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選擇往下沉

顏楊

昨天夜里一點多，聽著火車在黑夜行駛的哐當聲，我徘徊在入睡邊緣，一個念頭忽然跑進腦子：我能否準確描寫出火車行駛的聲音？這個念頭揮之不去，于是爬起來在紙上寫，寫到兩點多，發(fā)現(xiàn)并不容易。普通的火車是很慢也很奇妙的交通工具，它和飛機完全不同?；疖囆旭傇阼F軌上的聲音節(jié)奏起碼有三四種變化，在人感官上喚起的東西都不一樣。

這是最近養(yǎng)成的一個自虐習慣遇到很多時刻，都會跳出來自問：你能把這個東西準確描述出來嗎？真的挺難的。

很多偉大作家都說過，寫作最難的就是把事情寫準確，寫真實。不是表面的真實，是具備一種普遍抽象、卻又深入到骨子里的真實。其實所有事情都一樣，它們的存在是那么獨特，里面有太多奧妙，你越寫，奧妙就自動冒出來越多，多到你對生活愛啊愛啊愛不盡。有時候就是這樣。

我是因為文學，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是這么喜歡活在這個世界上的。芥川龍之介有篇關于河童的小說，說每個河童即將降生的時候，河童的爸爸媽媽都會朝一個洞里喊一句：“孩子啊，你要不要來這個世界??？”我很羨慕有這種機會。如果當初爸爸媽媽這樣問我一聲，我可能會說：“算了吧。”

在20歲到30歲時，我經(jīng)常無情地問我媽一個問題：“你為什么要生我？”來到這個世界不是我的本意，我沒那么想來。這是自己真實的世界觀，對生活的看法就四個字：來都來了。

來都來了，還能怎樣呢？總不能去死呀。

或許是心性的早熟，或許是遺傳自家族的悲觀，我對很多事情打心底都抱著可有可無的態(tài)度，大部分力量都是強行欺騙自己得來的。直到快30歲的時候，我開始去理解小說、詩歌，學習寫作，進入文學的時間和節(jié)奏，從閱讀和構建文字的過程中漸漸改變了對生活的看法。

選擇了學習寫作，其實就意味著你開始往下走。當所有人都在往上跑的時候，我選擇了往下沉，沉到很安靜很平凡很緩慢的地方，去過一種笨拙、柔軟、樸素、力所能及的生活。這時候才覺得“終于對了，這是我的性格應該匹配的東西啊”。

當我把這一切感受和媽媽講時，她說：“那就這樣去活吧，做一個特別普通的普通人。”

曾經(jīng)有位作家老師對我說，寫東西的人是幸福的，因為有時候只有你發(fā)現(xiàn)了世界的秘密。學習寫作讓我改變了一切看待事、看待人、看待生活的立場，它不僅僅是種行為，它是一種態(tài)度。一種與另一些生活方式、另一些人、另一些方式保持距離的態(tài)度。

無關對錯，只是選擇而已。就像一刀切開西瓜，你知道你要哪一邊，當然也會很清楚另外一邊有什么。接下來只會是更加徹徹底底的下沉，盡管自己也曾向往巔峰。

最近又開始用筆和紙寫東西，很慢，從對話，從景色，從一個個場景學起。最近又開始遠行，遠行太重要：發(fā)表的第一篇小說《無處可去》是從瀘沽湖居住回來寫的；《巔峰狀態(tài)》是從秦皇島回來以后寫的；《遺忘之地》是從老家回來寫的；《成都有什么》是從成都回來以后寫的。對自己來說，遠行不僅是浪或者放松，而是找回，我想我一直在找回，永遠需要找回，得一直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