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火重生盧旺達

郭麗姝

1908年，初涉政壇的英國政治家溫斯頓·丘吉爾深為烏干達美麗的大草原所震撼，將之譽為“非洲的明珠”。20世紀初，烏干達成為大英帝國的殖民地，名噪一時，而它的鄰國盧旺達（當時屬德意志帝國）到處是丘陵和山谷，素有“非洲小瑞士”的美譽。

事實上，秀麗的景色和獨特的熱帶風光并不是把這兩個非洲國家聯(lián)系起來的唯一因素。獲得獨立地位之后，兩國都經歷了大規(guī)模的種族屠殺，而且至今沒能完全恢復過來。在烏干達，屠殺本國居民的是20世紀70年代軍事政變后執(zhí)政的伊迪·阿明，數(shù)十萬人在他的鎮(zhèn)壓下遇害，由他親自拷問并殺害的人就將近2000名，有的人甚至被他吃掉，他的暴行最終被鄰國坦桑尼亞的軍隊所終結。坦桑尼亞軍隊占領了烏干達，迫使阿明總統(tǒng)逃亡，烏干達從此成為世界上最貧窮的國家之一，2000年初的經濟狀況僅為1972年的水平。

然而，盧旺達種族大屠殺的遇害者卻達到了80萬～100萬人，規(guī)模之大在非洲歷史上絕無僅有，被聯(lián)合國稱為“20世紀最恐怖的事件之一”。但它最恐怖的地方并不在于遇害者的人數(shù)，也不在于其種族沖突的特征（胡圖族人曾大肆屠殺圖西族人，將他們視為土地和資源的掠奪者），最令人震驚的是，大屠殺就發(fā)生在現(xiàn)代，而且在國際社會的眼皮底下持續(xù)了100天——1994年4月到7月。國際社會未曾出面干預，也沒有設法加以阻止。另一個讓人膽寒的細節(jié)是，人們用來殺死鄰居的都是些常見的工具——錘子、棍棒，當然最主要的還是砍刀。

四分之一個世紀過去了，大屠殺的兇手和受害者的親人是如何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這一問題很難有個明確的答案。

快要抵達盧旺達邊境時，我們的烏干達司機說：“烏干達和盧旺達很像，同時又有很多不同。我們國家腐敗嚴重，盧旺達幾乎沒有腐敗現(xiàn)象。盧旺達干凈，烏干達骯臟。我們的東西便宜，他們的東西貴。我們寬松，他們嚴格……”

我們在邊境上已經感受到了這些鮮明的不同之處。首先，我們得扔掉箱子里的一些東西。因為盧旺達禁止使用塑料袋，甚至不允許保存塑料袋。盧旺達的潔凈程度甚至超過了某些西方城市。

盧旺達的道路堪稱完美，跟俄羅斯有天壤之別，只不過路上移動著的不是汽車，而是行人。汽車只在首都和一些大城市里才有，馬路上是一望無際的人流。“我們有的是時間，因此花3個小時朝一個方向走很正常。浪費50個生?。ǚ▏o幣，100生丁合1法郎）坐車，還不如走著去?！碑?shù)鼐用裾f。

盧旺達人處處勤儉節(jié)約，卻為旅游者開辟了豪華的綠洲。國家火山公園里，前來觀看世界上僅存的700只山地猩猩的外國游客絡繹不絕。我們來到賓館吧臺，一打聽才知道，一晚的房費為每人1200美元，但已經滿員。晚餐則是每人50美元，這對當?shù)厝藖碚f可是一大筆錢。

同樣高昂的價格也體現(xiàn)在當?shù)靥厣L情的消費上。當我們驚嘆于在烏干達觀看大猩猩太貴（每人600美元）時，烏干達人卻淡定地說，“在盧旺達看猩猩要1500美元呢”。

然而，高得離譜的價格并沒有讓外國游客望而卻步。俄羅斯納米公司集團領導人阿納托利·丘拜斯就曾到此地歡度新年，他將自己和大猩猩的照片發(fā)到臉書上，并用大量篇幅講述了1994年圖西族慘遭屠殺的情景。盧旺達大屠殺是“人為制造的最血腥的種族災難”之一，阿納托利·丘拜斯將其與希特勒在德國犯下的罪行等而視之。這位俄羅斯納米公司集團領導人坦陳：“災難發(fā)生的時候，全世界各自忙碌，就是不管盧旺達。當時我正在政府部門工作，也聽說了這件事，可是我并沒有仔細研究。”

真相不容抹煞。來到盧旺達而不去關注25年前的大屠殺事件是不可能的，為此不一定要等到參加官方舉辦的紀念活動?，F(xiàn)在，盧旺達每個省都有為受難者設立的紀念場館。我們見到的最恐怖的一個場館位于南部的姆拉比。在這座有7萬圖西人遇害的技校大樓里，上千名受難者的頭骨陳列在托盤上，有的頭骨上還有頭發(fā)……導游在講解大屠殺事件時引用了官方的說法，即人口占大多數(shù)的胡圖族人意欲將圖西族人斬盡殺絕，但是強調了法國對當時盧旺達政府所起的作用。所有的紀念館均可免費參觀，但是禁止拍照，只有在首都紀念館里每拍一張照片須付費20美元。由好萊塢明星主演的著名影片《盧旺達大飯店》鮮活地再現(xiàn)了圖西族人慘遭屠殺的場面，但是它比相同題材紀錄片的表現(xiàn)手法溫和了很多。

大屠殺之后，烏干達換了6任總統(tǒng)，長期以來，國家始終未能擺脫混亂無序的政治態(tài)勢。與此不同的是，盧旺達走上了自己的道路。2000年贏得大選的盧旺達總統(tǒng)保羅·卡加梅采取了政治妥協(xié)策略，由其領導的盧旺達圖西族愛國戰(zhàn)線結束了大屠殺，這得益于該組織的很多領導人在美國接受過軍事教育。根據(jù)盧旺達新制定的國家憲法，總統(tǒng)以及國會上下議院領導人不能由同一黨派的代表擔任。但是，保羅·卡加梅本人也未能擺脫獨裁主義的嫌疑，為了能在2017年再次競選總統(tǒng)，他在全民公決時修改了立法制度——現(xiàn)在他可以統(tǒng)治到2034年?？用返男は癖粧煸谫e館和藝術長廊里，甚至被掛在亞洲人開設的賭場里，而盧旺達人似乎并不介意。

“大屠殺之后，我們的國家不復存在，什么都沒有了。沒有食物，沒有住處，人都死了，很多人背井離鄉(xiāng)……總統(tǒng)說‘要么大家一起餓死，要么共同生活?，F(xiàn)在已經不存在任何民族爭端了?！?9歲的盧旺達人揚·烏瓦蘇對我說。在大屠殺的高潮時期，烏瓦蘇的父母——母親是圖西族人，父親是荷蘭人——帶著他逃到了荷蘭，后來他們又回到了這里。身為圖西族的卡加梅總統(tǒng)經常強調，在他所管理的國家內，大家都是盧旺達人。

這么做有用嗎？我們在去往首都基加利的途中，留宿在盧旺達富豪喬治家里，當我問他“你是圖西族人還是胡圖族人”時，他顯得挺尷尬?！斑@就跟問你更愛父親，還是更愛母親一樣?！彼f。接著他解釋道，他父親是盧旺達第三大民族——特瓦族人，母親是比利時人。在談到盧旺達所取得的成就時，這位大財主很有信心。他把保存在手機里的照片拿給我們看，那是由卡加梅總統(tǒng)創(chuàng)辦的一家德國汽車組裝車間，并自豪地講起了源源不斷的投資流?！盀醺蛇_人可嫉妒我們了?！弊詈笏f道。

現(xiàn)在的盧旺達幾乎是世界上生育率最高的國家?！耙郧?0個孩子中只有3個能存活，現(xiàn)在都能活下來。國家的領土面積沒變，但人口越來越多了?！睋P·烏瓦蘇說道。盧旺達政府對降低生育率的重要性進行了宣傳，但一個家庭中有10個孩子的情況仍很普遍。生育多個孩子的母親在住院時，醫(yī)生會建議她們避孕。在首都基加利的街道上懸掛著大型廣告牌“你的選擇就是你的未來——請用避孕套”。

由于人口太多，加上大量難民從歐洲和美國返回盧旺達，這里的失業(yè)率很高。城市人口的月平均工資為50美元，鄉(xiāng)鎮(zhèn)人則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雖然賓館里有人發(fā)放五顏六色的介紹盧旺達的宣傳單，但是在“非洲小瑞士”的鄉(xiāng)下，白人仍被視為一個收入來源?！澳伦婀牛R尼。”大意是“白人先生，給點兒錢吧”。只要我們一下車，就會遭到包圍，而包圍我們的不但有孩子，還有成年人。

我們在基加利的集市上選購盧旺達和剛果生產的布料時，好多裁縫跟在我們身后說“給找點活兒干吧”。然而有別于其他非洲國家的是，這里沒有街頭犯罪，即使在夜里，游客也可以放心地在街上散步。有一次我把攝像機落在了首都的小酒館里，一小時后我回到那里去取時，根本沒費什么周折。

我們在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紐格威國家公園，發(fā)現(xiàn)了25年前那場慘案留下的痕跡。游客需要沿著事先鋪好的路線，在導游的陪同下進行參觀。這期間，我們偶爾會遇見全副武裝、荷槍實彈的軍人列隊走過。當問到他們，為什么公園里會有這么多軍人時，他們拒絕回答，也不允許我們拍照。國家公園賓館的人告訴我們，盧旺達人擔心鄰國布隆迪入侵，而國家公園里有兩國的邊境線。布隆迪境內也有胡圖人和圖西人，但與盧旺達不同的是，布隆迪的種族沖突還沒有結束，時常會發(fā)展成內戰(zhàn)，有時甚至演變成種族屠殺。“我們經歷過這種事，特別擔心矛盾激化，因為我們國家也有很多失業(yè)的年輕人?！辟e館的人如是說。

〔本刊責任編輯 馬海麗〕

〔原載《海外文摘》202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