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瑞濤
戊戌六君子之一的譚嗣同臨刑前題詩獄壁曰:“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贝嗽姷诙溆昧藮|漢時杜根的典故,東漢王朝自公元105年和帝劉肇駕崩至公元121年間,實際控制在皇太后鄧綏手里,可隨著安帝劉祜年歲日增,就有不怕死的官員站出來請?zhí)笸诵?,杜根即是其中之一。史載:官階為郎中的杜根和另一位同級官員一起上書道:“帝年長,宜親政事。”嘗到權力滋味的鄧綏干得正帶勁,聞聽此論,火冒三丈!下令將二人“盛以縑囊,于殿上撲殺之”,然后拋尸城外。杜根命大,沒被打死,在袋子里慢慢蘇醒過來。不過鄧綏做事很細致,專門“使人檢視,根遂詐死,三日,目中生蛆,因得逃竄”。這出死里逃生的宮廷戲真是驚心動魄,而朝堂上當場杖殺大臣的做法也著實恐怖。
秦國嫪毐之亂后,齊國客卿茅焦曾指控嬴政“囊撲二弟”,說明早在戰(zhàn)國就有了這種將人裝進白絹大袋子里痛打的“撲刑”。東漢初年,溫和敦厚的光武帝劉秀對作為宮廷秘書的“尚書”們也頻頻使用撲刑。順帝劉保時,尚書令左雄曾因大司農劉據(jù)遭捶撲而上書曰:“九卿位亞三公,班在大臣,行有佩玉之節(jié),動則有庠序之儀。孝明皇帝始有撲罰,皆非古典。”可見,到了東漢明帝劉莊時,朝廷九卿高官也難逃撲刑的伺候。鄧綏敢用此刑,襲舊制罷了。
皇家在金殿上捶撲大臣之法東漢便有,偏偏明廷的廷杖格外出名,而這野蠻之刑也非洪武皇帝首創(chuàng),“實則學的是元朝的辦法”。但后人提及皇帝當朝打人,首先想到的總是大明朝,這確是委屈了大明,不過明之廷杖的名氣既然如此大,自然有標新立異足令之前其他殿堂上全武行表演都黯然失色之處!
亂世不論,明朝之前凡太平時代捶撲大臣基本都是極端事件,明朝卻不同,些許小事讓皇帝不痛快,大臣就可能挨上一通板子。洪武九年(1376),刑部主事茹太素上萬言奏折,朱元璋“叫人讀了六千三百七十字以后,還沒有聽到具體意見,說的全是空話,大發(fā)脾氣,把太素叫來,打了一頓”。第二天,接著讀到后續(xù)的部分才聽到具體意見,覺得很不錯,又將茹太素找來表揚了一番??赵掃B篇惹人煩,可因此責打大臣,打完后又接著獎勵,廷杖之刑在明廷確有點家常便飯的味道。
再者,古時捶撲大臣,就算群臣憤憤不平,真正挨打的也就一二領頭者,殺雞儆猴罷了。明朝廷則不然,往往一打一大片,規(guī)模最大一次在嘉靖三年(1524),朱厚熜為了將自己生母尊號“本生圣母章圣皇太后”中的“本生圣母”四字去掉,與朝臣發(fā)生沖突,七月戊寅(8月14日),“廷臣伏闕固爭,下員外郎馬理等一百三十四人錦衣衛(wèi)獄。癸未,杖馬理等于廷,死者十有六人”。朝堂變成大開殺戒的刑場!
明朝中后期太監(jiān)當權,廷杖大臣又夾雜進不少宦官的創(chuàng)意。成化之前,受刑之臣雖無古代撲刑用的大袋子遮體,至少還讓穿著衣褲,甚至還能“用厚綿底衣,重毰迭帊,示辱而已,然猶臥床數(shù)月,而后得愈。正德初年,逆瑾用事,惡廷臣,始去衣,遂有杖死者”。得勢的劉瑾將當朝大臣扒了褲子往死里打,劉瑾倒臺被凌遲后,這種打法依然沿用不廢。至于平常廷杖,打輕打重,很多時候就全得看掌刑太監(jiān)們的臉色了。
有明一朝在朝堂上將大臣這樣隨時打、一齊打,太監(jiān)們摻和著打的廷杖之刑,實為前朝未有之景致!明成祖朱棣期間廷杖雖被廢止,但并非永樂菩薩心腸,只因靖難之后殺人太多,朝堂上才故意擺出個禮賢姿態(tài),洪熙、宣德兩朝短短十一年間守成未變,到了英宗時便急不可待地恢復了廷杖之刑,從此直到明亡。
大明重臣張居正寫過一篇鼓勵自家孩兒力學以求科考登第之文,其中特別強調說:
中唐以后,進士一科最為榮重,而李德裕以其父蔭為備身千牛;或勸之應舉,德裕言好驢馬不入行,后亦為宰相?!舯境瘎t立賢無方,唯才是用。……宣德以后,獨重進士一科,雖鄉(xiāng)舉歲貢,莫敢與之抗衡,而大臣恩蔭,高者不過授五府幕僚,出典遠方郡守而止,即有卓犖奇?zhèn)ブ?,若不從科目出身,終不得登膴仕,為國家展采宣猷矣。
張居正時為內閣首輔,其子入仕途竟只有科考一條為正途大路,其他途徑著實逼仄。此文與朝堂上的廷杖之刑似無關聯(lián),但又透露出:有明一朝,士大夫階層與皇權間雖然硬沖突不斷,絕對實力上卻是大不如前!莫說六朝時連皇帝都不一定巴結得上的豪門士族,就是到了早已開科取士、豪門大族屢遭排抑的中唐,李德裕憑父蔭仍可拜相,根本不稀罕什么科舉功名。然而,隨著唐朝的覆亡,亂世中的舊貴族莫不如風中殘葉,難逃凋零的厄運,而新樹立的皇權則趁機逐漸增強。
元、明之際,蒙古貴族一溜煙跑回大漠,中原巨室則因兵燹大半被毀,登基后的洪武皇帝再添把手,“用嚴刑重罰,殺了十幾萬人,殺的人主要的是國公、列侯、大將;宰相、部院大臣、諸司官吏,州縣胥役,進士、監(jiān)生、經生、儒士、文人、學者,僧、道;富人,地主等等,總之,都是封建統(tǒng)治階級內部的成員”,經過這般徹底的大清洗,朱家王朝鞏固的同時,莫說顯貴,就連顯貴的后備軍亦元氣重傷,神州大地一派均貧富的景象。
可治國總不能靠皇帝一人直接指揮千百萬莊稼漢,自中央到地方,部、院、省、寺、府、監(jiān)以及州、縣的各級官僚,沒十幾萬人休想讓龐大帝國正常運轉。元朝以吏治國,吏治大敗,朱元璋是從最底層干上來的皇帝,對此深有體會,前朝舊官吏總令他不放心。起用民間的讀書人吧,雖然早在洪武元年(1368)就開科取士了,可四年后便被叫停,“開國皇帝認為這些新科進士太書生氣,當官還不夠成熟。他抱怨說:朕誠心求賢,但天下只以舞文弄墨之輩應之,不合朕意”。這一停就是十數(shù)年,而明初政壇的血雨腥風也嚇得文人觀望不前。
為了度過這段非常時期,明太祖只得通過“國子監(jiān)”來培養(yǎng)自己的新官僚隊伍,其生源由皇帝指派分發(fā)的“官生”和地方保送府、州、縣學的“民生”組成,開始時名額各半,但“后來官生入學的日少,民生依法保送的日多,以洪武二十六年(1393)的在學人數(shù)為例,總數(shù)八千一百二十四名,里面官生只有四名”,國子監(jiān)成為廣泛訓練民生當官的機構。
國子監(jiān)的監(jiān)規(guī)為欽定,極為嚴厲,一旦犯規(guī)便要挨打,其“辦公處叫繩愆廳,特備有行撲紅凳二條,撥有直廳皂隸二名,‘撲作教刑,刑具是竹篾,皂隸是行刑人,紅凳是讓學生伏著挨打的”。在監(jiān)規(guī)中“最最嚴重的一款是‘敢毀辱師長,及主事告訐者,即系干名犯義,有傷風化,定將犯人仗一百,發(fā)云南地面充軍”。
洪武二十七年(1394),監(jiān)生趙麟不堪虐待,出壁報抗議,“照學規(guī)是杖一百充軍。為了殺一儆百,明太祖法外用刑,把趙麟殺了,并且在國子監(jiān)前立一長竿,梟首示眾”。于是,國子監(jiān)門前又立了根長竿,直到正德十四年(1519),武宗微服出訪,來到早已破敗的國子監(jiān)門前,看到這根怪竿子,“弄糊涂了,問明白說是掛學生子腦袋的。他說:‘學校豈是刑場!而且,‘哪個學生又敢犯我的法令!才叫人撤去。這竿子一共豎了一百二十六年”。
這些前頭沒有遮陽樹、后面沒有靠背山的“民生”,在板子聲里教練成官,不僅皇家視其為可隨意敲打的小門生,連他們自己也將挨打當作正常。洪武十五年(1382)以后科考又被恢復,劉基、詹同之流的舊文人還覺得對大臣施以廷杖之刑有辱斯文,國子監(jiān)出身的新官員卻已是安之若素。
明太祖時推廣棉花種植,河南、河北成為原棉供給中心。明中葉起,素為魚米之鄉(xiāng)的江南也開始將大片水田用來種植棉花類經濟作物,一種棉花,水田盡毀。萬歷年間棉價下跌,許多江南農民轉入手工業(yè)生產活動中,“到晚明末期,江南開始向北方輸出棉布以換取那里的原棉”。伴隨工商業(yè)的發(fā)展,江南一帶鄉(xiāng)紳階層的實力不斷壯大,皇權獨大所依賴的明朝初期那種小民社會無形中發(fā)生了變化。
另外,帝王欲以文治天下,怎能總一個“打”字招待文人,除大棒外自然還得有很多甜頭才行。大明官僚后備隊在太祖時稱“廩生”,宣德年間又設“增生”,之后又增設“附生”(三者即民間所謂“秀才”)。太祖督責官員雖嚴苛,對“廩生”卻不錯,每人每月規(guī)定可領米一石,魚肉鹽醯都由官供給。后來的“增生”、“附生”雖無東西可領,但與“廩生”一樣,“一家之內,除本身外,優(yōu)免二丁差役。換一句話說,就是家中只要一人入學,可以三人免役”。秀才尚如此,功名進階者及退休官員享受的特權就更多了。
明中后期,皇室膨脹、太監(jiān)當?shù)?,民間賦稅壓力持續(xù)增加。鑒于讀書人擁有的經濟特權,“如果一個農民交不起賦稅,他就可以把原用于交納賦稅的錢物以及地產所有權——交給當?shù)啬硞€新的鄉(xiāng)紳——庠生,庠生身份可以免除賦稅”?!扳陨奔葱悴?,這種現(xiàn)象被稱為“投靠”,顧炎武對此專門描述道:“今江南士大夫多有此風,一登仕籍,此輩競來門下,謂之投靠,多者亦至千人?!迸c那些財大氣粗卻無功名護體的地方鄉(xiāng)紳相比,有功名的文人日子過得滋潤,政治上還被賜予一定的話語權,這點特權雖不足以抗衡皇家,但當遭受權力壓迫時還是能夠通過一定言論渠道進行抗議,遭到同樣迫害的平頭百姓因此將他們看作為民請命的輿論代表,其社會聲譽不斷提高。
有明一朝許多利益上的斗爭,“技術上的爭端,一經發(fā)展,就可以升級擴大而成道德問題,勝利者及失敗者也就相應地被認為至善或極惡”(黃仁宇語)。大明政壇上無論站在皇權一邊的官宦、豪強、勛戚,還是代表中小鄉(xiāng)紳的諸多朝臣、士生,大都嫻熟掌握此種問題轉化的手法,具體套路總是先搶占道德制高點,然后架起道德的重炮猛轟對方。如此一來,就連統(tǒng)治階級的內部矛盾,也每每被上升成大善與大惡之間絕無調和可能的血戰(zhàn)。形勢嚴峻,皇權一方順手拎出廷杖的大棒,再自然不過。
孟森先生曾說:“至明之廷杖雖酷,然正人被杖,天下以為至榮,終身被人傾慕,此猶太祖以來,與臣下爭意氣不與臣下爭是非所養(yǎng)成之美俗?!贝蟪荚诔蒙媳话橇搜澴哟騻€半死,這般野蠻做法怕是不配稱作美俗。所謂君王與臣下爭意氣,明初之際任性的君王和唯剩骨氣的大臣間相爭,倒有那么幾分意氣用事的意思,可隨著社會日漸復雜,各方千頭萬緒的利益糾葛被置于善惡不兩立的簡單解決模式中,使得大家都沒了在利益問題上討價還價的余地,從而失去了各方都讓一步以便在制度上進行改良的可能。最終,君臣誰都輸不起,皇家手提大棒以死相逼,大臣則高揚“名節(jié)”以死相抗!在這種缺少緩沖——更妄談建設性——機制的形勢下,各派政治勢力間只能是硬碰硬地惡斗。
清人修《明史》,論及前朝刑法之弊時說:“刑法有創(chuàng)之自明不衷古制者,廷杖、東西廠、錦衣衛(wèi)、鎮(zhèn)撫司獄是已。是數(shù)者,殺人至慘,而不麗于法。踵而行之,至末造而極。舉朝野命,一聽之武夫、宦豎之手,良可嘆也。”看來前朝再糟糕,前朝皇帝也不能隨便罵,“良可嘆”的只是“一聽之武夫、宦豎之手”而已。當然,明太祖以此非常手段處置王公大臣,似乎也不是全無道理,如呂思勉先生所云:“官僚階級的利益是和人民相反的,要保護人民,其要義就在于約束官僚,使不能為民害,若并官僚階級而亦放縱之,那就是縱百萬虎狼于民間了。”孟森先生亦指出:“故非有真實民權足以鈐束官吏,不能怨英君誼辟之持法以懾其志也。刑亂國用重典,正此之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