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本文對“坎”和“陷”的形體部件和意義進行了討論,認為“坎”和“陷”字形構(gòu)成相似,均為“凵”加“動物”,兩者意義接近。其次討論兩者的關系,在兩者共同遵循“凵+動物”的意義模式上,通過對所從動物之形以及后帶賓語的區(qū)分,得出:“坎”似乎多用于祭祀之事,指埋牲于坎以陷鬼神,“陷”多用于田獵之事,指掘坑坎陷牲以獵。
【關鍵詞】 坎;陷;意義考察;意義模式;關系
【中圖分類號】K8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0)23-0050-03
一、坎系文字考察
《新編甲骨文》坎字目錄下有? ? ? ? (H14610)、? ? ? ?(H1
9800)、? ? ? ? (H21257)、? ? ? ?(H14313)等字形。羅振玉、孫海波、屈萬里等將其釋為“薶(埋)”,《甲骨文編》吸收了他們的意見。裘錫圭認為“釋此字為埋,從卜辭文義看是合理的,但是在文字學上缺乏根據(jù)?!?/p>
查看該字的字形,應為上下結(jié)構(gòu),上部從“人”“?!?/p>
“豕”“犬”,其意義已經(jīng)比較明晰。下部從“凵”,歷來說法較多?!墩f文·凵部》:“凵,張口也,象形?!彼坪醪淮_。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一說坎也,塹也,象地穿。兇字從此。”楊樹達認為“凵”為坎之初文,裘錫圭認為楊說較《說文》更加合理。艾陰范(1994)認為“凵”為遠古房坑之縱剖面形。這幾種說法雖然對下部所從“凵”的認識有所差別,但是都包含了“凵”是所掘“坑坎”的意思,本文采取這種意義??偟膩砜?,“坎”應該是一個象形兼會意字,上部為家畜或人,下部是所掘坑坎,象掘地為坎以陷動物或人?!蹲髠鳌ふ压ふ压辍罚骸傲勚?,乃坎、用牲、埋書,而告公曰:‘合比將納亡人之族,既盟于北郭矣?!薄蛾套哟呵铩罚骸盀閴?,坎其下,以甲千列環(huán)其內(nèi)外,盟者皆脫劍而入?!笔瞧鋭釉~用法。古代漢語名動相因,因而坎的名詞義應該為“坎牲之處”,即“坑坎”?!吨芤住ば蜇詡鳌罚骸拔锊豢梢越K過,故受之以坎??舱?,陷也。”《儀禮·士喪禮》:“甸人掘坎于階間少西?!奔坠遣忿o中“坎”多不帶賓語,有時也帶賓語。
裘錫圭(1980)認為上述字形為“坎血”“坎其牲”的專字,最初? ? ? 可能表示“坎?!眱蓚€詞, 表示? ? ?“坎犬”兩個詞。裘說從卜辭的文義來看似乎是合理的,如圖1上部:“卜:今日坎?!边@一片甲骨雖有殘缺,但是此句可以算得上完整,且“坎”字上下均有空出,但卻沒有記錄賓語,因而“坎”作“坎犬”解釋從文義上來看是似乎是合理的。但是由于能搜集到的卜辭完整且“坎”后未帶賓語的甲骨資料極少,因此也無法斷言這種說法就是準確的,還需要之后更多的考古發(fā)掘的新資料來加以佐證。
能搜集到的甲骨卜辭中“坎”后帶賓語的占多數(shù),并且所帶賓語與“凵”中所從動物之間聯(lián)系緊密?,F(xiàn)在對合集中帶賓語的情況做簡單統(tǒng)計,本文共收集可以辨認的“坎”后帶賓語的卜辭17例。
由統(tǒng)計可以發(fā)現(xiàn),凵中所從動物與后接的賓語基本上是一致的,? ? ?似乎是凵豕的專用字,? ? ?是凵犬的專用字,
是凵牛的專用字。? ? ?后所接賓語有牢和? ? ? ,張秉權、姚孝遂認為:“牢”為圈養(yǎng)而用于祭祀的牛,“? ? ?”為圈養(yǎng)而用于祭祀的羊。古代祭祀有太牢少牢之分,太牢規(guī)格比少牢要高,用到太牢的次數(shù)也就比少牢要少,因此? ? ? 后接賓語多為“? ? ”也就說得過去了。
那為什么坎后既有帶賓語的情況也有不帶賓語的情況呢?朱生玉(2019)認為:“凵+動物”為早期融合型的詞化模式,后來賓語逐漸地分離而發(fā)生了詞匯合并,使用頻率較高的“? ? ?”字被保留下來記錄該詞”。由此認為朱說是合理的,這主要是因為卜辭記載的多是王室貴族的祭祀,而天子祭祀又用太牢,太牢中“牛、羊、豕”齊備,其中又以“?!弊钅艽砑漓爰榔?,因而從“?!眮碛涗涍@個詞也就是合適的。正因為此,? ? ? 之外的其他字形在使用的過程中慢慢并入? ? ? ? 中,成為其異體字。
二、陷系文字考察
《新編甲骨文》目錄下“陷”有? ? ? ?(H10951)、? ? ? ?(H7 363.正)、? ? ? ? (H10659)、? ? ? ?(H3373) 、? ? ?(屯2589)等字形。羅振玉將其解釋為“阱”,《甲骨文編》把? ? ? 、? ? ?、
都當作是“薶”的異體。從字形上來看分為上下兩部分,其構(gòu)成似乎和表示“陷人”的“臽”相同。胡厚宣認為此字“象挖地為坑坎,以陷麋鹿之狀,當為臽之古文”,進而將其改釋為“陷”,本文從之。以上所選的字形中有兩點明顯的不同,一是“凵/井”上的動物不同,二是下部有從“凵”的,也有從“井”的。
前者將在后文討論,先來討論從“凵”和從“井”的問題?!墩f文井部》:“井,八家一井,象構(gòu)韓形。甕象也。古者伯益初作井?!痹S說令人費解。鄭慧生認為甲骨文、金文中的“井”不用作水井義,而是和“凵”一樣用作坎陷義。即“凵”為阱之初文,在作陷阱義時,又是“井”的后起加形區(qū)別字。上文提到楊樹達認為“凵”為坎之初文。古文字中類似的事物用同樣的符號來表示也是常見的事情,無論是坑坎還是陷阱都是在地上所掘的小坑,因此采取鄭慧生的說法,即? ? ?下所從“井”應是“陷阱”之“阱”。孫雍長(2007)從甲骨文字形入手歸納出的殷周時代的八種捕獵方式,即:徒手捕捉、棍棒搏擊、弓矢射取、布置網(wǎng)罟、安置陷阱、投放誘餌、烈火焚攻、獵犬相助。八種方法各有側(cè)重,結(jié)合實際推斷,先民在對付大型的動物時候應會采取安裝陷阱和投放誘餌結(jié)合的捕獵方法,即在地上挖掘坑坎,加以偽裝,在其中放入誘餌,引誘獵物進入“凵”或阱內(nèi),將其獵殺,這種方法即是“陷”字形所描述的狩獵情形?!墩f文·井部》:“阱,陷也”。段注:穿地陷獸。因而陷字下部從“井”是合理的。陷字下部所從“凵”和“井”意義相同,之所以出現(xiàn)兩從的情況,可能是觀察角度不同所造成的,“凵”象坑坎的側(cè)面造型,而“井”則象從上俯視所見坑坎之形,正因為觀察角度的不同,所以先民也就采取了兩種形式來記錄所“陷”坑坎之形。
再來討論所從動物之形不同的問題,陷在甲骨卜辭中多不帶賓語,但也有帶動物為賓語的情況。
可以看出這樣一個特征,即“陷”字所從動物之形與其后所帶賓語基本是一致的,這說明在殷商時候,先民對陷捕的不同動物區(qū)分很細致,并且“專字專用”,用來記錄和表達。
此外,甲骨卜辭中“陷”后面不帶賓語的情況中,上部所從動物之形以“麋”為最多,“鹿”“兕”次之,還有從“犬”的情況。不帶賓語的情況可能有兩種,一是甲骨殘缺,看不到下部的卜辭;二是不帶賓語不妨礙理解。第一種情況受制于材料,不做討論,現(xiàn)簡要討第二種情況。
如圖2卜辭:“鼎(貞):我其陷,? ? ?。 五。 二告?!痹摬忿o內(nèi)容完整,且甲骨上下均有空位,卻仍未刻出“陷”后的賓語,大概是記錄者認為不刻出賓語,意義也可以自足。若想了解所“陷”為何種動物,就需要觀察“陷”字上部的動物形狀,才能獲取準確足夠的信息。有學者認為這是一種合文現(xiàn)象,但是卜辭中又存在后接賓語的情況,因而合文說是不合理的。這里的構(gòu)成“陷”的意義的模式,類似于上文提到的“坎”的“凵+動物”模式。
三、坎和陷的關系
上文討論了“坎”和“陷”的意義及其意義構(gòu)成模式,“坎”和“陷”在意義上都有“以坑坎陷動物”之義,兩者在意義的構(gòu)成也都遵循“凵+動物”的模式,其不同之處在于所從動物之形。從上文列舉的字形來看,“坎”多從“?!薄把颉薄磅埂?,“陷”多從“鹿”“麋”,這種情況的出現(xiàn)可以從兩個方面來解釋。從思維上來說,這種區(qū)別符合原始思維形象性和具體性的特點,正如列維·布留爾所說:原始語言“描寫那種能夠感知和描繪的東西”,而且“永遠是精確地按照事物和行動呈現(xiàn)在眼睛里和耳朵里的那種形式來表現(xiàn)關于它們的觀念”,先民在選擇文字符號記錄“坎動物”和“陷動物”時就是將所能看到的最直觀的、形象的現(xiàn)象加以簡化描述,又受具體性思維的影響,對所用不同動物做了細致的區(qū)分,從而出現(xiàn)了不同的記錄符號。按此來說,“坎”多從“?!薄把颉薄磅埂弊允且驗椤翱病彼玫膭游锒酁榕?、羊、豕,而“陷”則多與“麋”和“鹿”相關。另外,就文字的產(chǎn)生來說,“人們最先需要為它們配備正式文字的詞,其意義大概都是難用于一般的象形方法表示的,如數(shù)詞、虛詞、表示事物屬性的詞,以及其他一些表示抽象意義的詞。此外有些具體事物也很難用簡單的圖畫表示出來,例如各種外形相近的鳥、獸、魚、蟲、草木等?!薄翱病焙?“陷”所記錄的祭祀和狩獵在先民的生產(chǎn)活動中出現(xiàn)頻繁且地位極其重要重要,因而對其進行記錄的需求也就十分強烈,“坎”和“陷”便是應這種需求所造的正式的文字。
“坎”和“陷”意義相近,都有“掘坑坎以陷動物之義”,但是二者到底還是有區(qū)別的?!翱病倍嘤糜诩漓胫拢嘎裆诳惨约拦砩?,“陷”多用于田獵之事,指掘坑坎陷牲以獵。二者的區(qū)別可以從字形和文獻及考古發(fā)現(xiàn)來看。
首先從字形來看,“坎”所從動物之形為“?!薄磅埂?,古代祭祀有太牢和少牢之分,其所用牲畜不出牛羊豕三種,另外,“坎”字還有從“犬”的字形,據(jù)考證,犬是最早被人類馴化的動物,自然不用掘陷阱來捕犬。“坎”所從幾種動物皆是先民馴化飼養(yǎng)的動物,用他們來進行祭祀之事是合乎情理和事實的。再與“牧”字進行類比,牧字主要有
(H36969)? ? ? ?(H20017)? ? ? ?(H3208)? ? ? ? (H28351),象以手持杖,驅(qū)趕牛羊。《說文解字》:“牧,養(yǎng)牛人也?!薄澳痢弊中味鄰呐Q?,因為牛羊是人類馴化并且已經(jīng)家養(yǎng)的動物?!翱病薄澳痢倍炙鶑膭游镏味酁橐呀?jīng)馴養(yǎng)的家畜“牛”,在意義上也應該有共通之處,即表示“對已馴養(yǎng)家畜進行處置”,所以“坎”表示意義就應該是和已被人類馴化圈養(yǎng)的牲畜有關,祭祀之事用牲顯然包括在其中。
“陷”字所從動物之形多為“麋”“鹿”。麋和鹿是先民們所著衣物皮毛的來源,且麋和鹿行動敏捷,采用尋常的徒手捕捉和棍棒搏擊的方法自然是不行,捕捉麋鹿所采取的方法應是安置陷阱。另外,“陷”還有從“兕”的字形,《說文》:“兕,如野牛而青”,兕在文獻中常和犀并舉,如《周禮·冬官考工記第六》:犀甲壽百年,兕甲壽二百年,合甲壽三百年。 有人認為兕就是雄性的犀牛?!秶Z·晉語》:“昔吾先君唐叔射兕于徒林,殪,以為大甲,以封于晉。”無論如何,兕應該都是體型巨大的猛獸,而且被作為狩獵的對象,這樣的猛獸自然不可能用于祭祀,而應該是“陷捕”的對象,因此“陷”指田獵之事是合乎事實的。
其次從文獻來看。H19800:丙申卜王鼎(貞):? ? ? ? 勿于門。辛丑用。十二月。《發(fā)凡》說:“古有祀門之祭……用女俘也?!奔仁窃凇伴T”處,又是埋“女”,自然不可能是“陷”,而應是“埋人于坎以祭祀”。另外《爾雅·釋天》:“祭天曰燔柴,祭地曰瘞薶。根據(jù)井中偉的解釋,這里的“瘞薶”當于“坎陷之祭”。又《禮記·祭義》:“祭日于壇,祭月于坎?!薄蹲髠鳌ふ压ふ压辍罚骸坝^從使子干食,坎,用牲,加書,而速行?!笨梢钥闯觥翱病笔呛汀皦毕鄬Φ囊环N祭祀方式。H33404:鼎(貞):于戊? ? ? ?,? ? ? (擒)?!跋荨敝笥幸弧扒堋弊?,應該是麋掉入陷阱之后將其抓捕?!抖Y記·中庸》:“人皆曰予知,驅(qū)而納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逼渲小跋葳濉辈⒂?,應是“陷”和“阱”兩者意義相同,為田獵之陷阱。
再從考古發(fā)現(xiàn)上來看:
王克林(1982)提到了兩種人祭:一種是房子奠基儀式時的人祭,在西安半坡仰韶文化遺址、邯鄲澗溝、湯陰白城和登封告成的遺址均有發(fā)現(xiàn)。另一種人祭來源于原始宗教崇拜,和第一種同時發(fā)生,在半坡仰韶文化遺址,有兩座圓形窖穴內(nèi)發(fā)現(xiàn)屈肢狀的人軀。這種人祭遺跡,先后在陜縣廟底溝、鄭州大河村發(fā)現(xiàn)十余座。同葬的還有豬、狗。這種人祭習俗到了龍山文化時期進一步發(fā)展,在西安客省莊龍山文化遺址中,發(fā)現(xiàn)的六座圓形人狗埋葬坑尤為典型。第二種人畜祭祀,至殷商更加發(fā)展,在安陽殷墟遺址中祭祀所用人畜之多更是遠超前代。
第二種人畜共祭的情況極有可能就是“坎”字所描述的“掘坑坎以祭”,遺跡中發(fā)現(xiàn)的人、狗、豬,與“凵”上所從動物也是吻合的;祭祀所挖掘的圓形灰坑、窖穴及廢井,“凵”極有可能描述的就是它們的側(cè)面之形。結(jié)合考古發(fā)現(xiàn)來看,確實存在一種埋人畜于坑坎的祭祀,“坎”字極大可能是先民對這種祭祀情況的描述。
四、總結(jié)
總之,“坎”和“陷”意義相近,都有“以坑坎陷動物”之義,并且兩者的意義構(gòu)成模式都是“凵+動物”,但是兩者在意義上仍有區(qū)別。本文分別從字形、文獻、考古發(fā)現(xiàn)三方面對其進行了區(qū)分,發(fā)現(xiàn)“坎”多用于祭祀之事,指埋牲于坎以祭鬼神,“陷”多用于田獵之事,指掘坑坎陷牲以獵。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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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楊樹達.積微居小學述林[M].北京:中華書局,1983.
[3]艾蔭范.說凵[J].遼寧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4,(05):99-100+103.
作者簡介:
宋濤,男,漢族,陜西咸陽人,本科在讀,鄭州大學漢語國際教育專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