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你點開朋友圈,看見姑娘們與姐們的自拍,下面綴滿“閨蜜”、“我家女神”之類字樣。你點開社交網(wǎng)絡(luò),看見一張男生照片,下面可能一片嚷:“男神啊啊啊!”你覺得沒什么,因為你習(xí)慣了??墒牵蚴裁磿r候起,我們的生活里充滿了神魔妖鬼的來著?“女神”、“男神”這詞兒出現(xiàn)之前,我們怎么說俊美的男女的?哦對了,“美女”、“帥哥”。然后你會意識到:“美女”、“帥哥”,這也就是日常使喚朋友使的?,F(xiàn)在使用起來,“美女”二字,就是沒有“女神”來得霸道有勁。一如你現(xiàn)在說“她是我朋友”,就是沒有“她呀,我閨蜜”來得有氣勢。
為什么呢?因為詞語的刺激性,或者說,勁道,是會隨使用次數(shù)變化而變化的?;蛘?,我瞎編個詞:人對于詞語刺激的閾值,是會變化的。
以前,在大家還使著“姑娘”、“小伙子”這種無感情色彩稱呼的時候,有人對你使“美女”、“帥哥”這詞,便是夸獎。你乍聽時,多半覺得受寵若驚,不免飄飄然;但到得后來,餐廳服務(wù)生、報紙推銷員們一擁齊上,“美女要點什么菜”、“帥哥要不要訂報”,你便習(xí)慣了,覺得聽到這些詞,實在事屬尋常。如果這時候,有位年長的過來,稱呼你“姑娘”、“小伙”,你還會覺得“嗯,可以”;但如果是同齡人,“小伙兒!”多少會讓你覺得:“哎,聽著怎么有些生疏啊……”說到底,就是習(xí)慣了“美女”、“帥哥”,閾值提高了。
比如說,以往罵人,可以使笨蛋、白癡、傻瓜這些。但這幾個詞在日常生活用得濫了,就沒了攻擊性。尤其女孩子們微笑著說男朋友“傻瓜”次數(shù)多了,“傻瓜”就沒有噴薄而出、刺人魂魄的力量了。所以現(xiàn)在罵起人來,必須朝下三路去,才有破壞力。比如說,以前我們說“吵架”、“撕破臉”,后來這些詞用多了,不夠勁了,就得說掐架、說拍磚,才夠勁道?,F(xiàn)在,混互聯(lián)網(wǎng)的諸位,已經(jīng)習(xí)慣使用“撕逼”這詞了。說哪兩位吵起架來了,簡直太文雅,得用“撕逼”,才顯出氣象萬千來。說來,就是我們對詞匯刺激性的閾值提高了,需要更刺激性更有勁道的詞語,來刺激感官。
當(dāng)然,這種事,還可以換個方向。有些詞是私下里使用,越用越?jīng)]勁道,需要找新詞代替;有些詞得在場面上說,因為涉及羞恥之事,越用越顯得沒禮貌,于是也得找新詞。
一如你現(xiàn)在說“她是我朋友”,就是沒有“她呀,我閨蜜”來得有氣勢。
男性獨有的器官,大家都不太好意思直接稱呼,于是想了許多其他詞來代替。有些地方叫做雞,有些地方叫做錘子。問題是,時間長了之后,雞和錘子,本身就成了罵人話。老北京的太監(jiān)們,因為忌諱聽這詞,連帶著不愛聽“雞蛋”二字,所以改叫桂花。老北京菜桂花皮炸,其實是雞蛋皮炸。這就是因為男性下半身,導(dǎo)致雞蛋和錘子這幾個詞,意味變了。
又比如,呂思勉先生考證說,漢朝時在宮廷里幫忙的人,就叫做宦官。本來,宦官并非都是閹人,許多是正常的男人:東漢鄧太后開始,把許多宦官的崗位,都派上了閹人,于是宦官就成為了閹人的代名詞——終于,現(xiàn)在我們一說宦官這倆字,就等于閹人了。
大概任何一個詞的意味,都會隨著時間慢慢泛化。比如在《詩經(jīng)》《楚辭》那個年代,說人美如花朵或香草,那真是詩書的語言。擱現(xiàn)在,男女表白,“你美得跟朵花一樣!”姑娘都懶得笑。
因為大家在夸張描述時,需要更濃烈、更刺激性、更極端的形容詞,于是“女神”“男神”這類詞就出來了。因為大家在日常禮儀時,需要更文雅、更謙和的對白,所以上廁所應(yīng)該說成上洗手間或者去化妝間,么么噠要代替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