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癌癥樓》構建了一個居于生死之間的時空。癌癥樓中,無論是醫(yī)生還是病人,都凝視死亡而渴求生命??扑雇懈衤逋蟹虻男袨閰s與眾人十分不協(xié)調(diào),在生命之前,他追求的首先是自由。本文通過文本分析,證明“自由”之于科斯托格洛托夫的重要價值,進一步引出他身上體現(xiàn)的自由悖論。
關鍵詞:《癌癥樓》;自由悖論;索爾仁尼琴
中圖分類號:I51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5312(2020)14-0048-02
一、前言
科斯托格洛托夫是全書主要內(nèi)容和主要意義的承擔者,其他角色則以“他者”的身份,在對比與關聯(lián)中豐富了本書的內(nèi)涵。基于此,本文從科斯托格洛托夫的角度出發(fā),對幻墓癥樓》所體現(xiàn)出的“自由悖論”進行分析。
“自由”作為《癌癥樓》的關鍵詞,在科斯托格洛托夫的語言及思想中出現(xiàn)了相當多的次數(shù)。“自由”一詞如此頻繁地出現(xiàn),說明科斯托格洛托夫對“自由”內(nèi)涵的重視與強調(diào),從側面突出了他的“不自由”,這與他的處境恰好一致。
《癌癥樓》中,科斯托格洛托夫面臨著肉體和精神的雙重困境,因而他的“不自由”也具有了靈與肉的雙重性。
二、在困境中尋找生命的自由
癌癥樓限制科斯托格洛托夫的人身自由??扑雇懈衤逋蟹虮恢糜谝粡堈〉膯稳舜采?,他活動的范圍,僅僅是癌癥樓內(nèi)的有限區(qū)域。隨著治療的進展,科斯托格洛托夫所受到的限制猶如一個無形的圈,在漸漸收緊的過程中束縛了他行動的自由乃至對身體的控制權。當這個‘圈”的范圍收縮到極致而無限逼近科斯托格洛托夫的內(nèi)在生命,空間上身體的不自由也就質(zhì)變?yōu)榫瘛㈧`魂、內(nèi)在生命活力的不自由,即生命的不自由??扑雇懈衤逋蟹虻募膊p害了他的生命活力?!皾h加爾特走到他跟前,威嚴地看了一眼,企圖通過眼神使他感到羞愧,迫使他站起來,然而那人雖然看見了她,卻依然滿不在乎,動也不動,甚至好像微微閉上了眼睛。”“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又看了看這個粗野的病人,他那瘦削的臉上只有失去生趣的淡漠表情?!雹?。此時的科斯托格洛托也失去了生存的尊嚴與體面,成為了一個麻木的“病患”。照射治療使他好轉,然而他無時無刻不把癌癥樓當作“敵區(qū)”,稍稍恢復便要逃離,“還是盡快從醫(yī)院里逃出去,趁自己還走得動”?!斑€走得動一這意味著他清楚地認識到當下的處境,癌癥并未完全治好而反復是必然的,但是正如他與東佐娃爭論時所說一我不愿意現(xiàn)在就付出太大代價以換取未來什么時候能過正常生活的期望,我寄希望于自身機體的抵抗力……”“代價”是什么?或許可以從科斯托格洛托夫種種有抗爭意味的言行中找到答案。
在來癌癥樓治療前,科斯托格洛托夫就備有一種秘方草藥——伊塞克湖草根,正是由于有了這種草根,他才到這所腫瘤醫(yī)院來,只是為了嘗試一下。伊塞克湖草根與樺樹菌是草藥,是自然的造物,本質(zhì)上與人類是相同的,它們無損于人類自由自主的能力,反而會激發(fā)身體的活力,使其對抗癌癥并最終自行痊愈?!白孕腥笔强扑雇懈衤逋蟹虻淖罡吣繕?,而保持身體、生命的自由則是他接受一切治療的前提和底線。以生命的自由為中心,科斯托格洛托夫堅決維護對身體的控制權與治病的權利。新的治療方案即注射人造雌酚讓科斯托格洛托夫感到巨大的不安,雌性激素會損害力比多,把他重新煥發(fā)的生命的欲望再次冰封。在這里科斯托格洛托夫的“精神”與‘肉體”是不能截然分開的,二者共同指向生命的自由,以一種隱秘的方式連接起來。肉體生命的束縛與損害會導致精神的痛苦,反之,精神上自由的獲得,必少不了身體的自由、獨立與完整這一條件,爭取對身體的掌控權與知情權的過程正是爭取精神的踏實與自由的過程。因此答案也就明晰了,不愿讓科斯托格洛托夫用來換取尸未來能過正常生活”的飄渺期望的“巨大代價”正是生命的自由,是建立在身體與靈魂的自由共同結合這一基礎之上的自由。而以挽救生命為出發(fā)點所進行的治療,幫助身體克服病痛的同時卻更大程度地損傷了生命的自由。從這個角度看,所謂治療,其實是疾病的幫兇。
三、自由的烏托邦:烏什一捷列克
全書中有一個意象屢次出現(xiàn),那就是流放地烏什一捷列克,科斯托格洛托夫心愛的地方。永久流放帶來了真正的自由?!坝谰昧鞣拧?,這看起來仿佛是最糟糕的情形,反而意味著再也不會發(fā)生突然的監(jiān)禁、審問,意味著徹底遠離了思想的控制,從此把僅剩的生命力牢牢握在自己手中。烏什一捷列克代表著科斯托格洛托夫對自由最終的寄托,是他精神的慰藉,最后的歸宿與堡壘。寧靜、安逸、和睦而熱鬧(具有活力、自由生活的生靈帶來的熱鬧):流放地儼然一個美好的烏托邦,與束縛身體與靈魂的癌癥樓構成了強烈對比。
四、自由悖論:創(chuàng)世的第一天,也是最后一天
科斯托格洛托夫走出醫(yī)院的大門,走出了牢門:他走向自由了嗎?
索爾仁尼琴把全書倒數(shù)第二個章節(jié)命名為“創(chuàng)世的第一天,。這一天科斯托格洛托夫離開癌癥樓,顯得“氣派、精神、似乎很健康”。他徜徉在充滿自由與生機的世界中,擺脫此前的沮喪、失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希望?!斑@是創(chuàng)世日之晨!世界之所以重新創(chuàng)造,僅僅是為了歡迎奧列格歸來:往前走吧!活下去!”然而煥發(fā)希望的奧列格只存在了片刻,很快就被一根烤羊肉串戳破了。
一個事實冷冷地出現(xiàn)在新生的科斯托格洛托夫面前:被監(jiān)禁七年的他已經(jīng)無法適應這個社會了。當他終于吃到羊肉串,“愈是深入感受著這串烤羊肉的魅力,愈是體驗到享受的樂趣,他面前的那扇門就愈是冷冷地關上了——對他來說沒有通往卓婭之路。,#通的烤串在他眼里成為了無比新奇的玩意,作者于其上賦予了深刻的涵義,那是正常的、鮮活的、未經(jīng)審問與監(jiān)禁過的人間??敬绞敲牢叮c普通而正常的生活間的距離就越遠。此時的奧列格尚未未倒下,他繼續(xù)以新奇的目光打量這個陌生的世界,直到他出現(xiàn)在百貨商店,聽到了——
“請問,像這種五十號的襯衫你們有三十七號領口的嗎?”
彬彬有禮的一句詢問如同驚雷,徹底震碎了奧列格的內(nèi)心。
一個在戰(zhàn)場上、在勞改營里、在流放地、在癌癥樓里,在萬鈞苦難面前從來沒有倒下的士兵,竟然被一句輕飄飄的話徹底擊潰了——不是打擊,而是徹底的擊潰!這意味著支持生命前行的、凝聚著生命力的那一點的坍塌。對于科斯托格洛托夫來說,生命的核心就在于絕境之中對自由的執(zhí)著追求。生存環(huán)境越苦,生命被壓抑得越厲害,對于自由的渴望也就越強烈,這恰恰激發(fā)了他的生命潛能,將痛苦轉化為求生的意志。而現(xiàn)在,領口號碼代表的安逸生活排斥了苦難,也就消解了產(chǎn)生于此的“自由”的價值。
推動“創(chuàng)世日”轉化為“最后一天”的第三個關鍵因素是動物園。在科斯托格洛托夫眼中,一切都具有無窮的諷刺意義,一動不動的山羊、不停奔跑的松鼠、拍打翅膀卻無處可飛的座山雕、討厭囚居的白鸮、夜間活動的箭豬、困在隔離室一般的籠子里的熊……所有的動物都失去了自由的靈性,所有的動物都是勞改營里囚犯的化身。而把它們放出來,也就將它們推向更加悲慘的境地。因為它們在失去家園的同時,也失去了“合乎理性的自由想象”?!袄硇浴奔慈松睦位\,“合乎理性的自由想象”即處于不自由的境遇中對自由的渴望。自由和不自由并不是一對同等對應的概念,因為自由正來自于不自由。自由是過程而非結果,是動態(tài)的而非靜態(tài)的??扑雇懈衤逋蟹蚪o病房里眾人講述樺樹菌的用法時,曾產(chǎn)生莫名的荒誕感,“為什么竟要他這樣一個多年被剝奪一切權利的人來教這些自由人如何躲閃傾軋下來的的巨石?”此時科斯托格洛托夫與其他人之間身份的自由和不自由的關系已經(jīng)發(fā)生了倒置,在以生命抗爭的過程中,他獲得了完全的精神超越,而被動等待希望或死亡的眾人,縱有自由人的身份,也沒有自由人的靈魂。
科斯托格洛托夫為自由抗爭的時候真正擁有了自由,當他看似自由的時候,也就永遠失去了自由。當他尚未離開癌癥樓的時候,大狗茹克之死就已暗示自由之地的虛幻。而站在擁擠的電車上,被迫緊挨著姑娘的科斯托格洛托夫絲毫不覺得幸福,他當初費盡心思保留下來的力比多如今竟成為了悲哀。
在‘最后一天”,女售票員聲稱沒有到汗陶的票,科斯托格洛托夫只好坐到離流放地更遠的一站下車。空間上的遠離意味著曾經(jīng)的自由以一種絕望的姿態(tài)后退。與此同時,科斯托格洛托夫得到了流放即將結束的確切消息,便隨著最后一點束縛的解除,他的精神前所未有地陷入了一個虛無的境地中,于是肉體的活力頁不復存在,“科斯托格洛托夫的兩只穿著靴子的腳尖朝下在過道上空晃蕩,像死人似的。”
在自由的悖論之下,回到流放地后——這個“自由人”又該如何?
五、余論:索爾仁尼琴:宗教式的關懷
人類的自由史,就是不斷與反自由力量抗爭的歷史。自由與不自由永遠處于辯證與變化之中。不止一次,科斯托格洛托夫內(nèi)心獨白道‘我一個不自由的人給你們出主意”,政治上的自由與否成了他判斷一個人是否自由的標準。然而束縛住我們的因素處于不斷的變化中中,刻舟求劍注定行不通。當合乎理性的自由想象突然消失,從籠子里出來的人也只能茫然四顧,無所適從。在此書創(chuàng)作的十幾年后,避難歐洲的索爾仁尼琴因對西方文化與社會的尖銳批評受到強烈反對,不得已再次離開,定居美國。在五溪居,索爾仁尼琴為住宅修建了透亮的網(wǎng)狀籬笆并安上了大門,這被西方媒體煞有介事地稱作“新的古拉格”。且不論這一稱呼中政治性夸張的成分,索爾仁尼琴的確用一生向我們展示了在對抗中追求自由的永恒性與持續(xù)性。
人類自進入20世紀,就面臨著無休止的躁動、仿徨與混亂。柳·薩拉斯金娜在《索爾仁尼琴傳》中引用了羅扎諾夫的演講:“毫無疑問,如今發(fā)生的所有事件的深刻根源在于,歐洲人離開了昔日的基督教,在自身形成了偌大的虛空;于是王位、階級、勞動和財富,這一切都化入虛空?!谇f稼漢、士兵身上完成了向社會主義,也就是說向徹底的無神論的過渡,這種過渡完成得如此輕松,就像‘走進澡堂用凈水沖洗身子一樣。距嗦爾仁尼琴看到了俄羅斯民族出現(xiàn)的精神的斷裂以及隱藏其后的巨大危機——如同當年他在兩次癌癥自愈后,阪依基督一樣——依然選擇了宗教,以此作為苦難人民救贖之路上永恒的星星。索爾仁尼琴“以基督教倫理構建自己的道德體系,對人的生存進行基督教式的思考”③:人如何在重重困境中獲得自由,更重要的是,如何避免自由轉化為虛無?!栋┌Y樓》或許是索爾仁尼琴道德體系構建的一個前鋒。
注釋:
①引文摘自索爾仁尼琴.癌癥樓[M].姜明河(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3.
②柳·薩拉斯金娜.索爾仁尼琴傳[M].任光宣(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
③任光宣.俄羅斯文學的神性傳統(tǒng)——20世紀俄羅斯文學與基督教[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作者簡介:姜笑虹(1999-),女,山東煙臺人,西北大學本科在讀,研究方向:外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