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四次相見

金瑩

二○一九年十一月，日本上映了改編自平野啟一郎作品的同名電影《マチネの終わりに》，中文譯作“劇演的終章”或“日間音樂會散場時”。影片的男女主人公分別是活躍于世界舞臺的古典吉他演奏家蒔野聰史和記者小峰洋子。兩位主角設定的年齡為四十歲，扮演者福山雅治和石田百合子的實際年齡均為五十歲。電影完全使用膠片攝制，每一幀都認真對待，剪輯花費了一年的時間，充分體現(xiàn)了唯美主義的主旨。故事發(fā)生的舞臺在三座國際大都市，東京的大雨、巴黎的陽光、紐約的初雪配合著情節(jié)的變換，日語、法語和英語交替出現(xiàn)在對白中。男女主角是沉穩(wěn)、知性的中年人，他們身上所攜帶的世界化的色彩，又讓這一場“大人的戀愛”變得不一般。電影上映之后，在日本觀影者心中掀起的漣漪不斷。

一

聰史與洋子的相遇用“一見鐘情”（一目惚れ）來描述并不為過。兩人的第一次見面是在演出后臺的休息室。遭遇藝術生涯倦怠期的聰史，在演奏會結束后不想與任何人交流，卻對被友人（聰史的唱片監(jiān)制）拉來觀看演出的洋子眼前一亮。洋子告訴聰史，二十年前自己在父親導演的電影《幸福的硬幣》中聽過他演奏的同名主題曲，產(chǎn)生了強烈的嫉妒感，這一智慧的褒揚方式進一步虜獲了聰史的心。這首曲子恰好也是聰史的出道曲目，兩人的命運之間似乎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連接感。從飯桌上的示好到出租車上的送別，聰史努力傳遞著自己對洋子的情感信息。可是第二天一早的七點，洋子就要匆匆返回巴黎，回到她計劃中的人生常態(tài)里。就像電影開場的特寫所傳達的，洋子從不“奔跑”，在她的世界里，可以成熟地處理任何復雜的狀況，作為一名有戰(zhàn)地采訪經(jīng)歷的記者，洋子的生活里并不存在兵荒馬亂的特例情況。

電影《劇演的終章》海報，2019

電影《劇演的終章》劇照，2019

聰史與洋子的第二次見面是在巴黎的餐廳。聰史的音樂導師為了幫助他走出藝術上的無序狀態(tài)，邀請他一同來馬德里參加演奏會。在赴演奏會場之前，聰史借道巴黎與洋子共進午餐，并在餐桌上表白，他對洋子說，“如果我知道洋子小姐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死去了，我也會跟隨你而去”。這一幾近脅迫的、激烈的示愛語言讓洋子一時語塞，回過神來時，洋子說：“可我就要結婚了?！毖笞釉缫延幸粋€相處近二十年的男友，是一名日裔經(jīng)濟學家，有相當堅實的經(jīng)濟基礎。其實在洋子返回巴黎后不久就遭遇了恐怖襲擊，同僚在爆炸中喪生，她本人被困報社的電梯，險些丟了性命。隨后洋子出現(xiàn)了PTSD（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的癥狀，也是在這時，男友將結婚提上日程。遠在東京的聰史通過網(wǎng)絡和郵件一直關注著在巴黎的洋子，他花時間和她視頻聊天，她聽他演奏巴赫，洋子的心境被慢慢撫平，兩人的午餐是在這種愉悅的精神關系基調(diào)上的約定。聰史早已在視頻聊天時注意到洋子手上的訂婚戒指，所以他說自己就是來阻止她的婚事的。面對突如其來的告白，洋子一時陷入混亂。

兩人的第三次見面緊挨著第二次。為了照顧魯莽行事的報社女同事，洋子沒能赴約馬德里的演奏會。聰史結束了糟糕的演出，收到洋子的短信，趕往她在巴黎的寓所，為她和她的同事煮法式蔬菜湯，為她們演奏《幸福的硬幣》。剛剛經(jīng)歷人生低谷的男主人公，顧不上處理演砸的殘局，第一時間趕到女主人公的家里下廚，在美食和音樂的雙重感召下，兩人深情擁吻。一條手機短信的提示音打斷了激情上升的那一刻，洋子說，讓她處理好自己在巴黎的所有事情，下一次由她主動，去東京找聰史。

兩人深深墜入愛河，只是在三次見面之后，此時的電影才進行了三分之一的篇幅。后面不遂人愿的情節(jié)發(fā)展似乎并不意外，約定日的突發(fā)事件（聰史的恩師腦出血搶救）、聯(lián)系渠道的喪失（聰史將手機遺忘在出租車上）、以聰史為人生目的的經(jīng)紀人的從中作梗（用聰史的手機給洋子發(fā)分手消息等）。在這一連串誤解和錯過中，每一個登場人物的情感都鮮活起來。只要是一點點的偏離，兩人的關系便走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在實際的人生和情感中，這樣的事也總在發(fā)生。聰史和洋子的故事抓住了觀眾的心，答案并不在于老套或新鮮，而在于共鳴。

二

在整部電影中，福山雅治的表演非常有力，從著裝、表情到吉他演奏的指法，都做到了盡善盡美。在觀眾的眼光被他吸引的同時，還是可以毫不懷疑地確定這是一部以女性為視角的作品。洋子與聰史擦肩而過之后，鏡頭便轉到了四年后。與經(jīng)紀人早苗結合的聰史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彼時的洋子正決意離婚。雖然相戀二十年的男友重新接納了她的回歸并建立家庭、生下兒子，兩人的關系卻很不和諧。丈夫每天上演著冷暴力和報復性的出軌。也許是純凈的初戀容不下一點雜質(zhì)，洋子的丈夫說他恨她。無法忍受假面生活的洋子提出離婚，搬離丈夫的別墅，喪失了孩子的撫養(yǎng)權。她重新回到不再熟悉的工作場所，從頭開始獨立生活。相信女性觀眾看到這里都會心頭一酸，洋子選擇聰史是一場冒險。雖然這場冒險的結果是如此現(xiàn)實，在洋子的身上卻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女性在生活中的韌性。女性國際關系學者三浦瑠麗在觀影后評論道，我們（女性）活著究竟想要什么，是尋求對方的理解還是獻身，抑或是追求更加堅強的自己？愛，即是活著，做回自己。

《劇演的終章》[ 日 ] 平野啟一郎著丁世理譯浙江文藝出版社 2019 年版

以這種女性視角來真實刻畫的原著作者和導演都是男性。作者平野啟一郎是史上最年輕的芥川文學獎得主。二○一五年三月至二○一六年一月間，《劇演的終章》在《每日新聞朝刊》上連載，二○一六年四月出版，并獲得渡邊淳一文學獎。導演西谷弘曾經(jīng)執(zhí)導過《白色巨塔》《嫌疑人X的獻身》《晝顏》等，他表示將純文學搬上銀幕，是充滿喜悅與不安的。在拍攝這部電影時，西谷弘保留了文學作品的敘述方式，尊重原著的效果和作者的追求。

本來，平野寫到男女主人公岔開的人生軌跡便準備擱筆，但在連載的過程中，大量讀者表達了希望聰史和洋子再次相遇的強烈愿望，于是才有了電影后三分之一篇幅的內(nèi)容。在聰史借由悼念恩師的音樂活動轉為復出準備的時候，受到良心譴責的經(jīng)紀人妻子早苗分別向丈夫和洋子坦白了當年偽造短信的真相。心痛的聰史仰頭大叫，想象著被憤怒、悔恨吞噬的自己捏碎了手中的玻璃杯，扎破的手心流出股股鮮血。但這一傷心的場景只是聰史的內(nèi)心活動，作為要復出的吉他演奏家，他深知雙手的寶貴。洋子從早苗的手機上聽到了被她轉接的語音留言，明白了當時的一切。早苗懇求洋子去參加聰史即將在紐約舉辦的復出演奏會，給予他精神上的鼓勵。洋子問她，你現(xiàn)在幸福嗎，早苗回答“非常幸?！?。洋子說“那就請好好珍惜你現(xiàn)在的幸?！?。

除了男女主人公的感情線，從頭到尾牽動人心的還有影片中各出場人物的人生境遇和發(fā)展。在日本，有一種叫“有關人的劇”（人間ドラマ）的分類，講述人們的愛情與友情、成功與挫折，以及如何克服精神上的苦惱?！秳⊙莸慕K章》也可以歸入此類，電影從人間社會的表象觸及深處的脆弱，散發(fā)著美與苦的余溫。扮演早苗的演員櫻井由紀談到這部電影時，說：“即便采取了（自己認為）正確的行為也未必有好的結果?！痹陔娪暗脑囉硶希瑪z制組設計了問卷調(diào)查，詢問觀眾對破壞聰史和洋子感情線的經(jīng)紀人早苗的接受度，得到的結果是持否定的態(tài)度居多。在電影正式上映之后，這些接受調(diào)查的觀眾在攝制組的安排下走進影院再一次觀看了影片，這一次的反饋是大部分人接納了早苗。是枝裕和說過，電影的復雜性在于對人生和世界的復雜進行如實反映的基礎上而產(chǎn)生的各種復雜性。就像《劇演的終章》中的聰史和洋子，都已是四十不惑的年紀，也不再持有非黑即白的觀念。不審判任何一個角色，不以善惡來區(qū)分，如實地展現(xiàn)一個人物似乎也是日本電影的一種特點。

三

聰史并沒有想到洋子會出現(xiàn)在自己的復出演奏會上，但他的目光一直在尋找。當他在二樓的座席發(fā)現(xiàn)洋子的身影時，他臨時改變了安可的曲目，演奏了對他們來說是一種聯(lián)系紐帶的曲目—《幸福的硬幣》，并說明將這首曲子送給自己最重要的友人。洋子平靜地聽著演奏，沉浸在吉他聲中。全劇終時，兩人在中央公園相遇，這是他們?nèi)松械牡谒拇我娒妗Ｕ玖⒃趪娝貎蛇叺膬扇?，目光交匯的瞬間，鏡頭定格在洋子泛紅的眼角和笑顏上。

中文譯名“劇演的終章”強調(diào)的是聰史在演奏會上的最后一首曲子是獻給洋子的。“日間音樂會散場時”的翻譯也很好，“マチネ”這一片假名來源于法語“matinee”，直譯為“在白天舉行的音樂會”。音樂會散場了，男女主人公之間的故事未必散場。散場也不是結束，留給了觀者想象的空間，與影片開放式的結尾保持一致。電影里有一句類似于中心思想的對白，是聰史對洋子說的，“未來可以改變過去”，聰史將之具體解釋為“在未來發(fā)生的事情可以改變?nèi)藗儗^去的看法”。洋子對這一段人生經(jīng)歷的認識都凝聚在劇尾的表情里，而“未來可以改變過去”也在某種程度上做了呼應的闡釋。電影在日本上映后的半年，日本觀眾的討論始終沒有平靜下來，很多人再次走進了影院，每個人都在尋找自己的答案。

為配合電影宣傳，福山雅治在自己的音樂節(jié)目中，邀請石田百合子做嘉賓，和他的朋友中川雅也（演員、作家、插畫家）、滿島真之介一起，通過一天的旅行來即興創(chuàng)作歌曲，歌詞則為旅途中大家的所遇所想。他們自駕前往具有東洋摩納哥之稱的熱海，因為攝制組工作人員的疏漏，所開車輛的ETC卡忘記插入，在收費站經(jīng)歷了一段小插曲。一路上他們討論著對這部電影的再認識。短短一天的旅程中經(jīng)歷了晴天、微微細雨、瓢潑大雨和傍晚的彩虹。和《劇演的終章》一樣，福山希望以女性的視角來寫這首歌，歌名定為《半邊的彩虹》。直白的歌詞里是生動的日常感，隱隱地流露出熟年純愛的味道，也許作為《劇演的終章》的補充場景也不錯：

音樂節(jié)目中福山雅治演唱即興創(chuàng)作的歌曲《半邊的彩虹》

十月西湘的高速公路，

以為會下雨，

而我所駛向的城市，

天空還是晴朗的。

忘記置入的ETC卡，

你焦急的側顏，

是如此可愛。

隨之浮現(xiàn)的快樂回憶，

讓我想哭。

此刻 我想著你，

對你的思念讓我活下去。

望著半邊的彩虹，

是不是我等了太久，

還是因為過于成熟。

（按：西湘是神奈川縣相模灣沿岸西部區(qū)域的總稱）

在節(jié)目的最后，大家都有感《劇演的終章》并不是純粹關于男女情愛的電影，其中的內(nèi)容是豐富而多層的，關于愛、與他人的關系和人生。最大的感受是“有思念的人的狀態(tài)就是‘愛的狀態(tài)，這樣的‘愛無關年齡、無關身體，也是人意識到自己活著的一種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