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士桓
摘 要?據(jù)《左傳》解釋,周王于魯隱公元年遣使贈魯惠公、仲子之喪品,但惠公死已逾年,仲子仍在世,不符合情理??疾焓妨霞肮沤駥W人論述,可知周王贈赗時仲子已故,且早于惠公改葬,故《左傳》的解釋不合史實。
關鍵詞 《左傳》 宰咺歸赗 仲子 喪禮
中圖分類號 K877.9 文獻標識碼 A 收稿日期 2019-05-20
Abstract According to Zuo Zhuan, in the first year of Lu Yingong, the King of Zhou sent envoy to present funeral oblation to Lu Huigong and Zhong Zi, but Lu Huigong had been dead for more than one year and Zhong Zi was still alive, so it was not logical. Historical materials and scholars remarks show that Zhong Zi had died when King of Zhou presented the funeral oblation, which was earlier than Lu Huigongs funeral. Therefore, Zuo Zhuans explanations are not historical facts.
Keyword Zuo Zhuan; chancellor Xuan sent funeral oblation; Zhong Zi; funeral
《左傳》隱公元年記載:“秋七月,天王使宰咺來歸惠公、仲子之赗。緩,且子氏未薨,故名。天子七月而葬,同軌畢至;諸侯五月,同盟至;大夫三月,同位至;士踰月,外姻至。贈死不及尸,弔生不及哀,豫兇事,非禮也?!盵1]17-18若誠如《左傳》所言,周王贈惠公助喪品太遲緩,且送助喪品于生人(仲子),顯得不符情理。古今學人就此事發(fā)表不少觀點,各方爭論紛呶,又均有可商榷之處,故撰拙文,敬待大方之家教正。
以《朱子語類》為例,傳統(tǒng)觀點堅持《左傳》對“宰咺歸赗”的解釋——周王辦事失禮,行事昏庸[2]2175;童書業(yè)亦信服《左傳》之解釋,且推得《左傳》尊魯桓公乃至尊季氏[3]231;趙光賢認為《左傳》之所以認定宰咺“豫兇事”,蓋因作者將隱公二年“夫人子氏薨”中的“夫人子氏”誤作隱公元年的“仲子”[4]146;王和本趙光賢之說,證《左傳》的解釋非作者本意[5]87;《公羊傳》解隱公元年“仲子”為“桓之母也”[6]28,解隱公二年“夫人子氏”為“隱公之母”[6]55,不存在赗生人之情況;《谷梁傳》解“惠公仲子”為一人,即惠公之母、孝公之妾[7]11,解隱公二年“夫人子氏”為“隱之妻”,故宰咺歸赗并非無禮[7]14;楊伯峻反駁《谷梁傳》“惠公仲子為一人”之說,并引杜注及隱公五年“考仲子之宮”一事以證隱公二年“夫人子氏”為桓公之母仲子[1]23。梳理上述觀點,可見各方分歧源于對以下兩個問題的理解差異:第一,“惠公仲子”是指一人還是兩人;第二,“仲子”與“夫人子氏”是否同指桓公之母。不妨由此入手,對“宰咺歸赗”一事進行考察。
一、“惠公仲子”問題
《左傳》《公羊傳》皆斷“惠公仲子”為“惠公、仲子”,唯《谷梁傳》將“惠公仲子”解釋為一人?!洞呵铩方?jīng)文僅有簡短的“天王使宰咺來歸惠公仲子之赗”一句,故單憑此句經(jīng)文不能確定“惠公仲子”所指究竟為一人還是兩人;《左傳》默認“惠公仲子”指“惠公”、“仲子”兩人,亦沒有加以解釋;《公羊傳》以“仲子微”佐證“惠公仲子”當為二人;《谷梁傳》稱“母以子氏”,即仲子作為惠公之母,須冠其子“惠公”于己名前;楊士勛引《春秋》魯文公九年“秦人來歸僖公成風之襚”以證此處“惠公仲子”為一人:二人之赗當先書母名再書子名,一人之赗應遵照“母以子貴”原則記載[7]11。楊伯峻先生為證明“惠公仲子”實指兩人,引用陳立《公羊義疏》駁斥《谷梁傳》觀點:“然惠公既為君矣,自必尊其母為夫人,如成風之例,何以仍稱仲子?”[1]8陳立之言,源于《春秋》魯文公四年“冬十有一年壬寅,夫人風氏薨”及文公九年“秦人來歸僖公成風之襚”;“夫人風氏”即“成風”,指魯僖公之母,雖非魯莊公元妃,因魯僖公為君,故禮同夫人(夫人風氏),稱謚(成風)[7]95。由陳立的解釋而論,“仲子”未稱謚,不可能是惠公之母,故“惠公仲子”當指兩人。此解釋雖然說明“仲子”必不為惠公之母并證明“惠公仲子”一定為兩人,但反使《公羊傳》的解釋陷入困境:仲子豈有資格與惠公一同受赗?
《公羊傳》解“惠公仲子”,斷定其非禮:“兼之非禮也?!睋?jù)何休注,赗人妾“非禮”,應當“各使一使,所以異尊卑也”;“惠公”與“仲子”并列,兩者地位迥異,一同受赗不符合禮法[6]32。其實“仲子”地位較為特殊,其子桓公雖不為君,但自惠公時已被立為太子,只因其年幼而隱公攝政;《左傳》載“(仲子)生桓公而惠公薨,是以隱公立而奉之”,楊伯峻先生駁杜注“隱公奉桓公為太子”,稱隱公實奉桓公為君;另據(jù)《左傳》記載,時人有“宋武公生仲子,仲子手間有‘魯夫人字樣”之傳聞,充分印證“仲子”地位之特殊[1]3-4;《史記·魯周公世家》更載仲子本將嫁隱公,惠公“奪而自妻之”,更顯仲子特殊[8]1846。誠如是,仲子受赗并非不可能。
因仲子地位太過特殊,而“歸赗”之事在《春秋》中記載過少,各方解釋有流于“空談”之嫌;此處“惠公仲子”并非單指惠公之母;仲子確有受赗之地位,可與惠公共同受赗;解“惠公仲子”為一人,僅憑難辨真?zhèn)蔚摹澳敢宰邮稀敝w例,證據(jù)并不充足,且惠公與仲子又非母子關系,更無他例。因此,“惠公仲子”斷為“惠公、仲子”更有道理。
二、“夫人子氏”問題
《左傳》認定周王給活人(仲子)送助喪品,蓋因編撰者以為隱公二年“夫人子氏”為“仲子”;趙光賢、王和反駁此觀點的理由為此事過于荒謬,不符合情理。但情理上的推測,并不是有力證據(jù);更何況楊伯峻以隱公五年“考仲子之宮”的記載論證“夫人子氏”當為“仲子”;單憑“常理”不足駁倒《左傳》的解釋,需進一步分析。
《左傳》《公羊傳》《谷梁傳》分別認定“夫人子氏”指桓公之母、隱公之母、隱公之妻。隱公三年,《左傳》所本《春秋》記“君氏卒”[1]25,《左傳》解之為隱公之母聲子卒,這與《公羊傳》解“夫人子氏”為聲子相沖突;《公羊傳》[6]59與《谷梁傳》[7]15記載隱公三年“尹氏卒”,而非“君氏卒”,故無此沖突。所謂“尹氏”,均被解為“天王之大夫”。然考之《春秋》,經(jīng)文中很少以“某氏”記周王卿大夫,大都稱名稱爵:“宰咺”“祭伯”“宰渠伯糾”“仍叔”“家父”“宰周公”“叔服”……隱公三年有“武氏子來求賻”一事,孔穎達作解,“直云武氏子不書其字,則其人未成為大夫也”[9]50,可見《春秋》記周大夫一般需詳稱其名。唯昭公二十三年“尹氏立王子朝”[1]1601、昭公二十六年“尹氏、召伯、毛伯以王子朝奔楚”以“某氏”稱周大夫[1]1634。但這兩處“尹氏”不單指一位大夫,而是指“尹氏”一族;唯有《左傳》以“尹氏”、“武氏”稱呼某一位大夫,但早有學者指出《左傳》史源與《春秋》不同,有一部分材料來源于他國史書[10]25,故不能因《左傳》有“某氏”證魯國記周大夫為“某氏”。況且《春秋》經(jīng)文從未記載周大夫亡故之事,加之上下文均未提及此處周大夫“尹氏”為何人,此句是否為“尹氏卒”頗顯可疑。《公羊傳》[6]61、《谷梁傳》[7]15為解釋魯國記載“尹氏卒”的緣故,提出隱公赴周王崩,又恰逢尹氏亡,桓王未即位,魯隱公代主尹氏喪;但無任何材料能支持此說,相反《左傳》載平王崩后周人奉虢公,按禮虢公主喪[9]52;《公羊傳》《谷梁傳》稱魯隱公主尹氏喪當為臆測??梢?,《春秋》隱公三年記“尹氏卒”恐非史實。楊伯峻認為《公羊傳》《谷梁傳》之“尹氏卒”,蓋“君”字形殘而訛誤為“尹”[1]26,確實有說服力,故此處作“君氏卒”更合適;既然隱公三年聲子去世,那么《公羊傳》解“夫人子氏”為“聲子”實誤。
《左傳》以“仲子”解“夫人子氏”,勢必面臨禮法不合:仲子非為惠公元妃,其子桓公此時并未成君,怎可稱“夫人”?杜預解之曰:“隱讓桓為大子,成其母喪以赴諸侯,故經(jīng)于此稱夫人也?!盵9]43此解釋的可信度不高。杜預注“宰咺歸仲子之赗”時曾言:“時惠公已葬,仲子未薨,因赗惠公而并赗仲子也。赗惠公而并赗仲子者皆非禮也?!盵9]40可見依杜注,仲子生前不受夫人之名,死后方才得夫人名號。為何周王獨赗在世的仲子而不赗在世的聲子?杜注若要成立,唯有仲子地位高于聲子,周王才會赗仲子而非聲子。這種情況成立的可能性極低:前文已論,仲子極其特殊,但周王恐難曉魯宮室秘辛,怎知仲子的特殊地位;《左傳》載惠公元妃孟子卒后繼室以聲子[1]3,卑為“賤妾”[8]1844的聲子雖只能享正室夫人之名,但仲子卻連夫人之名都不得享;最后,周王在不知情時理當赗名分更尊的聲子而非仲子。由此可見杜注實不成立。
楊伯峻先生以魯隱公五年“考仲子之宮”而古人守孝三年,反推魯隱公二年之“夫人子氏”為仲子:“九月,考仲子之宮”[1]43,即宮室(據(jù)杜注,此處當為祭祀之宗廟)初成時的祭祀,說明此時宮室落成;隱公五年減去守喪三年,正好與隱公二年“夫人子氏薨”相合。但此推論存在兩個問題:其一,魯國未必嚴遵“守喪三年”禮儀;其二,先人宗廟不一定只能在守喪期過后立即建成,可以亡故多年后方立。早有學者提出,“三年之喪不祭不樂”之風俗,春秋時期未必存在[11]9-11。下舉四例證之。魯成公三年年初,“新宮焚”[1]886,即宣公廟火災,說明此時成公之廟已成;考慮宮廟建筑需要一定時間,加之魯宣公亡于宣公十八年年末,因此宣公之廟落成時很可能處于“守喪三年”期內(nèi)。魯文公二年,“八月丁卯,大事于大廟,躋僖公”[1]567;魯僖公亡于僖公三十三年十二月乙巳[1]539,至文公入僖公于太廟時,僅踰二年,不足三年,全然不符“守喪三年”之禮法。哀公元年“鼷鼠食郊牛,改卜牛”[1]1790,可見定公剛亡,魯人仍舉行郊祀,不守三年之喪?!睹献印る墓稀份d,孟子勸滕定公世子然友奉三年之喪,然友以魯先君亦不奉三年之喪反駁孟子[12]216。上述材料說明,當時魯國應當沒有守喪三年內(nèi)不祀的禮儀。至于第二個問題,例證不少,如魯成公六年“二月辛巳,立武宮”?!豆騻鳌氛J定此“武宮”乃武宮宗廟[6]719,杜預認為此廟兼有祭祀武公及紀念武功之意[9]441。魯武公為魯孝公之父,早于《春秋》,成公年間方立宗廟,可見先人宗廟可以在先人死后多年才得立。這兩個問題說明“考仲子之宮”不足以反證“夫人子氏”為仲子。
故《左傳》以“夫人子氏”為“仲子”的解釋不成立,仲子之死很可能在《春秋》之前,因此不見史籍;《谷梁傳》以“夫人子氏”為隱公之妻,符合當時禮法,最能說通,更貼合史實。
三、結論
《左傳》以“贈死不及尸,弔生不及哀,豫兇事”評價“宰咺歸赗”一事,批評周王贈喪品既緩又贈生人。據(jù)上文分析可知,周王沒有歸赗于生人,“豫兇事”自然不成立。至于“贈死不及尸,弔生不及哀”,考之《左傳》亦不成立?;莨罆r,魯宋交戰(zhàn),缺葬禮;隱公元年九月魯宋停戰(zhàn),冬十月魯人改葬惠公?;莨较略岙斢谠晔拢讍I歸赗并不遲緩。可見《左傳》對“宰咺歸赗”的解釋不僅與《春秋》禮法不符,甚至上下文抵牾。這顯然說明此處解經(jīng)內(nèi)容當為后人為解《春秋》經(jīng)文所添,而非《左傳》文本所固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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