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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風(fēng)吟·金戈卷(肆)

      2020-08-18 09:48王展飛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20年7期
      關(guān)鍵詞:青青表姐公主

      王展飛

      上期回顧

      吳朗拒絕了封賞的爵位,此舉惹惱了努爾哈赤。為避免人才為他人所用,努爾哈赤帶人包圍了潘笑夫、吳朗和阿依古麗,意圖置他們于死地。潘笑夫舍身救兒的行為讓吳朗深受感動,他終于接受了自己是潘笑夫兒子的事實,并且成功帶眾人突破重圍。然而逃亡路上吳土焙突然出現(xiàn),吳朗又陷入了兩父相爭的困境……

      ·《大風(fēng)吟·山海卷》刊登于2017年1月刊-2017年8月刊

      ·《大風(fēng)吟·離別卷》刊登于2018年3月刊-2018年9月刊

      第六章 故國月圓

      夢待醒,無端怕,底私留戀,江南俏枝新發(fā)?;腥鐙蓩赡樱瑓s在別人家。眉頭蹙,心疼他。曾幾回,不忍拔。有誰知,賊心初起,偏偏便是牽掛!

      此時旭日初升,陽光透過破舊的窗紙照進(jìn)屋內(nèi),映得人臉上似有一層金色。

      竇老四終于忍不住道:“神君,用不用小的們把他們追回來?”卻沒得到回答。

      竇老四猶自忠勇:“神君自重身份,少爺也不好意思下手,這事兒不行就由小的們來做……哎喲!”原來說話間已經(jīng)挨了白千顏狠狠一掐,頓時住了聲。

      吳朗微微一笑,說道:“白姐姐,兄弟想借你一點兒東西?!?/p>

      白千顏起身道:“少爺請吩咐?!?她已數(shù)次領(lǐng)略吳朗與眾不同之處,不由得心生忐忑,但只得恭恭敬敬請示。

      吳朗道:“你是不是有件獺皮小氅?”

      白千顏道:“是啊,少爺是借這個么?我去取來!”轉(zhuǎn)身跑到外間板棚,接著便奔回奉上,說道,“少爺,先說好,不是借的,是白姐姐送給少爺?shù)?。好不好??/p>

      吳朗點頭道:“好?!苯舆^獺氅,解開提起,只見毛色生光,果然是一件上好東西。吳朗轉(zhuǎn)身走到母親身邊,給她披在身上。

      阿依古麗輕聲道:“吉哥兒,謝謝你?!?/p>

      吳朗一把抱住母親,問道:“媽,你不怪兒子?”

      阿依古麗笑道:“我兒子又聰明又善良,胡大保佑,我只是很慶幸,有這樣的兒子。”

      吳朗忍不住淚花涌出,松開母親,望著吳土焙。

      吳土焙眼光似是錐子,一時之間,變幻數(shù)次,終于松馳下來,嘆道:“好!我也不怪你。阿依古麗,連你在內(nèi),我也不怪。是我多余,我武功不如他,死在他手里,那也是情理之中?!?/p>

      他剛才見了雪山老怪的武功,竟似比從前更為神奇凌厲。自己以為終于練成的天刀刀法精要,在雪山老怪面前,仍然不值一提。他已經(jīng)思慮再三,是自己搶了人家的老婆,死在雪山老怪手里,也算是死得其所,語聲中一片坦然,“老怪物,我們到外面去如何?臨死之前,我只想放開手腳跟你拼上一回?!?/p>

      雪山老怪哼了一聲,矮粗的身子似是更粗了一圈,嗡聲嗡氣道:“蠢物!”

      吳朗苦笑道:“老伙計,你沒明白嗎?”

      吳土焙慨然道:“明白什么?阿朗,我不怪你!”

      吳朗道:“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你明白了吧?”

      吳土焙點頭道:“明白。不錯,從今之后,你陪著親爹,陪著親媽,你們?nèi)趦骸?,這個,嗚嗚……我拼上這一命,也算是回了老家……這就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媽。我說的對不對?對不對?”雖是強硬,到底忍不住有了哭聲。

      吳朗驚愕至極,咋舌不下。聽得邊上有人悄聲嘆息,卻是劉殼老、長江四虎等人心下不忍,同情吳土焙。然而幾人略微同情之后,都紛紛堵住門口窗戶等各個通口,以防神君搏殺吳土焙時,他忽然逃出。

      吳朗轉(zhuǎn)向雪山老怪,正色道:“皇太極出的主意,你是聽得懂的吧?”

      雪山老怪道:“嗯,我自然聽懂啦。努爾哈赤這幾個兒子之中,數(shù)他最有見識,將來承擔(dān)大業(yè)之人,也是非他莫屬?!?/p>

      吳朗道:“那么你把他出的這個主意,說給我的老伙……說給我爹聽聽?!?/p>

      雪山老怪略微有一點遲疑,到底打定主意不違抗吳朗,沖吳土焙上上下下看了兩遍,重重吸了口氣,說道:“你聽清楚了,從今之后,你與她的事,我再不會過問。我與我兒子的事,也再不需你們操心。這就叫各回各家,各找各媽?!?/p>

      吳土焙睜大眼睛,驚道:“這就叫……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雪山老怪哼了一聲。忽然之間,心中一片澄明,忍不住說道:“老夫一生之中,都是與人相爭,然而到頭來,卻不過是回不了家,找不到媽。哈哈,阿朗,我怎么會為難你?你若是心中歡喜,就……就跟他們?nèi)グ?!?/p>

      吳朗當(dāng)真沒想到老怪物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一瞬間,心中一動,就想帶著老伙計、媽媽,回到大海之中,找一個無人小島住下,這樣一個夢中常有的念頭,一下子浮了起來。然而,這虛像之中,潘笑夫的影子如同一塊頑石浮出水面,顯得生冷而清晰。

      吳朗心中有了答案,冷笑道:“老爹,他們兩人,養(yǎng)了我整整十八年啦,除非你也養(yǎng)我十八年之后,再說這等不公平的話,成不成?”

      潘笑夫愕然之下,點頭應(yīng)承:“好!老夫也養(yǎng)你十八年!這十八年中,老夫……老夫……”一時間心中諸般念頭滾滾而來,“我一生中做盡惡事,何以上天會待我這樣恩厚,賜給我這樣一個兒子。倘若我能再活十八年,我要做什么?殺人?練功?幫助努爾哈赤那樣的人,成就一番開國大業(yè)?培植一班手下,搶殺無數(shù)?”自己一生諸般經(jīng)歷,現(xiàn)在看來,竟不過是風(fēng)吹亂葉一般,片片紛沓翻飛,終究流于四散。只有眼前這個真真切切的英俊少年,才是上天賜給自己的亮堂堂的大道。

      雪山老怪流下淚來,笑道:“我兒,多謝!”仰頭呼道,“老猴子,眼下無事,何不現(xiàn)身吃碗熱酒,跟老弟一起送送故人?”

      眾人無不驚愕。卻聽怪聲笑中,屋中便閃出兩個人影,其中一人猴頭怪腦,自是雷六鼎了。另一個卻是一名老婦人,頭發(fā)花白,臉上的笑容偏偏像是出閣不久的新媳婦。腳下明明比那個瘦精老頭后了半步,肩膀卻偏偏挨在一起,正是一針太太跟著來了。

      吳朗心中歡喜至極,急忙翻身下拜見禮。雷六鼎受他一拜,一針太太卻閃到一邊,冷笑道:“你小子不好,婆婆卻不愛搭理你?!?/p>

      吳朗愕然起身道:“婆婆,不知晚輩哪里不對,惹得婆婆生氣?”

      一針太太哼了一聲:“你自己知道?!?/p>

      吳朗如墜霧中,以目相詢。

      一針太太瞪眼道:“我給你的小丟丟呢,你怎么真把她弄丟了?”

      吳朗恍然大悟,接著心頭一陣酸楚,笑道:“原來婆婆說的是這件事。那卻不能怪我,她回自己家,找她媽媽去啦,難道不好嗎?原來……原來……”一瞬間心中驚訝:原來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小丟丟也不例外。

      一針婆婆道:“原來什么?嘿嘿,婆婆總會找你算這筆賬。眼下先不說這事。老怪物,你方才不是說一起吃杯熱酒送故人一程么,不會說話不算話吧?”

      雪山老怪一聲令下,冬窩子之內(nèi),頓時忙活起來。不過片刻,抓肉、干菜端了上來。吳朗請雷六鼎、一針太太并坐上席,雪山老怪坐在右首,請吳土焙、阿依古麗坐在左首,自己陪在下首。命竇老二取來酒袋,吩咐一班手下到另屋自在吃喝,眾手下歡喜領(lǐng)命,片刻間外屋便傳出低聲說笑吃喝的聲音來。

      吳朗給各人斟上酒,雪山老怪道:“老猴子,我們二人打了半輩子,沒想到如今竟會坐在一起喝酒吃肉。將來傳到武林之中,豈不是一件笑話?來,老夫先敬眾位老朋友一碗!”

      雷六鼎笑道:“他奶奶的,明明是一段佳話,你老怪物卻偏偏說成是笑話。十八年前在你那鐘山之下,我不是喝過你的酒嗎?卻差點兒把老猴子毒成死猴子。今日當(dāng)著你兒子的面兒,老猴子料定你的酒再不好意思下毒啦,哈哈,這才像話!”當(dāng)先舉碗,一飲而盡。

      吳土焙神情怔忡,望一望阿依古麗,望一望雪山老怪,喉頭動了幾下,突然問道:“你真心讓我?guī)邌幔俊?/p>

      雪山老怪嘿嘿一笑,道:“我最寶貴的,你搶不去,你最寶貴的,我已不想搶。吳老弟,你還有什么疑問?”

      吳土焙稍定心情,慨然說道:“從今之后,各走各路,這飯,我們不用吃了!”端起酒來,一飲而盡,突然將酒碗往地上一摔,拉起阿依古麗,已是出了門去。

      吳朗愕然追出。阿依古麗轉(zhuǎn)過身來,臉上笑意盈盈,揮手道:“孩子,我的吉哥兒,回吧,回吧,我跟他一定滿滿的好!”腳下微有一跌,立即被吳土焙拉住走穩(wěn),并不快,然而很有勁頭的樣子,漸漸地遠(yuǎn)了。

      吳朗輕聲道:“滿滿的好,滿滿的好!”擦擦眼角,笑容回到臉上,目光偶掠,見到半融的殘雪映著新出的陽光,以及不搶眼的地角,已經(jīng)長出了一小片綠芽。

      再回到桌上,雷六鼎已經(jīng)吃得十分酣暢。一針太太笑吟吟的,多是看著小瘦老頭,不時收拾一下骨頭菜渣,正如新過門的媳婦。

      吳朗一見,不知為何,心中便微微一暖。不料卻正被一針太太一眼橫過來,并且哼了一聲,這暖意頓時就有了力道,當(dāng)下斟上一杯酒,笑道:“這一杯酒,本來應(yīng)該先敬雷老前輩……”

      雷六鼎奇道:“難道除了本來,還有但是?”

      吳朗笑道:“雷老前輩真是料事如神。晚輩兩年前吃了婆婆一碗餛飩,早就該還婆婆一個東道。這杯酒,我要先敬給婆婆。”

      一針太太冷笑道:“自從認(rèn)得你這小鬼頭以來,你只吃了我一碗餛飩,便拐跑了我一個小丫頭,弄走我一件五彩幻衣。如今婆婆身邊沒有一件像樣的東西啦,這杯酒,還敢吃你的嗎?”

      吳朗暗道:一針太太果然針腳綿密,跟不跟她斗嘴?眼光向雪山老怪一瞥,心中念頭轉(zhuǎn)動:他既喜歡我逞強好斗,那便讓他高興高興。笑道:“婆婆這話就不對了。如今婆婆身邊明明有一件寶物,哪能說不是像樣的東西?”

      一針太太奇道:“那是什么?”

      吳朗驚道:“婆婆莫非從不把雷老前輩當(dāng)作寶貝么?當(dāng)真對不住,晚輩誤以為自己最為敬重的雷老前輩,婆婆自然也當(dāng)作是一件寶物,哪知婆婆竟……”說不下去,嘆氣聲中,一杯酒端到一針太太眼前。

      一針太太被噎得脖子明顯一梗,雷六鼎哈哈大笑:“果然公道自在人心,老猴兒受人慢待,便有好漢替我說話?!?/p>

      一針太太火氣有了去處,左手一拳擂在雷六鼎后背上,右手已端起杯子來,對吳朗瞇眼笑道:“無論是不是真對婆婆尊敬,只要你向著他,婆婆便喝了這杯酒。”悠然盡了一杯。

      吳朗聽得心中感動,忽然離席后退,望著雷六鼎與一針太太,目露敬意。

      一針太太奇道:“這是什么禮節(jié)?”

      雷六鼎道:“是啊,莫非你家煮的飯菜不夠吃,主人便只能在一邊干看著不成?老猴兒卻不管他奶奶這么多,該吃便吃!”他一語未完,吳朗已經(jīng)雙膝跪地,向他恭恭敬敬拜下。

      雷六鼎道:“禮節(jié)太重,老猴兒不好意思吃啦?!彪p手搭住吳朗小臂,便要扶他起來。哪知手頭所托,沉重至極,雷六鼎一托之下,竟然沒有托起。

      雷六鼎咦了一聲,手上加力。他的功力何等了得,這一抬少說有三五百斤,然而吳朗仍是一沉,未能托起。

      雷六鼎圓眼一瞪:“好啊,考較起老猴兒啦?!泵臀豢跉猓龑⒐α\到十成。

      吳朗已慌道:“老前輩,你無論如何得讓晚輩給你磕個頭!”咚地一下,已經(jīng)磕頭在地,然后輕輕站起。

      雷六鼎喜道:“嘿,你這小子,好家伙!這些日子來,果然沒閑著,練得好,練得好!”他所獨創(chuàng)的“先天形意功”,只傳給吳朗一人。方才老少一扶一拜之際,雷六鼎已經(jīng)試出吳朗功力,實在是增長極為迅猛,單論力道,已堪與自己匹敵,不由得又驚又喜,說道,“快跟我說,你非給我磕這個頭,是要求我老人家什么事?”

      吳朗懇聲道:“老前輩,你和婆婆千里迢迢,暗中跟隨,才救了我們父子的性命,這樣的恩情,晚輩磕個頭,如何報答得了?”感念他的恩德,又要磕下頭去。

      雷六鼎氣道:“你這小子,太過滑頭,救命之恩大過天,你想磕個頭就打發(fā)了老夫?”

      吳朗一怔,以目相詢。

      雷六鼎搖頭道:“我老人家多活了些年歲,早就上夠了讓人家磕頭的當(dāng)。我老人家救別的小人家一條命,小人家給我磕了個頭。老猴兒幫小人家奪回鏢銀、救出女兒、出了惡氣,小人家又給我磕了個頭。他奶奶的,我老人家平生做了不少好事,只賺幾個磕頭作揖,頂個屁用?”

      竇老四道:“少爺,有事你就吩咐?!毕蚶琢Π寥灰灰?,退了出去。

      雷六鼎不由啞然失笑,長出一口氣,回看吳朗,笑道:“你小子總算上路,不枉我們兩個老家伙千里迢迢來這一趟。”

      吳朗道:“小丟丟出事了么?”聲音已經(jīng)有些啞了。

      雷六鼎向一針太太抬了抬手,一針太太眼角彎彎,慢悠悠道:“一個月前,我們大明皇上忽然上了次朝,宣布了一件大事兒?!?/p>

      吳朗心想這位不愛上朝的皇帝忽然上朝了,確實非同小可,道:“那是有了什么大事?”

      一針太太笑道:“朝廷下了諭旨,要給公主選一位駙馬爺?!?/p>

      她說得極為輕松,吳朗一時沒回過神來,點頭道:“哦,原來是給公主選駙馬。”忽然心口驟緊,急問道,“給公主選駙馬,給哪個公主?”

      一針太太道:“你知道幾個公主?”

      吳朗突然間呼吸停頓:“是……惜墨公主?”

      一針太太笑道:“你猜的一點兒也不錯,便是我們的惜墨公主要選駙馬爺了?!?/p>

      吳朗瞬間站了起來,瞠目結(jié)舌,再也說不出話。

      雷六鼎與一針太太互望一眼,嘿嘿齊笑。

      吳朗平定心緒,只覺得喉間堵了一叢針,慢慢出了口氣,笑道:“嗯,惜墨公主長大啦,要……要選駙馬了,要選駙馬了?!彪m是在笑,然而腦中一團(tuán)亂七八糟,不知道要笑什么,有什么好笑,因此笑得極為難看。

      雷六鼎全無體察之情,一捋袖子,說道:“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這本來毫不稀奇??蛇@位惜墨公主今年只不過十六歲,便要選駙馬,確實著急了一些。再退一萬步說話,就算她要選駙馬不奇怪,可這位公主居然要比武招親,這就無論如何不算平常啦?!?/p>

      吳朗不覺睜大眼睛,奇道:“惜墨公主要比武招親?她……她這是要鬧什么?”

      雷六鼎道:“你猜猜?”

      吳朗胸口疼痛,腦中一片混亂,強笑道:“猜什么?我怎么猜得出?”

      一針太太笑道:“小鬼頭,你用心猜一猜。小丟丟的心思,還有誰比你更明白的么?”

      突然之間,吳朗似是一跤跌進(jìn)云中:“她是想見到我?”

      雷六鼎、一針太太一齊點頭。

      吳朗身子一晃,跌坐回板凳上。

      潘笑夫輕輕嘆了一聲,望著吳朗,紅紅的眼睛閃爍著一點點憐惜,向雷六鼎道:“兄弟這一輩子最佩服的便是雷兄,當(dāng)真是越來越覺得有十分道理?!?/p>

      雷六鼎嘿嘿低笑道:“老猴兒倒要厚著臉皮打聽打聽啦,你怎么佩服我?能讓臭名昭著的雪山老怪佩服,老猴兒總算沒白活這把年紀(jì)?!?/p>

      潘笑夫嘆道:“雷兄進(jìn)退自如,這次不遠(yuǎn)千里前來,救下我們父子一條性命,吳朗豈不感激?他正尋思著怎么報答雷兄,沒想到雷兄對他的大恩接著又來了,居然甘當(dāng)紅娘,為他說親來啦?!?/p>

      雷六鼎哈哈一笑,點頭道:“你說的不錯,老猴兒一輩子做過不少事,但給人當(dāng)紅娘,卻是頭一回?!?/p>

      潘笑夫嘆道:“千里馳援,保媒拉纖。以雷兄的見識、武功,這件事自然已經(jīng)考慮了多次,所謂一番美意,成人美事,我的吳朗孩兒,他除了感激得五體投地,還有別的可想么?”

      吳朗聽到“保媒拉纖”,不禁心動神馳,身子不由微微一晃,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分辯什么才好。

      潘笑夫眼光望向他,忽然嘆道:“雷兄,你是想借此事,讓吳朗有機會見到大明皇帝,好向他講明女真勢力已成,他要養(yǎng)虎遺患了么?”

      剎那之間,吳朗暈眩立止,腦中一片清明,望向雷六鼎。卻見雷六鼎臉上的皺紋一瞬間凝住,兩只圓核眼射出電光,半晌嘆道:“老怪物,老猴兒好不容易才想出的主意,竟被你一下子就看明白了,佩服,佩服!這主意好不好?”

      潘笑夫道:“雷兄,你我相交數(shù)十年,斗了半輩子,兄弟卻不知,你會不會賭錢?”

      他忽然問起這等無關(guān)緊要的事,雷六鼎微有一怔,繼而笑道:“你也知道,老猴兒年輕時在軍伍中干過,不會賭幾手,還算是大明的將軍么?”

      潘笑夫嗯了一聲:“你既賭過,這主意好不好,便容易說了。倘若你抓到一副牌,是大牌贏呢,還是小牌贏?”

      雷六鼎笑道:“當(dāng)然是……”他本想說當(dāng)然是大牌贏,但轉(zhuǎn)而想到,倘若對手的牌更大呢?而自己牌小時,本以為會輸,可說不定對手的牌更小,反而著實贏了一把。原來大牌贏還是小牌贏,居然極有玄機,難以作斷。

      潘笑夫笑道:“雷兄,你也難以作答,是不是?”

      一針太太最看不得雷六鼎輸陣,插話道:“打牌,不就是有輸有贏嗎?那又有什么好問的?”

      潘笑夫嘆道:“可雷兄打的這手牌,是拿著我兒作賭注。唉,兄弟雖比你小兩歲,卻也不再年輕啦,我兒的生死福禍,我豈會不關(guān)心?”語聲滄桑,聽來竟然令人泣下。

      一針太太笑道:“難道讓他做大明朝廷的駙馬爺,會是什么禍?zhǔn)??吳朗,我問你,你是不是很喜歡小丟丟?娶她做你的妻子,保你有吃不盡的餛飩,是不是美得很?”她一生追慕雷六鼎,直到滿頭銀發(fā),終得與他逍遙江湖,包餛飩的手藝與可可傾心相融,已自視為絕學(xué)。這絕學(xué)唯一的傳人便是小丟丟,此時詰問吳朗。

      吳朗果然心中大動,一瞬間一個畫面似在咫尺:惜墨公主一把抓住自己手腕,轉(zhuǎn)身便跑,穿過樹林,鉆向草叢,繞到墻后,爬進(jìn)后院, 忽然便捧出一只大海碗來,滿滿一碗餛飩裊裊冒著熱氣,說:“大哥哥,給你吃!”

      他轉(zhuǎn)向潘笑夫,問道:“努爾哈赤已對我們下了狠手,我們已經(jīng)成了他的死敵。孩兒不是貪圖什么大明的武狀元,可的確想見見朱惜墨,老爹覺得不好么?”他對潘笑夫見事之明已經(jīng)見識多次,是以這番咨問,雖是情切,卻極為恭謹(jǐn)。

      潘笑夫搖頭道:“斷然不可!”

      吳朗不甘,道:“那是為何?”

      雷六鼎更急,喝道:“老怪物,這等好事,又有什么斷然不可?他奶奶的,難怪老猴兒一輩子看著你不順眼,果然是你莫名其妙!”

      一針太太當(dāng)然幫腔:“他剛剛認(rèn)回兒子來,最怕別人搶啦。哼,你兒子難道一輩子不娶親么?”

      潘笑夫端起一杯酒來,手臂停住,沉下肩去,頭顱微微顫動,半晌不語。忽然森然道:“我兒,你是后金國師之子,是白蓮教主之徒,大明豈會容你?”舉酒入喉,鏗然止聲。

      一針太太當(dāng)先愣住,望向雷六鼎。卻見他一雙圓眼亂眨,顯然也沒想過這一節(jié),被問到軟肋上,慌了手腳。

      吳朗心中頓時一空,繼而起身激憤道:“女真國讓我當(dāng)貝勒,我沒有動心,我的教主姑姑已經(jīng)隱跡江湖,還要怎樣?大明便容不了我么?”

      潘笑夫舉目向雷六鼎,嘆道:“我兒,你問問你的雷老前輩,大明會不會容你?”

      吳朗一眼尋去,只見雷六鼎小核桃臉更加抽抽,目光閃爍,頓時知道了答案,一顆心不由沉下。

      雷六鼎咋舌眨眼,嘿了一聲,罵道:“他奶奶的,多好的孩子,大明憑什么便容不下他?”此番動了真怒。

      吳朗心生希冀,正待他老人家再列出一堆理由來,卻聽他重重一嘆,又一杯酒進(jìn)了肚子。一針太太趕緊添酒,然而面目之間,多了份唐突之后的謙謹(jǐn),瞧來極想替雷六鼎分辯一二,卻苦于四顧沒著,只好將酒斟得又平又滿。

      吳朗胸腑之間憤懣縈結(jié),一個從未想過的遭際,清清楚楚浮現(xiàn)出來:已經(jīng)與女真成了死敵,竟然才想明白其實也不容于大明。茫茫天下,何處可去?

      潘笑夫雖未詢問,卻已知他心境,嗡聲道:“我兒,只要再不招惹什么大明皇帝、女真可汗,偌大江湖,誰又能奈何我們父子?”話雖如此,然而聲音蕭瑟,已不見那份豪邁與傲然。

      卻在此時,柴門開處,搶進(jìn)一人,叫道:“少爺,我有主意,我有主意!”此人不是別人,正是竇老四忠心事主,已在外間偷聽半晌,見少爺苦惱無計,再也顧不了許多,挺身而出,要為主子獻(xiàn)上妙計也。

      雷六鼎道:“哦?你有什么好主意,快說來聽聽!”

      竇老四雖對他甚是畏懼,卻道:“少爺讓我說,小的才能說。”

      吳朗本來抑郁,見這寶貝膽敢在雷六鼎面前無禮,真是忠心可嘉,只可惜腦筋太差,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斥道:“雷老前輩讓你說,你還不快說!”心想似這等渾人,又能出什么好主意?

      竇老四道:“好,少爺說了,雷老前輩讓我說,我也得說。小的剛才聽明白了,惜墨公主想見少爺了,因此想出個主意來,要比武招親。男女的事,最講究一個郎有情妹有意,所謂妹妹點點頭,哥哥能上手……”

      一針太太本來驚愕,聽到此節(jié),忍不住笑起,不好意思出聲,只是雙肩急抖。

      吳朗喝道:“竇老四,只管揀緊要的說,別纏三夾四!”

      竇老四陪笑道:“少爺,你別怪小的,這本來就是纏三夾四的事,小的盡量明白點兒說。那惜墨公主既想見少爺,嘿,這事兒就好辦了:咱大搖大擺地去京城不合適,難不成連偷偷摸摸去也不行么……”

      吳朗縱在酸楚之中,也不由笑道:“竇老四,真是仗著破鞋扎壞了腳!這是比武招親,偷偷摸摸怎么成?好啦,你繼續(xù)喝酒去……”

      竇老四急道:“少爺,要說別的,我樣樣服你。說到女人這一節(jié),你就不行了,一個字兒:傻!真傻!”

      吳朗氣笑:“好,你說!”

      竇老四白了吳朗一眼,吸了口氣,說道:“你想想,惜墨公主是誰,不是你的妹子么?不管你是狀元也好,欽犯也罷,她只想見她的大哥哥,是不是?為什么就不能偷偷摸摸去?莫不成真要去奪個什么武狀元?”神色昂然,一派正氣。

      吳朗呆了一呆,繼而欣喜至極,一拍竇老四肩膀:“媽的,不服不行,行家便是行家。”回看潘笑夫。

      潘笑夫臉色似是一片石苔,但眼皮眨動,看來主意已動。

      竇老四這一回竟出奇的乖巧,向潘笑夫拜道:“神君,本來輪不到小的說,可你是不知道少爺多難受,少爺曾寫了首一二三四的詩,就是給那位惜墨公主寫的,小的聽了一遍,一個字:心真碎了……小的念給神君聽聽,中不中?”

      潘笑夫聽他居然要念詩,驚奇之下,不由嘿嘿一笑:“嗯,你念吧?!?/p>

      吳朗臉皮難堪,斥道:“竇老四,你胡說什么?”

      竇老四道:“少爺,我竇老四從來不愛什么詩文,就記住了你寫的這四句,神君吩咐小的念,小的不敢不聽?!鼻迩迳ぷ樱b道,“一根穿心刺,二魚荷腰時。三生若可許,四季起相思?!?/p>

      這首詩是吳朗練字時信手所寫,題為《贈朱惜墨》,寫完之后,卻知道自己已經(jīng)種下情緣,入骨生疼。當(dāng)時無人可以訴說,正逢竇老四在場,便權(quán)當(dāng)對牛彈琴,給他念了一遍,未料陰差陽錯,此細(xì)微心思,竟被竇老四這等粗鄙東西牢牢記住。他卻不知,竇老四為討白千顏歡心,已將此詩奉背了好幾遍,剛開始冒名說是自己寫的,后來被問出“穿心一刺、二魚荷腰”,才說了真話。

      他此時將這首詩背完,屋中一片安靜。竇老四自己先行感嘆:“好詩!原來少爺一片深情兒,可以這樣兒……”

      吳朗臉上發(fā)燒,又因為心中秘事得以宣出,只覺得舒暢。他臉色一緩,竇老四立即大受鼓舞,眉開眼笑道:“咱們就一起去一趟京城,到了夜間,神君與少爺悄悄潛進(jìn)皇宮里,誰能發(fā)覺?到時叫出惜墨公主,小的們備好花轎子,抬著便走,給少爺娶回那個小姑娘,一個字兒:馬到成功!”一針太太早笑得雙眼大睜,險些憋壞。

      竇老四信心滿滿,不免擰頭翹臀,等著少爺夸贊。

      他這主意,果然很合少爺脾氣,但少爺尚未說話,雷六鼎已經(jīng)罵道:“簡直胡說八道,臭不可聞!”

      竇老四正在興頭上,哪里能轉(zhuǎn)過彎來,向雷六鼎一瞪眼睛:“那,你倒放一個臭的讓我們聽聽!”

      吳朗大驚失色,喝道:“大膽東西,還不閉嘴!”

      竇老四極是不服,氣哼哼轉(zhuǎn)過頭去。雷六鼎罵人功夫向來了得,焉會讓著他,然而張了張嘴,忽發(fā)覺真要放一個“臭的”并非那么容易,嘆道:“他奶奶的,算你厲害。不過,我要告訴你,真像你說的那樣,讓你家少爺拐了公主跑了,你家少爺就更沒法子見他老岳翁啦。我們是要跟皇帝攀親。攀親都來不及,還專門去結(jié)仇么?”

      竇老四道:“你們怕什么?怕少爺拐跑了公主,大明皇帝會下令殺了這個毛腳女婿?”

      雷六鼎哼了一聲,瞧臉色是“那還用說”。

      吳朗曾在長江??谝娺^明軍如何接回朱惜墨,心知就算武功通神,被皇帝追殺,也不會好過,苦笑道:“老四,行啦,你別說啦?!?/p>

      竇老四道:“怎么了少爺,你也以為真會那樣?”

      吳朗苦笑一聲,心想跟這忠心跟班說明白,還真不容易。

      哪知竇老四已經(jīng)笑道:“哈,原來你們都不知道這其中的道道,一個字兒:全是外行!”

      雷六鼎、潘笑夫、一針太太全都精神一振,要聽聽這“內(nèi)行”說出什么話來。竇老四會的不多,正所謂“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的角色,但凡這等人物,一旦有機,必然“志得圓滿”,此時眼見天下幾大高手悉數(shù)聆聽自己的內(nèi)行主意,由不得抖了一下,揮手道:“少爺去偷公主這事兒,一個字兒:準(zhǔn)成!少爺,你先別急著抬杠,聽小的說說。我問你們,你們覺得公主她皇帝老爹對她好不好?嗯,對啦,好得很。少爺把公主偷出來,她皇帝爹氣不氣?對啦,肯定氣?!?/p>

      一針太太本就看著他好笑,再也忍不住笑出聲來。雷六鼎道:“莫非我們不知道皇帝會生氣嗎?還用你說!”

      竇老四揮手道:“但皇帝生不了幾天氣就不會有氣了?!甭犞乃娜藷o不大驚。

      雷六鼎怒道:“你是說讓你家少爺刺殺皇帝?”這位武林奇叟斷然一喝,真震得人兩耳鳴響,屋棚灰塵簌簌掉落。

      竇老四嚇得急擺雙手:“不是、不是,小的說皇帝生不了幾天氣便沒氣……不是,便不生氣啦!”

      雷六鼎明白過來,奇道:“哦?皇帝為何就不生氣了?”

      竇老四擦擦額頭道:“小的雖沒見過,但覺著大明皇帝對惜墨公主特別好。當(dāng)?shù)闹灰獙ε畠汉?,這事全好辦。武林之中,不是也常有這樣的事嗎?拐跑了誰家女兒,她爹肯定生氣,說要打死這個女婿什么的??傻綍r女兒大著肚子領(lǐng)著女婿回來了,見過哪個老丈人把女婿打死的?誰愿意讓自己女兒守寡?還不是燙上酒,煮上肉……請……請女婿……攀談攀談……”瞧瞧別人臉色,一個個甚為凝重,忽覺得心里發(fā)慌,再也說不下去了。

      雷六鼎問一針太太:“嗯?”

      一針太太沉吟片刻,點了點頭:“嗯。”

      雷六鼎一下子高興起來,一晃便到了竇老四面前,竇老四見他身形如魅,嚇了一跳。

      雷六鼎笑道:“老丈人肯定燙酒煮肉?”

      竇老四反而遲疑起來:“八成……七成……多半會吧……”

      雷六鼎笑道:“不,是九成,十成,肯定會!他奶奶的,吳朗小子,你有這跟班兒,是一個上好的寶貝!”伸手在他肩膀上一拍,轉(zhuǎn)身問潘笑夫,“老怪物,你覺得怎么樣?”

      潘笑夫遲疑不語。吳朗此時心思已動,忍不住道:“老爹,我們不一定要拐出公主來……我只想見她一面。咱們本來就沒想好到哪里,那么便去一趟北京,也讓一班兄弟們跟著熱鬧熱鬧。”

      竇老四喜道:“少爺就是體恤小的們的一番心思!”忽覺神君臉色不愉,趕緊扭扭下巴,假裝前頭吃肉時塞了牙。

      潘笑夫慢慢喝了杯酒,說道:“我的孩兒,容我想一想,此事今天晚上再定,好么?”語音柔和,滿是歉意。

      吳朗聽他商討口吻,忽然一念閃過:這怪物老爹其實實在了得。當(dāng)日我要是容他“想一想”,不魯莽行事,豈會給他惹下今日的麻煩?忙道:“自然是聽老爹的主意?!?/p>

      潘笑夫神色大慰,笑道:“那咱們就放開肚皮吃上一頓,呵呵,剛才沒顧上吃肉,好肉讓雷兄獨占了不少。我兒,趕緊,趕緊!”自伸手抓起一塊肉來,美美吃起。

      眾人飽餐一頓,將這冬窩子里的用具收拾一遍,備好馬車,繼續(xù)上路。

      雷六鼎平時最是急性子,但這次為著大事著想,竟極為耐心,與一針太太坐在一輛破馬車上,閑談消磨路上時光。

      吳朗一路上心事雜亂,想到媽媽與老伙計,想到小丟丟,想到方皎,甚至想到江南穆家,以及關(guān)青青,有時覺得人人都讓他關(guān)心,有時竟又覺得人人都陌生模糊。

      潘笑夫獨自縮在一架馬車上,很少說話。吳朗有幾回想問他想出結(jié)果與否,但終于忍住。

      這日行進(jìn)頗快,到了黃昏時分,趕到一處河汊子邊,此處雪已盡化,有十幾戶人家散居。劉殼老等向主人借出幾間房子,當(dāng)下生火支灶,用過晚飯。

      劉殼老等人向潘笑夫詢示。潘笑夫揮手讓一班手下等候,向雷六鼎道:“雷兄,愚弟有一請求,不知當(dāng)講否?”

      雷六鼎等了他一天的信,早就急躁,喜道:“當(dāng)講當(dāng)講,快講快講!”

      潘笑夫道:“愚弟想請兩位陪我父子出去走走……”

      雷六鼎瞪眼道:“那還有什么客氣?”已經(jīng)先搶出土坯房去,招手道,“趕緊趕緊!”

      潘笑夫笑道:“好,就來?!睜苛藚抢适直郏匠鑫蓍T。

      雷六鼎與一針太太當(dāng)先出莊,潘笑夫與吳朗緊緊跟上。片刻之間,便出了村莊,夜色之間,只見四野灰暗,空氣冷新。

      雷六鼎停下腳步,道:“老怪物,你想甩掉你那一班徒子徒孫,咱們四個人一道去京城,是不是?”自己先笑,大是得意。

      吳朗恍然,正起佩服之心,卻聽潘笑夫笑道:“雷兄猜錯啦。那班徒子徒孫,是愚弟一輩子僅剩的一點家當(dāng),哪舍得甩掉?”

      雷六鼎猜錯,怒道:“我本以為你見賢思齊,跟我學(xué)好了呢,卻還是這么沒個痛快。”

      潘笑夫微微一笑,向正東方一指:“雷兄,你瞧,那里有座小山,看見那棵樹了么?咱們四個人比比腳力,瞧瞧誰先到那棵樹上?”

      吳朗運起目力,好不容易看見山頂上有一片影影綽綽,似是一棵樹,對這怪物老爹的精奧武功深為佩服。

      雷六鼎各路武功,樣樣通神,但最為得意者,便是輕功,一聽此言,心中大動,四肢一晃,只聽咯咯響如爆豆,已做好準(zhǔn)備:“老怪物,先說好,賭什么?”

      潘笑夫道:“賭誰說了算?!?/p>

      雷六鼎立即精神抖擻,道:“何時出發(fā)?”

      潘笑夫道:“就是這個時候!”

      兩道影子已經(jīng)同時射出,轉(zhuǎn)眼消失。

      吳朗熱血頓起,叫道:“婆婆,我們追!”

      一針太太道:“那是。”身子一晃,一團(tuán)影子倏忽而出。

      吳朗心道:這三位一個比一個老,我豈能一個都比不上?當(dāng)下提氣追上。

      他此時的輕身功夫,已經(jīng)非同尋常。這番發(fā)力比賽,當(dāng)真疾逾奔馬,不一會兒已奔出數(shù)里。眼中那座小山頭漸漸接近,看清那株樹蒼勁孤傲。他提氣急上,又過三二里,追上一針太太。

      一針太太道:“好小子,再快點兒!”吳朗答應(yīng)一聲,發(fā)力更上。

      小山雖然不高,但亂石嶙峋,居然十分險峻。吳朗默運先天形意功法,氣力合一,縱跳如飛,一路攀上。不多時離那山頂差相百丈,忽然心頭一震,接著大起佩服之感,卻見樹下已經(jīng)立了兩人,一左一右,正是雷六鼎與潘笑夫已經(jīng)到達(dá)。

      吳朗急步趕去,又過了盞茶時分,才到達(dá)山頂。對武林兩位奇人由衷佩服,抱拳一禮,側(cè)立一旁平復(fù)呼吸。

      雷六鼎一見他面,便眉開眼笑:“哈,你也不打聽打聽我與你怪物老爹誰贏了?”

      吳朗道:“晚輩猜測,是老前輩贏了?!?/p>

      雷六鼎詫道:“你怎么猜到的?”

      吳朗尚未回答,便聽身后一針太太笑道:“你笑成這樣子,吳朗還不一猜一個準(zhǔn)?”

      雷六鼎恍然大悟,笑道:“他奶奶的,我老猴兒就是不會作假!不錯,是我贏了,老怪物,咱們賭的是什么彩頭來著?哈哈,幫我想想。吳朗孩兒,你也幫我想想!”得意之狀,一目了然。

      吳朗道:“前輩與我老爹賭的是誰說了算?!?/p>

      雷六鼎拍手跳起來:“哈哈,是我贏啦。老怪物,你猜我要說什么?”

      潘笑夫嗡聲嗡氣道:“你贏了么?”

      雷六鼎道:“難道是你贏了?你不要耍賴,你是不是比我慢了一兩丈?”

      潘笑夫道:“咱們賭約怎么說的?”

      雷六鼎道:“當(dāng)然是賭誰先到這棵樹前?!?/p>

      潘笑夫冷笑道:“若是我記得沒錯,前面說的是‘咱們四個人比比腳力,瞧瞧誰先到那棵樹上?樹前,樹上,一字之差……”

      吳朗、一針太太均醒悟過來,不由得道:“原來……”

      風(fēng)聲微動,雷六鼎已經(jīng)向樹冠躍起,笑道:“照樣贏了!”

      潘笑夫冷笑道:“那可未必!”左臂一旋,一股勁風(fēng)直拍雷六鼎后心。

      雷六鼎豈敢再向樹上躍,身子一折,雙臂分處,分拆潘笑夫掌力,內(nèi)勁到處,啵啵一串急響。兩人雖未相接,但拳勁掌力相撞,便如同拳腳撞擊聲響。

      雷六鼎拆去潘笑夫這一掌,身子已移向樹外丈余落地,叫道:“他奶奶的老怪物,這算什么?”

      潘笑夫笑道:“賭約未完,呵呵,該兄弟上樹啦。”身子已起,輕飄飄斜掠向樹冠。

      雷六鼎一聲輕喝,雙拳齊出,一連打出六記,笑道:“老怪物會賴皮,老猴兒便不會么?”

      吳朗認(rèn)得這是小四象拳法中的剛猛招數(shù),叫做“大吉大利”,六拳快出,拳勁相迭,端得是威力驚人。

      不由得擔(dān)憂立起,卻見潘笑夫袍袖一揮,啪啪鼓蕩,沉聲道:“看仔細(xì)了,這叫以虛盈實?!闭f話間消了雷六鼎掌力。

      雷六鼎吸一口氣,冷笑道:“這又叫什么?”左手一帶,右臂彎曲如弓,突然彈出,拳風(fēng) “嗚”的一聲,如同疾石擊空。吳朗自然認(rèn)得這招叫“過猶不及”,講究的是拳意放在敵手身后,一拳擊出,拳力震裂敵人胸肺為旨。他識出這招,不禁大驚,側(cè)身搶去,欲幫潘笑夫分去壓力。

      但他知道這招“過猶不及”最為迅捷,眼見離二人尚有三丈余,雷六鼎拳力已到,不由叫道:“老前輩……”

      潘笑夫沉聲道:“孩兒退下!你既然‘過猶不及,愚弟只能‘亡羊補牢?!鄙硇我晦D(zhuǎn),突然滴溜溜到了雷六鼎身后,雙臂如環(huán),虛罩雷六鼎上半身要穴。吳朗松了口氣,但接著便為雷六鼎擔(dān)心起來。

      雷六鼎怪叫道:“好招數(shù)!再看看老猴兒的這招‘氣極敗壞!”聲到拳到,不管自身,攻敵必救,逼得潘笑夫退后一步,暫處守勢。接著身形一轉(zhuǎn),又與雷六鼎拆分一招。

      片刻間兩人拆分了十余招,互有攻守,招招精妙,無一不是攻敵險處,只消一招不慎,便會有性命之虞。

      吳朗看得心驚肉跳,額頭見汗,心想:他們兩個,打了一輩子,好不容易消停了。這番卻又要為了誰先上這棵樹,打個你死我活么?無論是誰有點長短,吳朗啊吳朗,你怎么對得起人?又想到兩人劇斗,便因自己而起,那么,一定要去京城見朱惜墨不成?

      他一念轉(zhuǎn)過來,便要叫出:“你們不用比了,我不去京城了!”然而朱惜墨的影子似乎忽然掠來,一邊道:“大哥哥,咱們快跑!”不由得心頭一酸,竟開不了口。

      忽然之間,只聽一個柔和的聲音鉆進(jìn)耳鼓:“兩個老頭兒教你武功,你莫非沒看出來么?不要分心,專心領(lǐng)悟?!?/p>

      吳朗吃了一驚,循聲一瞥,只見一針婆婆眉眼均笑,好似第一次見時,正煮著一碗香噴噴的餛飩。

      吳朗身子一抖,精神立清,再看樹下的兩位老者,果然立感不同。

      潘笑夫、雷六鼎二人并存武林?jǐn)?shù)十年,武功各有千秋。從前是雷六鼎稍勝一籌,潘笑夫為了躲他,數(shù)十年東奔西跑。然而機緣巧合,當(dāng)年在那鐘山之下,雷六鼎與他比拼內(nèi)力,正要大功告成之時,卻逼得他激發(fā)了潛力,走火入魔,竟練成了天下至邪之術(shù)“千佛神功”,武功超過雷六鼎。此后數(shù)次相會,都是“雪山老怪”的風(fēng)頭壓住“神州一猴”。兩人均知,那是因為潘笑夫一身邪惡內(nèi)力使然,單論招數(shù),只能與雷六鼎差相仿佛。

      以往二人相見,大都是想要對方性命,動手之時,以致對手死傷為要,什么埋伏突襲、出招陰狠,統(tǒng)統(tǒng)不論,搏殺招數(shù),講究兇狠致命,其實從未痛痛快快地切磋過武功。此時武林二奇心中有旨,“誰先上樹”為賭約,竟得以放開拳腳,施展平生絕學(xué)。

      吳朗當(dāng)初武功啟蒙,半數(shù)得自天生異秉,半數(shù)得自東海八仙中的呂、何二人傳授。直到后來機緣巧合,得雷六鼎傳授輕功、拳法,才算真正窺到奧妙。此后他勤學(xué)苦練,巧思領(lǐng)悟,功夫日進(jìn),一身武藝,才算小成。后來,他雖承認(rèn)潘笑夫為父,但多生別扭,從未跟潘笑夫?qū)W過武功。此時武林二奇演練絕學(xué),他自然先將注意放在雷六鼎這邊。

      雷六鼎妙招紛呈,使的大多是“先天形意拳”。吳朗練這拳法已近二年,自以為已經(jīng)領(lǐng)悟“先天形意拳”奧妙,不敢說具備十成功力,但七成、八成,還是敢于自詡。然而此時看了雷六鼎如何使這拳法,才知以往太過自以為是,這已經(jīng)練熟的“先天形意”竟然如此精奧神妙。他精神集中,看了片刻,越看越驚,不知不覺,手腳比畫起來,臉顯微笑,嘴巴微張,略顯癡傻。

      先天形意拳招數(shù)極快,吳朗神思緊跟,剛開始偶有疑惑:雷老前輩為什么要用這招“將臂五軍”?咦,這里應(yīng)該是出左腿,掀右臂,他卻為什么撞腰沉肘?不覺間看明白:哦,“三心二意”,原來這一招是這樣使的……小四象,小三才,吉兇悔吝天地人,竟是這樣道理!后來越看越喜,更復(fù)對雷六鼎由衷佩服:他老人家使出這先天形意拳來,威力比我使出來,何止強了三五倍?

      不覺間二杰換了百余招,吳朗越來越佩服雷六鼎的高妙招數(shù),再留意潘笑夫,卻見他拳法比雷六鼎明顯要慢,飄逸靈動之感也大為遜色,不禁微感失望。然而再看了數(shù)招,又不由得大為驚奇。雷六鼎拳法雖快,潘笑夫卻仍能料敵機先,往往雷六鼎一拳未到,他慢騰騰的雙掌抱勢已成;雷六鼎變招出腿,他又正好側(cè)身退步,左掌順帶,右胯挺上,呈切別之勢。兩人一快一慢,雷六鼎一直在外圍忽上忽下,潘笑夫卻穩(wěn)居中心,看似挨打,實則大為省力。有時雷六鼎想要抽隙上樹,他正好一掌發(fā)出,逼得對手不得不全力應(yīng)對。

      吳朗看得心思忽焉,不覺間似是鉆進(jìn)兩個拳招之中。自己變成另外一人,一會兒替雷六鼎出拳,一會兒替潘笑夫接招,幻想之自己與實際之二老格擋進(jìn)擊,切磋比較,時而領(lǐng)悟,時而覺察,隨著二杰進(jìn)退之間,竟然似是招招都有進(jìn)益。

      二老換了四百余招,后來招數(shù)漸慢,但更加清晰凝重,妙不可言。吳朗已漸漸悟到二老拳法中精要所在,一會兒點頭,一會兒疑惑,一會兒恍然,一會兒激賞。又看了數(shù)十招,他腦中忽然一道金光閃過,對二老的招式竟然已能提前猜到。不覺間看到妙處,忍不住叫道:“三才移位!六丁開山!對,接上這招白猿獻(xiàn)桃!”

      吳朗說話之間,雷六鼎果然相繼使出這三招來,叫道:“臭小子,你看明白了沒有?我老人家頂不住啦!”忽的倒退而出,掠至三丈余站定。卻是方才兩人換招,剛開始都未使真氣,后來斗到激烈之時,拳招卻必須以真力才能發(fā)功,兩人都不覺間動了內(nèi)力,雷六鼎雖是強悍,卻終于敵不過千佛神功,漸感氣促心亂,后來潘笑夫每一掌拍出,他便只感熱氣爍人,難以抵擋。

      忽然一招使老,雙臂險些被潘笑夫掌上的邪異內(nèi)力箝制住,驚出一身冷汗,連忙跳出圈子,呼呼急喘,擺手道:“雪山老怪,老猴兒也想讓臭小子多學(xué)幾招,卻他媽的實在陪不了啦。你的邪門大法太厲害!吳朗孩兒,你看明白了幾分?”

      吳朗被他一問,微一思忖,笑道:“晚輩覺得總有五分六分。”

      雷六鼎笑道:“那就沒白費了我老人家這半夜忙活。”

      吳朗得他夸獎,心念間一片喜悅。潘笑夫忽然一晃來到他面前問道:“那么我來問你,假若我們二人此時仍沒停手,各自接著會使出哪幾招來?”

      吳朗心念轉(zhuǎn)動,答道:“雷老前輩會使‘吳剛伐桂、‘前倨后恭兩招,老爹自然會以那招左臂分錯右掌化拳來應(yīng)對……”

      潘笑夫插話:“嗯,那叫圍魏救趙。”

      吳朗道:“接著雷老前輩趁你露出胸前空門,會疾使一招‘精衛(wèi)填海,攻你期門、膻中二穴……”

      雷六鼎雙目一亮,贊道:“好小子!接下來呢?”

      吳朗道:“老爹會撤半步,弓變丁,右肘撞面,左手護(hù)胸,順勢推打,這招叫什么?”

      潘笑夫道:“這叫半壁江山缺?!?/p>

      吳朗道:“那么雷老前輩正要等你身子上浮,定會突然下潛,使一招小鬼推磨,一記貼地掃堂使出……”

      雷六鼎擊掌道:“不錯不錯,我這一記掃堂腿定會又準(zhǔn)又快。那接下來呢?”

      吳朗微微一笑,回到原話上來,卻不由語結(jié),先自吃了一驚,因為他腦中突然出現(xiàn)一幕:老爹已被這一腿踢倒在地。

      吳朗張了張嘴,嘆道:“接下來……雷老前輩贏了?!?/p>

      雷六鼎眼睛睜大,奇道:“我贏了?”

      吳朗又想了一想,點頭嘆道:“這招小鬼推磨使得恰到好處,前輩贏了?!?/p>

      雷六鼎道:“你再想想?!?/p>

      吳朗腦中又過了這幾招,更加印證無疑:“確實是雷老前輩贏了?!?/p>

      雷六鼎哈哈大笑:“這么容易贏他,他還會是雪山老怪嗎?好娃兒,你前面說的幾招都沒錯,可毛病就出在小鬼推磨上。要是老怪物是別人,這招小鬼推磨定當(dāng)踢斷他雙腿,可他是老怪物,正要引我使小鬼推磨,他就會乘機一個撲步后撤,身子斜傾壓向我頭頂。娃兒,那豈不是要了老猴兒的命么?”

      吳朗跟著一想,竟確然有這樣的變化,不由得又驚又喜,問道:“那該怎么辦?”

      雷六鼎笑道:“退回前頭,我何必要使小鬼推磨?你忘了咱們還有一招白猿獻(xiàn)桃了嗎?”

      吳朗恍然大悟,擊掌道:“不錯!這樣一來,老爹丹田要害處受攻,只能變招化解,雷老前輩奪回上風(fēng)啦?!?/p>

      潘笑夫道:“你看仔細(xì)了?!鄙碜右换?,手臂微微一彎,虛使出一招來,已將白猿獻(xiàn)桃拳路悉數(shù)封死。吳朗再一次驚住,張口結(jié)舌,不知說什么才好。

      潘笑夫問道:“我兒,你再想一想,你看明白了幾分?”

      吳朗嘆道:“一分都沒看明白。”身上剎時出了一層冷汗,灰心喪氣之感,竟難以承受。

      潘笑夫道:“你覺得是看明白五六分好,還是一分都沒明白好?”

      吳朗怔了一怔,嘆道:“當(dāng)然是看明白五六分好?!?/p>

      潘笑夫搖頭道:“不然?!?/p>

      吳朗奇道:“難道是一分都不明白好?”

      潘笑夫點了點頭,微笑道:“你可知這是為何?”聲音溫藹至極。

      吳朗腦中一片混沌,想了一想,搖了搖頭。

      潘笑夫道:“我慢慢說,你細(xì)細(xì)聽?!迸坌漭p輕一擺,姿態(tài)優(yōu)雅,接著道,“武學(xué)與兵家,都是一樣。誰不盼望能料敵機先,防患未然?占到先機,往往能逼得對手按自己所預(yù)料的那樣出招,到得分曉之時,我便忽施絕招,一招制敵,自然贏了??闪蠑硻C先是最難的一件事,除非對方差得太多,否則你明明看著他步步錯亂,卻不料他正誘使于你,等你使出絕招之時,他忽出奇招,反敗為勝?!?/p>

      吳朗倒吸一口冷氣,腦中又驚又喜。

      潘笑夫道:“那你覺得是一分都沒明白好呢,還是看明白五六分好?”

      吳朗想了想,忽然腦中一隙亮光透入,脫口叫道:“都好,也都不好!”

      潘笑夫道:“哦?”

      雷六鼎比他性子更急,滿臉喜色,搶道:“好娃兒,怎么都好,又都不好了?你說說,你快說說!”

      吳朗忽覺已窺到門徑,喜道:“我看明白五六分,便會大膽沉著,穩(wěn)步進(jìn)招??蛇M(jìn)招之時,敵人必定變化,他每一招使出,假是如我所料,我便化解進(jìn)擊。我一分都不明白,便是他變招的時候,對我來說都是新的,那自然要見招拆招。就算他有千變?nèi)f化,我也要有一定之規(guī)……說到底,就是對敵既要大膽,招數(shù)又不能用老。老爹,對不對?”

      潘笑夫尚未說話,雷六鼎大喜之下,已翻了個空心跟頭,一把抱住吳朗,嘖嘖道:“對極對極!奶奶的,招數(shù)既要狠又不能老,就是這句話!多少人練了一輩子卻永遠(yuǎn)弄不明白。好娃兒,我老人家忽然改了主意,今后讓你稱我?guī)煾福胁恍???/p>

      吳朗連忙下拜,口稱師父。潘笑夫微笑退下兩步。雷六鼎扶吳朗起來,眉開眼笑。

      一針太太只感好笑:“雷大哥,你好這么辦事么?明明是潘老弟正要開光傳業(yè),你卻非這時候搶這名分不成?”她的年紀(jì)其實比潘笑夫小,但心中早已以雷家嫂夫人自居。

      雷六鼎笑道:“餛飩上了桌,不吃干什么?何況這餛飩我確實搟過皮包過餡。好徒兒,你的先天形意拳,沒有丟下功課吧?”

      吳朗拜道:“不敢丟下師父所傳?!?/p>

      潘笑夫微笑走上祝賀。

      雷六鼎眉花眼笑,說道:“老怪物,你剛才跟我徒弟說的拳法道門,實在大有道理。你我二人斗了一輩子,前三十年你拳法、內(nèi)力都不如我,對不對?”

      潘笑夫雙掌合什道:“不錯?!?/p>

      雷六鼎道:“后來你練成那邪門混蛋功夫,老猴兒內(nèi)力便比不上你,可自認(rèn)拳法仍比你強了半籌?!?/p>

      潘笑夫點頭笑道:“正是,愚弟前幾年,確實占盡千佛神功的便宜?!?/p>

      雷六鼎道:“可今天你我一番比畫下來,老猴兒卻真服了你啦。你拳腳之間,并沒使用邪門功法,僅憑拳法,老猴兒都有些吃不消了。你這套拳法怎么會有這等能耐?”

      潘笑夫嘆道:“雷兄真覺出這套拳法威力有所增益了么?”

      雷六鼎瞪眼道:“他奶奶的,老猴兒一輩子可說過半句奉承人的話?”

      潘笑夫嘆道:“多謝雷兄法眼,愚弟也是剛剛悟到。雷兄,愚弟有一不情之請,想將這套‘一身家國拳法傳給令徒,不知可否?”

      雷六鼎咋舌道:“奶奶的,你這套拳法叫‘一身家國嗎?好名稱、好名稱!你要傳給吳朗,他是你兒子,怎么還得問老猴兒?”

      潘笑夫道:“他卻是你的弟子?!?/p>

      雷六鼎道:“這門功法需做那些傷天害理的事么?”

      潘笑夫嘆道:“吳朗性子如何,愚弟也是深知,豈敢自找難看?千佛神功自我而絕,從此世上再無傳人。這套‘一身家國拳法卻正大光明,料想雷兄方才已經(jīng)察覺?!?/p>

      雷六鼎微微一怔,大聲道:“既有這樣的好箱底,不給我的吳朗徒兒,你還給誰?老猴兒允了!”武林二杰相望會心,一齊呵呵而笑。

      雷六鼎與一針太太離開樹下,自去一旁等候。

      潘笑夫望著吳朗,良久不語。吳朗與他雖為父子,卻從沒有跟他學(xué)過半點功夫,這時望著這小山岡一般的怪物老爹,只覺得深夜峭寒,而胸中溫暖。

      潘笑夫忽然喝道:“吳朗,這套‘一身家國拳法,既不傳子,也不傳婿,只傳奇男兒,你準(zhǔn)備好了么?”

      吳朗一瞬間熱血涌上,朗聲道:“準(zhǔn)備好了!”

      潘笑夫道:“你看好了!這是第一招:鐵肩擔(dān)道義!”雙拳分處,進(jìn)步挺膝,氣象雄壯。

      吳朗心中贊道:好拳招!

      潘笑夫已經(jīng)接著道:“第二招,胸中羅萬象!”招隨語出,樸拙雄渾。

      吳朗更吃一驚,潘笑夫又報出另一招來:“掌底有乾坤!”

      他口傳身演,一招一式時快時慢,不一刻打完這套“一身家國”拳法,共是十二招,拳法剛正,并不如何繁復(fù)。

      而后笑看吳朗,問道:“孩兒,記下了嗎?”吳朗點頭。

      潘笑夫道:“嗯,你將這拳法打一遍我看看?!?/p>

      吳朗凝神微思,將這套拳法打了一遍。他記性奇好,這套拳法又很是簡單,竟被他全然使出。

      潘笑夫問道:“那么,你明白了幾分?”

      吳朗一怔,跟著一想,不由得十分驚恐,原來這拳法他雖是記住了招式,但其中的拳義、拳旨,竟是一點都不明白。他練武以來,先是跟何仙姑、呂洞賓學(xué)招,后來蒙雷六鼎傳授一套先天形意拳,更得唐賽兒傳給他一路閃電劍法,這些武學(xué)拳法,雖不敢說一看便會,但看一遍能懂其中五六分要旨,還是不在話下的。像眼下這般拳招明明全會,拳旨卻一團(tuán)模糊的情形,何曾有過?一瞬間惶然驚懼,難以形容。搖頭道:“我……我竟是一分都沒明白。老爹,這套拳法有沒有拳經(jīng)?”

      潘笑夫臉上漾出笑意,慨然道:“‘一身家國,這四字便是拳經(jīng)所在?!?/p>

      吳朗心中似有一動,不覺起了雄壯之意,注視潘笑夫。

      潘笑夫抬頭望月,隔了半晌,慢慢道:“武夫處世,此身即家,此身即國。你再經(jīng)歷些春秋暑寒之后,便會徹頭徹尾地明白?!?/p>

      吳朗腦中模模糊糊,又似微見光明。

      潘笑夫笑道:“不用著急,慢慢自會悟到。”抬手拍拍吳朗肩膀,輕輕一嘆,忽地噘唇作嘯,聲音尖銳,遠(yuǎn)遠(yuǎn)傳出。

      吳朗吃了一驚。雷六鼎一躍而起,奔到吳朗身邊,伸出半個肩膀擋住新收的愛徒,叫道:“干什么?”微一留神,卻聽夜色中傳來馬蹄聲響,向這邊趕來。

      潘笑夫抱拳道:“雷兄,愚弟與你打了一輩子,孩兒卻蒙你如此厚愛,這是何等福氣!”向雷六鼎深深一拜。

      雷六鼎半疑半信,回禮道:“好說好說,老猴兒打不過你了,否則說不定便弄死你?!?/p>

      潘笑夫喟然一笑,再拜道:“吳朗孩兒便交給你了。雷兄、嫂夫人,咱們就此別過!”竟然轉(zhuǎn)身便走,大袖飄飄,已經(jīng)下山而去。

      吳朗愕然,叫道:“老爹!”

      月色下潘笑夫身形飄飄,絲毫不滯,迤邐遠(yuǎn)去,只有回音傳來:“我兒,吳朗!吳朗,我兒!”一字比一字遠(yuǎn),最后一字,人影已經(jīng)消失不見。

      吳朗忽覺心中憐惜,四肢頭顱起了一層麻意,也輕輕說:“老爹,老怪物!老怪物,老爹!”不覺淚花浸眼,鼻管已酸。

      夜色中馬蹄聲漸近,聽著是數(shù)匹駿騎一齊到來。不一刻果見人影顯出,一人聲音傳來:“少爺,是我哪,是我們!等了大半夜了,哈哈,哈哈……”

      吳朗道:“是老四嗎?”

      來者正是竇老四與白千顏,除了自己所騎,另帶了三匹馬到來。竇老四來到近前,滾鞍下馬,向吳朗磕頭,一邊道:“少爺先別扶我起來,神君早囑咐過小的,可不能亂了規(guī)矩?!笨牧艘粋€頭,站起身來,眉開眼笑道,“神君對我真是好極了,把陪伴少爺進(jìn)京這樁美差交給我與白姑娘。我肚子里的小九九,可不全被算出來了嗎?一個字:再好沒有啦!”

      吳朗對潘笑夫感激更甚,扶竇老四起來。

      竇老四道:“吃喝穿用,都備好了,放在各人的馬馱子上。”轉(zhuǎn)身走回馬匹邊上,分解開三匹座騎,牽著一路走一路給人送韁繩,“老前輩,你的。女老前輩,你的。少爺,這是你的。”

      然而后左右一檢點,感覺無誤,先自翻身上馬,說道:“少爺,我已經(jīng)跟這里的人家問明白了,前面五六十里,就有大市鎮(zhèn)了。咱們上馬趕路,能趕上個早市。早市的東西便宜。趕緊,趕緊?!?/p>

      吳朗見他在雷六鼎、一針太太面前這么不懂禮數(shù),忘了自己是跟班,儼然成了騎兵隊長一般,又好氣又好笑,正要出言責(zé)誡,卻聽雷六鼎已經(jīng)啞然而笑,道:“奶奶的,徒兒,你的這個跟班,真是天下罕有。咱們趕緊得令,上馬行路,去早市揀便宜去。”

      五騎從那小山下來,一路向南,策騎而行。天剛蒙蒙亮?xí)r,果到了一處市鎮(zhèn),尋人打聽,叫做九里甸鎮(zhèn)。這里已可見漢人在鎮(zhèn)上買賣。然而凡事聽竇老四的,往往失算,這早市上的東西出奇的貴,而且質(zhì)地出奇的差。竇老四嫌貴,有小買賣人便神秘兮兮的悄聲告訴:“這里一般漢人才賣東西。要打仗了,漢人有辦法的都往關(guān)內(nèi)走了,東西能不貴嗎?你說的那個價錢,別說你買不來,我也買不來!”

      雷六鼎憂心忡忡,向吳朗道:“你看吧,連賣雞蛋的都知道女真要跟大明開戰(zhàn)了,我們的皇帝老兒卻還是不知道。”

      幾人尋了一家飯館打發(fā)了肚子。吳朗問雷六鼎:“師父,您老人家這幾天太辛苦了,咱們是繼續(xù)趕路還是找家客棧歇歇?”

      雷六鼎道:“我不累,你呢?”

      吳朗道:“師父不累,婆婆或許累了吧?”

      一針太太笑道:“師父不累,婆婆也不累?!?/p>

      竇老四一聽這話,頓時大起知遇之感,興沖沖道:“正準(zhǔn)!成雙成對兒,啥都有勁兒。小的與白姑娘也不累。少爺要娶公主,那更加不會累了?!迸ね螖[腚的,十分歡實。

      雷六鼎瞪了瞪眼,忍不住笑道:“他奶奶的,真是行行出狀元。吳朗,咱們繼續(xù)趕路,到今天天黑時再歇,走著!”

      一行五騎繼續(xù)趕路,向南徑行,至夜方歇。第二日一早便又趕路。如此一路急進(jìn),第五日在山嶺路中見到一道關(guān)隘,十分雄偉,正是名聞天下的山海關(guān)。關(guān)口上旌旗招展,守軍鎧甲鮮明,正是明軍服色。

      竇老四作為先行官,斜睨關(guān)口,傲然問道:“雷爺爺,咱們是闖過去呢,還是老老實實申報過去?”

      雷六鼎笑道:“嗯,我們兩個老家伙打算躥過山海關(guān),吳朗徒兒也應(yīng)該能過去。”

      竇老四臉頓時灰了:“雷爺爺,那小的兩個怎么辦?”

      雷六鼎笑道:“一個字兒:愛咋辦咋辦!”

      竇老四徹底稀了,苦著臉央求道:“小的與白姑娘,武功雖不十分差,可輕功真不敢亂吹。真過不去!求雷爺爺想想法子才是正經(jīng)道道。”

      雷六鼎眉開眼笑,捋須道:“真逗你的!雷爺爺告訴你,守關(guān)的這位將軍叫袁崇煥,與你雷爺爺一向不壞,咱們報關(guān)過去,還要喝他兩盅熱酒。竇老四,你嗓門不小,向守關(guān)兵報出雷爺爺?shù)拿^來!”

      第七章 春風(fēng)裁柳

      燈下話桑麻,樂就大碗茶。別來種種,何須一一細(xì)問價。只應(yīng)知道我,如我不疑他。說什么生死不棄,也不必海角天涯。哥哥呀,你且笑一笑,容我把眼角擦一擦!

      中國古代歷史上,遷都的王朝極少。朝廷大都將都城視作一國之命脈所在,非萬不得已,不會輕言遷都。從這一點來說,明朝算是比較特殊的一個例子。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在應(yīng)天宣告即位,定應(yīng)天為都。至永樂十九年,明朝正式遷都北平,北平改稱北京。應(yīng)天府稱作南京。

      南京作為北京的陪都,仍保留著王府,設(shè)文武大臣名銜。只不過官員多是養(yǎng)老、優(yōu)待的閑缺。隨著光陰流逝,到了萬歷年間,南京的皇家光輝漸漸褪色,而北京經(jīng)多年營建,已經(jīng)雄壯巍然,顯出一派盛和正大氣象。

      這一日正是春分,寒意已退,地氣漸暖,禁城之外的大街小巷,行人熙熙攘攘,商賈招徠顧客,各色奔波生計,沐浴天恩,北京城里一派升平。

      時近中午,城西一家酒樓之中,又逢上客的旺時,掌柜、伙計都忙起來。

      這酒樓門楹“得時樓”三個燙金大字可是有些說道的。據(jù)說是在嘉靖年間,三名秀才進(jìn)京趕考,便在這家酒樓住宿伙炊,相識感同,結(jié)為同庚。那時這酒樓還只是一家小客棧,客棧老板見三名秀才貧寒,多予照顧,三秀才十分感激。這年放榜,三秀才竟一同考為進(jìn)士,喜不自勝。客棧老板請三人酒宴,三人興起,給這小客棧贈名為“得時樓”,每人寫了一字,湊出門匾招牌。

      數(shù)十年間,往來客人,與酒樓掌柜、伙計談起這一節(jié),莫不景仰,望著“得時樓”三個字頻頻點頭。因此有說道,叫做“三星高照得時樓,早上樓來早出頭”。這話說著好,聽著也好,可如今早已不是當(dāng)年未得之時,酒菜已經(jīng)十分昂貴,別說三個窮秀才,就是三個小老板,進(jìn)這酒樓,也得稍費思量。

      但話又說回來,得時樓從來不愁沒有客人。因為天下有錢的、有閑的、有事的人總是那么多,經(jīng)常有胃口的,更是永遠(yuǎn)不會缺少。此時才近中午,樓中各廳已經(jīng)陸續(xù)上客,眼看只剩下一個雅間,便又有七名客人登梯上樓。

      這七人之中,四名中年人是兩對夫妻,其中一對,男子英俊女子美貌,當(dāng)真是人中龍鳳。另外一對,妻子也很美貌,個子偏高。男子相貌平凡些,然而氣度從容,容貌善良,令人一見之下,便感溫暖。

      跟在后面的是位矮闊的老者,大腦袋像直接安在肩膀上一般。瞧他年紀(jì)雖大,地位卻低,跟在六人身后,看來是個仆伇角色。

      另外兩人一為少年,一為少女。少年稚氣未脫,臉上初見江湖棱角。少女眉目如畫,卻偏偏冷傲砭人,進(jìn)到店中,兩道眼光只微微一射,就將偷看她的堂倌嚇得打了個寒噤,忙問道:“客官幾位哪?”

      那少女冷冷道:“你不會數(shù)數(shù)嗎?有沒有雅間啦?”

      堂倌賠笑道:“大小姐指教得是。幾位來得正是時候,還有上好的一間雅座,客人請!”

      那少年喜道:“哈,這就好啦。姐姐,我先說好,這頓飯,得讓我媽做東。好不好,媽?”

      那個子稍高些的中年美婦笑道:“你討姐姐的好,當(dāng)媽的自然要搶著掏腰包。還用你說?”

      另一名少婦笑道:“唐哥哥,聽到?jīng)]有,咱們?nèi)歉坶|女沾的光。誰也不用謝,多點幾道這館子里的看家菜!”眾人皆笑,一面步入雅間坐了。

      這館子里的看家菜果然不錯,七人團(tuán)坐在一張大圓桌上,說笑飲食。獨那闊面矮壯老者不多言語,默默吃飯。一道道美味傳上來,果然樣樣不俗。

      眾人吃喝之間,那中年英俊男子閑問酒保:“聽說這幾天朝廷開了新科,要選武舉,酒保哥,這事可真是有的么?”

      酒保頓時來了精神,先自己搖頭一笑:“哈,那還有假?”而后眼睛轉(zhuǎn)了一圈,試探道,“幾位客官從哪里來?”

      那中年男子道:“嗯,我們是從江南來的。”

      酒保又一笑,聲音低下來:“客官是為著這事來京城的么?”

      那中年男子略一猶豫,他旁邊的美貌婦人已經(jīng)叱道:“我說你這酒保,怎么這么饒舌?是我們問你話呢,還是你問我們話?”

      酒保一哈腰,賠笑道:“自然是幾位客官問我話。不過,話也得說明白,小的看這位客官英俊瀟灑,萬一他老人家被點了武狀元,那豈不是對不起嫂夫人了?因此上,先把話問清楚?!?/p>

      那美貌婦人奇道:“這是我夫君,要是點了武狀元,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又怎么對不起我了?”

      酒保左右瞧瞧,臉上詭譎一笑,壓低聲音道:“幾位客官還真不知道,這一回朝廷放武舉,可是有來頭的。”

      幾名客人全都微微一震。其中那少女冷冷哼了一聲,好像是事先便多少知道了些什么。中年男子微睥她一眼,回向酒保笑道:“哦,選武舉嘛,本來就是朝廷的大事,當(dāng)然有來頭了,這還用說?”

      這酒保慣于賣弄口舌,哪里覺出什么,伸出右手食指指著頭頂,聲音更低了:“嘿,皇上選武狀元,是頭一回,這叫恩科。可你們猜猜,這恩科打哪里來的?”

      七名客人均搖頭不知。酒保愈發(fā)來了精神,低聲道:“幾位猜猜。”

      那少年先猜道:“當(dāng)然是朝廷要選武功高強的人物啦?!?/p>

      酒保笑道:“也是也不是?!?/p>

      少年道:“到底是還是不是?”

      酒保笑道:“一半兒是,一半兒不是。”

      那美貌少女忍不住冷聲道:“你怎么這么啰唆,到底是不是?”

      酒保一吐舌頭,怪聲道:“小的一個燙酒的,知道什么是不是?小的多嘴打擾啦。”將托盤往臂下一收,便要轉(zhuǎn)身出門。

      那個子高些的少婦連忙一攔,賠笑道:“我們是外鄉(xiāng)來的,哪里能猜到?酒保哥,你脾氣也無需這么大?!笔稚弦讯嗔艘黄殂y子,遞給酒保。

      酒保立即眉開眼笑,臉色如同多年的鄰居,接了銀子道:“大姨客氣,小的卻之不恭,收下謝啦?!?/p>

      高個少婦笑道:“剛才酒保哥說的那事,大姨也猜不出來,可否指教?”

      酒保哈腰一笑,又從腋下撤出托盤端在手里,低聲道:“好些人都說,這一科朝廷開武科,明著是選武狀元,其實是給公主選駙馬爺?shù)?。?/p>

      這話一說,廳中一剎那靜得出奇。酒保已有好幾回知道這話十分殺場,臉上浮起一層得意,提聲道:“幾位慢用,有事招呼小的!”提著托盤退出雅間。

      那美貌少女伸手在桌上一拍,道:“哼,果然是那個瘦蘆柴公主鬧的好事,才多大一點兒,選駙馬爺了!”

      那少年笑道:“你怎么知道是個瘦蘆柴公主?”

      那少女冷笑道:“還用知道?一猜就猜到。這個公主又瘦又丑,到時武狀元一揭開蓋頭,非罵自己師父不可!”

      少年奇道:“罵自己師父干什么?”

      少女道:“罵師父把他教得武功太厲害,奪了這個倒霉的武狀元唄!”

      那中年英俊漢子低聲喝道:“青青!你在這里胡說什么?還不住口!”

      那少女向中年漢子一眼掃過來,便要發(fā)作,但見他臉色,勇氣便消,嘴巴一鼓,道:“媽,你看見了吧?我爹說話,就是沒有姨父好聽!”

      另一名相貌平凡的漢子便是她的“姨父”,聽她說到了自己身上,不由笑道:“青青,姨父還沒說話呢?!?/p>

      那少女青青鼓著腮幫子道:“就是因為沒說話,才比我爹好。哼,我爹就會訓(xùn)我!”

      這名叫“青青”的少女,正是關(guān)青青。那稱她為姐姐的男孩,便是她的表弟穆仰鵲。時光荏苒,一別經(jīng)年,不覺間,這名當(dāng)年小小孩童,已經(jīng)長成磊磊少年。四名中年男女,自然是關(guān)若飛、雷彤夫婦,與穆思華、陸婷夫婦了。另外那名黑面矮壯老者,則是穆家的老管家譚火池。關(guān)若飛、雷彤以俠侶之名冠絕武林,育有一女關(guān)青青,卻是長年寄養(yǎng)在江南穆家。

      江南穆家雖說姓穆,真正當(dāng)家的卻是女主人陸婷。這里面并沒有其他竅門,只因穆家莊主穆思華對妻子陸婷由愛生敬,禮遇賢妻。

      穆思華被稱為神醫(yī),有次自己笑謂妻子:“老天待我不薄,給我這神醫(yī)一條命脈,一個死穴?!逼拮訂柣?,則笑答道,“仰鵲孩兒一天天長大,他今后傳承醫(yī)道,定能將穆家醫(yī)術(shù)發(fā)揚光大,自然是我的命脈;我的愛妻已在我心中深植,別人誰要來移走她,我必生生疼死,因此稱得上是我的死穴?!?/p>

      當(dāng)日陸婷聞言,心神俱震,良久發(fā)誓道:“大哥,妹子曾有虛妄之心,但從來未曾負(fù)你。從此更知自己福運無雙,若敢再有任何無聊雜念,死后必下地獄!”

      這時,在這雅間之中,穆思華聽關(guān)青青一句“就是因為沒說話,才比我爹好”,忍不住莞爾一笑,說道:“青青,姨父沒說話,便比你爹好了。青青若是也少說兩句,那肯定就比誰都好啦?!?/p>

      關(guān)青青一愣,嘴巴一鼓,卻一時被“少說兩句”封了進(jìn)路,悶悶吐了口氣。

      穆仰鵲笑道:“哈,表姐,原來你也吃我爹的這招帽子方?!?/p>

      關(guān)青青詫道:“什么帽子方?”

      穆仰鵲笑道:“就是先給個大帽子,夸得人沒法甩臉子?!?/p>

      關(guān)青青一怔,旋即一怒,狠狠看著穆思華,卻接著便笑道:“那也好啊,這帽子方總比板子方好些。你前天為什么要打表弟的屁股?。俊?/p>

      穆仰鵲嗐了一聲,賠笑抱拳道:“表姐,我再不敢惹你便是?!?/p>

      關(guān)青青冷笑道:“哈,你這一招倒得了姨父真?zhèn)?!”話一落鋒,桌上幾個大人都感有趣,相互望望,眼中都起了戲謔玩笑之情。

      關(guān)青青覺出不對,一時微微發(fā)愣。

      陸婷道:“仰鵲,你可聽到表姐的話了吧?”

      穆仰鵲絲毫不覺有異,笑道:“我就是怕表姐,她武功比我強,說話辦事也處處比我厲害。我處處不如她。媽,你可別生氣,比起別人來,我一點兒也不差,只比表姐差一點點。”

      陸婷笑道:“你以為你爹比別人差么?也只比你媽我差了一點點。你比表姐差這一點,差得正對了?!?/p>

      穆仰鵲作個怪臉道:“連我爹我媽都向著表姐,我差就差吧,心服口服?!?/p>

      陸婷道:“那你一輩子不如表姐呢,也心服口服嗎?”

      穆仰鵲呆了一呆,撓頭躊躇道:“一輩子不如表姐?這個……孩兒想,不如就不如吧,反正她又不是外人。媽,你不生氣吧?”

      陸婷笑道:“媽怎么會生氣?”心想這孩子天生不喜爭強好勝,莫非長大之后,定要受老婆氣?她自己年輕的時候,便常常給丈夫氣受。

      那邊雷彤笑道:“哈,仰鵲,你媽沒生氣,就是有點兒喘氣不太痛快?!?/p>

      穆仰鵲怔道:“那不還是生氣了嗎?”

      雷彤笑道:“這可跟生氣不一樣。生氣啊,是敢讓人看出來,喘氣不痛快呢,是……哈,孩子,你自己想想吧!”

      穆仰鵲拿不準(zhǔn),賠笑道:“我媽才不會生氣呢。表姐又不是外人,我不如她,媽你會為這生氣嗎?”

      雷彤見他一派憨相,先笑起來,關(guān)若飛、穆思華跟著笑了。

      陸婷道:“好吧,表姐不是外人,媽也不能非得像個外人,當(dāng)然不會生氣。”幾名大人更笑。

      關(guān)青青比穆仰鵲大兩歲,聽出隱約意味,不由惱羞起來,冷聲道:“什么外人不外人的?我吃飽啦,去外頭轉(zhuǎn)轉(zhuǎn)?!彼幌蛉涡裕坏雀改冈试S,起身便走,“噔噔噔”出了雅間。

      穆仰鵲怔道:“表姐生氣了嗎?”

      雷彤道:“你快跟著她,一起轉(zhuǎn)去!”

      穆仰鵲正等這句話,答應(yīng)一聲,便離座推門。

      陸婷道:“別轉(zhuǎn)太遠(yuǎn)啦,早些回客棧!”

      穆仰鵲已出了門外,一邊答:“知道啦!”

      只聽幾名大人均笑,穆思華說了聲:“京城龍蛇混雜,他們可不要惹了是非。”

      雷彤接了句:“他們兩個難道是吃素的?我們這么大的時候……”聲音低下去,接著幾人一起笑起來。

      穆仰鵲追出胡同,叫道:“表姐,等等我,走那么快干什么?”

      關(guān)青青站住惱道:“誰用你跟來?你媽叫你跟來的么?”

      穆仰鵲幾步到了近前,賠小心笑道:“不是我媽,是你媽讓跟來?!?/p>

      關(guān)青青嘴頭一結(jié),臉上起了一層笑,突然又甩下臉道:“我媽最沒骨氣了,生怕我沒人理了似的!”轉(zhuǎn)身又走。

      穆仰鵲一邊急跟,一邊辯道:“姨娘才不是怕你沒人理呢。表姐,你生什么氣嘛!我媽說了叫咱們別轉(zhuǎn)得太遠(yuǎn),早些回客棧。表姐,你想去哪里轉(zhuǎn)轉(zhuǎn)?”

      關(guān)青青沒好氣道:“撞到哪里便是哪里。”

      穆仰鵲道:“那不成了瞎轉(zhuǎn)了?”

      關(guān)青青道:“你嫌瞎轉(zhuǎn)就別跟著!”

      穆仰鵲忙道:“我跟著我跟著。嗯,其實也不叫瞎轉(zhuǎn),這叫隨意走走,表姐,咱們能不能隨意走得慢一些?”京城胡同道上,于是走來這樣隨意的兩位:少女在前頭或怒或嗔,少年緊貼一步時笑時辯,漸漸匯入京師各色人群之中。

      公主招親的消息自然不僅限于得時樓上。關(guān)青青、穆仰鵲一路閑逛,時時聽到朝廷特設(shè)武科選取狀元的消息。這消息更多的指向惜墨公主,有人說惜墨公主天姿國色,有人說惜墨公主聰明賢能。甚至有人說公主身懷武功,因此才打算招武狀元為駙馬。

      穆仰鵲聽得忍不住噴出笑來。關(guān)青青拉他到了一處僻靜地方,問道:“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

      穆仰鵲搖頭笑道:“你聽聽,京城的人說話真是離譜,公主怎么會武功?”

      關(guān)青青冷笑道:“公主怎么就不會武功?”

      穆仰鵲辯道:“你聽清楚了,是公主,公主美麗大方,吟詩作詞,筆墨丹青,這些樣樣精通,我都相信??墒牵涔α说??表姐,你竟然會聽這些異想天開的話!”

      關(guān)青青冷笑道:“你見過公主?你怎么知道她美麗大方,吟詩作詞、筆墨丹青,樣樣精通?”

      穆仰鵲賠笑道:“亂猜的,人家畢竟是公主嘛,雖不及表姐,但想來也不至于太差。”

      關(guān)青青怒道:“別拿她跟我比!”穆仰鵲一吐舌頭,乖乖不做聲,但眼中卻有一點揶揄之色,難以掩去。

      關(guān)青青橫他一眼,接著也就放緩了臉色,忽然眼珠一定,低聲問道:“你想不想知道這位惜墨公主是誰?”

      穆仰鵲笑道:“我不想知道。我的武功,若是去搶這個武狀元,只怕一關(guān)都過不了,先得找我爹給我接起胳膊腿兒來!”

      關(guān)青青被他逗得一笑,貼近他耳朵,悄悄說了幾個字。

      穆仰鵲頓時眼睛大睜,慢慢低聲道:“表姐,你不是開玩笑吧?公主真的是她?”

      關(guān)青青道:“要不我怎么說這個公主是瘦蘆柴呢?”

      穆仰鵲好一會兒緩不過神來。想一想,搖搖頭,想一想,又搖搖頭,輕輕吸氣道:“真讓人不敢相信!”

      關(guān)青青見果然嚇住了他,哼了一聲道:“沒想到吧?”

      穆仰鵲點頭道:“真沒想到,她……竟然是公主!這真沒想到!”臉上已經(jīng)見汗了。

      關(guān)青青忍不住冷笑:“怎么了,跟我在一起有點兒害怕了吧?”

      穆仰鵲怔道:“這怎么會害怕?”

      關(guān)青青冷笑道:“我跟這位公主頂著頭,到時那小妮子鐵定要跟我過不去,你跟著我,不怕受牽連嗎?”

      穆仰鵲笑道:“原來你是擔(dān)心這個……”剛剛明白,接著心中竟然當(dāng)真閃過一念:是啊,表姐就算武功好,人也聰明,但跟公主是對頭,肯定敵不過人家。何況,那位小公主的飛針功夫就很邪門,單論武功,表姐也未必就是對手。

      他這里疑竇剛起,關(guān)青青已然看出他底細(xì),冷笑道:“我就是擔(dān)心這個,怎么樣,你到底是害怕了吧?”

      穆仰鵲搖頭道:“不害怕那是假的??晌腋斫闶亲詈米詈玫呐笥?,就算再害怕,我也不會不跟你好了。再說,那位小公主也未必就一定記恨咱們……表姐也不要記恨著她,不就沒事嗎?”

      關(guān)青青白他一眼,看看道上的閑人,反手拉住他,扯到一處僻靜的樹后,這才兇著臉道:“我記恨她?她也配讓我記恨!你再這么說話,還讓我相信是最好的朋友嗎?”

      穆仰鵲賠笑道:“我沒說表姐記恨她。表姐說不記恨,那就最好啦。我爹跟我說過,‘記恨記恨,你不記,他不恨。表姐,她已經(jīng)是公主啦,肯定不記得咱們啦?!鄙駪B(tài)和順,頗有心得。

      關(guān)青青看他一副得道神仙的樣子,氣得差點兒要打人,眼珠兒一翻,卻笑道:“我怎么知道她記恨不記恨?表弟,只要你能證明她不記恨我,我就相信你說的話?!?/p>

      穆仰鵲大為放心,笑道:“這還用證明么,她不來找咱們麻煩,就是不記恨咱們了唄?!?/p>

      關(guān)青青笑道:“那是她沒見咱們的面兒。見了面兒,會不會請咱們喝茶賞花?”

      穆仰鵲殊無把握,遲疑賠笑道:“何必一定是要請咱們喝茶賞花?”

      關(guān)青青冷笑道:“你也知道了,不發(fā)飛針射我,不讓鷹犬抓我,就算好了,是不是?”

      穆仰鵲賠笑道:“那還真就是。表姐,咱們一輩子不見她的面兒,又能怎么樣了?”

      關(guān)青青鼻子里重重哼了一聲,邁步便走。穆仰鵲趕緊賠笑跟上。

      這一回好像不容易哄,兩人一前一后走了好幾條街,關(guān)青青都沒放下臉來,仍是滿面惱怒。漸漸要回到歇腳的客棧,穆仰鵲正感喪氣,關(guān)青青卻突然停下步,轉(zhuǎn)臉望著他,雙眼閃著亮光,低聲問道:“表弟,假如我要會會她,你敢不敢跟我去?”

      穆仰鵲呆了一呆:“去會誰?”

      關(guān)青青鼻子擰出幾條小豎紋,噙著笑,淡聲道:“就是這位惜墨公主。表弟,你敢不敢陪我去?”

      穆仰鵲倒吸一口氣,小心道:“原來表姐跟她約好了?”

      關(guān)青青搖了搖頭。

      穆仰鵲道:“那……那她怎么能找到表姐?”

      關(guān)青青微笑道:“我不會去找她么?”

      穆仰鵲眼睛驀然睜大,好一會兒沒動,嗓子里的聲音忽然干澀嘶啞了:“你……你想去皇宮?”

      關(guān)青青嘴角抹起一層笑,輕輕吸了口氣,然后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穆仰鵲鼻子眼角不知怎么就抽抽了一下:“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

      關(guān)青青嘴巴一抿,又快快地點了點頭,笑道:“表弟,你覺得我這兩年練武用不用功?”

      穆仰鵲點頭道:“你很用功。我媽也說過,將來武林之中,這一代大概沒人比得上你。”

      關(guān)青青道:“我為什么要這么用功地練武?”

      穆仰鵲道:“表姐是雷家武功的嫡傳弟子,練武自然要用功了?!?/p>

      關(guān)青青搖頭道:“這倒不是。前幾年,我就不太用功?!?/p>

      穆仰鵲忽然想到了答案,莫名地恐慌起來:“難道是因為這位惜墨公主?”

      關(guān)青青冷笑道:“不要叫她什么公主,叫她小丟丟。丟三落四、丟人現(xiàn)眼,合到一起,就是她這個丟丟!”激動之下,胸脯起伏,“表弟,我就是那次被她用飛針扎了手,開始用功了。我再跟她見面,決不會讓她再傷著,你信不信?”

      穆仰鵲抬眼尋找轉(zhuǎn)機,又被她搶近半尺追問道:“你信不信?”

      穆仰鵲點頭道:“我信。表姐現(xiàn)在的武功,她再不會是你的對手了?!?/p>

      關(guān)青青道:“不錯!她已經(jīng)不是我的對手。表弟,我想到皇宮里去,找她比武?!?/p>

      穆仰鵲只覺得天上要掉下件大禍來,砸著表姐和自己,愣怔一會,吸著氣道:“你說什么?”

      關(guān)青青咬著嘴唇,眼神凌厲起來:“我要去皇宮跟她比武!”

      穆仰鵲微微退了一步,又突然上前,抓住關(guān)青青右臂,叫道:“我不讓你去。”

      關(guān)青青反應(yīng)過來,喝道:“放手!”自然而然一招“羚羊掛角”,穆仰鵲手上一空,腳下已滑,重重摔倒在地。他一個滾身,貼地游上,雙臂一合,又抱住關(guān)青青左腿:“表姐,你不能去?。 ?/p>

      關(guān)青青險些被他扯破褲子,又羞又怒,雙腿一轉(zhuǎn),一招“平地旋風(fēng)”,穆仰鵲手臂扭痛,已被甩脫。

      關(guān)青青彎腰抓起他衣領(lǐng)一把提起,揚手要打。穆仰鵲自知躲不開她的手段,索性不躲。

      關(guān)青青雖然愛使性子,卻也不會真打他,放了他衣領(lǐng),恨道:“我就是想跟她比武,她讓別人比武爭武狀元,自己卻躲在皇宮里,我偏偏不讓她自在,直接找她,哼,我跟這位公主,也比一比武!”

      穆仰鵲看她臉色,問道:“你主意定了?”

      關(guān)青青點了點頭:“定了!”

      穆仰鵲眨眼回了回味,搖頭道:“表姐,這樣你也不能去?!?/p>

      關(guān)青青氣道:“你管我呢,你敢告訴我爹媽,就死定了!”

      穆仰鵲擺了擺手,道:“你想去,除非……”

      關(guān)青青急道:“除非什么?”

      穆仰鵲道:“……讓我一起去!”

      關(guān)青青呆了一呆,脫口叫道:“這怎么行?”

      穆仰鵲神色剛毅,挺了挺其實有些瘦弱的胸膛:“要么我們一起去,要么我就告訴姨娘姨父!”

      關(guān)青青聲音有點發(fā)顫:“很危險的!”

      穆仰鵲微微搖頭道:“沒得商量!”

      關(guān)青青很小心地吸著氣,遲疑著點了點頭,忽然定了主意,一把抓住穆仰鵲右手,嘴角擰出幾道細(xì)紋,低微的聲音中壓著極大的歡喜:“好!”

      當(dāng)夜子時,皇城四周,絕無閑人,安逸莊嚴(yán)。偶爾有梆子聲響過,“的篤”、“的篤”,皇城與民巷同樣迎來某時某刻,梆子聲傳到的地方,人們大多入睡,那清伶伶的聲音,便似是發(fā)自夢中。

      皇城跟前卻來了兩位睡不著的人物。這兩位都身形不高,瘦弱精干,黑巾蒙面,窄袖扎腿,毫無聲息來到皇城東側(cè)的玉河邊。個子稍高的蒙面人低聲道:“表姐,到啦!”

      這兩位準(zhǔn)備夜闖皇宮的武林好漢,正是關(guān)青青與穆仰鵲。原來兩人晚飯之后,暗自翻出裝備來,待父母長輩歇息,便各自悄悄出屋,集結(jié)于樹后,換上夜行衣,系好蒙面幅,相對一望,都看見對方眼中閃著只有作賊才有的亮光與喜悅,彼此鼓勵,頓感氣勇,一點頭一揚眉,無息疾行,就此來到。

      他們所搭腳的地方,在皇城東面。玉河之后,朱墻高立,便是大明皇城了。姐弟二人在江南水鄉(xiāng)長大,這番前來,已有準(zhǔn)備,玉河卻也難不倒他們,當(dāng)下穿上水靠,輕輕泅水過河,來到皇城城墻之下。

      望望高墻,穆仰鵲道:“表姐!”

      關(guān)青青低聲道:“怎么?”

      穆仰鵲聲音更低:“沒什么,就是覺得又害怕又高興?!毖柿丝谕倌?,竟比說話聲還大。

      關(guān)青青瞪他一眼,低聲道:“不要害怕,也不要高興。走夜道,就四個字,膽大心細(xì)。好啦,要進(jìn)了?!比〕鲆幻缎∏傻娘w虎爪來,轉(zhuǎn)了幾圈,輕輕一拋,飛虎爪無聲無息掠上墻頭。

      關(guān)青青手腕略提,絲繩輕輕一彈,便即吃緊,向穆仰鵲微一點頭道:“我先上,沒事你再上。”貼近高墻,手臂一緊,身子蕩起,足下一點,已借勢掠起。她出自名門,一身武功內(nèi)外兼修,早已遠(yuǎn)非同齡少年可比,只見雙臂急收,片刻間人影攀上,混進(jìn)暗影。

      穆仰鵲眨了幾下眼睛,關(guān)青青竟然已經(jīng)不見。他忽然大為恐懼,張眼極力望去,終于看見墻頂影綽綽有一小團(tuán)影子,便是關(guān)青青,然后微息拂動,眼前落下一條絲繩來。他取繩在手,絲繩立即一緊,將他拉起。穆仰鵲頭一回覺得身子飄搖搖無所置放,腦袋里許多小星星小片片迸散而出,兩耳嗡嗡鳴響,待到腳下終于踩到墻頭時,他忽然知道,皇城的高墻原來既軟又晃,不由顫聲叫道:“表姐!”

      關(guān)青青拉他伏下,穆仰鵲摸索到墻上的瓦脊,連忙十指緊緊摳住,向下一望,地面竟然如此遙遠(yuǎn)而黑暗,又叫道:“表姐!”這聲已經(jīng)十分凄慌。

      關(guān)青青臉型隱在夜色里,只有兩只眼睛閃爍著清冷冷的兩點微亮,低聲問道:“怎么了?”

      穆仰鵲兩股發(fā)顫,終于忍不住出了真聲:“我怕……”

      關(guān)青青叱道:“早干什么了?”

      穆仰鵲直要哭出來:“早不知道有這么怕……”

      關(guān)青青簡直要被噎死,眼睛一瞪,正要說話,忽聽墻下輕輕門響,接著便有人聲,連忙閉口,順手將穆仰鵲的嘴巴也捂住。

      只聽一人的腳步聲撲踏撲踏響起,關(guān)青青扭頭一瞧,見底下一個穿著灰色衣服的男子提著一個小桶,走進(jìn)一個小角房,片刻便出來,沿著一條小道,撲踏撲踏走到一間瓦房前,敲門道:“東西弄回來啦,你們開門哪!”隔了不遠(yuǎn),他雖低著聲音,也能聽得清楚,卻像是男聲,又像是女聲。關(guān)青青才起疑心,接著便即恍然:啊,是了,原來太監(jiān)是這樣的動靜!

      只聽那瓦房開了門,那太監(jiān)走進(jìn)去,里面有三兩人說了幾句話,聽來頗為喜悅,接著門便關(guān)上,一切又恢復(fù)先前模樣。

      關(guān)青青放開穆仰鵲嘴巴,低聲問道:“大太監(jiān)剛才也見了,還怕不怕了?”

      穆仰鵲輕輕搖頭:“不是很怕了。”卻仍微微發(fā)抖。

      關(guān)青青捏捏他耳朵,算是獎掖,道:“既來了,就不要怕,大不了見事不對,我們跑就是了?!?/p>

      穆仰鵲大為贊同:“對的,對的!其實要跑的話……趁著這會兒最為合適……”

      關(guān)青青面巾之上的兩只眼睛忽然瞪大射出兇光,穆仰鵲改口道:“當(dāng)然,也可以再等等……”

      關(guān)青青道:“你不用跟著我,自己回去,好不好?”

      穆仰鵲搖頭道:“不行?!?/p>

      關(guān)青青道:“那你別泄氣,好不好?”

      穆仰鵲重重點了點頭。

      卻在此時,忽然墻下屋門響了一聲,兩人連忙不動。只聽腳步踏踏,一個太監(jiān)又出來走進(jìn)先前的那個小屋,過了一會仍轉(zhuǎn)回瓦房道,說:“又來了不是!”屋中又是一片歡聲。

      關(guān)青青這回特別留意,瞧那太監(jiān)似乎并無高明武功,低聲道:“你便先在這墻頭上等我。我先下去瞧瞧,沒事再叫你下去。聽話!”手中絲繩微放,已掠進(jìn)大內(nèi)院中。她不愧武林名家傳人,熟知夜行規(guī)矩,眼睛一瞄,便將周遭環(huán)境斷明,當(dāng)下貼墻根,聽左右,輕抬腳,轉(zhuǎn)到那間青磚屋門前。

      卻聽里面微有聲音,不時有人輕笑。關(guān)青青左右瞧瞧,上前搭住窗眉,輕輕一個倒翻,腳尖已掛在屋檐上,一招倒掛金鐘,頭探到窗戶一角,指尖蘸了唾沫,輕輕點破窗紙,貼眼瞧去。

      她這一瞧,不由得吃了一驚。卻見屋內(nèi)一張小地桌旁,四名青衣太監(jiān)各據(jù)一邊,面對著桌子上幾樣菜肴,吃得正歡。

      關(guān)青青自幼遍嘗江南美味,對于美食自認(rèn)為大行家,只見那幾樣菜肴色樣精美,打眼一瞧,便似聞到香郁味道。心道:啊,原來太監(jiān)竟這樣好口福,難怪這些人愿意來做這樣的營生。眼光從菜肴轉(zhuǎn)到對面兩個太監(jiān)臉上,但見他們臉面白中泛著淡淡黃色,不似男子,也不似女子,一時竟莫名其妙有些怕,又有些興奮。

      其中一名方臉太監(jiān)放下筷子,笑道:“順兒兄弟,得虧你多留了個心眼,萬歲爺桌上的東西,咱幾個居然也嘗到了味道。來、來,我們幾個敬順兒兄弟一杯!”

      另外兩名太監(jiān)慨然稱是,一齊端杯給側(cè)角那個胖些的小太監(jiān)敬酒。

      胖小太監(jiān)道:“不敢不敢!”喜滋滋喝了酒,圓著臉笑道,“可不敢說出去!也是巧了,今兒個傍黑遇著了養(yǎng)心殿的張公公,張公公不知怎么看著我順眼,賞了這幾樣好菜,特別交待,不讓說是萬歲爺桌上剩下的?!?/p>

      另外三太監(jiān)均笑著點頭稱是:“不能說不能說?!?/p>

      西邊那小眼睛太監(jiān)沖方臉太監(jiān)道:“這回記住了么?順兒兄弟不讓說的,剛才你還說?!?/p>

      方臉太監(jiān)道:“我說什么了?”

      小眼睛太監(jiān)撇嘴道:“誰說萬歲爺桌上的東西,咱們也嘗到味道了?”

      方臉太監(jiān)笑道:“嘿嘿,我聽著是你說的。順兒,應(yīng)承,你們聽聽,這人不長記性,越不讓說越說哪!”

      小眼睛太監(jiān)急道:“哪是我說的?我是說你說剛才咱們嘗上了萬歲爺桌上的……”他話沒完,忽然間方臉太監(jiān)手掌揮起,啪的一聲,給了他一記嘴巴子。這一下十分突然,別說挨打的,就算是旁觀的兩名太監(jiān),也一齊愣住。窗外的關(guān)青青也十分意外。

      那小眼睛太監(jiān)一摸嘴角,已沁出血來,著急之下,回頭向另兩人道:“你們看看,他打人!”

      然而一看兩人訕訕的臉色,便知道沒地方講理,哭道:“我又沒到別處說去!我沒親沒故的,拿你桌面子當(dāng)哥哥呢,怎么說打人就打人?”

      方臉太監(jiān)道:“就讓你長點兒記性!順兒兄弟給這么大個人情,你卻亂說是什么……”

      小眼睛辯道:“是你說的萬歲爺,不是我說的……”

      “啪啪”兩聲,卻是左右兩名同伙一齊抬手摑了他一掌,喝道:“還敢亂說!”

      小眼睛雖十分委屈,卻被給壓住了,竟連先前的哭也壓了回去,眨巴眨巴小眼睛,小聲道:“我不亂說了,不亂說!”

      兩名同伙道:“這才對。來,咱們再給順兒敬一杯酒!”四人竟然又吃喝起來,有說有笑,其中竟以那位小眼睛笑得最多,不過眼睛邊上刻意擠出一片笑來,看來不太自然。

      關(guān)青青心中暗驚:見過欺負(fù)人的,可這樣欺負(fù)人的,倒也稀奇。想起小眼睛“沒親沒故”的話來,再看看他眼角刻意擠出的的笑褶兒,一時忽起人生命運之念,但覺他又是可憐又是討厭。暗自搖搖頭,身子翻折,盤于屋頂上,四周瞧瞧,卻見房屋錯落有致,綿綿無盡,尤其是南邊,更不知道有幾百幾千重,心里不由發(fā)愁:那小蘆柴棒家業(yè)太大,看來別說打她一頓,就是想找到她,都很不容易。

      正微有犯愁,忽聽夜空中一聲鳥鳴傳來,極為難聽突兀,打眼瞧時,卻是穆仰鵲在墻頭上輕輕招手。

      關(guān)青青暗道:今天這事干脆算了,不說別的,單說這位搭檔,只怕就是夜行潛入皇宮的克星。當(dāng)下向穆仰鵲揮手示意,自己馬上回去。

      卻聽屋里一名小太監(jiān)道:“什么鳥叫的這么難聽?”

      另一人道:“你管它呢?!?/p>

      先前那太監(jiān)道:“不是,真是太難聽了。瞇溜眼,你出去瞧瞧?!?/p>

      另一人答應(yīng)一聲,屋門開處,那先前被揍的小眼睛走出來,胡亂看了一圈。關(guān)青青忽然一念閃過,輕輕翻身落地,綴在小眼睛太監(jiān)身后。她身法得自雷家真?zhèn)?,端的是落地?zé)o聲,

      那瞇溜眼只覺得夜空微有涼氣砭人,渾不知身后已多了個人,回屋道:“一只老鴉子。”

      突然方臉指著他背后道:“你怎么有兩個影子?”

      小眼睛嚇了一跳,驚道:“什么兩個影子?”

      忽然間微風(fēng)輕起,屋中燈滅。接著“啪啪噗噗”幾聲輕響,四名太監(jiān)都覺肋下一麻,頸間頓時堵了,不會動,不會叫,卻是片刻間均被封了穴道。

      關(guān)青青大膽出手,竟然將四人全部制住,不由很是歡喜,壓著嗓子道:“順兒,你吃飽了沒有?”

      四名太監(jiān)驀然被封住穴道,眼前一片漆黑,均嚇得毛發(fā)倒豎。順兒嗚嗚兩聲,原來啞穴被封,只能略微出點氣,哪里能聽出吃飽了沒有?

      關(guān)青青又問:“其他三人呢,你們吃飽了沒有?”還是只有微氣低嗚。

      關(guān)青青自幼練功,目力非常人所及,四人看不見她,她卻能約略看清四人,見他們神情驚愕,張口結(jié)舌,確信穴道封得無誤,心念一轉(zhuǎn),右手捏住順兒后頸,左手揮處,解了他啞穴,道:“順兒,可不要亂叫,否則我輕輕一捏,你的脖子就斷啦?!?/p>

      順兒嚇得瑟瑟發(fā)抖,顫聲道:“小的不敢,上仙……上仙是哪位女神娘娘?”原來他雖然是這一班雜役小太監(jiān)中最有見識的一位,卻也不認(rèn)得點穴這等武林中神秘至極的武功,加上關(guān)青青根本沒露影面,微風(fēng)一動,四人就不會動不會言,第一個念頭就是今夜果然遇到鬼神了,他可不笨,口吻中立即尊敬有加,只是啞穴雖解,身子卻仍不能動,否則已經(jīng)拜下去。

      關(guān)青青一怔,不由笑道:“你猜猜?”

      順兒道:“是不是……是不是德妃娘娘?”

      德妃娘娘十幾年前病死,才貌雙全,德行昭被,可惜關(guān)青青從沒聽過這名號,冷笑道:“你再猜猜?”

      順兒聲音又顫了:“那是秦貴人嗎?”秦貴人生前性子多怨,死得凄慘,宮中常常有人說見過她的奇事,順兒猜出她來,其余三人也嚇得變了顏色。

      關(guān)青青極為聰明,已約略猜到這兩位“娘娘”已經(jīng)不在人間,不由怒道:“沒猜對!姑娘是別路上的神仙,不是這宮里的,不用你猜了!”

      順兒驚嚇之下,賠笑道:“一樣一樣,娘娘光降,不管是不是這宮里的,小的們一樣感激涕零!”

      關(guān)青青冷笑道:“你太狡猾,娘娘信不過你,還是瞇溜眼靠得住?!?/p>

      順兒急道:“娘娘容稟……”頸間一麻,聲音立窒。

      接著瞇溜眼感恩戴德的聲音便接上:“小人最老實,娘娘信得過小人就對啦。”

      關(guān)青青道:“你們?nèi)齻€誰都別動!”仍不放心,將三人又補點了幾處穴道,沉聲道,“你們好好地睡上十二個時辰吧。瞇溜眼,你跟著我,辦點兒事情?!?/p>

      瞇溜眼道:“娘娘差遣,小人保準(zhǔn)辦好?!甭曇舾窀翊蝾?。

      關(guān)青青道:“那好,你帶我去找惜墨公主?!?/p>

      瞇溜眼驚道:“什么?”

      關(guān)青青冷聲道:“你帶我去找惜墨公主!我說的不夠清楚嗎?”

      瞇溜眼使勁眨眼,欲看清“娘娘”的樣貌,然而屋中漆黑,他空自有一雙小而聚光的眼睛,仍只能似乎看到眼前有個人影而已,一急之下,跪倒哭腔道:“娘娘,你是不是試探小人?小人誠心為娘娘辦事,不要試探好不好?”

      關(guān)青青奇道:“我試探你什么了?”

      瞇溜眼道:“惜墨公主在內(nèi)城,這里是外城,有好幾里不說,中間更有好幾道關(guān)卡。娘娘是……是鬼神會飛,小人是不會飛的呀!”

      關(guān)青青微有一怔,接著便問:“什么外城內(nèi)城,這里不是皇城嗎?”

      瞇溜眼急得要掏心挖肺:“娘娘,這里就是皇城,可皇城是分內(nèi)城跟外城的?!?/p>

      關(guān)青青本以為跳進(jìn)高墻便能找到對手,從沒想過找公主比武竟會這樣麻煩,不由道:“這小蘆柴棒,這么難找!瞇溜眼,你是不是在騙我?”

      瞇溜眼急道:“小人從不騙人,自然……小人也不騙神仙娘娘……”

      關(guān)青青眼睛一轉(zhuǎn),森聲道:“你要是騙我,我就把你三個同伴都?xì)⒘?,單單留下你一個?!?/p>

      瞇溜眼道:“多謝娘娘……不對!”原來他雖是愚直,卻也想到三個同伴都死了之后,宮中決不會輕饒自己,只怕受盡折磨,死得更慘,急道,“娘娘,要想進(jìn)內(nèi)宮,還有一個法子!”

      關(guān)青青喜道:“什么法子?”

      瞇溜眼道:“我去求我?guī)煾?,讓他帶我們進(jìn)去。”

      關(guān)青青道:“你師父又是誰?”

      瞇溜眼道:“我?guī)煾该腥~百達(dá),常去內(nèi)宮做事,興許便有法子帶娘娘進(jìn)去?!?/p>

      關(guān)青青剛剛升起的希望頓時又沉下去,冷笑道:“聽聽你師父的名兒就知道了,葉百達(dá),不就是也白搭嗎?算啦,不用他,就用你好啦。你先去脫下他們兩個人的衣服來!”

      瞇溜眼心頭生疑,問道:“總共三個人呢,脫哪兩個的?”

      關(guān)青青道:“隨便!嗯,對啦,不要那個胖子的?!辈[溜眼領(lǐng)到命令,立即動手,片刻脫去一個同伴的外衣,接著又扒內(nèi)衣。

      關(guān)青青道:“你干什么?只要罩衣就好啦。”片刻之間,兩件太監(jiān)外套接貨收訖。瞇溜眼正等下文,手腕一麻,已被關(guān)青青抄住,提出門去。

      穆仰鵲已苦等多時,見姐姐終于過來,而且擒了一人,又驚又喜,壓著聲音道:“喂,喂!”

      關(guān)青青道:“小聲!”

      穆仰鵲驚喜更甚,連連點頭,待兩人又近前幾步,還是忍不住問道:“表姐這么快就擒到公主了?”

      關(guān)青青怒笑:“什么公主?”忽聽腳步聲輕響,有人向這里走近,忙道,“別出聲!”拉著瞇溜眼潛到墻根一叢花樹之下。只見一人拖著腳步走出,“篤篤”兩響,梆子聲音傳出,卻是一名打更的雜役。

      關(guān)青青不由暗笑:什么皇家深宮、龍?zhí)痘⒀?,瞧這更夫自己都快睡著了。來到墻下說:“表弟,你下來。”

      穆仰鵲向下一看,問道:“怎么下?”

      關(guān)青青苦笑道:“當(dāng)然是跳著下,難道要我背你下來?”

      穆仰鵲還待再論,但一看關(guān)青青的意味,便也下了決心,點頭道:“好,我跳下去?!蔽艘豢跉?,努力看了看地面,腰胯一翻,縱身跳下。他這下子勇氣可嘉,然而功夫?qū)嵲谔?,眼見他身子直愣愣落下,非撞壞小腿腳腕不可,關(guān)青青急忙搶上,雙掌疾出,將他幾成下墜之力化解為橫移。饒是如此,穆仰鵲還是重重斜落在地,雙腿一碰,酸麻難當(dāng)。

      關(guān)青青立即變推為托,幫這位表弟站定。

      穆仰鵲撫胸道:“我的媽呀……”嘴巴一緊,卻是關(guān)青青已急忙捂住,她瞪眼叱道:“你是我的媽!不要出聲好不好?”穆仰鵲連連點頭。

      關(guān)青青放下他嘴,搖頭道:“不成,帶著你總是個麻煩,你還是回去的好?!?/p>

      穆仰鵲已經(jīng)看清那灰衣人是一名太監(jiān),并非公主,低聲道:“多一個人多一雙手,表姐,我不能回去,我得幫你?!?/p>

      關(guān)青青略有猶疑,但想讓他回去太過不近人情,囑道:“那我再說一遍:遇到什么事,你緊緊跟著我,別亂跑,可也別怕,成不成?”

      穆仰鵲頓拳表示:“一定!”

      關(guān)青青見他立志,反生猶豫,然而“蘆柴棒”的影子從腦海中一掠而過,激得她斗志堅定,心道:我怎么這么恨這人!非得去找她算賬不可。點頭道:“好,咱們就走!來,穿上這衣服?!?/p>

      穆仰鵲接過一套小太監(jiān)衣服,當(dāng)下穿上,問道:“像不像?”可巧他皮膚白凈,星光之下,倒比真太監(jiān)還秀氣幾分。

      瞇溜眼是個憨直人,忍不住贊道:“這位相公,你若是真來當(dāng)公公,準(zhǔn)保就直接能選進(jìn)東廠?!?/p>

      穆仰鵲道:“東廠是干什么的?”

      瞇溜眼道:“東廠可不得了,東廠便是大內(nèi)的,大內(nèi)的公公們,宮里有誰敢惹?”

      穆仰鵲驚喜之下,應(yīng)道:“我像東廠的嗎?”

      瞇溜眼肯定:“像!”

      關(guān)青青低笑道:“你倒是好眼力。走吧,去內(nèi)宮?!辈[溜眼已看出她不是“娘娘”,但被她擒著手腕,半邊身子麻痹無覺,豈敢反抗?當(dāng)下引路,向內(nèi)宮行進(jìn)。

      關(guān)青青武功已經(jīng)小成,目力耳力非同一般,加上機警過人,竟然差遣著瞇溜眼一路徑直走進(jìn),接近內(nèi)城。路上遇到幾回巡勤,大都被他們躲過。

      奈何巡衛(wèi)越來越多,拐過一道路口,又遇到三名巡衛(wèi),提著燈籠上前喝問。

      關(guān)青青腦筋一轉(zhuǎn),冷哼道:“東廠的事,你們也要問么?”

      此話應(yīng)驗如神,三人頓時滿面敬重,一名衛(wèi)士笑道:“不知幾位公公喝什么茶?小人也好孝敬?!?/p>

      關(guān)青青斥道:“哪有工夫喝你的茶?”三名巡衛(wèi)微有一怔,向他們臉上瞧了瞧,竟立即問好放行,自行退開。

      穆仰鵲又驚又喜,低聲道:“表姐,這回我真不怕了?!蹦憵忸D豪,四處看了一眼,夜色中也覺得皇城中屋宇連綿,氣象森嚴(yán)華貴,又覺得擔(dān)心起來,“不過,這地方太大,咱們要找到那位惜墨公主,怕是很難。”

      穆仰鵲在極度煎熬中又迎來天亮,燎泡更多了些不說,咽喉也腫痛起來。他強定心神,打了一套五禽戲,又捏了數(shù)處穴道清心袪火,更淺淺虛虛地掉了幾回眼淚,下午,終于見到張管帶急步邁進(jìn)來。

      穆仰鵲搶起來問道:“怎么樣,肯放我走了嗎?”

      張管帶不置可否,向旁邊一閃,讓進(jìn)另一人來:“尚公公,請您看看?!?/p>

      一名三十來歲的太監(jiān)施施然走進(jìn),身邊跟著兩名小太監(jiān)。穆仰鵲心道不好,這名大太監(jiān)定是給那名瞇溜眼小太監(jiān)找打后場來啦。先自站起,準(zhǔn)備討?zhàn)埥忉?。尚太監(jiān)向他看一眼,笑道:“公子來自江南么?”

      穆仰鵲點頭剛要作答,那太監(jiān)又道:“公子請移步?!?/p>

      穆仰鵲道:“是放……放我了嗎?”

      那太監(jiān)微微一笑,說道:“主人有請,小的為公子帶路?!鄙锨拔⑶碜樱焓执钭∧卵鳄o手腕,當(dāng)先邁步走出小屋。兩名小太監(jiān)一左一右跟上。

      穆仰鵲也只能跟著那太監(jiān)心驚肉跳的走,一邊道:“我真是不是壞人,不信,你問問公主……那是兩年前……不,兩年半之前……”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出現(xiàn)一道粉墻,琉璃墻頭,圓拱門廓,花樹掩映,說不出的精致清新。門前立了兩名宮女,妝扮雅致纖巧,見一行人近前,微笑一禮,開了園門。

      那太監(jiān)讓穆仰鵲稍候,自己先進(jìn)去稟報,過了片刻出來笑道:“穆公子,跟老奴進(jìn)來拜見公主?!?/p>

      穆仰鵲呆了一呆,忽然間渾身一抖,從跟表姐約定進(jìn)宮尋找公主開始,他便知道要見到公主,也議好自己的分工:做見證,親眼看表姐打敗公主。誰知變化實在難以預(yù)料,要見公主了,身邊卻少了表姐。

      他失魂落魄又膽戰(zhàn)心驚地跟著走進(jìn)小園,只覺得滿眼生花,腳下酸軟,突然之間,他知道自己見到公主了。一間亭子之中,陳著一方古案,上置花瓶古甌,一名少女身著淺黃衣裳,頭飾翠玉輕釵,手持一面小小的團(tuán)扇,正笑吟吟地望著自己。

      穆仰鵲萬萬沒料到一個人竟會如此高貴美貌,心中叫道:表姐,你真是弄錯了,她不是小蘆柴棒,她怎么能是小蘆柴棒?

      公主笑道:“哈,我還擔(dān)心是冒牌的,果然是你啊,穆小傻,快起來!”

      穆仰鵲站起身來,喜道:“我也擔(dān)心不是你呢,可到底就是你。不過,穆小傻這名兒太難聽,你……公主能不能不這么叫?”

      花亭中坐著的,正是當(dāng)朝惜墨公主。她稱穆仰鵲為穆小傻,自然是從吳朗處聽來。這時聽到穆仰鵲不樂意,不由得一聲笑出來,腦海中一念閃過:大哥哥給你起的這個名兒,豈會錯了?他還說過你穆小傻人雖傻一點兒,可是個好性子、好心腸,那是一線兒從頭到腳的好。

      穆仰鵲站起身來,公主指指案子下邊一張花梨圓杌子,笑道:“你坐下吧。”

      穆仰鵲頓感心安,在杌凳上坐了。一旁的四名宮女從未見過不謝賜坐的主兒,無不訝然,但看尚公公,臉上卻恭謹(jǐn)平靜,毫無驚訝。

      穆仰鵲道:“在江湖上,人家都叫我一聲五味童子,有時也叫我一聲少莊主。哦……你是公主,又是我的長輩,你……你就叫我五味童子好了?!?/p>

      惜墨公主看著想笑,奇道:“我是你的長輩?這怎么論的?”

      穆仰鵲站起身來,先嘆了口氣,道:“我的小舅舅,公主不是稱為大哥哥嗎?公主跟他平輩兒,那自然是我的長輩了?!?/p>

      四名宮女嚇得又看了看尚公公。但見尚公公眼神溫和,低眉斂氣。

      惜墨公主微微一怔,忽然離座而起,搶到穆仰鵲身前,一把按住他的左肩,聲音高了起來:“對呀對呀,你是我們的小外甥。哈,我倒忘了。你小舅舅呢?他……他讓你來找我的么?”

      她這一下速度驚人,穆仰鵲就算武功再高幾倍,也決計難以躲開,當(dāng)下急忙后撤,但覺左肩沉重,竟而紋絲不動,不由慌道:“我來找你,是表姐的主意,不怪他,不怪小舅舅……”

      惜墨公主奇道:“是表姐的主意,不怪小舅舅……怎么,小舅舅和你表姐真在一起了嗎?”

      當(dāng)年朱惜墨流落江湖,名叫小丟丟。小丟丟與吳朗一見如故,稱為大哥哥,視為至親之人。后來關(guān)青青與吳朗比賽拳法,吳朗取勝,關(guān)青青惱羞之下,忽然取出飛鈴銀環(huán)套住吳朗頭頸,險些割下他的腦袋來。小丟丟見大哥哥危險,情急拼命,發(fā)出三枚飛針釘在關(guān)青青手背,救下吳朗性命。

      這件險事,她已深深映進(jìn)腦海深處,偶爾夢中掠影,也會悸怖驚醒。她回到皇宮以后,思念大哥哥之下,有時也不免想起這件驚心動魄的險事。她真不不明白,關(guān)青青看來又漂亮又可愛,何以會對大哥哥這么心狠手辣?

      后來她年歲長大,有一天少女情懷忽然竅通:原來她也是像我一樣,喜歡大哥哥,她看到大哥哥對我好,喜歡我,這才恨不得一下子殺了他。當(dāng)時惜墨公主想通這個道理,嚇得出了一身冷汗,接著又想到:可是大哥哥只對我好,關(guān)大小姐就算再恨,又有什么用?

      那一次這位公主又是歡喜,又是悲傷,一連數(shù)天茶水不進(jìn)。消息報到萬歷皇帝那里,急得這位愛煉丹的皇帝也離開丹爐,親自呵問愛女。惜墨公主禁不住向父皇委婉說起這段江湖舊事,忍不住一會兒哭,一會兒笑。萬歷皇帝修煉道術(shù)多年,本已不悲不喜,對任何人都毫不在意,然而對惜墨公主獨出一端,經(jīng)不住愛女的眼淚笑靨,竟然也眼眶濕潤,說道:“召他進(jìn)宮,招為駙馬,好不好呢?”

      這位不問政事多年的皇帝,為愛女著實費了一番心思,想出了一個好主意,開設(shè)武科,全國選取武科狀元。既然愛女的那位大哥武功了得,當(dāng)然能取得頭名。到時皇帝賜婚,豈不讓這個出自江湖的駙馬從此感恩戴德,為大明效力?自然,這其實倒在其次,遂了愛女的一番心思,看她笑魘如花、拜謝父皇恩典,才是萬歷皇帝最在乎之事。

      自武舉開科報名,朝中主考大臣每日申時都要向跟場的太監(jiān)核報參科人員名單,然后再報到內(nèi)宮,由惜墨公主親自查看。這一場遴選已近三個月,卻始終沒見到吳朗的姓名,公主有時神情恍惚,近侍無不憂心忡忡。

      今天忽然聽到急報,說是宮中闖進(jìn)人來,自稱是公主的江南舊友,惜墨公主聽到是穆仰鵲的姓名,大喜過望,立即宣見。見了也不多虛套,立即問起他小舅舅來。這時聽這位小外甥說出“是表姐的主意,不怪小舅舅”,突然之間,只覺得天空一下子出現(xiàn)了一條裂縫,里面全是冷笑與狡黠,壓得她連喘氣都困難起來,眼神剎那間籠了一層霧,吃力問道:“小舅舅……小舅舅和你表姐……真在一起了嗎?”

      穆仰鵲回不過神來,奇道:“小舅舅和我表姐在一起?我怎么不知道?他不是和你在一起嗎?”

      他一連三句反問,聽得惜墨公主神思微微一晃,忽然云霽雨收,笑道:“對呀!他們怎么可能會在一起?不過,小外甥,大哥哥也沒跟我在一起,否則,我怎么會找不到他?”

      北京城北,有家同遇客棧。此時,一間上房之中,門窗緊閉,里面坐著四個人,人人神色焦慮。另一個中年男子,雙手背后,來回踱步,那坐著的四個人,眼光全隨著他的腳步來回移動,渴盼他趕緊說出主意來。

      這五個人,正是關(guān)若飛、雷彤夫婦與穆思華、陸婷夫婦。門角上坐著的那個少女,自是關(guān)青青了。此時,關(guān)青青一雙眼睛隨著父親的腳步來回轉(zhuǎn)動,渴盼他趕緊說出什么主意來。

      關(guān)若飛終于停下步,眼光看向女兒。所有的人都微微一動。關(guān)若飛問道:“你再仔細(xì)想想,到底……殺人了沒有?”

      關(guān)青青起身道:“爹,我出手都很輕,絕計沒有殺人。只有那個眼睛不太對勁的太監(jiān),挨了侍衛(wèi)幾刀,我……我也不知道死了沒死?!彼灾@回闖下的禍太大,竟然頭一回低下頭。

      關(guān)若飛溫聲道:“青青,抬起頭來?!标P(guān)青青精神一振,望著父親。

      關(guān)若飛溫聲道:“你怕不怕?”

      關(guān)青青微有一怔,不知道如何回答。

      關(guān)若飛又問:“你怕不怕?”

      關(guān)青青探看父親神色苗頭,遲疑著點了點頭。

      關(guān)若飛微笑道:“你不該怕的。你想,你拳法、輕功、兵刃都已經(jīng)不錯,夜闖皇宮,雖然事大,但也能夠全身而退。嗯,你怕什么?”

      關(guān)青青微微松了口氣,說道:“嗯,孩兒沒怎么怕?!?/p>

      關(guān)若飛向她走近一步,笑道:“可爹爹覺得,你實在該怕的。”關(guān)青青滿心疑惑,雙眼凝神。

      關(guān)若飛吸了口氣,轉(zhuǎn)過頭來,向穆思華、陸婷深深一揖。穆氏夫婦奇道:“關(guān)兄,你這是怎的?”

      關(guān)若飛微笑道:“關(guān)若飛代妻子女兒給姐姐、姐夫行禮。請兩位在這里寬坐。師妹、青青,你們兩個,隨我去皇宮走一趟?!?/p>

      穆思華奇道:“兄弟想到了主意?”

      關(guān)若飛微笑道:“穆兄,兄弟一家三口到皇宮說明白,惹事的正主在這兒呢,讓他們把正主兒抓起來,放了穆家世侄。”

      雷彤吐一口氣,叱道:“你當(dāng)皇帝是你家鄰居,肯聽你這一套!”

      關(guān)若飛溫笑道:“師妹,青青這幾下三腳貓的把戲,都進(jìn)得了皇宮,咱們夫妻是不是也能進(jìn)得去出得來?我們?nèi)タ涂蜌鈿庹f明原委,皇帝說不定就會客客氣氣地聽?!?/p>

      穆思華搖頭道:“不可!皇宮里高手如林,妹子妹夫武功雖好,但好虎架不住群狼,斷不可行!”

      關(guān)若飛笑道:“我們不是去打架,只不過是要說明原委,換世侄出來。”

      穆思華淚花已出,笑道:“好妹夫!你能舍得女兒,我卻舍不得侄女兒!咱們另想辦法?!?/p>

      雷彤雙眉一軒,臉上剎時英氣勃勃,點頭道:“不錯,誰惹的事,就該誰當(dāng)!青青,你……你跟著爹媽,不用怕!”

      關(guān)若飛臉顯嘉許,溫聲道:“是的,青青,你想明白了嗎?”

      關(guān)青青眼中眼淚滾出,鼻子略微鼓起,下巴擰出一團(tuán)紫皺,眼光向爹娘探尋,但很快便知道了答案,哭道:“好,我換他回來就是!”擰身去拽房門。

      陸婷一步搶上,擋在關(guān)青青面前,伸手牽住關(guān)青青手腕,苦笑道:“妹子妹夫,你覺得我這當(dāng)姐姐的是不講理的村婦嗎?仰鵲出了意外,便讓青青去換他回來?”

      穆思華接道:“可不是?這主意斷不可行!”

      雷彤嘆道:“事已至此,難道還有什么法子?”

      陸婷搖頭道:“就算沒有別的法子,可這也不是法子!”

      雷彤輕輕一笑,忽然間身子一晃,手臂暴長,陸婷一聲驚呼還沒出口,身子已經(jīng)僵住。

      穆思華驚道:“雷家妹妹,你這是干什么?”

      雷彤拉過女兒,推開屋門,淡然道:“姐夫,你若阻攔,我一樣點你穴道。糖哥哥說的對,我……我們?nèi)チ?!”關(guān)若飛跟上來,向穆思華微微一笑,點一點頭,飄然而出。

      穆思華身無武功,便想斷他們一家三口回來,又哪里能夠?一時沒了主意,回望著妻子,只覺得眼睛剎那模糊了,而一種私底里的希望卻升起來似的,顫聲問陸婷:“他們會不會順利?”陸婷穴道被點,說不出話來,鼻息卻粗了很多。

      關(guān)氏一家三口出了同遇客棧,一路向南徑行。雷彤扯著女兒手腕,關(guān)若飛緊跟其后。關(guān)青青一路掉著眼淚,臉上又冤又怒,終于忍不住叫道:“媽!你放開我!我不會逃跑,用得著緊抓不放嗎?”

      雷彤猛然頓住腳步,眼光瞥向丈夫,嘴中叱道:“你就是膽大,才惹下這樣的禍來!”

      關(guān)青青狠著臉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媽,這句話,你一向愛說,我一樣記住了?!崩淄豢啥簦芭尽钡囊宦?,一巴掌落在女兒的屁股上。

      關(guān)青青又驚又怒,狠狠瞪向母親,但一瞬間臉上的倔強便也化了,哭道:“我去換表弟回來,還要怎么樣?要是表弟被殺了,我就拿命還給他,還要怎么樣?”

      雷彤向丈夫瞟一眼,拉起女兒手腕,拐向一道胡同。

      關(guān)若飛問道:“到哪里去?”

      雷彤沒好氣道:“還能到哪里去?自然是到皇城送命去!”

      一家三口氣堵臉橫地穿過幾道胡同,來到一處窄街路口。雷彤撒目一看,瞄中一家破舊客棧,徑去柜上開了一間上房。說是上房,然而床榻陳舊,陳設(shè)落灰,被褥霉潮。關(guān)若飛見妻子面色寒冷,忍了一會,終于耐不住道:“咱們要去皇宮,到這里干什么?”

      雷彤微微一笑,關(guān)了房門,讓丈夫女兒在桌邊坐下,倒出三杯茶水來,自取了一杯,笑道:“糖哥哥,大閨女兒,咱們一家三口,多久沒在一起喝一杯酒了?”

      關(guān)若飛苦笑道:“師妹,前天晚上,我們一家與表姐夫一家不是還喝酒了么?可是出了這么一檔子事!”

      雷彤笑道:“不是說有別人的時候,就只有咱們一家三口!”

      關(guān)若飛微有一怔,看妻子時,笑魘如花,尋常宛若平日,然而眼神中一絲小小的期盼卻分明熠熠生輝,不由得心中一酸,輕嘆道:“那是有些日子了。”

      雷彤笑道:“我記得是有十一個月了。那一回是青青十七歲生日,咱們一家三口喝了一回酒。再有一個月,青青就十八歲了。糖哥哥,今天事出緊急,沒有酒,也沒有菜,可一家三口兒,就喝杯茶吧。”

      關(guān)青青哭道:“媽!”

      雷彤目光一厲,瞬間又笑,道:“別哭!我們以茶當(dāng)酒,給你爹敬一杯!”

      關(guān)若飛隱隱納悶,但見妻子意氣堅決,竟不敢置言。關(guān)青青端起茶水,起身相敬:“爹,女兒沒輕沒重,盡惹你生氣。女兒……”突然之間,悔恨愧懟一齊涌出眼窩,“女兒不好,爹,我真錯啦!”仰頭將茶水喝盡。

      雷彤笑道:“糖哥哥,青青可是頭一回知道錯,這錯大半兒是我這當(dāng)媽的不懂管教。我也敬你,你賞個臉兒!”伸杯一碰,也將茶喝了。

      關(guān)若飛忽感情難自抑,不由得鼻管發(fā)酸,強笑道:“可也不能全怪你娘兒倆,我也有錯。師妹,青青,咱們一家三口,有錯便都有份兒,咱們一起擔(dān)著就是!”但覺意氣深重縈結(jié),以茶當(dāng)酒,仰頭飲下。

      他雖是當(dāng)世英俠,然而事關(guān)妻女,放回茶杯,再看眼前的母女,不免淚花濕眼,悶聲輕嘆。忽然之間,只覺肋下、腰間一麻,卻是雷彤右手疾揮,已點了他的長強、鷹突兩處穴道。

      關(guān)若飛渾身一麻,動彈不得,驚愕之下,叫道:“師妹,你做什么?”雷彤手指一掃,將他的啞穴也點了。關(guān)青青一樣回不過神來,叫道:“媽!干什么?”

      雷彤淚珠掉落,笑道:“青青,媽已定了主意,我自己去皇宮!”

      關(guān)青青一腔委屈強硬忽的一空,瞬間變成酸苦熱痛,急道:“不成!是我惹的事!”

      雷彤伸手壓住她肩膀,按她坐下,右手拍拍關(guān)若飛胸口,輕聲道:“青青,守著你爹。我點他的穴道用的是雷家老君爐的內(nèi)勁,你見他眼睛發(fā)紅時,便要輕拍他后心七七四十九下,以免你爹傷著肺經(jīng)。待十二個時辰一過,這穴道便自已解了?!?/p>

      關(guān)若飛喉間咕咕,目光之中憤怒、驚愕如同兩簇火苗,然而火苗之中淚水漫漶,難以描摹。

      雷彤向他微微一笑,道:“糖哥哥,別怪我。我舍不得女兒,也舍不得你?!焙鋈簧扉_雙臂,將丈夫、女兒重重一抱,轉(zhuǎn)身出門。

      關(guān)青青追到門口,雷彤霍然頓步,怒目一橫,已自去了。

      關(guān)青青只覺淚眼模糊,輕聲叫道:“媽……”嗓子卻灼痛酸苦,十幾年叫慣的“媽媽”二字幻化出許多模樣,手心溫?zé)?、怒目金剛、拳打腳踢、笑聲如鈴、明眸皓齒、身法如幻,忽大忽小,千變?nèi)f化卻又一向如此,竟然全是媽媽。

      (未完待續(xù))

      (責(zé)任編輯:明月)

      下期預(yù)告

      穆仰鵲平安無事,然而不知情的雷彤卻已決定闖入皇宮救人,這一下會生出何等波瀾?惜墨公主和吳朗又能成功見面嗎?精彩盡在下期《大風(fēng)吟·金戈卷(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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