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舍
1
灰蒙蒙的天空陰沉了將近一周,我等得心煩意亂。
“天氣預(yù)報說,今天的空氣質(zhì)量適合出行?!?/p>
“搞不清那層灰色的東西到底是霾還是霧,”妻子的口氣很嚴(yán)厲,“你就耐心些,等到天晴再出門鍛煉。”
午飯后,天空更加昏沉。站在11樓的陽臺上,太陽變成了一只暗紅色的圓球,六百米之外的建筑物竟然都無法看清。
之前我都在小區(qū)里鍛煉,沿著樓宇間的小道練習(xí)走路,我已經(jīng)扔掉了拐杖,妻子也不用再陪在我身邊。
命運(yùn)在我五十三歲這年給了我一個新的課題,重新學(xué)習(xí)走路。
半年前,我進(jìn)了趟醫(yī)院,出院后我就成了一個廢物——一位拖著左半個身體搖搖晃晃斜著走路的中年男人。扔掉拐杖之后,我不愿意再在小區(qū)鍛煉,小區(qū)的人行道上,來來往往總有車輛經(jīng)過,看到我這副歪著臉跛著腿腳走路的樣子,有的人反而將喇叭按得更響,明擺著嫌我擋了他們的道?!坝H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從前,別人倒霉的時候,說不定我也是這副德性。
這天,站在11樓的陽臺上,我踅摸了一個新的鍛煉計(jì)劃。我大致為自己畫出三條行走路線,它們圍繞在小區(qū)周圍,方向不同,長短相易,各有優(yōu)劣,正好可以讓我跟著心情來回調(diào)換。
第一條路線在小區(qū)東南方向,從小區(qū)南門出去,沿小巷左行三百米,而后右轉(zhuǎn)進(jìn)入主路,順主路南行一公里抵達(dá)道路盡頭。這樣來回一趟將近三公里,對于目前的我來講,剛剛合適;第二條路線位于小區(qū)西南方向,同樣出南門,右拐沿小巷直行一公里,穿過兩個紅綠燈,抵達(dá)主路,而后依身體狀況,決定沿主路南行或是返回;第三條線路在小區(qū)正北方向,出小區(qū)西門,而后右拐,北行二十分鐘,穿過紅綠燈之后就到了一個新建的城市公園。公園面積比十個足球場還要大。冬天,草木枯瑟,公園的綠植景觀看不出什么效果,但是林帶、花圃、草地顯然在公園建成之前就得到了細(xì)心打理,讓人能夠望見它們曾經(jīng)以及未來的茂盛和茁壯。最讓我滿意的是公園里有像高爾夫球場一樣的連綿草坡和一片面積不小的人工湖,湖邊的馬鞭草留著齊刷刷被收割后的草根,一叢叢金色的蘆葦被園林工人巧妙地栽種在圓石的縫隙下。入九之前,一個晴朗的中午,妻子陪我來過這里,我們走了二十分鐘,前后半個人影都沒有碰上。視野開闊,四周安靜,比較而言,這條線路是我最喜歡的,但是它的路程有些長,離家也稍遠(yuǎn)。依目前我的體力來看,還是需要先在前兩條路線上練練腳。
2
小寒這天下了雪,但也不過是滿天細(xì)粉狀的鹽粒,落在地上像層霜,叫人不禁懷想起積雪在腳下咯吱作響的往日時光。臘月十五,天終于放晴,天空一色水藍(lán),亮得晃眼,但是氣溫又低到了零下17℃,妻子更加嚴(yán)厲地說,你要是感冒了,我和你都得一起遭罪。我忍不住心煩地瞪她一眼,恰好她也惱火地看著我,臉色冷得像塊冰。這些日子,這種語調(diào)與神態(tài)已經(jīng)成了妻子掛在臉上的面具,以至于我看到家里五斗柜上那張兩年前我們在西湖邊的合影,站在我身邊一臉笑容的她簡直像個陌生人。但我除了心煩地瞪她一眼,還是會聽妻子的話。
我能從醫(yī)院出來,又能恢復(fù)到今天這種狀況,妻子功不可沒。癱在床上那段時間,她天天跪在床上為我按摩全身,解不出大便的時候,她就用手幫我摳出來。出了院我又進(jìn)了康復(fù)中心,她天天陪著我做康復(fù)訓(xùn)練,絕望的時候我還用拐杖猛揍過她。所以,回家以后,不管是對我的安排,還是零七碎八的家務(wù)事,我都帶著一種還債的心情對她言聽計(jì)從。如果半年前我倒在地上,再也沒能醒來,她倒省得為我擔(dān)驚受怕,所謂一了百了嘛。反而是死沒死掉、活也活得難過的這副模樣,叫她成了掛在風(fēng)口的舊燈籠,終日不得安寧。半年來她老了許多,所有的衣服穿在身上都像掛在一桿衣架上,焦慮變成她頭上與日漸增的白發(fā)。我出門溜達(dá)的時間超過十分鐘,我午覺睡過了頭,她不是心驚膽顫地給我打電話,就是站在床邊喊我的名字;甚至我在衛(wèi)生間待的時間稍長,她都要趴在門上聽聽我的動靜。因?yàn)椴賱谶^度,她的身體毛病迭出,前不久她的雙手指縫間長滿了水泡狀的濕疹,那些米粒大小的疹子瘙癢難忍,折磨得她坐立不安苦不堪言。但越是遭罪,她越是固執(zhí),說什么都不去看醫(yī)生,只在藥店買了管藥隨便涂上,后來還是我給女兒打了電話,女兒這才陪她找??拼蠓蚝煤们屏饲???粗菑堛俱驳哪槪S皮瓜瘦,眼泡越熬越大,都快沒了女人樣兒,我感到自己虧欠她許多。但凡事都有限度,時間一長,不僅我的虧欠感讓我感到壓抑難忍,妻子的耐心也從最初的慢聲細(xì)語變成了命令與警告。我最近看出來一點(diǎn)挺讓我生氣的名堂——她在故意夸大自己的德行與功勞,顯擺她為我遭的罪,做出一種被我折騰得要死的可憐樣兒,無非是為了要讓我的家人、她的同事和朋友都看看,我虧欠她多少,往后我就是拿命來報答她都不為過。女人的心思可真是夠古怪的,這么做她能得著什么呢?外人的同情和男人對她俯首帖耳,難道這就是她想要的?女人怎么能有這么奇怪的想法。一起生活了將近三十年,我倒真是看不懂她了。識破妻子的這種心理很容易,但目前這只是我的懷疑,也許是我在家里憋得太久,腦袋里不由得會胡思亂想罷了。
確實(shí)是夠心煩的,大腦里一根細(xì)得肉眼看不清楚的血管破裂,就讓我的生活連著翻了幾個跟斗,像一輛撞翻在山崖邊的車,唯一完整的是那塊被擰彎了的后視鏡,明晃晃地照出另一個我從來看不到的世界。
小年這天中午,妻子把洗好的床單被套掛在晾衣架上,走過來坐在沙發(fā)一角,一只手緩緩搓著指縫間正在愈合的濕疹創(chuàng)面,突然對我說:
“一朗,過完年我們上北京再找醫(yī)生看看?!?/p>
“我這種病除了康復(fù)訓(xùn)練,到哪里看都一樣?!闭鎵蛐臒┑?,這事妻子已經(jīng)說了幾次。上北京看病,托人找關(guān)系不說,來來去去,住宿吃飯,又得添多少麻煩多花多少錢。屋子里飄蕩著濃郁的中藥味,妻子的苦臉活像在藥汁里浸過一般,讓我簡直看不下去,“有時間,你多關(guān)心關(guān)心自己,小區(qū)里有跳廣場舞的有打牌的,你別老看著我?!闭f完我繼續(xù)看我的電視。
“出院半年多了,再做個復(fù)查什么的?!?/p>
“復(fù)查三個月前做過?!?/p>
“二十八年了,你離開電臺之后我們再沒見過?!彼焖儆志_地說出一個數(shù)字,就像是專門等在這里碰見我似的,“我每天都要鍛煉,快步走兩小時?!?/p>
“你也住附近?”我吸了一口掛在嘴邊的口水,警惕自己時刻注意形象。
“不算近。反正閑著,我就四處找路,我愛找新修的路。你明白的,新路總是又寬又直,人也少,最有意思的,新路大多都是之前沒去過的地方,你根本不知道那些路是怎么連到一起,會修到哪里,你會跟著它走到哪里?!彼羝鹨桓济珠_嘴,笑得十分精明,仿佛我跟他真的心有靈犀。
我不想讓話題拐到自己身上,接著問:“孩子工作了吧?”
“嘿嘿——呵,一朗,你不是在笑話我吧,我哪來的孩子?!?/p>
“哦……哦,我們那么多年沒見了。”
見我發(fā)窘,他倒是大方:“我兩年前摘了膽囊,切了半個肝和半個胃。一朗,你什么情況?”
“我,我腦出血?!?/p>
“太好了!以后我們一起走路,我陪你走,你這種病,鍛煉最關(guān)鍵?!?/p>
“哦……哦,我走得慢,也走不長。”
“沒關(guān)系,反正我閑著,邊走邊聊,走得也輕松?!?/p>
“哦……哦,我不一定能堅(jiān)持。”
停頓片刻,他收起臉上干面粉一般的笑,說:“一朗,當(dāng)年電臺的記者里,我最佩服你,你的稿子是最有文采和思想的。”
聽罷,我苦笑道:“那時,我可是由衷地羨慕你的……”我想說羨慕他有一個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好親戚,但又覺得此話可能招致他的誤解或者扯開一段話題,而我又無法把真正的想法告訴他,總不能在隔了二十八年再見面時,對他說我當(dāng)年是真的瞧不上他的無能并嫉妒他有靠山吧。稍停片刻,我在暗中改了口:“羨慕你整天笑呵呵的一副好脾氣。”正說到這里,我的電話響了。是妻子打來的,我趕忙解釋,“現(xiàn)在都得聽她的?!?/p>
妻子的電話不外乎問我情況催我趕快回家,而我也無心再與包哲交談下去,就借妻子之口與他匆匆道別,不料走出幾步,他又追上來,不顧我的猶豫,熱心地要走了我的電話。
“這樣就方便聯(lián)系了,我們肯定能聊到一起,”他低著頭,滿意地將我的手機(jī)號碼存在手機(jī)里,“尤其現(xiàn)在都這副樣子,感同身受,是吧!撿回了一條命,不經(jīng)歷這一趟,哪里會清楚其中的滋味呢?!?/p>
4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午休后我決定繼續(xù)出門鍛煉。昨天我走了將近一個半小時,回到家,里面的保暖內(nèi)衣都濕透了,夜里睡得像個死人?!跋挛鐑扇c(diǎn)鐘的太陽最好,補(bǔ)元?dú)馔ń蠲}”,這是在康復(fù)中心做訓(xùn)練時的一位專業(yè)護(hù)理人員告訴我的。
出了小區(qū)南門,我直接右拐往十字路口走去。出門前我就做出決定:關(guān)掉手機(jī),探尋第二條步行路線。不用說,這是為了躲開包哲。時隔近三十年,看得出來,他依然還是那個熱心又簡單的人,可我只想一個人安靜地走,獨(dú)個兒曬曬太陽、看看天空,再嗅嗅春天就要來到的空氣。病痛并不能使我與他,或者任何人惺惺相惜,他想和我說的,無非是人世的無常與冷暖,而這在我看來,過去乃至將來都遍地皆是人人皆有,我倆的遭際既不特殊也不意外。一切正在流逝,一切終將消逝,我并不需要這種使自己顯得更加可悲的交談,尤其置身于陽光下,除了默默感受時間的恩賜,任何言語都是多余的;或者,毋寧說,我預(yù)感到了一種生命的緊迫感,因此,更希望不被打擾地品嘗之前那些被自己忽略的光線、色彩與聲音。年輕時我看過一篇文章,作者是誰已經(jīng)記不大清,大意是有一個人身染重病,但美麗的自然景色治愈了他,因?yàn)樗莆樟艘惶着c自然融為一體的特殊感官技能。我并不做此妄想,但是卻相信,一個人在陽光下邊走邊看,對于現(xiàn)在的我來講,是最最重要的一件大事。
第二條線路挨著一個居民小區(qū),因此路上行人頗多,但過了第二個十字路口再向南拐上主路,周圍就看不見幾條人影了。沿斑馬線穿過馬路時,只有南行方向的一輛公交車等候在紅燈前。過了馬路,沿路是一條長約四十公里的人工河道。前兩年,年年夏天都有外地朋友來開會,每次我都會帶他們順著河道在此漫步個把小時,河道兩岸的淺草與花圃,以及倒映在水中的晚霞與星云,至今成為他們念念不忘的美好記憶。這個時節(jié)河水已經(jīng)開始化冰,即使膽大心細(xì)的人也不敢在此鑿冰釣魚,陽光照在濕漉漉的冰面上,讓我不禁想起夏日河面上的粼粼波光。我走得不快,不時會留意一下身前一搖一晃的影子,心中不由得感慨,只有影子——這位唯一又忠誠的伙伴,始終與我默契相守。前方有個公交車站,綠色車身的53路公交車剛剛進(jìn)站,下車的乘客只有兩位,一位身穿白色羽絨服的年輕女人,另一位是位矮胖的老婦,腿腳不怎么利索,顫巍巍下車后,口袋里的一只藍(lán)色無紡布提袋掉在地上,那位先她下來的年輕女人回身幫她拾起,然后兩人一前一后,朝我迎面走來。
意識到已經(jīng)躲不掉,所以,沒等老婦人走近,我提前停下了腳步。
“三姨,您這是上哪兒?”我問。
“一朗,喲,你怎么在這兒?”三姨的臉又紅又黑,兩只眼珠還像年輕時一樣骨碌碌轉(zhuǎn)得靈敏,她抬手一指,“老四住在這里,剛生了老二,我天天這個時候過來看娃娃,跑得我的腿架子都要散了。你說說,我能不看嗎?不看咋辦呢?”
三姨的嗓門兒嚷嚷得跟在菜市場賣菜一樣,把附近棲在樹枝上打瞌睡的麻雀都給嚇跑了。母親有六姐妹,唯這個三姨最不受我待見。母親幾個姊妹里,數(shù)我家孩子多負(fù)擔(dān)重,也數(shù)我母親書念得最多,初中畢業(yè)進(jìn)了工廠,卻又因?yàn)槌錾聿缓帽煌嘶剞r(nóng)村。三姨父當(dāng)年有個磚廠,一到節(jié)假日,父親就帶著我們哥仨去磚廠拉磚,那時候拉一車磚五毛錢,我們父子四個手腳利索些一天能掙五塊錢。看在親戚的情分上,我們都以為三姨父給我們的工錢會比別人給得大方和痛快,哪知每到領(lǐng)工錢的時候,三姨父要不壓低每車磚的價錢,要不挖苦我們說他的錢都讓自家人掙去了。輪到三姨在場,錢就拿得更窩火,“你們都指靠著我,我指靠誰呢,”三姨一邊說,一邊用指頭在下嘴唇上沾唾沫,一邊氣鼓鼓地把錢數(shù)了又?jǐn)?shù)。起初,父親忍下了這口氣,回家路上一再警告我們都別吱聲;后來次數(shù)多了,父親臉上掛不住,就使著我們哥仨去拉磚,結(jié)果那天一車都沒有裝完,我們就跟三姨鬧翻了。搬磚時,三姨往磚窯外的灶臺旁一坐,手里拿起幾根蒜苗,大嘴巴就吧嗒開了:“說是去念書,其實(shí)就是偷懶,手一甩,臟活兒累活兒都是我們的,那時候拽成什么樣,我們都等著你媽當(dāng)鳳凰呢,可好,還不是回來當(dāng)農(nóng)民。當(dāng)就當(dāng)吧,那就當(dāng)出個樣兒讓我瞧瞧!嘁,見天討吃一樣,一點(diǎn)忙不幫,只會想著法兒掙自家人的錢?!比痰脑捯魟偮?,我們哥仨就一人提著一塊磚頭,走過去砸了她家的灶。三姨氣得跳起來要罵,我哥大吼了一聲,“你把白吃我家的大米都吐出來”,這才壓住她的氣焰。但我們走出沒多遠(yuǎn),三姨就又扯天呼地地罵了起來。那以后,三姨再不敢上我家白拿大米,她忍了一年去別處買米吃,但后來,還是低了頭又來找我母親,說吃來吃去,就數(shù)我家的大米好,往后只買我家的大米吃。
日子匆匆而過,風(fēng)水終于轉(zhuǎn)到了我家。那一年我升了職,成了宣傳部門一位多少有些實(shí)權(quán)的處長。突然有一天,在一位親戚的婚禮上,三姨灰頭土臉地找到我,說她的大孫女大學(xué)畢業(yè)找不上工作,托我?guī)蛶兔?。她一改往日趾高氣揚(yáng)的跋扈勁兒,又黑又紅的臉上堆滿了討好我的笑容,一雙渾濁的眼珠忙不迭地察看我的臉色,見我沒有接話,忙又夸下??冢骸板X不成問題,多少我都給你備著?!币宦牬嗽?,屈辱的往事立即涌在眼前,讓我不由得生出一股冤冤相報的快意,“辦不了,”說完我就用眼角鄙夷地瞅著三姨,再無一語,直到她驚愕又羞愧地轉(zhuǎn)身消失于人群中。
“三姨,您精神看著挺好。”
“一朗,你這是怎么了?”三姨仰著臉湊近我,能說會道了一輩子的厚嘴巴半張著,似乎是因?yàn)槭裁赐纯嘤州p輕抽搐著,“你媽沒了以后,見到你委實(shí)不容易,你這是怎么了?”
“哦……哦,不礙事,三姨,這不,又能出來轉(zhuǎn)悠了?!?/p>
三姨哆哆嗦嗦的喘氣聲傳到我的耳邊,她抹了一把眼淚,像是給她的某個孫子整理衣襟或者揩揩鼻涕一樣,伸手抓起我扭曲僵直的左手。她翻開我的手掌心,先是用她干燥溫暖的手心用力搓了幾下,再按了按,接著又握住我抽縮在一起的無名指和小指,不輕不重地捏了捏再揉了揉。末了,吸溜了一下鼻子,抬起頭說:“一朗,說什么都要好好的,你這樣子,你媽要是看到,不知多難受。”
5
“今天我陪你一起走?!笨次覝?zhǔn)備出門,妻子走到衣架前。
“你在家歇著,我一個人自在,沒事,放心?!?/p>
“手機(jī),手機(jī)打開,不然就別出門。”妻子沉下臉提高了嗓門。
昨天我關(guān)了手機(jī),進(jìn)屋就遭到妻子的厲聲數(shù)落,我還了一句嘴,妻子坐下來便哭,嗚嗚嗚的,止也止不住,傷心欲絕的模樣,大概我死了也不過如此。我被她哭得惱火,但明白她是真的著了慌,就只能認(rèn)錯并答應(yīng)立即改正。不過,事后我想了又想,我就是出門走走路,何至于她像是大難臨頭?
當(dāng)然,今天我換到了第三條線路上。誰能想到呢,三天換了三條路線,就好像我想著法兒專門要去撞上包哲和三姨似的,更像我被什么東西攆來攆去,喪家犬似的東躲西藏。但即便如此,我反而更想出去走走,每一條線路上都仿佛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在等著我。這個想法深深吸引了我,令我好奇自己還會遇上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真是難以置信,在我?guī)缀醭蔀橐粋€廢物時,時間會以這種方式,撬開我?guī)捉]合的記憶,撫平我情感上的褶皺,那么,它這樣做有什么用意嗎?
好天氣似乎在為我的行走鼓勁。碧空無云,陽光散發(fā)出清香,無處不在,灌入我的肺腑,平生我頭一遭在敞亮的藍(lán)天下聞見它如此強(qiáng)烈的味道。穿過通往公園的林間小道,我徑直往前方的人工湖走去。偌大公園,只在人工湖的另一邊,晃動著兩條細(xì)小的人影。小徑兩旁鋪著厚實(shí)的草坪,草坪上,按照不同區(qū)域栽種著不同種類的灌木與大樹,現(xiàn)在是冬季,枝丫都光禿禿的,我能認(rèn)出來的,只有月季、金銀花、銀杏和槐樹。沿著一條兩米來寬的人工小溪,我來到一個亭子下,歇了不到五分鐘,覺得陰涼,便出了亭子,繼續(xù)前去。
越挨近人工湖,四周的草坪就越平整,我左看右望,越看越覺得心情舒暢。光線亮得晃眼,但我還是瞧見右前方一個凹陷下去的草坑里,臥著一片黃褐色的影子,大概是只小動物。
果然,是只奄奄一息的柯基幼犬。小狗還沒斷氣,見我來到,半閉的眼睛微微睜開,下巴抵在枯草間,已經(jīng)無力動彈。我無法下蹲,只能退后些,半哈著腰,讓它看見我。它頂多三個月大,乳毛未換,嘴和鼻形露出幼犬才有的稚相,烏黑的眼睛里全是淚水,內(nèi)眼角掛著長長的深色淚痕。它連哀叫的力氣也沒有了。我很久沒有如此仔細(xì)地打量過小動物,更別說一只就要死去的幼犬。我一動不動凝視它的眼睛,小狗也看著我,它的眼睛里既沒有絕望也沒有哀愁,那些流出的淚水,只是體液的自然溢出,它的目光是平靜甚至漠然的,它那樣看著我,似乎僅僅在說——一個人來了,一個人看見了我。小狗已經(jīng)沒有求救的愿望。很快它幾乎閉上了眼睛,仿佛懶得再理我。我發(fā)了陣呆,感覺到小狗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并且洞悉了什么我不知道的真相,而現(xiàn)在,它就要把自己知道的一切無聲地帶到另外一個世界里去。小狗是個什么征兆吧。這想法令我感到不安——它躺在這兒,難道是為了提醒或者告訴我什么?來了一陣風(fēng),風(fēng)擾亂了我的思緒。看著小狗眼中仍在涌出的淚水,我感到自己沒法再待下去,就摘下手套,一只蓋在小狗的臉上,一只蓋在它的身上。至少讓它帶著一絲溫暖離開這個世界吧。
離開小狗,我繼續(xù)往前溜達(dá),一路上,腦海里全是狗兒用它烏黑的雙眼瞧著我的模樣。半個多鐘頭,我估摸著小狗差不多斷了氣,就轉(zhuǎn)身朝回走,心想好歹找些什么東西將它埋掉。
令我意外的是,待我回到小狗身邊,已經(jīng)有人用大小不一的石子和土坷垃為它搭起了一頂小小的墳塋,我的手套像是鋪蓋一般一并被壓在了石子下。墳塋的頂頭,壓著一束新鮮的小白菊,它潔白的花瓣和明黃色的花蕊像是把藍(lán)天下的陽光都吸引到了這兒。
我朝四周望了又望,沒見一個人影。真是夠蹊蹺的,什么人能夠來無影去無蹤?這么大的公園,如此空闊的視野,什么人可以藏得如此徹底?我在這座小小的墳塋前駐足不前,一時思緒紛飛。這些年我送別過父母、長輩、朋友和一兩位同學(xué),這一次,是只被遺棄的小狗。死去是件令人悲痛的事,一只素不相識的小狗的死都能激起我心頭的哀傷,甚至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使我深受撞擊,使我仿佛聽到了死神的低語。也許是因?yàn)檫@束冬天里的小白菊吧,它柔嫩又無所庇護(hù),卻又無所畏懼地開放在四際的一片枯瑟里。那么,那位手持一束小白菊、無影無蹤的哀悼者,他或者她——是誰呢?以這種方式告別和哀悼小狗,肯定不會是小狗的主人。為一個素不相識的生命而哀悼,這人是誰呢?我再一次環(huán)顧四周,真心希望他或者她猛然出現(xiàn)在我身旁,更期望隨便和我說些什么,與小狗有關(guān)無關(guān)的,不管什么,我都想聽一聽。出院以后,我還從來沒有這么迫切地想見到誰呢。
第二天午休后,我又去了公園。昨晚風(fēng)挺大,風(fēng)擦著窗沿吹過,我靜靜地諦聽與等待,卻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氣溫明顯下降,云被風(fēng)吹成一層薄薄的紗幕,貼在天空上。到了公園,我徑直往小狗的墳塋走去。這時我才明白,昨晚我是在期待這一刻——也許我會在小狗的墳塋前碰上那位哀悼者。
那位哀悼者顯然剛剛來過。墳塋比昨天封埋得更嚴(yán)實(shí)更飽滿,在昨天的空隙處,又填上了不少石子。墳塋的頂頭,仍然壓著一束新鮮的小白菊,像是專為我的到來而布置的現(xiàn)場。經(jīng)過一夜風(fēng)吹,昨天的小白菊已然冰凍萎謝,因此這束新鮮的小白菊就更加醒目。我的心與花朵一起風(fēng)中輕輕顫動。
公園里除了我沒有別人,還有兩天就是除夕,人們都在為節(jié)日的到來而忙碌,其實(shí)一進(jìn)公園我就在四下張望,期望碰上那位不愿露面的哀悼者。我等了一陣兒,四下里除了遠(yuǎn)處車輪軋過馬路的嚓嚓聲,風(fēng)吹枯草的窸窣聲,以及自己忽高忽低的呼吸聲,只剩一片令人感到憂傷的靜寂??磥?,那位手持小白菊的哀悼者是不會出來與我相見的,他或者她,并不想和我說什么。但也許,這樣又是最好的安排,從一只小狗的墳塋,到一束小白菊,其間的未知,勝于萬言。
回到家不到五點(diǎn)。今天我走得慢,又在小狗墳前駐足靜立了不少時間,所以身上沒汗。摘圍巾時,右后背的肩胛處隱有痛感。也許我應(yīng)該聽妻子的話,這兩天走路時間太長,體力消耗過大,扯拽得后背肌肉已有不適。家里沒人,之前妻子給我打過電話,說她和女兒約好,要去市中心一家超市買年夜飯需要的食材,并囑咐我進(jìn)屋后喝水吃藥,水剛燒開,灌在桌上的暖瓶里。
吃了藥,我去臥室換睡褲。大衣柜最底層的一個抽屜敞開半個,準(zhǔn)是妻子拿了什么東西后忘記關(guān)上。這兩個抽屜放的是家里的各樣證件、銀行卡和妻子的幾件首飾,平常鎖著,鑰匙在妻子手里,我極少打開,需要什么,總是直接問妻子要。我去合上抽屜,一眼就看見了那個裝著我住院期間各種影像膠片的白色塑料袋,白色的塑料袋上貼了一溜檢查日期和檢查內(nèi)容,名稱我一個也記不住,都是醫(yī)生要我做什么檢查我就去做,做完由妻子和女兒拿回來收歸到一起,我從來沒有看過,因?yàn)榭匆彩前卓?,看不懂?/p>
我將塑料袋提起來,沉甸甸的,重得可是讓我吃了一驚。已經(jīng)做了這么多檢查,妻子竟然還嫌不夠。坐在床邊,我打開塑料袋,依次翻看這一張張決定我命運(yùn)的黑色膠片和白色報告單。大多數(shù)膠片都針對頭部,看來看去,我依然看不出什么名堂。報告單倒是清楚些,從入院到出院,再到出院后的復(fù)查,妻子按時間順序?qū)⑺鼈冋墼谝黄穑媸菈蚣?xì)心的。除了報告單、出院證明、繳費(fèi)發(fā)票、CT和核磁膠片,塑料袋里還有一張牛皮紙信封,我想也沒想,一把將它抓了出來。是兩張肺部CT掃描報告單:
右肺下葉后基底段見軟組織腫塊影,大小約2.5×2.2cm,形狀不規(guī)則,后緣與胸膜粘連,右肺下葉支氣管壁見增厚影,右側(cè)胸膜增厚,肺塊周圍見片絮狀影,縱隔內(nèi)淋巴結(jié)增大。心臟不大,冠狀動脈壁見鈣化影。
兩份報告單,一張是入院時做全身檢查時拍的CT影像報告,一張是出院前做的,描述完全相同。好長一陣子,我呆呆坐著,大氣不敢出。這就是妻子一再要我做檢查的原因吧。我的肺也出了毛病,而且是大毛病,妻子和女兒顯然知道將會發(fā)生什么,她們一句話也沒對我說過。
拿著報告單我打開電腦,在搜索引擎里輸入關(guān)鍵詞,不到十分鐘,我就看到了自己的未來,知道自己后背肩胛處為什么疼痛,也理解了妻子為什么昨天為我關(guān)手機(jī)一事而嗚嗚哭個不停。我以為自己走出了鬼門關(guān),哪知后面還有血盆大口。這一回,我怕是再逃不脫了。關(guān)掉電腦,我的脊背生了一層冷汗,但我還是冷靜地將兩份報告單放回原處,再將塑料袋按取出時的樣子放進(jìn)抽屜,然后幫妻子合上了抽屜。
第二天中午,我沒聽妻子的勸阻,又去了公園。我想我只有拒絕她的關(guān)心,才能使她不起疑心,因?yàn)樽蛲砼R睡前她發(fā)現(xiàn)自己忘了鎖抽屜。妻子瞞著我不讓我知道我的命運(yùn),我瞞著妻子不讓她知道我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的命運(yùn)。出了家門,我的鼻子就開始發(fā)酸,總有一天,真相會自己站出來,橫在我和妻女之間,到時候,到時候我得告訴她們我會怎么辦,她們該怎么辦。但我怎能知道該怎么辦呢?所以,今天我一定得出門透透氣。
路邊的廣告牌,等在紅燈前木然的女人,茂密的楊樹林,孤零零的公園休閑椅,以及陽光為一根電線桿制造的陰影……我走得很慢,為的是記住一路所見,但我知道,我投向他們和它們的目光,每一眼已經(jīng)帶上了告別的意味。
哀悼者仍然先我而到,又一束新鮮的小白菊在微風(fēng)里輕輕晃動。我抬頭眺望空無一人的前方,心中升起一縷莫名的欣慰。一路上我都在擔(dān)心這件事——今天沒有哀悼者,沒有小白菊。如果把墳塋里的小狗想象成未來的自己,我的這番心情就是能夠理解的??v然是孑然一身,縱然微不足道,也有來自未知者的善意與告慰。仿佛專門是為了確認(rèn)此事,在得到一個滿意的答復(fù)后,我不再像來時那么失魂落魄了。
時間無聲地溜走,再抬頭,陰云已經(jīng)遮去大半個天空。起風(fēng)了,枯草給吹得嘩嘩直響。明天是大年三十,我得與妻女待在家里守歲和除舊迎新,再往后,如果我還有熱情和力氣再來到這里,小狗的墳塋以及哀悼者的小白菊,八成全都不見了,但這已經(jīng)足夠。短短幾日,我已經(jīng)為我的未來提前領(lǐng)受到了意料之外的征兆與善意,這些無疑能夠提醒我做好必要的準(zhǔn)備,善待余下的時光。風(fēng)忽地打一個旋兒,徘徊在我腳邊,頃刻間,壓在石頭下的小白菊嗖地一下被吹散在草坪上,有的卡在枯草間,有的跟著風(fēng)一路踉蹌,眨眼就失去了蹤影。恰在此刻,我的手機(jī)響了,是妻子打來的,不用猜,她一定是催我趕快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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