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鳳艷
我是周六一早回到故鄉(xiāng)的。時值初秋,周一和周三這里下了兩場中雨,秋意又濃了一層,但秋收尚未開始,親戚們還是頗有閑暇的,陪我敘談一番。
我們?nèi)ゾ啻鍠|頭一里多地的馬蓮河走走。多少次,在夢中,它流淌的聲音和體態(tài)都沒改變,夢中我?guī)状瓮O聛恚?xì)聽它藏在河底的心事。它和我一樣在尋找,先看到高大之物,馬在飲水,同時傳來搗衣聲,女人的臂膀在波紋中更加豐腴,搖曳著水和孩子的嬉鬧。我濕漉漉地跑回家,另一個女人端出一碗粥、一個餑餑,母親那時候多年輕?。?/p>
馬蓮河沒有變。還未到河邊,它的身姿已映入我的眼簾,依然那么飄逸如帶;它的清涼也已在風(fēng)中,撲面的涼爽如淙淙的水聲都是熟悉的;而那水聲里,既有眼前兩個孩子童稚的聲音,也有我遠(yuǎn)去的童年的回響。我拉緊了兩個孩子的手,似乎要扯住時間的步伐。就這樣,我在當(dāng)下與過往的交織中。恰在這個時候,一股強(qiáng)風(fēng)將秋又向東推送了幾步,我也趁機(jī)學(xué)兩個孩子,站不住腳了似的,小跑起來。
人們都說秋季河水會變瘦,可是我覺得馬蓮河依然白亮亮的豐腴,河水清澈,不急不緩,很從容,它的軀體是否真的埋藏過奔向大海的夢?它如何看待它攜帶的泥沙,它軀體內(nèi)的水族,它自己的流淌,落日余暉和夜的黑沉?是不是我們?nèi)祟惖膬?nèi)心才是一片汪洋,孕育了太多的情感起伏。不遠(yuǎn)處,一排波浪向?qū)Π队咳?,起伏漸弱,那股風(fēng)浪已過,它們像磨平的鋸齒。忽然,我認(rèn)識到我的這些思考,不禁對自己愕然。
我是真的有了年紀(jì)了。歲月讓我收獲了年齡,積淀一種沉穩(wěn)。在時間之流水中洗掉陳舊的疤痕,密密的疼痛也還給流年,當(dāng)我站立于這多年未見、依舊清澈的馬蓮河,我的倒影也應(yīng)該是清澈而俊逸的。誰知這時小楠將幾顆石子向河中投去,他太小沒有多少力氣,各個石子擊打在我在水中的影子上。我笑了起來,夸張地叫道:“小楠,你在干什么?”就也向水中投石子,擊中他小小的影子。然后,我和姐弟倆在河邊草地追逐起來,尖叫著,大笑著……我一邊沿著河流的方向奔跑著,一邊倒退回童年。
我是70年代出生的,到80年代中期我正是小雪的年紀(jì),已經(jīng)能夠記住很多事情。那時候,馬蓮河里的魚比現(xiàn)在多。我最喜歡的是捉泥鰍玩。我喜歡泥鰍滑滑的機(jī)靈勁,它們越是要逃脫,我越是想捉住,從前的我有那么多的不服氣。我還喜歡在河邊草叢中與小伙伴們一起捉蟈蟈。那個年代,農(nóng)村孩子也多,大的帶著小的,滿村亂跑。也有很多個晴朗的夏夜,孩子們或帶著瓜果,或帶著幗籠,或帶著芨芨草編織的手環(huán),或牽著家里的小狗,來到河邊草地里靜靜地坐下,等待螢火蟲的到來。它們的光星星點點,淺綠色的晶瑩時隱時現(xiàn),而不遠(yuǎn)處的馬蓮河在夜色里默默不語,它銀色長綢是夜色中最明亮的,螢火蟲們總是消失在它的光亮中。
我又一次癡癡地看著眼前的馬蓮河,它曾經(jīng)裝載著我童年的幻想,或者那些螢火蟲也將它們的夢融入進(jìn)了河水粼粼的波光中。而今的我是否還有夢?遠(yuǎn)遠(yuǎn)地,幾片對岸楊樹的葉子在水面漂泊如紙片,纖維間寫著它們自己的思潮。此時,不知為什么我忽然希望這河水能夠站起來,讓我更形象地看到它的高大,讓我仰望,是的,我必須時時提醒自己仰望。
“姑姑,你在看什么?”小雪問我。我緩過神來。小楠手里握著一把狗尾巴草,不時地在自己的臉上摩挲著,獨自笑著。我蹲下去對他說:“用你的狗尾草摩挲摩挲姑姑的臉吧!”他于是就輕輕地一邊用狗尾草籽掃我的臉,一邊笑瞇瞇地看著我,趁我不注意,迅速地在我的脖子上也掃了一下,就跑了。和孩子們在一起是多么的快樂??!真希望他們長得慢一點,在無憂無慮的童年世界里多停留。
河的這岸,依然是莊稼地。玉米稈整齊茁壯,玉米穗則胡須老成,金色的籽粒飽滿得晶晶亮??纨嫶T大,零星的幾朵不結(jié)籽的葵花倒成了稀罕物,分外可愛。田壟接近河邊的荒地是雜草野花的天地,雜草叢生其實是另一種繁茂。對岸則不一樣。岸邊一排行道樹后面是新鋪的公路,畜力車、摩托車、小轎車都有,在路上行駛著。表弟說過,對岸要建一個農(nóng)產(chǎn)品加工廠,鄉(xiāng)里還計劃著興辦其他產(chǎn)業(yè),這意味著,未來那里將有一大片土地不再種植莊稼。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件徹頭徹尾的好事。
不知不覺我們已經(jīng)走出了很遠(yuǎn),手里都滿滿的,野草、野花一大把,當(dāng)然,也少不了幾朵沒有結(jié)籽的向日葵花。我說:“要是有船就好了。”小雪說道:“姑姑,真的有一條船,就是小了點,很破?!痹瓉恚謇镉幸晃唤写罅Φ那嗄陱目h城拉回來一條小船,是縣城一個水上游樂場不用了的。大力頗有一顆文藝心,覺得河邊放一艘船很有情調(diào)。
我們快步走到那里,只見一個木樁上拴著一只小船,一只什么也不載運(yùn)的小船,那它也是船。想想看,一些景區(qū)的水車,哪一個是用來灌溉的?有了這條船,這河就似乎真的不一樣了?哪里不一樣了呢?變化其實是發(fā)生在我這看河的人身上。船漫不經(jīng)心地擱淺在岸邊,系船的繩子并不粗,木樁似乎也沒有多少心情要束縛住什么。這種狀態(tài)是不是很好?
“姑姑,你又在想什么?你好像很容易發(fā)呆的樣子?”“噢,是這樣嗎?”小雪的話,讓我一愣。我是來看河的。我輕手輕腳地從小船上走下來,鞋子要碰到河水才停下來,我捧起一捧水。水涼盈盈的,清爽直達(dá)全身。我把袖子往上挽了挽,慢慢地在河水中濯洗我的前臂和手,我想牢牢地銘記河水濕潤我肌膚的感覺。
這時,一只小鳥飛來,到水面忽然一擊就又引頸高翔而去。水面被劃破,天空蕩漾在一陣微波中,晚霞很美。我該回去為父母準(zhǔn)備晚飯了。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