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呦鹿鳴?
我知道我們拗不過時光,有一天你會變老,花白了所有頭發(fā),掉光了牙,只會對著我笑。
[1]
我的童年回想起來或許并不十分幸福,但卻十分滿足——得不到爺爺奶奶疼愛的我,陪伴在記憶里的大都是我的外婆。
剛學(xué)會說話時,小小的我喜歡坐在外婆家的門檻上,咿咿呀呀地喚著“阿婆”。外婆待我并沒有什么特殊的好,我有許許多多的哥哥姐姐,她有許許多多的孫兒。外婆重復(fù)著平淡的方式,將我們一個個拉扯長大。
外婆是神秘的,你幾乎看不到她的喜怒哀樂。她每天忙著那些根本就不忙的事,為著把今天過得和昨天一樣。
[2]
那年我還小,不太明白死亡的意義。在一個夏天的午后,那個平日里我滿地打滾兒的屋子里跪了一地人,我也是其中一個。我跪在那兒,臉上掛著兩串淚珠——附和這一屋子的眼淚。
門外的圍墻上仍趴著一只貓在懶懶地曬太陽,賣豆?jié){的小喇叭也準(zhǔn)時準(zhǔn)點地從門口經(jīng)過。我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想: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我因為不懂悲傷的源頭,在那幾天細心地觀察了所有人:就連與外公常鬧別扭的三舅母也時不時地揉著眼睛。而沒有流眼淚的卻是外婆。
或許是因著太過忙碌的原因,外婆顯得比平日里更加精神。她忙著在廚房打點一大屋子人的早飯、中飯、晚飯。若是有外公的朋友前來吊唁,她又得忙著同他們握手,聽著他們寬慰的話,忙著點頭,還得忙著向幾個舅舅交代習(xí)俗。我那幾個人高馬大的舅舅在那幾日都顯得疲憊,其他人更不用說:我媽媽在第一天便哭得昏過去。因此我為外婆不流淚找到理由:她太忙了,沒有時間用來流眼淚。
出殯回來的那天,大家都去酒店吃飯。我不知什么原因徑自走回家,遠遠地看見外婆彎著腰在門外掃地。一切被她收拾妥當(dāng),屋子空蕩蕩的,一點兒痕跡也沒留下。唯一不同的是,門上懸著一面鏡子:一根長竹竿綁著立在門口。有只黑色蝴蝶不知從哪兒飛來,繞著它盤旋。我看見外婆突然停下手里的活,定定地看著它。
我走了過去,喊了聲:“外婆?!?/p>
她回過頭,仿佛被我嚇了一跳,愣了好一會兒,才對我笑笑:“回來了啊?!闭f著兩只手在圍裙上拍拍,繼續(xù)掃著地。
[3]
和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漸漸白了頭的老人們一樣,外婆有著年輕人難以理解的固執(zhí)。
她仿佛沉浸在過去的苦日子里,不愿清醒似的。每日仍是起早貪黑,忙忙碌碌。有什么好東西都得藏在柜子里頭,見人挨個問:喝牛奶么?吃些餅干吧!我這有幾罐蜂蜜你拿去吃。沒人幫忙吃的東西便全爛在柜子里頭。等過了保質(zhì)期再拿出來看看,這時候倒是舍得自己吃了:沒事,才過期了幾天,老人家吃不壞的。
起初,我不理解外婆,她的固執(zhí)甚至讓我有了脾氣。
你把這些東西留著作甚?他們誰家里沒有,要你整日里省著!平日里白白餓著也放著好東西不吃,為什么非得和自己過不去!
這個年紀(jì)還整日里記掛著掙錢做什么?我哪個舅舅家里缺你這口飯了!
我話說得沖!因為我打心眼兒里心疼外婆。她也從不和我置氣,只是笑笑而已:“過慣了苦日子嘍,你讓我享福怎么享得來?!彼龜傞_滿是褶皺的雙手,撒嬌似的說,“我這雙手,你若是讓它停下來,得有多難受?!?/p>
真正明白這些話是幾年后,我從書本、電視里看多了屬于她那個年代的故事,才能夠理解她那雙害怕閑下來的手。
五六十年前,比起我來還要小一些的外婆,扎著兩個粗粗的麻花辮子,每日在天微微亮的時辰起床,準(zhǔn)備好一家人的早飯,再趕去學(xué)校。學(xué)校對于她來說是翻越好幾個山頭,走過一大片田地,是一雙滿是泥巴的布鞋,是新奇,也是莫名的歡喜。一放學(xué),她便跑去溪邊洗兩個弟弟的尿布,再上山砍些柴火。小小的肩膀上承擔(dān)著許多。
后來,兩個粗辮子消失了,給扎成一個辮子搭在身后。她站在自家門口,穿的是她丈夫的棉衣,腰上綁著灰色的圍裙,手里牽著一個小男孩,四五歲的模樣,身上還背著個小娃娃,臉蛋給凍得紅撲撲的。
不遠處,吵吵嚷嚷的人群中間,被五花大綁擁上臺的是她的丈夫。
小男孩哇哇大哭起來,她往身旁摟了摟,摸摸頭:“沒事,不哭了,啊!”
再后來,她還是穿著那件灰色的圍裙。只是頭發(fā)少了些,垂在額前的竟有幾根白發(fā),也從不去理會。皮膚倒是還經(jīng)看,她打小就被夸皮膚好。
她兩手叉腰站在灶臺邊上。兩個娃娃又多了幾個弟妹:大些的幫著母親劈柴生火,小的伏在案前歪歪扭扭地寫著字。五張嘴巴從不多說一個字。他們沉默著,只有開始泛青的眼睛、浮腫的臉頰肯告訴你實話。而這個實際上很年輕的母親,此時正望著掛在墻壁上的一袋面粉出神。它們能在她手里變成多少塊大餅多少碗面條?缸里的米可莫讓老鼠偷吃了去!該去挖些番薯來,那東西管飽,能吃上好一陣!不然再去采些苦櫧子,做成豆腐頂好吃,還能換些豬油來。得多采些,她想。孩子們也該吃些雞蛋了。
如今,她變成了滿臉皺紋的我的外婆,那個在人們眼中固執(zhí)的老人。
她仍舊喜歡提著桶子去河邊洗衣服。自個兒種了許多菜,挨個兒往子女家送,送到人家不要了,便挎?zhèn)€籃子去集市上賣。也時常跑到山上去摘些苦櫧做豆腐,她做的豆腐實,不像其他人使勁兒往里摻水。因此常常剛摘來果子,就被左鄰右舍預(yù)定光了。
她總說:“可別叫我享福,我老人家享不來喲!”
你又能怎么辦呢?任世界再怎么變,可驚擾不到她!
[4]
我念高中后,一家人搬到了市里住,與外婆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了。有一次陪著媽媽去買菜,看見一排坐在地上的老婆婆,面前放個菜籃子,不停吆喝著。
媽媽起初喜歡同她們講價,倒也不是真嫌貴,只是習(xí)慣了。老人家哪里有年輕人嘴皮子利索,只能不停地搓著手、皺著眉,干著急。
我拽了拽愈戰(zhàn)愈勇的媽媽:“算了吧,???我今天不買冰淇淋了。”
回家的路上,媽媽問我緣由。我憤憤不平,像是想替那位婆婆再同她一決高下:“人家天微微亮就上山摘的菜,若是遇上下雨天路得多難走不說,地里多少泥你知道嗎?摘的菜還得拿到河邊一遍遍洗干凈嘍!隨意揀塊石,往那一坐就是一上午,卻還總有人拿假錢來欺負老人家,她們?nèi)菀讍幔?!?/p>
“喲,聽得好像你種過菜似的?!?/p>
“我外婆種過,我外婆就是這樣的?!蔽已劬Φ傻脠A溜溜的,像個小潑婦似的站在街上吼,委屈得快要逼出淚來。
我攔不住她們這樣日夜勞苦勤儉生活。這是她們的生活,一輩子都是這樣過來的。她們比起許多年輕人甚至還要充實快樂。
只是希望,如果有一天,你在人群中也遇到這么一位老人——花白了頭發(fā),滿臉褶皺,卻還是固執(zhí)地靠著自己的雙手去生活,請少一些計較:她值得我們報以微笑和尊重。
她,真的不容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