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郎
地鐵
地鐵上,很多人擠進(jìn)來,然而很少人下車。如果把此刻比喻成沙丁魚罐頭,那么這首詩就是失敗的。一片海里面只有水,一個夜晚里面只有黑色。你身處其中,一整節(jié)車廂也只有你一個。你是一只氣球,被不斷吹脹,漸漸可以觸摸到車廂的任何一個角落。沒有人知道,你其實什么都沒有摸著,反而在意識里把自己一點點縮小,逐漸變成了一個孩子。是這個孩子在用力地吹著氣球。
你想象著,等氣球變得足夠大,那孩子會突然撤回他的嘴巴,松開他的手。那時,氣球就會自己飛起來,消失掉。你也會消失掉。至少在這節(jié)車廂的人堆里。
你在內(nèi)心喊著自己的名字,但沒有得到任何回應(yīng)。
一定
一定得有一件真實的事物放在那里,你才能看見它。一只蘋果放在那里,你才能說出它的名字。當(dāng)然,也有這樣的時候,你用語言或者直接用詩歌,把它描述出來,然后你告訴他們,這就是一份真實的晚餐,被擺在你描述出來的桌子上。他們開始用你描述出的筷子和勺子,吃著那晚餐。他們也不用真正地去吃,只重復(fù)著你描述出來的吃的動作就可以了。然后你描述給他們,那晚餐的味道是如何的鮮美……
在某個地方也可能存在著這樣的一個人。他在描述著我、描述著我的生活、我所能感觸到的憂傷、孤獨、一些時候剎那的快樂和溫暖、長久的虛無……甚至,如果他需要,我就是草坪上的那些簇?fù)碇募?xì)葉結(jié)縷草,欄圈里被喂養(yǎng)著的豬,或者羊。
如果他需要,如果他厭倦了。我也會被描述成突然間就消失掉了,歷史書上不會記下我,人們的記憶里也不能找到我。
狗
每一個晚上,在窗外不時吠叫的狗,都應(yīng)該是同一只狗。它跟我說的話,也應(yīng)該是同樣的意思。即使有時候,我突然醒悟過來,它并不是在跟我說話。每一個晚上,當(dāng)我終于醒悟,我知道它可能是在跟更遠(yuǎn)一點的剛剛駛過的地鐵在說話。也可能,是跟天上變換著面孔的月亮。但每一個晚上,當(dāng)窗外的那只狗,跟它們,跟地鐵、月亮,跟樓下空地上的鬼針草,跟工廠后墻呼呼喘氣的通風(fēng)器,跟不久前剛剛被挖開的暗河,跟岸邊已經(jīng)休息的挖土機(jī),跟它自己毛發(fā)里藏著的寄生的蜱蟲……它跟它們?nèi)魏我粋€在說話的時候,我都能感覺到,事實上,它是在替我說出。就算那只狗真的是在跟我說話,那也是我和我自己在表達(dá)沉默的一種方式。
甚至是在表達(dá)一種安靜、空寂或者虛無。
他
他通過與很多事物對視,來觀察他們、了解他們,進(jìn)而學(xué)習(xí)他們的語言,閱讀他們的文字。
他說:“我們每天都在閱讀著那些植物的著作。但我們并不在意。我們依靠閱讀他們活著而我們卻不自知?!?/p>
他說:“酒的文學(xué)是,天上的一個月亮,在你眼中可以變成三個月亮。一個李白可以變成,工地上的劉某,流水線上的曾某,商務(wù)大樓里的段某?!?/p>
他說:“你以為羊在吃草?不是那樣的。羊一直在啃著它自己的骨頭,因此,它的血液,像人一樣,是紅色的?!?/p>
今天我喝醉了,我看著周圍的植物,回憶著多年前我也曾放養(yǎng)過的一群羊。我聽他說著這些話,沒有辦法回答他。
他是我面前的一張被擺在院子里的簡易木桌。我數(shù)了數(shù),他身上有十二顆釘子。那些釘子有著雖然銹跡斑斑,但依然冰冷的眼神。
有一次
有一次,麥穗發(fā)黃的時候,就在我家地頭的河溝里,一個孩子躺在那里??礃幼硬蛔阋粴q,臉色青白,手邊放著玩具和奶瓶。她可能剛剛拿著玩具玩還喝過奶。有一次,一個年輕人,用不可能的姿勢,趴在去縣城的路上。散落的鞋子,證明他之前肯定穿著,走的時候又把它們脫了。有一次,在深圳,一個女孩從一棟很高的樓上,跳了下來。她猶豫了一會,還是嘗試著把雙臂打開,輕輕一躍,跳了下來。她一定夢想過,像天使一樣,擁有翅膀。有一次,一個老人躺在醫(yī)院的床上,醫(yī)生正把床單蓋過他的頭頂。我在走廊上看到,他的兒女們,圍在床邊,還在跟他說話。有一次,我夢到我死了,身邊什么人都沒有。所有我曾使用過的東西都被收集在一起,都被按壓進(jìn)了一本書。什么人都沒有,那書也一頁一頁自動翻開。正被一個聲音輕聲誦讀著。
我聽到,那是我自己的聲音。
我聽到我在讀著自己,在哭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