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彩霞
日俄戰(zhàn)爭后,旅順與大連成為日本的殖民地,愛國青年杜重遠苦苦思索救國之路。從雜志上看到日本人在大連辦了窯業(yè)會社,占據了中國的瓷器市場時,他決心實業(yè)救國。
杜重遠東渡日本,考入東京高等工業(yè)學校學習陶瓷制造。留學幾年間,日本妄圖永久占領大連的野心昭然若揭,愛國熱情被點燃,他多次組織留日學生游行示威,要求日本歸還旅順、大連。隊伍里,一個氣質典雅的少女吸引了杜重遠的視線,在集會和演出中,她歌聲悲壯,指揮有力,將抗議活動推向高潮。他記住了她的名字:侯御之。
那時的侯御之遠近聞名。她生在北京一個傳教士家庭,從小接受西方教育,上學后連年跳級,8歲已經小學畢業(yè),并考取了官費留學。在日本,她接受了貴族禮儀教育,不僅門門功課都第一,能講7國語言,還極富音樂才華,唱歌劇、指揮、演奏鋼琴,“凡有聚會,必震驚四座”,被各國外交官尊稱為“公主殿下”。
相識后,侯御之經常去聽杜重遠的演講,參加他組織的請愿活動,這個才華橫溢、風度翩翩的青年令她欽佩不已。意外的是,她收到了他的表白信。她比他小14歲,戀愛為時過早,拒絕理所當然。
學業(yè)完成后,杜重遠回到沈陽籌資創(chuàng)辦肇新窯業(yè),逐漸取代日瓷在東北市場的壟斷地位;他還得到張學良賞識。短短幾年,30歲的實業(yè)家就成為工商界著名人士,被推舉為沈陽市商會副會長。
盡管在情感上拒絕了杜重遠,但他的救國理想深深影響著侯御之。她放棄了音樂,選擇攻讀法學博士,以求將來能為祖國挽回喪失的權益。20歲的侯御之成為中國第一位女法學博士,她婉拒了日本高等學府的邀請,回到北平,一邊撰寫《刑法學》,一邊在燕京大學和馮庸大學執(zhí)教。
才情過人的年輕女教授聲名在外,有一天,她宿舍窗下飛來一只雁形風箏,正面寫著“不傳消息只傳情”,背面則是“我在這里等你”。等她的人正是杜重遠。他們曾一度失去聯(lián)系,她在日本發(fā)憤學習時,他正身處驚濤駭浪。因肇新窯業(yè)蓬勃發(fā)展,逼得日本瓷廠銷量銳減,在抗日洪流中,他始終走在最前面,日本人恨他入骨。作為“抗日巨頭”,他被通緝,被迫流亡關內。輾轉中,他結識了周恩來,在其鼓勵下,為鄒韜奮主編的《生活周刊》撰稿,以筆為槍呼吁抗日。
命運安排他們再次相遇,他的愛國壯舉終于打動了她。意識到在侵略者面前,法律不過一紙空文時,侯御之離開講臺,和杜重遠一道奔赴危難中的熱河,并因此結下了緣分。從熱河歸來后,他們在上海舉行了盛大的婚禮,一個著禮服,一個披白紗,才子佳人珠聯(lián)璧合。
借著結婚,杜重遠購買了一套豪宅,實則是為愛國人士提供活動場所。新婚第三天,他便離家參加救亡,只留下她獨自面對龐大而陌生的環(huán)境,上千平方米的大宅,經常造訪的各界名流、達官貴婦,這些都令一向潛心學問的侯御之無所適從。在信中,杜重遠一次次引導她:“要利用這些聚會多宣傳抗日工作?!彼龑W著應對各種復雜局面。日本人上門查問時,她迅速換上一身華貴和服,用流利的日語道出很多日本軍界高層的關系,高貴的氣質嚇得不速之客連連道歉。
這年年底,杜重遠創(chuàng)辦了《新生周刊》,吹響抗日號角??d的一篇文章引起軒然大波。日本人以“侮辱天皇,妨害邦交”為由,要求國民黨封刊捕人。杜重遠入獄后,不顧身懷六甲,侯御之頂著驕陽酷暑,日夜奔波營救。住在監(jiān)獄附近的破廟里,不理會饑鼠繞床,蝙蝠飛舞,她以專業(yè)的法律知識,逐條駁斥?!胺蛟谠┆z子在腹”,她用多種語言譯出洋洋萬言《抗告書》,刊登在國內外報刊上?!靶律录闭痼@海內外,一時輿論嘩然。因為勞累過度,她不幸流產。
在獄中,杜重遠閱讀了大量馬列書籍,他分別給張學良和楊虎城寫信,希望他們共同抗日。刑滿后,他立即奔赴西安與張、楊再次商談。2周后,“西安事變”爆發(fā)。預料之中,以“幕后策劃者”為罪名,杜重遠再次被捕。押送南京前,侯御之來機場送行。生死難料,悲不自勝,但她仍然克制自己。被押上舷梯時,他回頭看她,凄風冷雨中,瘦弱的她,分明是一叢傲菊。
1937年9月,國共再次合作,杜重遠終于被釋放。然而形勢仍然嚴峻,他是著名實業(yè)家,又是抗日積極分子,日本人四處通緝他。謝絕了國外友人的邀請,他決定去新疆,把新疆建設成抗日基地。侯御之陪杜重遠來新疆。他擔任新疆學院院長,訓練抗日干部;她在家哺育兒女。新疆學院辦得風生水起,杜重遠威信日高。不料,這引起新疆督辦盛世才的忌恨。一個初夏的雨夜,一群黑衣人突然闖進杜重遠的家。他被捕后,她和孩子們境況凄慘,“門外設警軟禁,親族朋友不準接見,不準通信,衣食不足,常三五日不得一飽,冤慘恐怖,凌辱備嘗?!辈痪茫膫鱽?。一位獲釋的獄友含著淚講述了杜重遠遭受的種種酷刑,字字如驚雷,整整兩天兩夜,她呆坐桌旁,泥塑一般。所有人都說,她瘋了。3個孩子的哭聲喚醒了她,一個3歲,一個2歲,一個尚在襁褓,這是他留給她最后的禮物。他為愛國而死,她要為愛他而生。這一年,她31歲。
然而盛世才不肯罷休,他慘無人道地把侯御之和孩子們關進結核病院,確定全部感染后,又將他們軟禁在家??恐恍┌l(fā)霉的果醬,他們熬到了抗戰(zhàn)勝利,歷盡艱辛,侯御之終于帶著3個孩子回到上海舊居。久久地站在房門前,回想以前恩愛種種,她凄楚地說出:“畫樓重上與誰同?”
全國解放后,生活才稍稍安定。孩子們是她的希望,可是他們長期纏綿病榻,無法入學。病床邊,她為他們提速授課,用3年時間學完了整個中小學課程。在親友們的驚嘆聲中,沒上過一天學的3個孩子全部走進上海名牌大學。終于苦盡甘來,侯御之卻不幸罹患癌癥。時日無多,靠在氧氣瓶上,與死神作拉鋸戰(zhàn)的間隙,她在小紙片上斷斷續(xù)續(xù)地回憶杜重遠,他的愛國壯舉,她要講給世人。在她協(xié)助下,兩個女兒匯編完成了《杜重遠文集》。
心愿已了,人生苦旅到了盡頭。1998年,侯御之病逝,最后的叮嚀是:“在這遠行之際,我想讓重遠一生為國忘家的事跡,留給后人……”這一生,歷經磨難,九死一生。但是她不后悔,因為,她嫁給了一個愛國者。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