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揚(yáng)
有村莊的地方就有房屋,有曬壩。
方方幺爸和根明大伯頭上冒著白煙,他們抬著被竹杠架起的石礅杵地——他們要在新屋前面打一塊曬壩。
曬壩四四方方。先平整泥巴地,用鋤頭挖挖填填,曬壩的毛坯已然成型。泥巴杵得實是曬壩能經(jīng)久的關(guān)鍵。從曬壩的某個角落開始,“轟——轟——轟——”“嘿——嘿——嘿——”石礅每一次被抬起,又放下,似乎都用盡了根明大伯和方方幺爸最后的力氣——他們的肌力要和曬壩的肌力合體。他們在寒冬里光著上身,臂膀上油亮的肌肉收縮,鼓起,收縮,鼓起……整整一星期,根明大伯、方方幺爸和石礅就在曬壩里“轟轟轟轟、嘿嘿嘿嘿”地走來走去。
在他們杵地基的時候,萍子大媽和幺奶奶不能閑著。我屁顛屁顛地跟在幺奶奶后面。我們在找石頭。石頭無論大小,統(tǒng)統(tǒng)用鐵錘打成苦檀子一樣大的碎石子——它們將被鋪在土基上,讓曬壩成為真正的勇士——能經(jīng)受暴雨考驗的剛猛勇士。家家戶戶都要打曬壩,壩上的石頭已近絕跡。根明大伯和方方幺爸要到壩上頭的泡桐崖去挑石頭。泡桐崖有一塊采石場,廢棄的石料多。一片一片、一塊一塊的石頭放在鋼絲架子上疊好,用扁擔(dān)穿了鋼絲架挑回來,再一塊一塊敲打成“苦檀子”。
根明大伯他們挑的加上我們尋的,石子已經(jīng)鋪滿整個曬壩。打曬壩只剩下最后一步——打砂漿。再稀缺的水泥也要想法搞幾包,兌上青砂,加水調(diào)勻。地心有火,曬壩是一口燒燙的平底鍋,砂漿是面糊糊,用推耙搟開砂漿,用灰刀抹平。砂漿一收,敲成碎片的白瓷碗片派上了用場。娃兒們不是喜歡打乒乓球嗎?那就橫平豎直,貼出一塊平面的球臺。多余的碗片舍不得扔,繼續(xù)貼,貼出幾枚五角星,貼出一面紅旗,貼出“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十五日”。
冬日的太陽透過薄霧越過房頂照下來,曬壩像一匹緞子,泛出青灰的光亮,晃得我們心慌慌。
無論春夏秋冬,只要不下雨,根明大伯每天早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都是掃曬壩。在他七十歲后,掃曬壩之前多了一件事——抽了幾十年煙的他手握長掃把,先要來一陣山呼海嘯的密咳,咳出老痰才止聲,止了聲的他依然先掃曬壩——根明大伯說,干干凈凈的曬壩是一家人的臉面。
根明大伯掃曬壩時,花狗旺財在根明大伯胯下繞來繞去。根明大伯罵旺財,連同昨天晚上在曬壩里到處飛不進(jìn)籠的公雞母雞一起罵——曬壩里的雞糞狗屎東一條西一攤,到處都是。我用火鉗夾了草木灰為根明大伯開路?;乙幻?,雞糞狗屎滾成球,統(tǒng)統(tǒng)滾進(jìn)我的洋鏟里。
掃完曬壩,根明大伯坐在曬壩的石礅上抽有過濾嘴的香煙。根明大伯五十歲時,提前退了休,輪給三哥一個內(nèi)部招工的機(jī)會。根明大伯有退休工資,不帶過濾嘴的煙,他不抽。根明大伯抽著煙,等4、5、6隊那些路過曬壩去鎮(zhèn)上趕場的人。2、3隊的都是宋姓人,根明大伯不和一家人開玩笑。根明大伯要逮那些平輩的李姓人和陳姓人。逮住一個背米去賣的,根明大伯先聲奪人:“我大娃兒好有孝心喔!賣了米給老漢兒(爸爸)買蹄膀哇?要燉耙(軟爛)一點哈,老漢兒牙齒不好了……”來人不甘示弱:“幺兒乖,不要攆路哈,等老漢兒賣了米米給你買糖糖……”背米的婦女不愿意當(dāng)別人的“娘”,在曬壩里調(diào)笑時自稱“老漢兒”……根明大伯等完上街的,轉(zhuǎn)身進(jìn)屋忙事情。估摸著鎮(zhèn)上散場時,他又踱出來坐在石礅上等,高聲武氣的笑罵聲又接二連三地在曬壩響起……
冬閑時,根明大伯和曬壩一樣悠閑。
五月,曬壩成了第二戰(zhàn)場。
方方幺爸在曬壩里拼起兩根高腳條凳,條凳上五花大綁一塊石板。方方幺爸雙手抱了麥秸稈的一頭,在他的雙臂在空中掄出一個大圓后,“啪——”麥穗重重地撞擊在石板上。麥秸稈如同正在艱難分娩的母親,每一聲沉痛的吶喊,都是在掙命。麥秸稈的喊痛、初生的麥子的啼哭、根明大伯渾身的力量和方方幺爸飛濺的汗水都砸在曬壩上。曬壩默默承受著這一切,曬壩知道這就是自己被莊戶人家夯實土基,被水泥抹平地面的終極意義。
曬壩在連枷一次一次有力的撞擊中幸福地笑了。方方幺爸和幺媽站在曬壩中間。兩把連枷高高舉起,又重重拍下,“啪嗒——啪嗒——啪嗒——啪嗒——”?!俺礁?,這邊唱來那邊和”只是歌謠里夫唱婦隨的愛情,連枷代替方方幺爸和幺媽把婚禮上唱不出嘴的情歌補(bǔ)上。曬壩享受這種幸福的撞擊,曬壩挺起胸膛,它用被五月的太陽曬得滾燙的身體迎接連枷有力的撞擊。在方方幺爸和幺媽的情歌里,曬壩與連枷洞了房……
麥粒是連枷與曬壩的孩子。曬壩在敞開火熱的懷抱迎接連枷后,又把溫暖的胸膛留給孩子。火熱的曬壩要用溫暖的胸膛把孩子們稚嫩的身體熨燙堅實。
曬壩把生命的元?dú)舛驾斀o麥子,麥子的身軀溫起來,熱起來,燙起來。整個曬壩的上空,有看不見的水汽在悄悄升騰。麥子變干了,曬壩變潮了。麥子吸走了曬壩太多的元?dú)?,曬壩需要補(bǔ)陽。幺媽把麥子一廂一廂掃成壟,她為曬壩騰出空間讓曬壩直接接受五月太陽的光和熱。不需要太久,曬壩又元?dú)饬芾炝?,又母性火熱了,又可以把火熱給予每一個孩子了。烈日下,平躺在曬壩懷抱中的麥子粒粒金黃,顆顆璀璨,它們終于在曬壩溫暖的懷抱中,把自己淬煉成了精靈……
一場及時的雨下來,曬壩上空彌漫起麥灰有些嗆人的氣息。雨聽見曬壩和自己一起哭了,它知道,那是歡愉的哭泣。
第二年冬天,幺奶奶和她的兒媳婦坐在曬壩里曬冬陽,納鞋底。他們旁邊的搖籃里,多了一個新娃——方方幺爸當(dāng)了爹。
一季冬陽曬過,二十季冬陽曬過,幺奶奶曬進(jìn)了屋后的墳塋,方方幺爸的新娘曬成了半老徐娘。冬陽曬得她臉上的皺紋也開始淺淺地彎起來,晃一看,她成了二十年前的幺奶奶。根明大伯的咳嗽聲比以前更驚天動地了,他的過濾嘴香煙和燒酒已經(jīng)戒掉——根明大伯的體檢報告單給二哥和三哥發(fā)出了死亡威脅。
根明大伯每天依舊掃曬壩。掃完曬壩,他依舊坐在石礅上等人。又是趕場的日子,偶爾路過幾個上學(xué)的娃兒,根明大伯揉了揉眼睛,認(rèn)不出這是哪家的孩子。半天等到一個平輩人,根明大伯囁嚅了一下,想要高聲武氣地喊對方的名字,他的聲音撕扯著,不能掙出嘴,他的喉嚨像被什么鉗住了——根明大伯病了。
根明大伯低聲一嘆的時候,曬壩跟著“唉”的一聲,吐出一口老氣。二十年間,大地震動了好多次。一天下午,曬壩的地基史無前例地憤怒了,顫抖了,咆哮了,曬壩的身體跟著地基憤怒了,顫抖了,咆哮了……咆哮后的地基坑坑洼洼,如同幺奶奶的晚年。地基扯裂了曬壩光滑的肌膚,扯斷了乒乓臺的線條,扯歪了規(guī)整的五角星。
開春后,去年遺落在曬壩裂口里的油菜籽發(fā)了芽,麥子冒出了小苗。一棵,一彎,裂紋在曬壩蜿蜒,小苗也在曬壩里蜿蜒。小苗帶著更多的泥巴從曬壩下爬上來,緊挨曬壩的水缸里的水從水瓢灑落下來,泥巴與水長成了一層薄薄的青苔,青苔遮擋了曬壩青灰的臉,青苔的故事藏滿時光的憂郁和悲傷。方方幺爸的小孫子在曬壩里學(xué)騎自行車,自行車輪胎把青苔梭成一攤爛泥,草害蟲、蜈蚣從爛泥里爬出來,驚慌失措,四下逃散。孩子和自行車倒在爛泥上,孩子哇哇地哭著抱起石頭砸青苔,石頭在曬壩身上砸出新的裂紋。
孩子無法原諒曬壩的蒼老,曬壩的蒼老只有方方幺爸和根明大伯知道。那幾個留守在村莊,和根明大伯一樣蒼老的老太婆已經(jīng)挑不動沉沉的麥子。曬壩聽說一隊有戶人家修了三層樓的別墅,別墅前也有個壩子,可它的名字已與“曬”字無關(guān)——那家的孩子在外面掙了大錢,那家人已經(jīng)不再種莊稼,不再曬麥子。然后,曬壩看見壩上的地一片片被承包出去——麥地成了橘林,稻田成了魚塘。還有什么可曬的呢?
方方幺爸的土屋十年沒有住人。他和幺媽跟著他們的兒子進(jìn)了城。雨水漚爛了屋頂?shù)牡静?,雨水在土墻上淚流滿面。淚水一槽槽帶走泥巴夯筑的墻體。幺奶奶墳堆上的苜蓿鋪天蓋地蔓過來,騎上矮墻的身體,勒住矮墻的脖子。土墻塌了,黃色的肌體消失在一堆枯黃的雜草中。雜草不可阻擋地占領(lǐng)了整個曬壩——苜蓿、刺泡兒、苦蒿、矮桐一大片一大片地籠罩了曬壩。從距離曬壩不出五十公里外的機(jī)場起飛的巨無霸,正朝著遠(yuǎn)方直線加速。在飛機(jī)上應(yīng)該是看不見曬壩的,大地上的一切包括曬壩充其量只是太空眼里的塵埃。站在曬壩仰頭看轟轟飛過頭頂?shù)娘w機(jī),渺小得不如眼前一只肥碩的畫眉鳥。
遠(yuǎn)方太遠(yuǎn)。曬壩已經(jīng)曬不出年輕人想要的糧食,麥子已經(jīng)豐盈不了村莊的生命之胃,誰有權(quán)力去嘲笑他們對村莊的逃離?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