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春霞
2008年上半年,古城洛陽史家屯村在建造經(jīng)濟適用房時,突然發(fā)現(xiàn)此地有一片墓葬群。考古隊聞訊趕來進(jìn)行了搶救性發(fā)掘,并逐漸整理出一個由11座墓室組成的家族墓葬群。墓室里沒有令古董商感興趣的東西,墓主來頭卻不小,因為其中有一座墓的主人是北宋大名鼎鼎的宰相富弼和他的夫人晏氏,而富弼的墓志就成為最有價值的收獲。
富弼的墓志由資政殿學(xué)士韓維撰寫,由端明殿學(xué)士孫永書丹,司馬光篆寫碑額,只憑這幾個名字就可看出這塊墓志的分量。不過,應(yīng)該還有一方更有價值的墓志,怎么沒有出現(xiàn)呢?這方“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墓志是怎么回事?事情還得從900多年前說起。
宋仁宗嘉祜六年(1061年)三月,58歲的富弼突然中止了宰相之職,因為母親去世了,他得守孝三年。
喪葬瑣事自有專人安排,但有一個關(guān)乎亡者和富氏家族體面的問題需要富弼親自定奪,那就是請誰來為母親撰寫墓志。富弼貴為宰相,從北宋諸多人才當(dāng)中挑一個人寫墓志應(yīng)該不是難事,但深謀遠(yuǎn)慮的富弼并不這么想,他要謀定而后動。這個寫墓志的人要有一定的政治地位,書法也要好,還要肯為老太太寫一堆頌德美詞。
正當(dāng)富弼身著孝服謀劃此事時,有人送上門來了。誰?“宋四家”之一的蔡襄,他送來了吊念以及溫柑以示慰問。
蔡襄有詩名,有書名,有官名,當(dāng)時的權(quán)職是皇帝秘書兼財政部部長,由他來寫墓志非常合適。富弼仔細(xì)考慮之后,給蔡襄寫了封信:“弼修建墳院,得額已久,先人神刻,理當(dāng)崇立……溫柑絕新好,盡薦于幾筵,悲感,悲感。弼又啟?!?/p>
信的大意是說:我正在修建墓院,碑額早就準(zhǔn)備好了,但還沒想好請哪位高人來寫。我覺得當(dāng)今天下就屬你和歐陽修的文章最好,又跟我最交心。但歐陽修剛?cè)螀⒅拢瑧?yīng)該很忙,不便打擾,所以想請你來寫。另外,我還想請你抄一份《圓覺經(jīng)》的偈文,一起刻石。文章最后,富弼對蔡襄送的溫柑夸贊了一番。
這封信就是富弼的傳世書帖《溫柑帖》,又名《建修帖》,現(xiàn)藏于中國臺北故宮博物院。
富弼這封信可以說寫得無可挑剔。我們先看措辭,他對比自己小8歲的蔡襄自稱“弼”,然后說出了想請蔡襄來辦此事的三點原因,一是先人神刻是家族大事,要找有水平的人來寫;二是我富弼認(rèn)為天下最有水平的人就是歐陽修和你了;三是你們倆是我最知心的朋友。這話說得像個壇子,三面都封死了,只有一個口開著,就等蔡襄入甕了。
再看行文格式。在富弼的這件手札里,每行錯錯落落,時長時短,這不是隨意為之,也不是為了好看,而是禮節(jié)需要。信中凡提到名字或稱呼的,如“先人”“故人”“永叔…君謨”“下執(zhí)”,要么是提行寫,要么是空一格再寫,說明他很謙遜。
在信的末尾,富弼認(rèn)真夸贊了蔡襄送的溫柑。正是由于這一細(xì)心回應(yīng),此帖被后人取名《溫柑帖》,也常有好事者將其拉入書法家的美食帖中。
前前后后一看,既是蔡襄有“示諭”,老宰相富弼又那么謙恭,無論如何,蔡襄都得寫這個墓志了??墒菫槭裁锤患夷谷豪餂]有見到蔡襄的書法刻石?
大致有三種可能:第一,富弼的母親沒有和富弼安葬在同一個塋地里,可能被運回祖籍浙江文成,或是被安葬在另一個未知的地方。第二,蔡襄寫的那方墓志被盜或損毀了。富弼墓中赫然有個大洞,所以富弼父母的墓室也可能被盜或毀棄了。但還有一個很大的可能是蔡襄根本沒有寫。
查閱蔡襄的傳世文集和一些尺牘,還真沒有看到他的回信,而且,他的文章里也極少提到富弼。我們不妨分析一下,如果他真沒有寫,原因何在。這可以從幾個關(guān)鍵時間和幾個重要事件來分析。
仁宗慶歷四年(1044年),33歲的諫官蔡襄以瘋狂斂財和不為百姓、皇帝謀福祉為由,把宰相晏殊拉下了馬,然而晏殊是蔡襄科考時的主考官,和他有師生之情。晏殊更是富弼的岳父,此時他的處境也非常艱難。這些事富弼會選擇忽略不計嗎?
大約10年后,宋仁宗至和年間,蔡襄在政治斗爭中失敗,自請去泉州任職。臨行前,蔡襄心情郁悶,給富弼寫了封信,信里有不滿,也有暗示性的請求,但無濟于事。蔡襄一直在地方上待了兩個任期、約6年。其間,嘉祜三年富弼拜相。第二年,身在泉州的蔡襄給新宰相寄了一點極品荔枝,并附了一封信,沒有涉及任何私人請求,就是“以伸野芹之誠,幸賜收納”,然后似乎就沒有消息了。
兩年后的嘉祜五年七月,蔡襄突然被授翰林學(xué)士、權(quán)知開封府,這事有點蹊蹺。但此時的蔡襄已厭倦了政治斗爭,身體又非常差,不愿再回京城。他各種推辭未果后才不情愿地于這年十二月起程北上,一路上拜親訪友,拖拖拉拉,至第二年四月才到京城。到了汴京后,他拜訪了老友歐陽修,歐陽修被他蒼老的容顏嚇到了,看來蔡襄在福建沒少受煎熬。
那么到底是誰想拉蔡襄一把呢?雖然沒有確切證據(jù),但多半不是富弼,而是蔡襄的老朋友韓琦和歐陽修,因為他們同時于此年八月分別晉級為宰相和參知政事。蔡襄抵京后得到兩個消息:一是一個月以前富弼離職守孝;二是蔡襄被改任“權(quán)三司使”,即財政部部長。這樣一來蔡襄的共事領(lǐng)導(dǎo)就是韓琦和歐陽修,所以推測應(yīng)該是他們二人在幫助蔡襄。
時間再往后推移,到這年年底,就有了蔡襄送溫柑示慰問,和富弼寫信求墓志一事。
在新的格局下,蔡襄可能會選擇不寫,何況“諛墓之詞”真不好寫,還容易被人譏諷。蔡襄作為一名有堅定取向的政治家、文人、書法家,他有自己的原則。他給歐陽修的信中說:“辭其可辭,其不可辭者不辭也。”什么是可辭?仁宗皇帝曾請他寫《溫成后父碑文》,他就不寫。什么是不可辭,歐陽修的詩文,他多數(shù)愿意寫。
這樣看來,蔡襄沒有接受富弼這個任務(wù)也是很有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