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雨靜
如果有人問我“一個人去迪斯尼樂園是怎樣的體驗”,我大概可以啰啰唆唆答幾千字,開頭是:“謝邀。我總是一個人去迪斯尼?!?/p>
我第一次去迪斯尼就是一個人。那年我還在洛杉磯讀書,夏天沒回國,接待了一群從國內(nèi)來游學(xué)的中學(xué)生,我是他們的加州迪斯尼樂園一日游導(dǎo)游。我的工作是把孩子們集合起來、在路途中介紹好玩的項目,完成后,獲得的往返程報酬剛好夠買一張樂園門票。
最初我是為了那張樂園門票才接下的工作,對于一個正努力以經(jīng)濟獨立證明自己的學(xué)生來說,100多美元的門票并不便宜。
在常年堵車的洛杉磯高速公路上,車開得晃晃悠悠,在漫長的路途中,我一邊抓著大巴的扶手毫無感情地背著提前準(zhǔn)備好的樂園介紹,一邊應(yīng)付著吵吵嚷嚷的孩子們提出的各種問題——天知道我自己都沒去過。
把他們送進樂園我才開始發(fā)愁,離約定的傍晚集合時間還有很久,我卻還沒做好一個人在樂園里玩的準(zhǔn)備。還在停車場時,我就聽到迪斯尼樂園歡快的背景音樂,那音樂是屬于別人的。
那年我20歲,有“尷尬癌”,很在意別人眼中的自己是什么樣的。我想掏出手機自拍,但別人會不會覺得獨自在樂園里傻笑自拍的人很傻?我在樂園入口看到工作人員手里抓著一大把五顏六色的氣球,圓滾滾的,很可愛,我卻沒勇氣給自己買一個。
我在熱門項目的單程票隊伍里站著,手機被太陽曬得發(fā)燙,沒人和我聊天?!罢鏌岚?,是不是?”后面的陌生人跟我說了一句話。像魔法發(fā)生的一瞬間,有人把我從尷尬中解救出來。和我說話的是幾個亞裔青少年。
故事的開頭就像在美國電梯里每天都會發(fā)生的寒暄場景,無論大家認(rèn)不認(rèn)識,都可以聊兩句今早的交通狀況和附近的停車場有多難找。但在這之后,大家卻熱火朝天地聊了起來,從我為什么一個人來樂園、樂園零食車賣的冰激凌,到各自的學(xué)業(yè)、生活里的小煩惱——原來大家都一樣。
這個平淡故事的結(jié)尾是大家很快等到各自的項目,結(jié)束后就在出口告別了。但后來在別處我們又相遇了幾次,他們叫住我,問我要不要一起吃飯。
“不如你請我喝杯汽水,我買氣球給你,這樣就不算你自己買的了,看起來沒有很悲慘,對不對?”和我聊天的那個人說。他給我買了一個氣球。
我畢業(yè)回國后,陰差陽錯地做了記者,迪斯尼剛好成了我對接的公司。在這之后的好幾年,我?guī)缀跞ケ榱巳蛩械牡纤鼓針穲@——有時候是和很好的朋友,也有很多時候是一個人。
一堆人去迪斯尼樂園真的很開心。有一年圣誕節(jié),我從美國西部飛到中部,和一幫大學(xué)最好的朋友開始了為期半個月的州際公路旅行,終點是佛羅里達的迪斯尼樂園。
公路旅行是件很好玩的事兒,我們經(jīng)過成片的森林,在高速公路上飆車,停在某個小鎮(zhèn)的加油站和陌生人聊天,把天窗打開跟著音響大聲唱歌……或者在某個黃昏,經(jīng)過一座小島,路過一片不知名的純白色沙灘,愣愣地站在那里看完一場日落,太陽像一顆紅色的咸蛋黃,投入渺茫的海平面。
這趟以樂園為終點的旅行的結(jié)尾,是我們在奧蘭多迪斯尼的電影院看了那年剛上映的《冰雪奇緣》。那時艾莎和安娜的歌還沒唱遍大街小巷,我們在影院里被這對姐妹感動到連薯條都顧不上吃。出了影院,車?yán)镆繇懙母枳兂闪薒et It Go。白天我們在樂園里瘋玩,晚上一邊喝酒一邊聊天,聊到再次抱頭哭。那時大家都還小,帶著對未來的小小的不確定和憧憬,情感充沛又笨拙。
但我也不再害怕一個人去迪斯尼了。這種變化不是在一夜之間發(fā)生的。只是當(dāng)你開始做個成熟的社會人,面對各種必須硬著頭皮上的狀況,偶爾被零碎生活和各種挫折洗刷一下時,便會在某個時刻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再是那個脆弱的少年了。
有一年我一個人去東京出差,工作結(jié)束后的周末很自然地買了東京迪斯尼的一日票自己去了。在排隊和雪莉玫拍照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前面的女孩也是一個人,我們自然地聊了起來。她是護士,每個月都會背著很沉的相機,從名古屋來東京迪斯尼和迪斯尼的朋友們見面。
輪到她上去拍照,我聽到她指了指我,對雪莉玫說:“后面的女孩從中國來,可以對她溫柔一點嗎?”于是輪到我時,我一下被雪莉玫緊緊抱住,看到出口的那個女孩正微笑著等我。就像那年在加州迪斯尼的善意偶遇一樣,那時我覺得自己又被魔法眷顧了。
后來我想,這種小小的魔法大概只會在樂園里發(fā)生吧。在這里你可以卸下心防,拋卻所謂的當(dāng)代社交規(guī)則和矜持的包袱。
去年因為一次活動,我以媒體人的身份又去了加州迪斯尼樂園。那是我第一次使用“媒體特權(quán)”在天還沒亮的時候進了樂園。樂園的地面剛被整體沖洗過。在那兒已經(jīng)工作了22年的工作人員跟我說,樂園每晚會徹夜清掃到次日早晨6點半,然后會在開園之前把所有工作過的痕跡都隱去,這才能保證每個游客看到的地方都是干凈卻又符合樂園氣氛的。我在濕漉漉的樂園里走,每個上完夜班的工作人員都笑瞇瞇地和我問好,他們真的很愛那兒。
于是我又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去加州迪斯尼的時候,和我問好的那群年輕人了。在那聲問好中仿佛藏著暗號,它似乎在說:“嘿,你不再孤單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