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微博│安眠的貓

1.

我與魏家結(jié)的這道梁子，可說是曠日持久。

這事還得從我娘那輩說起。

我娘當(dāng)年也是名頭響當(dāng)當(dāng)?shù)奈淞终老捎闻墒紫蟮茏?，后來對師弟魏止瀾求而不得，一時不忿走岔了路，便與正道決裂，自創(chuàng)望月教，墮入邪魔外道。

我后來見過魏止瀾其人，承襲了仙游派一貫的仙風(fēng)道骨，眉宇間瀟瀟肅穆。

當(dāng)時前掌門身故，他作為掌門獨子，順理成章接任仙游派掌門。我娘遠遠站在駝云峰上遙望那處，只見魏止瀾挺直腰背，身著白布孝服，當(dāng)眾接過掌門印信，回身時眉間愁霧散去，極其克制隱忍。

我娘趁我不注意時抬手抹了一把兩頰的淚，瀟灑一笑說：“如今老爺子死了，我與魏家再無恩義，芫華你記著，從此再見魏家的人，便是勢不兩立?！?/p>

不怪我娘如此記恨魏家的人，當(dāng)年魏止瀾執(zhí)意要娶師妹，卻又不敢當(dāng)面拂我娘的心意，直到婚期將至，我娘才從別人口中知曉此事。當(dāng)時江湖盡知，我娘是如何自作多情，如何糾纏師弟，如何不要臉皮。

我娘年少時，在江湖各門各派的弟子中，也算翹楚，不論比武還是處事，從未有損仙游派威名，如此奇恥大辱，她如何能受？

再后來，我娘叛出師門，獨創(chuàng)望月教，被正派指摘為魔教。因為有這層梁子，我一向看魏家的人都不大順眼，卻怎么也沒料到，后來因緣際會，竟然招惹了魏止瀾的兒子。

那還是我年少時，獨自闖江湖的事。

有日天降大雨，我抱著劍無處可躲，就打算宿在一間破廟。許是外外雨勢實在太大，迫使周遭的蛇蟲鼠蟻也來廟里避雨。我剛推開破廟搖搖欲墜的木門，就聽一個少年驚呼一聲：“救命??！別過來！”我聞聲望過去，便見一條肥美的蛇正吐著信子看著少年。

毒蛇、毒蟲、毒蛤蟆這些，我魔教中人自是見慣了的，我甚至還當(dāng)著少年的面把蛇捉了，拿劍砍成小段，放血生火，烤至色澤金黃，再撒上我隨身帶的孜然面。嗯，那滋味，把少年饞哭了。

我當(dāng)時也是一腔豪氣，朝他一揚頭：“既然同是天涯淪落人，不如一起吃？”

少年抱著劍，磨磨蹭蹭挨過來。他身上沾了草屑，頭發(fā)被雨淋得一綹一綹，模樣瞧著狼狽不堪，肚子還餓得發(fā)出一聲欲蓋彌彰的“咕?！?。

但我江湖中人不拘小節(jié)，我朝他招手：“放心吧，這蛇無毒?！?/p>

少年似乎還有些猶豫，但身為正道的禮數(shù)不能丟，便朝我抱劍行了一禮：“在下魏逐風(fēng)，多謝姑娘救命之恩?！?/p>

我雖然不耐煩這些虛禮，但出門在外還是入鄉(xiāng)隨俗些好，于是我也抱劍還禮：“在下謝芫華，舉手之勞，不足掛齒?！?/p>

2.

彼時我倆在江湖上，還俱是無名小輩。

聽我這樣報了姓名，他這才定了定神，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柴火垛那頭，小口小口地吃起蛇肉來。

兩相對比，我覺得我的姿勢實在粗魯，不由得也坐正了些，拍開隨身帶的小酒壺，隨口問了他幾個問題，權(quán)當(dāng)下酒菜。

一問才知，他也是獨自出門闖江湖的，結(jié)果出門沒幾步，瞧見路邊有個乞丐可憐，就把身上的錢全捐了，一文都沒給自己留，又不好意思回家拿錢，只能硬著頭皮露宿街頭。后來因為躲避大雨，才找到了這間破廟，到此時已經(jīng)餓了兩天，除了幾個酸野果，連口熱水都沒喝著。倒是那乞丐得了他的錢袋，吃香喝辣滋潤得很。

我那時怎么也想不到，這瞧起來腦筋不大好使的少年，后來會長成一代英豪，連隨身的佩劍“瀟湘”都跟著榮登了武林兵器排行榜第一的高位，引得江湖上無數(shù)妙齡俠女為他癡，為他狂，為他哐哐撞大墻。

曉得他也曾少不更事，且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只怕除了我，沒幾個。

那時我看他無依無靠，又挺乖巧，便想著不如將他收作小弟帶在身邊，以壯威勢。

誰想，隔天遇到好幾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當(dāng)街劫道，我倆路見不平，拔劍相助時，我才發(fā)覺他委實學(xué)藝不精。劍招使得拖泥帶水不說，力道也欠佳，打起架來與花拳繡腿無異，要不是靠我全力施為，我倆都得叫人扎成篩子。

我心說，這小弟收得委實雞肋，壯不了威勢不說，還專拖人后腿！

但眼前形勢如此，我也就顧不上江湖道義了，伸手從懷里掏出一把毒粉，順著風(fēng)向一撒，漢子們哀號一聲，倒得干凈利落。

末了，我拍拍手上的灰，朝一旁目瞪口呆的魏逐風(fēng)一抬下巴：“這些人劫的都是不義之財，你去搜搜他們的身，看看有沒有銀子、銅板或是值錢的物事，咱們拿了，就當(dāng)這趟沒白出手。”

魏逐風(fēng)十分聽話，低頭認真翻找一遍，把人家嘴里鑲的一顆金牙都撬下來了，天真地朝我一望，說：“這些不義之財，我們是要分發(fā)給窮苦百姓，還是捐給善堂做善舉？”

我接過銀錢塞進自己的錢袋：“你瞧這方圓一里，最窮苦的百姓就是咱們兩個。走，帶你去吃醉香樓。”

他在原地躊躇：“這恐怕不妥吧？江湖兒女懲奸除惡，怎么能取不義之財……”

我一手捂住半邊耳朵，一手抓住他后頸兒的衣領(lǐng)，連拖帶拽把他拉進了醉香樓。等上好的酒菜擺上桌，菜香繞梁之時，什么江湖兒女、正道大義，通通化作齒頰兩個大字：“真香！”

那之后，他幼小心靈中某些藩籬似乎開始松動。

彼時我太年少，還不曉得藏私，遇事又愛大放厥詞，最喜歡干的事就是大言不慚地指點迷津。趕上乖寶寶魏逐風(fēng)勤學(xué)好問，所以我把一身的江湖習(xí)氣教了他個十成十。

3.

好比說坑蒙拐騙、偷奸?；@一類的。某日我心血來潮，跟他說：“我們邪魔外道之人，既然頂了這名聲，就不必學(xué)正道那一套冠冕堂皇的東西，遇事只管圖個自己開心，反正開心也是一天，不開心也是一天。走，我?guī)闳ネ惦u?！?/p>

他嘴上說著：“這不好吧？江湖兒女懲奸除惡，怎么能偷雞？”

但當(dāng)我把金黃酥脆、外焦里嫩的烤雞腿遞到他手里，還不是換來一句滿眼放光的“真香”？

只不過如魏逐風(fēng)一般根正苗紅的正道弟子還是麻煩些，那日我見他偷偷把隨身一塊玉佩扔在了雞籠里，許是想從心理上安慰自己，這只雞就當(dāng)是買下了。但一只雞哪有一塊玉佩貴重??！我趁他不備，用一小塊碎銀換回了那塊玉佩。

我本來也沒想私藏玉佩的，可后來生火烤雞，揣在身上一時就忙忘了。

也不知多少天后，當(dāng)我后知后覺拿出玉佩觀摩，才發(fā)覺上頭刻著的仙游派紋飾實在太過扎眼，那紋飾背后還刻了“逐風(fēng)”二字。若是普通仙游派弟子，是斷然沒有這個待遇的。

我怒不可遏地拿著玉佩問他：“你說你叫魏逐風(fēng)，你怎么不說清楚是哪個魏家的魏逐風(fēng)？”

他這些天跟著我上樹掏鳥，下河捉魚，一身白凈衣裳早染成了花的，就連臉頰、額頭上也沾了不少黑灰，瞧起來分外滑稽好笑，但他的神色是頗認真的。許是不知我哪里來的怒火，他小心翼翼地說：“江湖上還有好幾個魏家嗎？”

“好好好。”是我失察在先，也實在沒有臉面把罪責(zé)全歸到別人身上去，末了只憋出六個字，“是我魯莽，告辭?！?/p>

年少時便是這樣，喜怒全發(fā)于心，做事更是不計后果。

后來等到我的長鞭“逆鱗”也在武林兵器排行榜上占了一席之地，魏逐風(fēng)早已不是昔日模樣。

他家世煊赫，少年成名，本就一身銳不可當(dāng)?shù)纳倌暌鈿?，偏又生得一副好皮囊，后來名聲在外，不知成了多少江湖少女的春閨夢里人。我或許是寥寥幾個看他不順眼的人之一，所以讓他格外惦記也情有可原。

那時我爹娘年紀(jì)大了，淡了稱霸江湖的心思，雙雙金盆洗手，云游四海去了。從此，望月教的重擔(dān)全落在我一人肩上。

我還記得榮登教主之位那日，我對著蕓蕓教眾許諾：“我平生志向就是把望月教發(fā)揚光大，至于兒女私情，我是個沒得感情的魔教教主。”

然后隔日，我?guī)е瘫娗巴侄嫜膊?，恰巧就在歇腳的茶樓里聽聞，新任武林盟主上任不久，尚未服眾，就遭小人陷害，說他“勾結(jié)魔教，其心當(dāng)誅”，而他為了自證清白，也為了在武林盟中立威，就組織了人手，把魔教老巢給剿了。

“我們魔教不要面子的嗎！”

我心中很是不忿。

后來左護法裳紅出門收了一只飛鴿，回來一臉悲痛地說：“回稟教主，的確是剿了，家底都抄沒了，就連后院那條狗都沒給留下。”

一想到我的“大黃”就這么被帶走，下落不明，我只覺怒發(fā)沖冠。我深知我的教主生涯遭遇了最大危機，若不就此反擊，豈不叫正道人以為我望月教中無人？

所以五日后，我特意涂了胭脂，換了紅衣，耀武揚威地親登武林盟，當(dāng)眾挑釁。

4.

彼時我騎在武林盟大旗的旗桿上，扯著旗子，掏出朱筆肆意涂鴉一幅《王八圖》，正畫得興起，幾支羽箭擦著我的鬢角飛過。我一個回眸，只見一個青衣白裳的人在眾人簇擁下站在底下，那人手中的瀟湘劍，綠得格外耀眼。便是他如今眉眼長開了，氣質(zhì)也不復(fù)年少時的乖巧可愛，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這副招搖模樣，不是魏逐風(fēng)還能是誰？

我承認這一刻我已經(jīng)開始后悔，出門前怎么就忘了問一問，上回武林大會究竟是哪位奪得魁首，贏得盟主之位的。

若是我能問一問，也不至于事到臨頭一點兒準(zhǔn)備都沒有。我眼睜睜看著底下魏盟主向前跨了一步，瀟灑地抬手止住身后躍躍欲試的眾位正道中人，再朝我微微一笑道：“謝教主遠來是客，原是我禮數(shù)不周，怠慢了。”

我生平最不耐煩扯官話，索性將那畫了王八的武林盟大旗扯下來扔在他腳下：“魏盟主不必客氣，前日趁人之危便不是君子所為。倒是我忘了，你們所謂正道名門，哪個不是沽名釣譽之輩？若真想在江湖中揚名，便不要只欺負我教中老弱，有本事的，盡管來找我?！?/p>

這話音落下，底下正道眾人的臉便青一陣紅一陣，倒是站在最前面的魏逐風(fēng)最為淡定，以劍挑起“王八旗”說：“謝教主既然誠心相邀，魏某自當(dāng)奉陪，請?！闭f罷身形一動，人已飛掠至我近前。

我心說，任他的“瀟湘”如何厲害，我的“逆鱗”也不是吃素的。

頃刻間，青劍與紅鞭在空中幻出數(shù)道殘影，劍芒與鞭上的噬骨釘撞出細碎金光。

他好像并未盡全力，但八十一招之后，我已有些應(yīng)接不暇了。

就在這險些露出破綻的當(dāng)口，我忽覺眼前青衣一閃，袖袍翻飛間，“瀟湘”劍芒已迫至我面前。我下意識后仰，以避劍芒，腰肢忽被一條手臂輕輕攬住，接著便被借勢帶到郁郁蔥蔥的樹冠之中。

底下眾人的視線被枝葉遮擋，我將腳步定在一條橫斜的大樹枝上，面前是魏逐風(fēng)近在咫尺的臉。怎么說呢？近得他眼角的一顆淺淺的痣都看得一清二楚。而更為不妥的是，他的手臂還環(huán)在我的腰上，而我的鞭子正緊緊地纏在他的胸部，這個難分難解的姿勢略微顯得有些曖昧了。

如此，這架還怎么愉快地打下去！

魏逐風(fēng)率先松開手，收劍入鞘道：“日前剿你望月教，只是權(quán)宜之計。我早已得到線報，那日你帶領(lǐng)教眾巡察分舵，并不在教中，所以只剿了些輜重，并未傷人。”

他這是……在跟我解釋？

我不知哪根筋搭得不對，竟脫口而出道：“即便并未傷人，劫掠我大黃之仇亦是不共戴天?！?/p>

他詫異道：“大黃是誰？”

我氣得直跺腳，震落樹葉若干：“大黃便是后院那條大黃狗！當(dāng)年你半夜偷雞，被黃鼠狼追著咬，要不是隔壁大黃聞訊趕來相救，只怕你輕則毀容，重則傷身。后來我感佩大黃的恩義，便將它帶回去養(yǎng)了。誰知如此大恩，你非但不報，竟還恩將仇報。”

這一番宏論說完，魏逐風(fēng)望著我的眼睛竟然帶了亮晶晶的笑意，他笑說：“當(dāng)年我半夜偷雞，是因著誰？若不是少不更事，豈會由著你這般胡鬧？”

這話說得，好像我跟他不是你死我活的仇敵，而是久別重逢的故友，此刻也不是一場殊死搏斗，而是兩個閑人在樹上賞春。

這氣氛……不大對勁啊。

我索性與他拉開半米的距離，氣勢洶洶道：“廢話少說！今日這架打還是不打，給個痛快話?！?/p>

我說得這樣莊嚴(yán)肅穆，他倒笑得更歡了，竟然抱劍倚在身后的長枝上，整個人閑適得如二月春風(fēng)裁柳。他望著我笑道：“芫華當(dāng)真要打？當(dāng)真打得過？”

這話不異于往我心口插刀。我從小便仗著根骨清奇，在武學(xué)上無往而不利，怎知這小子士別沒幾日，武功竟能在我之上。

我是那種打腫臉充胖子的人嗎？當(dāng)然不是，我非常識時務(wù)地一拱手：“魏兄仗義，定是能放水的。此一別，青山綠水，后會無期！”說罷我長鞭一抖，打落無數(shù)枝葉，制造出拼死一搏的假象，然后腳底抹油，痛快地溜了。

5.

事后，正道中人對我能跟武林盟主打成平手的，深不可測的功力刮目相看，我的名號由原本的“妖女”，榮升成了“魔頭”。

再然后，一心想誅滅妖邪的各路人士有增無減。有回我一時大意，略微受了些傷，哪知對手竟然不顧江湖道義偷偷用毒，害得右護法黎青身中劇毒，險些喪命。

此一役，黎青雖服了解毒的丹藥，卻暫時性下半身不遂。教中的老醫(yī)仙說，只能尋一味名叫沁心蓮的藥服下才能痊愈，而這沁心蓮，便長在仙游派駐地不遠處的一道懸崖峭壁上。

那日我?guī)е鴰酌窒拢瑐窝b成客商，大搖大擺地來到仙游派的地盤。

本來一切順利，卻沒料到歇腳的茶棚里，遠遠見一人青衣執(zhí)劍，正策馬而來。

便是這么巧，魏逐風(fēng)不好好待在武林盟做他的盟主，偏偏在這當(dāng)口回了仙游派。

這可真是冤家路窄。眼下畢竟不是在自家地盤，我只能先委曲求全，麻溜地鉆進馬車跑路。哪知車輪轆轆聲里，仍聽得一乘快馬緊隨其后。

我坐在右護法黎青身邊，掀開車簾遙遙望了一眼，魏逐風(fēng)索性追上來：“這一路既是仙游派所轄，過往盤查自然嚴(yán)格，你們一行人太過招搖，還是有我隨行更穩(wěn)妥些。”

我倚在車廂壁上打量他：“魏盟主可曾聽過，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我還記得年少時，他的面皮格外薄，動不動就被我激得滿面通紅。沒想到如今他長大了，面皮也跟著厚了起來，聽我說完這句話，非但面上不露絲毫尷尬，甚至還扯起半邊嘴角笑了笑，從馬背上一躍而起，飛身落在我的馬車車轅上，再伸手掀簾，鉆了進來。

他顯然沒料到車?yán)镞€有黎青，兩人大眼瞪小眼一番，魏逐風(fēng)不客氣地在我身側(cè)坐下，撩一撩衣袍下擺說：“并非無事獻殷勤，是芫華先前弄壞了我一樣?xùn)|西，如今既然再見，便要討回些補償才是。”

“哦？”

他坦蕩蕩答：“便是上次在武林盟外的樹上，‘逆鱗’的長釘掛壞了我最心愛的一件衣裳。”

這算什么理由？我覺得黎青要不是身中劇毒，下半身不遂，只怕都要抬腳踹他。

但魏逐風(fēng)渾然不覺車?yán)锏臍夥?，連臉皮都不曉得紅一下。我發(fā)現(xiàn)他只要不是在武林正道面前，就全然一副浪蕩模樣，跟他平日做盟主時的老成持重截然不同。但我也實在沒法怪他，畢竟當(dāng)初，這十成十的江湖習(xí)氣，還是我手把手教他的。

6.

此刻魏逐風(fēng)挑眉瞧見我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憋屈樣，心情似乎甚好。但當(dāng)他眼角的余光掃到我身側(cè)印堂發(fā)黑的黎青，再望了望馬車前行的方向，神色頓時肅穆了些，問我道：“此去望天崖，可是為了尋藥？”

見我沒有否認，他默了默，又說：“也罷，恰巧武林盟中也有長老抱恙，正需要沁心蓮這味藥。前面道路難行，你便把這些人留下，獨自隨我進山吧?！?/p>

他說完，不給我拒絕的機會，便先朝望天崖去了。我三兩句安頓好手下，緊隨其后進了山，這才反應(yīng)過來——他剛才那話是什么意思？是要跟我搶沁心蓮來了？

不等我問出口，便有一塊帶著龍涎香的手帕掩住了我口鼻，魏逐風(fēng)的大手順勢蓋在我臉上：“前面便是毒瘴林，少說話，跟緊我?！?/p>

這一路大霧彌漫，即便我倆輕功卓絕，也被沿路的毒草荊棘劃破了幾處衣裳，顯得格外狼狽。就在氣力不濟之時，我為躲一處橫生的樹枝，冷不防碰掉了旁側(cè)的一個馬蜂窩，馬蜂頓時蜂擁而上。情急之下，魏逐風(fēng)扯住我的手腕，一邊帶我疾掠一邊說：“此處毒蜂最為難纏，被它們蜇了，輕則毀容，重則傷身?！?/p>

我在匆忙奔命時還抽空腹誹了一句：“這不是我上回用來形容黃鼠狼的話嗎？他倒是活學(xué)活用?！?/p>

隨即我就悔不當(dāng)初了。這毒馬蜂來勢洶洶，戰(zhàn)斗力還特別持久，當(dāng)真是極為難纏，枉費我用輕功跑了半個時辰，馬蜂們依然緊追不舍。

我覺得這么跑下去不是辦法，若將力氣耗竭，別說尋藥，想走出這片毒瘴林都是難事。所以在瞧見前面不遠處有個小潭時，我毫不猶豫地反扯著魏逐風(fēng)的手，帶他一頭鉆進了潭水里。

潭水冰涼刺骨，好在還算清澈，水里無魚無藻，尚且安全。

我以為憑借我的內(nèi)功功底，在水中閉氣幾刻鐘不是難事，誰知頭頂?shù)鸟R蜂們格外執(zhí)著，竟在水面盤旋，久久不去。就在我心中糾結(jié)著，到底是鉆出水面被馬蜂蜇成篩子，還是留在水底硬生生把自己憋死時，魏逐風(fēng)伸手扯掉我掩著口鼻的那塊手帕，俯身渡了口氣給我。

我當(dāng)時一定是憋得太久，神智不大清明了，所以這口氣到底渡沒渡，實在是不大能記得。只是后來馬蜂散去，我被魏逐風(fēng)拖出水面后，依稀感覺手腕處有綿綿內(nèi)力緩緩匯入。但等我醒來，魏逐風(fēng)還是與我保持著半米遠的距離，從他臉上看不出絲毫端倪。

我們江湖兒女哪會拘泥這些小節(jié)？我隨即拍拍屁股站起身，生龍活虎地繼續(xù)找藥去了。

這一日上天入地的折騰總算沒白費，功夫不負有心人，崖上的沁心蓮并蒂雙生，不多不少，恰好兩朵，如此一來，黎青與武林盟那位長老都有救了，當(dāng)真是皆大歡喜。

7.

彼時天色已晚，入夜后毒瘴林更是寸步難行，我決定先找個避風(fēng)的山窟將就一晚。

哪知白日里使了太久輕功，耗了太多功力，本就身心俱疲，再加上泡了潭水，身子便有些不濟。

我在前頭走得踉踉蹌蹌，身后魏逐風(fēng)忽然問了一句：“你何時受了傷？”

我晃著暈乎乎的腦袋想，大約是日前被正道宵小偷襲，傷在后背，本已見好了，卻因為今日太過使力，裂開了，到此時血水浸透衣裳，才被身后的魏逐風(fēng)瞧見了。

我搖搖手說：“小傷而已，不礙事?！?/p>

他卻疾走一步，扶我到就近的大石上坐下，然后從懷里掏出一個小瓷瓶說：“我隨身帶了金瘡藥，治傷要緊，拿去?！?/p>

此刻，他的眸子映著皎皎月光，有點兒像星星。

我傻乎乎地笑：“這傷在后背，給我藥也涂不上。”便伸手把礙事的小瓷瓶拂開，專心瞧著他的眼睛。

他探手摸了摸我的額頭，神色一凜。我也跟著伸手摸了摸，好像是有些發(fā)燙。

而且這一伸手，我才發(fā)覺背后生疼，血水已經(jīng)滲出許多，看來傷口裂得厲害。

我說：“要么，魏盟主救人救到底，替我上藥吧？”

魏逐風(fēng)沒好氣地說：“謝掌門難道沒聽過‘男女授受不親’？”

我撇嘴，大約是神智真的不大清明了，脫口便說：“那也行，等我撐到山下，叫黎青替我上藥也一樣?！?/p>

魏逐風(fēng)眼里的星星都不亮了：“平日都是他替你上藥？”

其實這傷口，前幾日都是左護法裳紅替我上藥的，但裳紅接了教中密報，臨時回去處置事務(wù)，至今未歸，這才耽擱了兩日，導(dǎo)致傷口愈合不佳，以至于如今開裂了。

但我們做“魔頭”的，沒人愛解釋，所以我緘默不語，只自顧自低頭找小瓷瓶，把那瓶金瘡藥揣進了懷里。

再后來我便記不分明了，依稀記得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有人說了一句：“拿來?！?/p>

我好像沒聽懂：“??？”

魏逐風(fēng)冷聲道：“把藥瓶拿來，我替你上藥。”

我老實點頭：“哦。”然后就踏踏實實地暈過去了。

再醒來時，是和黎青在馬車上。馬車已走出仙游派地界，魏逐風(fēng)也早已不見蹤影，只是我懷里揣著一瓶金瘡藥和一枝并蒂沁心蓮，兩朵蓮花，一朵不少——原來魏逐風(fēng)所說的武林盟長老抱恙，竟是騙我的。

此時裳紅也處理完了教中事務(wù)，返回接應(yīng)。她替我解開衣帶上藥時說：“教主背上這道傷口，從肩胛到腰側(cè)，委實是長。”

我這才后知后覺反應(yīng)過來，魏逐風(fēng)替我上藥，豈不是……全都被他看光了？

真是豈有此理！

更加豈有此理的是，我還在返回望月教的路上就聽說，自家老巢又被魏逐風(fēng)給剿了！

8.

這回教中可是有大半人留守，傷亡一定萬分慘重。

沒想到他竟趁我去望天崖尋藥不在教中的時機，一邊虛與委蛇，一邊暗度陳倉！

正道中人果然個個壞得很。

我來不及返回望月教，只能加緊治好黎青的傷，養(yǎng)好自己的傷，之后便帶著黎青、裳紅一道闖了一趟武林盟總壇。

本著計劃周詳，實施嚴(yán)密的原則，我先想方設(shè)法弄到了武林盟總壇的地圖，找到關(guān)押教眾的牢房，然后打算趁夜?jié)撊?，神不知鬼不覺地劫人。

本來一切順利，哪知道等我撬開牢門的大鎖，打開牢門時，竟然看見教眾們被人好吃好喝供著，從前身形苗條的老醫(yī)仙甚至被活生生喂胖了一圈。老醫(yī)仙瞧見我，激動得抖著手說：“教主，你可算來了！我們?nèi)张我古?，總算把你給盼來了！”

我當(dāng)即豪情萬丈地說：“你們放心，有本教主一日，就絕不會讓你們受半分欺負！走，咱們這就回望月教重整旗鼓！”

可老醫(yī)仙躊躇著后退了一步，抖著胡子說：“教主可能是誤會了。我們都覺得做魔教提心吊膽的，不光整夜睡不著，還大把掉頭發(fā)，還是做正道吃得香，睡得好。”

“這是……什么意思？”

老醫(yī)仙咳了一聲：“其實魏盟主人挺好的，還說但凡教中有人棄暗投明，都前嫌盡釋，來者不拒。你看，老教主早早金盆洗手，根本沒有爭勝的心思，不如你就帶著余下的人歸入武林盟吧?！?/p>

我一邊聽，一邊咬得后槽牙咯吱響。好你個魏逐風(fēng)！剿我老巢，策反我教眾，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我沖冠的怒發(fā)，在轉(zhuǎn)身瞧見牢門前月色下站著的那個青衣人影時，徹底趴窩了。

裳紅扯我的袖子：“教主，門外站的就是武林盟盟主，你切不可放過他?！?/p>

聞言，我嘴角抽了抽，立在當(dāng)場，紋絲沒動。

裳紅恨鐵不成鋼地瞧著我。可我能怎么辦？我心里難道不虛嗎？打又打不過，總不能硬著頭皮前去送死吧？

幸而來的只有魏逐風(fēng)一個人，他在月色里朝我一笑，勾勾手指說：“芫華，過來，有事同你商量?！?/p>

他笑得溫和，可我分明從他眼里瞧出狡黠的狐貍光。

此刻要不是身后有教眾看著，不能怯場，我早就腳底抹油——溜了。但情勢所迫，我只能挺起胸膛，迎難而上。

魏逐風(fēng)帶我到武林盟最高處站定，望著腳下點點華燈說：“你可曾想過，你娘創(chuàng)立望月教的用意？”

我萬沒料到他會問出這個問題，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又道：“上一輩恩怨，你我都知道。你娘本屬仙游門下，獨創(chuàng)望月教，也不過是為了同我爹爭一時意氣?，F(xiàn)今她云游而去，便是將恩怨看開了。既然她已釋懷，你又何必執(zhí)著？”

我忽然覺得，無怪乎我教中眾人都被策反，他在策反這種事上，的確很有天賦。

他見我怔忡，舉步靠近了一些：“自你執(zhí)掌望月教，更是白擔(dān)了‘魔頭’的名聲，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我知你心性純善，與其白白在江湖上立靶子，叫各路人馬覬覦不休，不如歸入武林盟，從此與各派平起平坐，尤其是與仙游不分高下，豈不是全了你娘創(chuàng)教的用意？”

“這……”聽起來好像沒什么毛病。

但我豈是那么容易動搖立場之人？我當(dāng)即跳開一步說：“魏盟主打得一手如意算盤！我好好的望月教若是被你三言兩語便策反了，豈不是辱了堂堂魔教威名？”

他負手而立：“其實我今晚并非只準(zhǔn)備了三言兩語。你瞧底下，右邊那團黑影，便是埋伏在此的八十名使劍高手。還有左邊，八十名使刀的;前面，弓箭手八十;后面，還有使暗器、飛鏢的高手八十。這些人再加上我，統(tǒng)共三百二十一人，如此手筆，總不算辱了你堂堂望月教威名?！?/p>

我不可置信地望著他：“你苦心謀劃這許多，就為了讓我望月教歸入武林盟？武林盟大大小小門派上百，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你何必多此一舉？”

他抬手捋了捋我奓開的毛，頗認真地說：“芫華，我本無意將望月教收入麾下，只是那日見你后背的傷，便想，日后若放你一人在江湖漂泊闖蕩，難免還會受傷。為長遠計，還是委屈你一時，將你留在武林盟，我便可以護著你。”

我一時沒聽清：“你說什么？”

他低頭望著我：“我說，我心悅你?！?/p>

恰在此時，后院響起一陣狗叫，大黃歡快地朝我搖著尾巴，貌似也被人給喂胖了。

但是等等！

“魏逐風(fēng)，你究竟是何意？”

他狡黠地笑了：“你忘了那日，潭底一吻，山中換藥，今后你除了我，還想嫁給何人？”

那個少年時乖巧可愛，懵懵懂懂，甚至瞧起來有些蠢萌的魏逐風(fēng)，長大以后怎么成了這副模樣？

反差太大，我一時有些接受不了。

等我再回到牢房時，裳紅和黎青已經(jīng)對著一大桌子菜吃得滿面紅光了。還是裳紅先看見我，熱情地招呼道：“教主，你別說，武林盟的伙食的確不錯，你要么留下吃點兒？”

我橫了身側(cè)的魏逐風(fēng)一眼，嘴硬道：“笑話！我謝芫華就算餓死，從這里跳下去，也不會吃他魏家一口飯！”

可惜，三日后的我：“真香?！?/p>

（編輯：八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