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角晚水
原來,從來都是她自作多情,她用了這么長時間,千方百計,只為了聽他說一句,除了她,誰都可以。
——她對他足夠狠心,他每一寸所能觸及到的溫暖都是她給的,要他上癮,卻又逼他斷念。
【1】
祁斐挨打的時候,謝綰青正窩在二樓雅座上嗑瓜子。剛落了一碗炒元宵的胃里暖烘烘的,她吞一盤瓜子,又呷一口熱酒,眼睛瞇得極暢快,可不過是多向一位美貌樂伎瞅上兩眼的工夫,樓下已經(jīng)掀了桌子,筆墨紙硯一通亂飛,吵鬧聲此起彼伏。
謝綰青右眼皮突突直跳,半醉半醒地趴在圍欄上往下看。祁斐白色的中衣半敞著,露出彎月般一對鎖骨,他在熙攘中被拽歪了玉冠,一蓬烏發(fā)如云似錦地堆在削薄的肩上,勾魂奪魄一般好看。成婚一月有余,連她都不曾窺得的春色,竟便宜了這幫酒囊飯袋!謝綰青在手絹上蹭掉口水,憤憤不平地一拍圍欄:“還愣著做什么?兄弟們,抄家伙,救姑爺!”
這里是素光閣,傳言中西庭國第一風(fēng)雅所在,隔三岔五就斗詩比畫,往來出入的都是高門顯貴,彩頭一個賽一個豐厚。據(jù)說今兒個鬧事的是沈太宰家的小公子,偷了傳家的寶貝來斗詩,先是輸了一局,正不服氣呢,半道兒就被家人逮了回去。小公子心氣兒高,越想越恨,拼著翻墻崴了腳愣是一瘸一拐地鉆進素光閣,揚言非要和“那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黃毛小子”重新比個高低。
這“小子”便是謝綰青尋了八條街才找著的新婚夫婿祁斐。顯而易見,他又一次贏得不費吹灰之力,沈小公子輸了傳家寶,惱羞成怒,斜著眼睛對祁斐橫看豎看,越看越不順眼。他欺祁斐寡言,又尋思著自個兒在這天子腳下長大,鮮有世家公子是沒見過的,只當(dāng)祁斐是個不懂規(guī)矩的生客,脾氣上來,一聲令下,左右跟丁一擁而上,將祁斐團團圍住。
說句老實話,對祁斐挨揍這件事兒,謝綰青一開始是想放手不管的。誰讓他自成婚后便對她不冷不熱,這會兒都臨近她生辰了還跑出來瞎賣弄,就為了個勞什子傳家寶?她人在樓上看不真切,并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玩意兒,本想任他倒霉,借沈家的手讓他長長記性,誰知沈家下人下手沒個輕重,噼里啪啦一通亂砸,眼看板磚就要拍到祁斐頭上去。她再也坐不住了,翻身躍下,干脆利落地擰斷了領(lǐng)頭家丁的一只手:“就你也配動他?”
沈小公子在看清謝綰青的那一刻,臉變得煞白:“謝……謝三小姐?那這位……這位是……”
祁斐始終負手而立,美得比這素光閣頂上的琉璃燈還教人心碎。方才打手都欺到跟前了他依舊不言不語,此刻倒開了口,聲音溫溫潤潤,全不似方才斗詩時,他筆下的幾首七律那般鋒芒四射:“青青是我的妻?!?/p>
沈小公子的冷汗頃刻間冒了滿額,他顧不得去擦,只口干舌燥地倒頭便拜:“您想要什么,說便是了,臣下豈有不從之理?”
祁斐神色如常,和氣地露出個笑來:“輸贏自有規(guī)矩,光明正大,這是斗詩樂趣所在,豈能強取豪奪?”
這話一出,沈小公子卻更為緊張,一迭聲地告罪,連濕透了的額發(fā)都不敢撥。謝綰青聽得心煩,中氣十足地喊了句“起開”,沈小公子剛想應(yīng),卻聽祁斐“哦”了一聲,竟自覺退到了她身后。
剛才那句“我的妻”言猶在耳,謝綰青實在憋不住,笑意從眼睛里流出來,害得面前的沈小公子又是一陣發(fā)虛。
“沈公子,我家夫君斗詩輸贏何定?”
“自然是贏的?!?/p>
“可曾使了不正之法,謀奪您的彩頭?”
“不曾!臣下今次所見,方知何為君子之風(fēng)……”
謝綰青懶得聽他拍馬屁,就今日之事交代了隨從幾句,拽過祁斐轉(zhuǎn)身走人。
長街人聲喧嘩,馬車晃悠悠,一路上謝綰青和祁斐連著碰了好幾次膝。她愣是繃著張臉,頭仰得老高,平日里總是隨著他轉(zhuǎn)的眸子也像是有了骨氣,翻著白眼,瞧也不瞧他。
剛到府門口,謝綰青一個箭步跳下,頭也不回地往里沖,等候多時的陪嫁丫鬟秋薇迎了上來,捏著帕子小聲問:“怎么不等等姑爺?”
謝綰青搶過帕子擦汗,嫁為人婦后許久不動武,幾個蝦兵蟹將就讓她沾了一腦門的灰,若是被大哥二哥瞧見了,定要在父親面前笑話她出嫁從夫,堂堂鎮(zhèn)國大將軍家英姿颯爽三小姐,如今竟也學(xué)得跟祁斐一般弱不禁風(fēng)。
“姑什么爺?都到家了!”謝綰青沒好氣地指了指頭頂“瑾王府”的牌匾。
“王……王爺……”秋薇結(jié)結(jié)巴巴地朝著撩起車簾的祁斐行禮。妙年潔白,風(fēng)姿都美,讓人一見就忍不住匍匐下拜,怪不得小姐寧愿做個老姑娘也非他不嫁。
“姑爺挺好,我愛聽。”祁斐微微頷首,大白天的,他這周身氣度,倒像是頂了一身水光月色,就和同謝綰青初見時一樣。
【2】
謝綰青心口酥麻,她知道,祁斐這個妖孽,又要開始害她,偷了她的心仍嫌不夠,還想盤踞在她靈魂深處,攪得她多看他一眼便不得安寧。
偏偏他都做到了。早在四年前,謝綰青愛慕祁斐,就已是天下皆知。
將軍府手握重兵鎮(zhèn)守邊關(guān)多年,深得當(dāng)朝成帝眷寵,闔府上下俱沐皇恩,行事自由無拘。謝綰青更是好命,出生時正值西庭升平盛世,不必同父兄一般披甲上陣不說,還早早地被賜了恩典,準許及笄前暫居宮中,和眾皇子同殿讀書。
她雖不曾親歷沙場,可自小仰慕將士鐵骨,不愛紅裝愛武裝,更對舞文弄墨毫無興致。因此即便是圣上的旨意,她也仗著年少,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全然沒把念書真正放在心上,直到祁斐出現(xiàn)。
那日是晚課,老師允了自習(xí),她趴桌上小憩了沒多久,便在一片哄笑聲中癢醒,一抹臉,滿手烏墨。她知道,這些皇子自命清高,從骨子里便瞧不起武將的女兒,想必又是趁她熟睡往她臉上畫了烏龜。
每回進宮前,家里年長的教養(yǎng)嬤嬤總愛翻來覆去地嘮叨一個“忍”字,說什么侍讀是天大的福澤,千萬要仔細些,斷不可與皇子們起沖突。是啊,他們是天潢貴胄,那世代為西庭江山鞠躬盡瘁、馬革裹尸的謝家呢?難道就是草芥沙礫嗎?這一次,她突然不想再忍了。
她攥緊拳頭,一拳揮出,本是沖著為首笑得最猖狂的那個,不想?yún)s砸在了祁斐的鼻梁上。她不知道這清瘦得幾近孱弱的少年是什么時候冒出來的,明明她的動作又快又準又狠,他一副文弱身板,怎么就能搶在前頭,替他不成器的兄弟們挨了這一拳。她讀書也有段時日了,先前怎么就沒發(fā)現(xiàn),長期低頭坐在角落里沉默的少年,捂著鼻子對她溫柔淺笑的時候,竟有這般滌蕩神魂的風(fēng)華。
那時她初初離家,頭一回跳出話本子見著一個神仙模樣又好脾氣的少年,滿肚子的火霎時偃旗息鼓。她迷迷糊糊地隨他出了學(xué)堂,月上中庭,夜色寒涼,他卸了披風(fēng)替她系上,又領(lǐng)她到了宮池畔,掬了水為她擦臉。彼時月華如水,池中瀲滟水色卻又如月皎潔,她偷偷覷他一眼,只覺他身上盈盈濺濺,比這月色水光都要清麗十分。
那年他尚未封王,只說自己行六,她撥著池水,按捺著心跳問他:“六殿下,你為何要幫那群渾蛋兄弟?”
他臉上露出些笑意:“并非幫他們,而是幫你。”
那一拳頭,如若真打在其他金尊玉貴的皇子身上,即便謝家滿門榮寵,成帝追究起來,也少不得脫一層皮。只有六皇子祁斐,年少失恃,亡母賢妃娘家又無權(quán)無勢,不得今上鐘愛,即使掛了彩也不會有人在乎。
他說得極為輕巧,眸中一絲波瀾也無,她卻聽得鼻尖酸澀,僅有的一顆芳心,只想立時昭告天下,她的心已經(jīng)許在了他身上,別人不在乎,她在乎。
謝綰青依舊不愛念書,但是她再也沒有缺席過有祁斐的任何一堂課。將軍府的小姐,生就一副直腸子,學(xué)不來忸怩作態(tài)的那一套,她既然對祁斐一見鐘情,便打定了主意對他好,所有好玩的、新鮮的東西,但凡是她有的,全都眼巴巴地捧給他,生怕他不喜歡。
會打鼓的木偶,會唱歌的竹編小鳥兒,還有按一下就會嗷嗚叫上一刻鐘的布老虎……謝綰青至今不知道祁斐是否喜歡她送的這些禮物,他待人一貫溫和卻淡漠,她其實極想看見他氣結(jié)發(fā)怒的樣子,他越?jīng)]煙火氣,她就越心疼。
不過,祁斐在陪她念書這事兒上倒是不遺余力,她寫字行文都漸漸有了章法,不用他手把手也能筆法端正。數(shù)月后,竟也能自己琢磨出幾句歪詩來,每每搖頭晃腦地吟出,總能換得他微微莞爾,這便是于她而言,最好的時光。
同祁斐相處久了,謝綰青的膽子也大了。有一回吃醉了酒,大半夜摸黑跑到他的昭明殿,嚷著要他聽自己剛作的詩。于是將門虎女抱著小皇子的大腿醉得東倒西歪,吼出一句“一見六郎就歡喜,等我及笄定嫁你”便不省人事地倒了下去。恍惚間,她像是聽見祁斐輕輕嘆了句“真是大膽”,隨即肩窩一熱,她的身子懸了起來,不知偎進了誰的懷抱里。她只記得那懷抱溫軟暖和,比殿中的地龍還要燒得她心頭滾燙。
她的確是膽大妄為,素來只有成帝和已故的賢妃娘娘喚他“六郎”,偏生她不服,借著酒勁去啄他的鬢角,不知羞地嘟囔:“以后做了阿斐的妻子,也是可以這樣喚的。”
阿斐。祁斐扶額,真不知這丫頭腦袋里都裝了些什么,一會兒“六郎”,一會兒“阿斐”的,怎么逾矩怎么來,可吊詭的是,他竟覺得很受用。
謝綰青醉得眼皮都抬不起來,自然不會知道祁斐心中所想,她只隱約覺得耳畔溫?zé)幔曇艨~緲,勾得她心癢難耐:“已有了成句,何不寫下來?”手心被塞進一支筆,她聞著他身上好聞的沉香氣息,就著他的手,一筆一畫,把滿腔少女心事盡數(shù)付于紙上。寫完了,她又嚷著要找信封,把這首詩當(dāng)信箋寄出去,可好容易封好了詩落款時卻犯了難:這信,她是想寄給誰來著?
還是祁斐,握了她的手,落筆千鈞:“六郎親啟?!?/p>
【3】
謝綰青醒來的時候,被子在身上堆成一個卷兒,床是酸枝木雕架子床,花紋是赤金色云蟒紋,這玩意兒誰敢睡!她當(dāng)下就給嚇清醒了,慌慌張張地翻下床,抬眼便瞧見祁斐閉目倚在書桌前,手支著額,像是睡著了。
她躡手躡腳地湊上前,想找到昨夜那封一時荒唐惹出的信,可小心翼翼地摸索了許久,仍是一無所獲。窗外紅日初上,曉風(fēng)拂檻,祁斐眉間微蹙,似是將醒未醒,謝綰青哪里還敢亂動,料想這大概只是一場夢,壓根兒就沒什么信也沒什么詩,踮著腳扭頭就溜。
春日里風(fēng)暖天晴,萬物悠然生長。臨近及笄,謝綰青的宮中生活一如往常,唯有一事起了變化,那便是那次醉酒之后,祁斐與她似乎親近了許多。他開始喚她“青青”,也會主動關(guān)心她的學(xué)業(yè)進益,某日早課前,他甚至笨拙地翻了墻來找她,好好一個小玉人,摔得灰頭土臉,只知拉著她的袖子,垂著眼說他娘親的忌日到了,問她是否愿意同他一起祭拜。
謝綰青本就熱烈單純,旁人待她好一分,她便恨不得掏出心窩子來報答,何況那人是祁斐。她反拉住他的手,忙不迭地說她一百個一千個愿意,他手心迅速起了一層薄汗,不膩,卻教人越發(fā)難舍,這便是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最親近的時刻。
在昭明殿,她見到了賢妃的畫像,一襲素衣,斜插一支青玉簪,盈盈笑眼,溫柔得不像話。祁斐雖不受圣上寵愛,但據(jù)說其母賢妃在時,圣眷甚隆,寵冠六宮,賢妃病故后,成帝悲痛至極,下令昭明殿內(nèi),凡其生前所用之物,務(wù)必原樣封存,不得挪動一步。想必正是因著愛妃之死,老皇帝怕觸景生情,這才遠了昭明殿,也同時遠了祁斐。
拜過賢妃后,謝綰青逆著光偷瞄祁斐,見他滿目悲愴,越發(fā)下定決心,及笄后定要嫁他為妻,消解他這小半生親情單薄之苦。成帝倚重謝家,賜予種種特許,中有一條,便是謝氏子弟婚嫁自由,因此想那封信雖是夢中之物,她的心意卻絕不虛幻,等到及笄出宮,便央父親請旨圣上,謝氏女兒與六殿下兩情相悅,從此連理并蒂,白首不離。
在謝綰青的幻想中,西庭春光無限好,只待一生一世一雙人,不料當(dāng)頭棒喝來得那樣輕易,將她的真心實意碾得粉碎。她歸家不過一旬,宮中便翻了天,先是皇后同母弟嘉烈太尉于朝會上遇刺身亡,后是一眾當(dāng)值的宮女內(nèi)侍皆被遣散出宮,連太史令都對這樁慘案諱莫如深,而在這節(jié)骨眼上,祁斐不知何故攪了進來,縱火燒了昭明殿,成帝趕到時只救出賢妃畫像的半幅殘卷,龍顏大怒,將其幽閉宮中,靜思己過。
說到底,謝綰青也不過是個涉世未深的少女,哪里懂得其中關(guān)竅,她也并不在意這幾件事之間有何干系,只知祁斐被罰入的華歆閣年久失修,陰森濕冷,他的身子決計無法忍受。于是她連夜趕赴邊關(guān),雙足凍得殷紅,跪在父親帳前整三天,才求得一貫明哲保身的謝將軍出面,為祁斐求得居所安穩(wěn)。
再次見到祁斐,已是一年后。謝綰青隨父兄入宮赴宴,見祁斐身處末座,身形尤顯單薄,她癡癡地望了他許久,心尖幾千句話來回翻涌,只盼他能抬眸看她一眼,一眼便好。可自始至終,他都沒有抬頭,他自斟自飲,唇齒貼著酒盞纏纏綿綿,仿佛當(dāng)年語聲帶笑,輕喚“青青”的那個人不是他。
她仍不死心,悄悄央了父親去問她的婚事,父兄個個痛心疾首,罵她癡兒一個,全不知手握兵權(quán)的大將對天子而言意味著什么,將門幺女的婚事又意味著什么?;屎蟮兆渝吠踬Y質(zhì)平庸,太子位懸而未決,諸皇子中,此時誰娶了謝綰青,誰便有了將軍府的支持,今上豈能輕許?況且祁斐孤僻乖張,又有錯在先,怎堪良配?
罵歸罵,謝大將軍到底心疼女兒,禁不過她苦苦哀求,忍著怒氣進宮探了口風(fēng),回來時卻摔了平日里最中意的玉瓷瓶,指著謝綰青的鼻子痛斥:“真是老臉都要被你丟盡!你當(dāng)他千般萬般如意,可知他又是如何慢待你?我說你是非他不嫁,人家卻說,除了你,娶誰都行!青兒,你醒醒吧,我謝家女兒,當(dāng)配世間絕頂男兒,何必做小伏低,白白讓人輕賤了去?”
原來,從來都是她自作多情,她用了這么長時間,千方百計,只為了聽他說一句,除了她,誰都可以。
【4】
謝綰青記性不好,讀書時最怕背書,默起詩詞歌賦來更是常常有頭無尾,唯獨有一句詩,她自此記了三年,那句詩是“你若無心我便休”。
她再沒提過祁斐,只日復(fù)一日更為發(fā)奮地練武,她說她此生最大的心愿便是有朝一日,能親手高舉謝家軍的旗幟,隨父兄一道蕩平敵寇——這也成了后來幾年里,她回絕源源不斷的求親者時百試不爽的借口。
朝局與后庭每時每刻都在變。三年里,一貫跋扈的皇后沒能走出胞弟慘死的痛苦,郁郁而終;宸王失了倚仗,更為激進地謀求太子位,反讓生性多疑的成帝大為光火;而祁斐,不顯山不露水,終日閑散,卻被封了瑾王,君心難測,是出自真情還是制衡之策,誰又分辨得清。
謝綰青已經(jīng)不再是當(dāng)初那個朝思暮想、掰著指頭盼及笄的小女孩了,如今她是西庭最炙手可熱的名門貴女,也是百姓茶余飯后津津樂道“不知在等誰”的老姑娘。她為自己立下比武招親的規(guī)矩,若想娶她,必先問過她這一屋子的刀槍劍戟。其實,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時至今日,她還在期盼著誰的到來,她只是徒勞地堅持著,等待著那個能讓她心甘情愿丟下兵刃的人。
她撐了三年,連將軍府的門檻都是被打出去的求親者撞斷的,直到北恒世子修書求親,大哥二哥軍營都不去了,連夜趕回圍爐教育,她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
北恒是西庭鄰國,自建國起雖與西庭小有摩擦,但名義上互為友邦,雙方已維持多年和平,歷代也有和親先例,可像現(xiàn)在這般,世子直接向別國將軍小姐求親的,可謂是破天荒的頭一遭。成帝器重謝家,同樣也忌憚謝家,連為自己的兒子指婚都瞻前顧后,怎會容許西庭將門與北恒聯(lián)姻?這事兒可大可小,若被有心之人利用,告一個私通外國之罪,又該如何收場?
若是擱在平時,雙方有約在先,既是比武招親,技不如人的求親者,打出去便罷??杀焙愕靥幮U荒,人人善戰(zhàn),世子更是梟雄一般的人物,謝綰青絕不是他的對手,這點兒自知之明還是有的。到了這一步,謝家對這門親事認也不是,不認也不是,根本就是騎虎難下。兄長們憂心忡忡,謝綰青反倒鎮(zhèn)定自若,她已經(jīng)打定主意,彷徨待嫁多年本就只因她一人任性,禍事臨頭也自當(dāng)她一力承當(dāng),絕不拖累家族,她無法左右比武結(jié)果,可她這條性命,還是能自己做主的。
何況,北恒世子目前僅是修書,畢竟還沒來,不戰(zhàn)而降,遠比輸了窩囊,謝綰青天生反骨,不撞南墻,誓不回頭。她越加拼命地練武,不舍晝夜,只為在宿命到來時能多熬一刻,然而就在與世子約定的前一日黃昏,她等來了她的宿命。
祁斐像是跑來的,兩頰微暈了點兒紅,此刻抿唇站在庭中,昏昏然炫人眼目。
“你來做什么?”謝綰青握緊長劍,她這長達四年的等待,終于到了盡頭。。
他體貼地只凝住她慢慢通紅的眼睛,不去看她緊閉的牙關(guān),不去看她顫抖的唇瓣,他緩緩地、小心地靠近她,伸手握住了她的劍尖。
鮮血從蒼白纖細的指尖滑落,他似是不知疼痛地握得越發(fā)緊,另一只手掏出一紙薄箋,鄭重地遞到她面前去:“青青,我來娶你。”
那信上寫的是“六郎親啟”。
她以為只是夢境的少年貪戀,穿越悠長時光,重新撞進她心里。天不怕地不怕的謝綰青,在手無縛雞之力的祁斐面前,丟盔棄甲,潰不成軍。
【5】
屋里燒著上好的銀絲炭,謝綰青眼睛都被熏紅了,依舊吩咐秋薇添些炭火誰叫祁斐怕冷。
她托著腮,瞇著眼,細細打量她剛從素光閣撈出來的這個男人。無論是四年前,還是四年后,他總能這樣輕易地牽動她的喜怒,而她甚至不曾問他,當(dāng)初既然能當(dāng)著她父親的面將她的尊嚴踩在腳下,如今又為何要趕在北恒世子登門前要她愿賭服輸。她實在不愿承認,她不敢知道答案。
好在現(xiàn)在比她更心虛的人顯然是祁斐,他低著頭,雙手都藏在袖子里,神情極不自然。
“藏什么呢?”她丟了一記眼刀過去。
祁斐搖著頭,任她把自己的手抽出,月前的劍痕猶在,經(jīng)過沈家人的推攘,眼見又紅腫起來。謝綰青怔了怔,一言不發(fā)地為他上藥,她眼底的痛色幾不可察,祁斐卻看得分明,想去撫她的臉又不敢,忍了半晌兒,方才沒頭沒腦地說:“青青,我記得你的生辰。我不是跑去跟人打架的,我是為了……”
他話到一半哽住了,攥著衣袍,不知在想些什么。謝綰青積了滿眼的希冀漸漸黯淡下去,他總是這樣,用堅冰筑起高墻,困著自己,也苦著別人。這些年,他們之間有過那么多悲歡曲折,她以為年歲且長,她有足夠的時間和耐心去等待他的解釋,可是今天,在銀絲炭冒出的刺目白煙里,她忽地有些倦了。她放下藥,起身走了出去。
祁斐當(dāng)然不會追出來。謝綰青孤獨地在偏院中坐了許久,日光正暖,照得她昏昏欲睡,而后卻隱約瞥見祁斐的身影一掠而過,從正門出去了。
她突然想起就在今晨出門找人前,秋薇吞吞吐吐地告小狀道:“城中有流言傳得沸沸揚揚,都說姑爺養(yǎng)了外室,連宅子都置辦好了,全然沒把小姐放在眼里。更可氣的說辭是,姑爺本就與那女子情投意合,所以才在最開始拒絕與小姐的婚事,若不是北恒世子橫插一腳,圣上怕兵權(quán)旁落,暗自施壓,并以這外室性命相脅,姑爺必定還躲著小姐呢!”言語之間,大有為她打抱不平,順道責(zé)怪她過于看重祁斐之意。想來秋薇打小在她跟前伺候,把她照顧得無微不至,卻并不懂她。
祁斐在她最好的年華出現(xiàn),承載的是她全部的綺念,她不怕他待她冷淡,要知道這世間有萬萬人便有萬萬種活法,她再惱也依然尊重他,可如若他當(dāng)真心許他人,他的疏離只是因為她并不是他的心上人,那她定會真刀真槍地讓他知道,謝家女兒的尊嚴不容踐踏。
謝綰青跟了出去。
祁斐步履匆匆,連轉(zhuǎn)數(shù)條街巷,果真在一座緊閉的大宅前停下。那宅子好生奇怪,連塊匾額也無,檐上蛛網(wǎng)密布,顯然已荒廢多時,可門鎖卻锃亮。祁斐有規(guī)律地連叩數(shù)下門鎖,謝綰青躲在隱蔽處,全身繃得筆直,既怕門開,又怕門不開。
她害怕的事終于到來。門開了,走出一位女子,穿得素凈大氣,面龐柔和秀氣,唇角似乎隨時帶著笑。這便是他傾心的女子嗎?溫婉雅麗,像極了畫上的賢妃娘娘,不像她,成天只知舞刀弄槍,連笑容都是硬的,硌得他生疼。
可是,真的只有刀劍才能傷人嗎?她從自己骨骼里抽出利劍,只為保護他,可他卻毫不猶豫地握著她的手,將她小心積攢了半輩子的溫情盡數(shù)斬去。謝綰青啊,你能不能有點兒出息?她望著那扇將合未合的門,抹去淌了滿臉的淚,提劍闖了進去。
大堂里遍地狼藉,像是已經(jīng)被翻過很多次,那酷似賢妃的年輕女子目光焦灼,時不時地往房梁上看。謝綰青挑起劍尖,指著祁斐,眼瞼顫得厲害,聲音卻低得微不可聞:“阿斐,你既不喜歡我,又為什么要娶我呢?是為了她嗎!”
她腳下踉蹌,那女子驚呼一聲“別動”,可她已跨過門檻,踩上地上那根早早設(shè)好的銀線。剎那間房梁大震,無數(shù)利箭飛出,謝綰青兀自晃神,就被誰一把護入懷中,兩人齊齊跌出門去。
她清楚地看見飛箭在祁斐瘦削的脊背上綻出血花,也清楚地聽見他咬牙切齒地說:“誰說我,不喜歡你。”
【6】
祁斐昏迷了兩天兩夜,也不知他重傷之中是不是也保持警醒,掐好了時間似的,醒來的時候,正值謝綰青生辰將至。
他啞聲詢問時辰,見謝綰青紅著眼說沒錯過,這才放心地呼出一口氣來,撐起身,往她鬢間輕輕插進一根青玉簪。這是賢妃畫像上的原物,是她過世后,母家沈氏獲賜的傳家寶,也是他心心念念,想憑自己的本事,為謝綰青掙得的好彩頭。那日素光閣騷動之時,簪子斷成兩截,他將它藏于袖中,不敢輕示。好在,現(xiàn)今一切安然。
“青青,生辰快樂。許個愿吧?”他終于可以牽住她的手,坦坦蕩蕩地說出這句話。
謝綰青囁嚅著,又哭又笑:“那我希望,我和六郎今后的日子,能跟賢妃娘娘和陛下一樣幸福快樂?!?/p>
祁斐聞言一怔。他沉默了很久,謝綰青才聽見他語聲低低:“不,我們別和他們一樣。”
她疑惑起來,剛想追問,門外響起脆生生的聲音:“哥哥,嫂嫂,我可以進來嗎?”
是祁寧,祁斐的胞妹,也是荒宅中那個肖似賢妃的女子。
謝綰青替她開門,她踱步進來,瞄一眼謝綰青,又瞄一眼祁斐,柔柔地笑:“哥哥,我替你千辛萬苦修好簪子,可莫要再弄折了。”言罷,也不等人有所反應(yīng),祁寧便行了個簡禮,轉(zhuǎn)身想要出去。
“阿寧,你要往哪里去?”祁斐目光沉沉,“別做傻事。”
“你已大好,我自是回宮去呀,”祁寧仍是笑,“你放心,禁閉三年,我什么都會做了,除了傻事?!?/p>
祁寧走了,頂著那樣一張溫和柔順的臉,謝綰青卻不再覺得她與賢妃如何相像。
祁斐告訴謝綰青,他的母親,是被成帝賜了御酒,昭明殿中掙扎了四天,活活疼死的。這起因荒唐又可笑——賢妃伴駕南巡時途遇河盜,她運用自己的聰慧和對丈夫的一片癡心從中周旋,最終使成帝化險為夷。可言官竟就此事大做文章,彈劾她曾被河盜囚禁數(shù)夜,恐失清白,如若置之不理,有辱皇家尊嚴。那時他還年幼,眼睜睜地看著御醫(yī)被擋在門口,更被賢妃連日嘔出的鮮血嚇破了膽。他的父親明明可以讓她痛快死去,卻為了日后史書上“賢妃病故”的寥寥數(shù)語,讓她在彌留之際忍受了四天極刑。
賢妃用生命換了如此殘忍的“賢名”,而害死她的兇手,在她死后,于天下人面前樂此不疲地扮演深情,還有比這更令人作嘔的事嗎?
“那阿寧呢?”不覺間到了日暮,冷風(fēng)一激,謝綰青的聲音猶如泣聲。
“阿寧嫁人早,駙馬是西庭織造總局郎中的獨子,與她青梅竹馬,她的修補功夫也皆承自于他。三年前,阿寧查出當(dāng)年擄劫母妃的河盜乃是皇后與宸王串通太尉,指使手下所扮,目的是徹底除去母妃一系,尤其是我?!彼]了閉眼,攥緊手心,“那張龍椅,我毫無興趣,可我偏偏卻成為母妃的奪命符?!?/p>
“那不是你的錯?!敝x綰青緩緩掰開他的指,他的手心里,劍傷再次沁出了血。
“阿寧沖動,未仔細勘察證據(jù)便上殿進言,不想那證據(jù)中竟有悉心安排的偽證,故意引她上鉤,后黨借機反咬一口,并試圖攀誣到我身上。阿寧雖貌似母妃可性情剛烈,眼看替母妃報仇無望,竟趁亂拔了護衛(wèi)的劍,一劍刺死了太尉。駙馬與她情深義重,將全部罪責(zé)一力承擔(dān)后,當(dāng)庭自刎。”祁斐一字一頓,到最后,已經(jīng)完全說不下去。
這便是他深藏多年的秘密,是他多年來心防沉重的原因,也是三年前他性情突變的源頭。謝綰青不難猜到,事后他縱火燒殿,便是想利用母親遺物,喚起成帝內(nèi)心那一點兒微末的愧悔之情,事實上他也成功了,否則以刺殺太尉、陷害宸王的罪名,祁寧不會僅被軟禁三年。
賢妃的事讓他看淡情愛,祁寧的事又讓他不敢愛人。那日他匍匐金階之下,向成帝表明“除了她,誰都可以”,是因為,除了她,他不怕傷害任何人??伤K究沒能瞞過自己的心,祁寧已被解禁多時,他搶在北恒世子前頭接下謝綰青的劍,不是為了救祁寧,僅僅是為了,成全自己那一點微末的私心。
他無法看著她嫁給別人。
“青青,答應(yīng)我,我們別和母妃他們一樣,好嗎?”
祁斐泫然欲泣的一雙眼,謝綰青看得真切,怎能裝作沒看到。她伸手捧住他的臉,與他前額相抵,極盡溫柔地點頭,說“好”。
【7】
昭明殿里薄寒侵骨,成帝老邁,歪在榻上進氣比出氣少,卻還固執(zhí)地不讓宮人燒地龍。只因他年輕時,便是利用地龍的便利,暗中逼死鉗制他多年的顧命大臣,坐穩(wěn)的皇位。
他已病入膏肓,朝野上下無不對至今空懸的東宮之位虎視眈眈,他誰也不見,身邊只允一人隨意出入昭明殿,此人便是祁寧。
祁寧面無表情地站在床邊,低頭睨著昏昏沉沉的成帝。她知道,她被留下來,不是因為他有多信任她,而僅僅是因為,隨著年華漸長,她長得越來越像賢妃了。大抵生命行至盡頭時,這一生愛恨因緣都會如走馬燈般在腦中來回游走,敲打魂魄,成帝這一生也算得上是中興之主,可身邊又有多少知心人?來日奈何橋頭,他是否也渴盼著那個對他付出全部真心的女子能提燈接他一程?
不過這些對祁寧而言都毫無意義,她抬頭望著昭明殿頂?shù)奶幪幗购?,只覺諷刺:“父皇,當(dāng)年河盜的事,您其實一直是知道的,對嗎?”
成帝病得兩頰凹陷,沒有應(yīng)聲,臉上只余苦色。祁寧于殿上所呈的證據(jù),僅是冰山一角,剩下的大部分被她事先藏于公主府中,她恢復(fù)自由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潛入已淪為荒宅的公主府,不想有關(guān)裝匣皆空,遍地都是機關(guān)暗器,她能留有小命,多虧自己機敏。能在那日血濺宮闈后毫不避忌地出入公主府,奪了證據(jù),又為掩蓋皇室丑聞設(shè)下滅口之陣,除了成帝,旁人再無可能。
“您既然知道這本就是后黨的陰謀,為何這么多年一直隱而不發(fā)?母妃之事,您當(dāng)真沒有絲毫后悔?”
“帝王之業(yè),容得下萬萬黎民,容不下半點兒私心。朕此生,從未后悔?!背傻劾闲嗟难劾镆黄迕鳎盎屎笠驯?,宸王失恃,阿寧,你還不明白嗎?”
“原來皇后是您……”祁寧張了嘴,默了一瞬,又接道,“您對六哥是有寄望的吧?”祁斐仁厚寬和,正是當(dāng)今清平盛世所需的有德之主。
“你又……知道了?”
當(dāng)下殿中不過二人,祁寧關(guān)了門窗,徑自在成帝榻前坐下,她聲音壓得極低,盯著他明黃的衣袍:“您當(dāng)年還不是太子時,封的也是瑾王。您若無心為六哥鋪路,又何必火急火燎地派遣謝將軍出征東梧?我要是沒記錯,東梧不過蕞爾小國,雖一直在邊境蠢蠢欲動,可從未對西庭造成真正威脅,您命謝氏率軍十萬,東梧必傾國之力相抗,您是怕六哥繼位后謝氏獨大,想借東梧之手除去這隱患吧?”
她回宮后不久,便聽聞謝家軍奉旨出征,同時成帝病情危殆,已是強弩之末,細想之下,唯有此解。她還聽說此役謝綰青也在其中,雖隱有擔(dān)憂,但料想謝氏一門驍勇,定能化險為夷。她極力克制心頭不安,成帝卻在這時低咳一聲,甕甕地笑起來:“今晨已有軍報,謝家軍節(jié)節(jié)敗退,死傷無數(shù),朕想用不了多久,謝氏門楣之上,就會掛滿白燈了?!?/p>
祁寧悚然一震,呆立一瞬,撲向案前,扯過西庭御用宣紙,正欲落筆,成帝強撐著最后的力氣爬下床,扼住了她的腕:“你想假傳圣旨,派軍增援?”
祁寧涼涼一笑,另一手覆上一旁玉璽:“璽印在上,豈會是假?”
“你敢!”成帝急火攻心,身子晃了晃,竟嘔出一口血來。
“我有何不敢?我若不敢,父皇您當(dāng)自己為何病來如山?我若不敢,這昭明殿怎會連個御醫(yī)都不曾進來?”祁寧慢悠悠地抹下成帝枯槁的手,貼在他耳邊輕聲道,“父皇,我的駙馬,不能白死。您老了,西庭,該變天了?!?/p>
成帝吃力地瞪著眼睛望向自己的女兒,喉嚨里咕嚕嚕的,已是哀音:“阿寧,你忘了你母妃是怎么死的嗎?你忘了皇后如何干政,外戚如何僭越?六郎若承繼大統(tǒng),謝氏必不可留!”
祁寧一滯,久蹙的眉卻慢慢舒展開,手起璽落:“父皇,六哥不是您,嫂嫂也不是母妃,他們和你們,不一樣?!?/p>
沙場上烽煙滾滾,放眼四處皆為廢墟,日星隱耀,謝綰青渾身浴血,一半的面容被陰翳吞噬。她片刻不停地揮著劍,雙手已近麻木。她知道,援軍不會來了,父兄在東梧俘虜身上繳獲了西庭軍需,想要謝家軍慘敗的根本就不是東梧人??墒?,以一敵百也罷,被置之死地也罷,父兄不曾降,她又豈能倒下?與父兄一起戰(zhàn)死,這未嘗不是最大的榮耀。
她沒有什么舍不得的,唯一舍不得的那個人,安全地留在皇城,今后必會福壽綿長,她很放心。
可是,從遠處向她跑來,逆著光,身影纖長又決絕的那個人又是誰?
“阿斐?你來這里干什么?”她驚駭萬分,奔上前,向追在他身后的敵軍一劍斬下。
祁斐沒有說話,只傾身擁住了她,一如擁住他枯井死水一般的生命中從未經(jīng)歷過的鮮活。他這半生平淡疏離,得遇如此絢麗又熱烈的光亮,如何能忍住不去親近。
他一直沒能親口告訴她,她先時送他的那些禮物都被他仔細地藏在府中,與她分離的那段日子,每一件物什都被他摩挲過千遍。她對他足夠狠心,他每一寸所能觸及到的溫暖都是她給的,要他上癮,卻又逼他斷念。
如何能斷。
“青青,我來陪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