣上。女兒張彩霞蘭州財大畢業(yè),在湖南張家界工作。張軍強(qiáng)武漢傳媒大學(xué)畢業(yè),就在武漢工作。張育強(qiáng)在新疆和田師范大學(xué)就讀,還沒有畢業(yè),假期回來常幫他干農(nóng)活。

      “孩子可吃苦了,啥活都干。不怕臟,不怕累,會干莊稼活?!睆埛湓f。

      饃饃烤焦了,也抹黑了。我拿起一個,把焦的掐去,慢慢吃起來?;ň磉@樣一烤,又脆又香;抹上蜂蜜更香。這么好吃的東西在別處是吃不到的。

      茶煮開了,爐火純青,沒有煙。

      張蜂元給我茶杯里放了一疙瘩蜂蜜,太甜了。

      話題又繞到張爭春身上。

      張蜂元一邊敘述往事,一邊做飯。他做的是洋芋掛面,先煮洋芋,后煮掛面。

      “這件事我非常害怕,此后就不敢干公事了。老師不讓當(dāng)了,當(dāng)生產(chǎn)隊會計?!彼没诘卣f:“說起這件事現(xiàn)在腿還麻,人命關(guān)天,我害怕政府槍斃我。非常害怕!”

      年輕的時候,他也想當(dāng)兵,身體檢查時眼睛是沙眼,沒驗上。

      “轉(zhuǎn)身就走了,通知我復(fù)查時,我已經(jīng)離開了鄉(xiāng)政府?!睆埛湓f?!懊~不夠,還要一個,可是機(jī)會錯過了。”

      張蜂元結(jié)過兩次婚。第一次結(jié)婚時他十七歲,女子叫龔秋蓮。那時他還在念書,對婚姻無所謂,沒有房事,一塊兒生活了一年。女人走了,不來了。后來出嫁到攤歌,再沒有見過。

      年長了,書不念了,知道愛女人的了。經(jīng)人介紹,與趙鳳琴結(jié)婚。

      趙鳳琴比張蜂元小九歲。

      飯熟了,正要吃飯,燈黑了。

      “老鼠把電線咬斷了,沒電了?!睆埛湓忉屨f。

      他拿起一根木棍到隔壁去收拾線路,不一會兒電燈又亮了??墒撬麆偠似痫埻?,電燈又滅了。

      “小心觸電?!蔽液暗馈?/p>

      張蜂元又拿起木棍到隔壁去修理線路,我放下飯碗,追了過去,想幫助他。張蜂元拿著木棍鼓搗了一氣,電就通了。我們回到屋中重新端起飯碗。

      我吃了兩碗。洋芋掛面真香。

      吃過晚飯,張蜂元給我打開電視??墒菦]有幾分鐘,電視上的人沒有影子了。

      “這電視好好的,偏偏你來就不行了?!睆埛湓鷼獾卣f。

      “可能是受潮了,你關(guān)了,過一會兒再開?!蔽艺f。

      過了幾分鐘打開,果然好了,可是沒有幾分鐘又沒有圖像了。

      電視是看不成了。我走出院子,見對面暖水村的山頂上依舊有陽光。剛剛六點鐘,這山里就黑了,但鳥還在啁啾。

      我想散散步,吸口山里新鮮的空氣,看看傍晚時的天光山色,便走出小院,來到村前那個場院里。屋子里靜靜的,可是一到場院里,風(fēng)就大了,而且呼呼地吹。

      山色暗下來,但天的高處湛藍(lán)。有幾抹白云,這不影響它那純粹的美。雖然身居群山之中,但看看高處的天空,心情會舒展開來。

      山上的顏色黃的最鮮艷、最靚麗;其次是綠葉,再次是紅葉。紅的最先暗下去,它與暮色妥協(xié)了。

      看看谷底,胭脂河的水波閃亮。水聲傳來,嘩嘩作響。

      眼前五百年的那棵梨樹,面目全非。風(fēng)還纏繞在枝頭,撕扯著它的頭發(fā),生拉硬拽,把這個北家山資歷最老的一棵樹拖進(jìn)茫茫暮色。

      風(fēng)轉(zhuǎn)過身來推搡我,把我推回小院,推進(jìn)屋子。尾隨而來的山色被拒之門外,我什么也看不到了。

      時間尚早,看電視吧,可是電視機(jī)幾分鐘又自動關(guān)機(jī),我跟張蜂元又開始聊天。

      “爺爺,我走哩?!睂O子說。但他出來進(jìn)去沒有走,過一會兒又說,“爺爺,我走哩?!?/p>

      張蜂元明白,拿出自己存的一千元給他。孫子往兜里一裝,騎上摩托車一溜煙兒跑了。

      他給我講述三個孫子的故事,這里說的是大孫子。說得我們笑起來。

      “為什么不搬到山下去住呢?”我又回到老話題上。

      “還有三柜子糧食沒有背下去,還有蜂,怕被賊偷走?!睆埛湓f?!叭绻宜氖畾q,搬下去還能干的事兒,現(xiàn)在沒事了?!?/p>

      星星出現(xiàn)了。我想看看大山深處的星星,但坐著沒有動。今晚是十月初二,沒有月亮。

      此刻,往外面瞅一眼,群山只是黑乎乎的一片。一切暗下來了,一切也靜下來。風(fēng)把傍晚和黃昏吹走之后,萬事大吉,自己也隱身于草叢,不再聲張,不再出頭露面。它跟被它吹落的樹葉待在一起,變黑、腐爛。

      北家山靜悄悄的,只有胭脂河把它的歌聲持續(xù)不斷地送來。像母親的催眠曲,輕輕拍打著這個遠(yuǎn)離塵世的小院。

      現(xiàn)在,天空里一片燦爛,星星明亮,星河喧囂,它流淌在北家山的上空。我很快就找到了牛郎織女。

      “你在看什么?快到屋子里去,外面冷?!睆埛湓P(guān)切地說。

      張蜂元用一個舊手機(jī)給孫子打電話,要讓我聽聽他孫子的聲音。

      看著滿天星星,我突然有些悲傷。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們有什么呢?就那么小的一套樓房,從窗戶望見的還是樓房的窗戶,別的什么也看不見。出了門,小區(qū)院子里只有巴掌大的一塊綠化地,小車還不時地停在草地上,人們在草地上踩出了一條條小路。好不容開出了幾朵小花,可是正當(dāng)開花的時候,管理人員卻雇上人,拿起剪刀咔嚓咔嚓將花枝剪掉,扔在垃圾桶里。長起的幾棵樹被迷信的戶主偷偷弄死,說什么柳樹不吉利、開花的槐樹不吉利。小區(qū)里停滿了小汽車,小區(qū)外面只要能停車的地方也停滿了汽車。街道上車水馬龍,哪有一刻消停的時候?新修的生態(tài)園里還沒有成長起來的花木早被人盯上了,牡丹有人折、玫瑰有人采、木瓜青青的就被人摘走了,就是那不能吃的毛桃也被老太太們、老爺爺們采摘得不剩一顆。在城里看到的是樓房、汽車、超市,嗅到的是脂粉味兒,除此之外還有什么?生活在城市里連季節(jié)都分不清楚。可是,張蜂元一個人就享受了這么多的自然資源,這么好的風(fēng)光,這么多的寧靜。

      “你怎么這樣說領(lǐng)導(dǎo)呢!”張蜂元說,他正在跟湖南的孫女打電話。但她究竟說了些什么,張蜂元沒有告訴我。

      一個村莊,僅剩下一家人。其實是一個人,他叫張蜂元。他孤獨嗎,寂寞嗎?

      他不孤獨,有妻子做伴,有從遠(yuǎn)處打電話的孫子們。他更不寂寞,有地種、有蜂養(yǎng),還有野菜。這么大的山、這么多的樹、這么多的小鳥,滿山的野花都是屬于他一個人的。他富裕之極,是個大亨。

      “再去爭紅家里住,就要看他們的臉色。”張蜂元說。他與兒子張爭紅分家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不愿再住在他們家里,他有很強(qiáng)的自尊心。有一件事他感到很遺憾,張爭紅曾經(jīng)是護(hù)林員,去新疆打工辭掉了??墒沁@個位置也沒有給他:“不讓我頂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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