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積岐
我在中共鳳翔縣委掛職任副書記的第二年夏天,陳忠實(shí)老師去寶雞市,順道來看望我。那天午飯后,我陪陳老師去了一趟周公廟。周公廟是周王朝的奠祭之地,是《詩經(jīng)》成為“卷阿”的地方;因?yàn)?,北邊靠山,東西兩邊是塬,只有南邊暢開,所以,《詩經(jīng)》上把周公廟的地理特性概括為“飄風(fēng)自南”——吹什么風(fēng),都是南風(fēng)。
從南門進(jìn)去,站在周公殿前,陳忠實(shí)老師念了一遍門楣上的對聯(lián):制大禮作大樂并勘大亂大德大名垂宇宙,訓(xùn)多士誥多方兼膺多福多才多藝昭日星。陳忠實(shí)老師說,這對聯(lián)作得好。他一看對聯(lián),大寫著“馮拱辰作”幾個字,他回過頭問我:“這馮拱辰是不是你們馮家人?”我說,是的,是我們馮姓人家的祖先,已經(jīng)作古百年了。陳老師一笑:“難怪,難怪……”我告訴陳忠實(shí)老師,周公廟的召公殿、姜塬殿等幾個大殿的對聯(lián),都是馮拱辰老先生所作。
祖父活著的時候告訴我,馮拱辰和我們這一門系遠(yuǎn)一點(diǎn),但有共同的祖先。論輩分,馮拱辰比我的祖父高一輩。清朝光緒年間,馮拱辰中了舉,是馮姓人家第一個舉人,因此,我們村里的人都將馮拱辰稱為馮老爺,表示對他的尊重。祖父說,馮拱辰的家境并不好,不是家徒四壁的窮人,但也不富裕。年輕時的馮拱辰也在北山里割過柴,去集市上賣過柴。馮拱辰聰穎好學(xué),讀過的書,過目不忘,寫一手好字,作一手好文章。他中舉之后,家境才有了改善。
命運(yùn)弄人。馮拱辰在仕途并非一帆風(fēng)順。中舉之后的馮拱辰,在我們岐山縣的縣府當(dāng)差,清代和民國年間的《岐山縣志》上并沒有記載馮拱辰是什么官職。馮姓的后輩人只是猜想,他可能只是文書一類的職員。據(jù)我們村見過馮拱辰的老一輩人說,馮拱辰高個子,大身坯,國字臉,他性格耿直,脾氣很大,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但為人很善良。中舉沒多久,馮拱辰的厄運(yùn)來了。
光緒二十六年(1900),關(guān)中大旱,八百里秦川一派凋敝,兩料子(指兩季)莊稼全都旱死,餓殍遍地,岐山縣的賑災(zāi)由馮拱辰負(fù)責(zé)。馮拱辰組織騾馬隊(duì),從秦嶺腹地給岐山的災(zāi)民馱運(yùn)黑豆。大旱還沒有結(jié)束,同僚就狀告馮拱辰貪污受賄。
祖父活著的時候跟我說過,當(dāng)時,有騾子有驢的莊稼人都爭著去秦嶺山中馱糧,馱一趟黑豆,不但在路上有飯吃,還可以掙來腳戶錢。因?yàn)轳W糧的人數(shù)有限,有些人要爭著去,就給馮拱辰送一二升糧食。祖父說過,馮老爺沒有虧過咱陵頭村一個人,陵頭村有騾子有驢的人家都可以去馱黑豆,去掙腳戶錢,馮拱辰?jīng)]有要過村里人一粒糧食。
不知是同僚之間相互傾軋,夸大事實(shí),還是馮拱辰真的貪污受賄了,指控馮拱辰的狀子送到了省府,省府將馮拱辰貪污受賄一案上報給了慈禧太后。1900年,西逃到陜西臨潼的西太后焦頭爛額,坐臥不寧,心亂如麻。也許,省府的官員將馮拱辰貪污受賄一案還沒有說完,西太后就煩亂地吐出了兩個字:賜死。
祖父活著的時候說過,光緒二十七年(1901)春天的一天午后,有人聽見街道上有馬蹄聲,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跑出家門,看個究竟,只見兩個官兵騎著馬,到了馮拱辰院的院門前,下了馬,徑直進(jìn)了馮拱辰家的院門。不一會兒,兩個官兵出來了,馮拱辰家里哭聲大放。據(jù)說,官兵宣讀了圣旨之后,馮拱辰摘下衣服上的兩個金紐扣,吞咽下去自殺了。四十歲上下的馮拱辰結(jié)束了短暫的一生。
說起馮拱辰,祖父曾經(jīng)用一句話給這位祖先蓋棺定論:“馮老爺這人德行不太好。”我們那里的人,把做人的德行看得很重,人憑德行而在于世。因此,祖父的口氣里對馮拱辰這位祖先有輕蔑的意味。
馮拱辰有一兒一女。兒子死于北伐戰(zhàn)爭,女兒在接下來的民國十八年(1929)的關(guān)中大旱中病餓而死。祖母曾經(jīng)給我說過,她見過馮拱辰的女兒。那年冬天,很冷很冷,馮拱辰的女兒趴在東城墻的邊上,一只腳上有鞋,一只腳上沒有鞋。村里人看見的時候,已經(jīng)僵硬了,不知是餓死的還是病死的。馮姓人家將馮拱辰的女兒抬進(jìn)馮家的墳地里軟埋了。從此,馮拱辰這一門就絕戶了,空落落地留下了一座青磚砌墻、青磚墁院,雕梁畫棟的四合院子。
這座四合院子至今還殘留在陵頭堡子里,馮拱辰的名字至今掛在距離陵頭村三里路的周公廟內(nèi)的門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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