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詠閣
一
日子流逝的好快,轉(zhuǎn)眼間鐵生哥離開我們都八年了。作為當(dāng)代最具思想深度和人性審美高度的文學(xué)大師,史鐵生在中國文壇是一個跨時空意味的存在。這么一個以得病治病為生的“業(yè)余作家”不算高產(chǎn),但并沒妨礙他的文字有直追諸子百家的智慧,有《圣經(jīng)》般純凈安然的美好。
“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這是他很早說過的話。一般而言,“死”無論如何不是一個愉悅的字眼,人們憎惡死亡是天性使然。可鐵生哥不是一般人,在我眼里他是像人類先知一樣的大智者,有透視現(xiàn)實和未知的神靈感應(yīng)。在他的世界里,生命不孤獨,生與死的距離是協(xié)商意味的?;蛟S生命的本質(zhì)就是痛苦,即便如此,他也從未放棄在注定的困境中不停地尋找歡樂機會的過程。他不僅用文字,也用自身的“生死履歷”推演著鮮活的生死之道——生不單為了死,也為快樂;死不單會扼住你的咽喉,也會為你留一個出口。因此,當(dāng)他將“死”界定為節(jié)日的那一刻,“死”的形而上意味也隨之攀升著。
二
說起來我和鐵生哥的緣分還是因為他和我姐夫的關(guān)系。鐵生哥在散文《我與地壇》中曾經(jīng)用不少文字描述了他一個非常要好的朋友,即那個“被埋沒了的最有天賦的長跑家。”這個長跑家就是我的姐夫李燕琨。姐夫是上世紀(jì)七八十年代北京有名的業(yè)余長跑運動員,多次獲得北京市春節(jié)環(huán)城賽跑(“北馬”的前身)的冠軍。史鐵生不但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體育迷,也曾經(jīng)是運動場上的高手,上中學(xué)時還獲得過區(qū)中學(xué)生運動會跳遠(yuǎn)的冠軍?;蛟S因為體育,抑或是命運同被那個特殊的年代殃及,他才與我的姐夫成了莫逆之交。
老話說“人以群分”,他倆都是那種善良、熱心,為朋友的事不惜流血流汗的人。鐵生哥身體不便,當(dāng)時史家有什么重活兒累活兒姐夫總是不由分說全力去幫忙,而姐夫遇到什么不開心的事兒鐵生哥也會搖著輪椅往前沖。我印象最深也最受感動一件事是——有一次姐姐和姐夫鬧別扭(那時他們剛戀愛不久),一賭氣誰也不理誰了。鐵生哥知道以后急的夠嗆,連午飯都沒顧上吃,頂著大中午的太陽從雍和宮搖著輪椅來到我家做姐姐的“思想工作”,盡管最后說得口干舌燥了,但愣是把當(dāng)時還在氣頭上的姐姐給說的“陰轉(zhuǎn)晴”了。那會兒通訊太落后,鐵生哥為了第一時間把姐姐“破涕為笑”的消息告訴姐夫,出了門趕緊搖著輪椅又直奔姐夫家去了。后來聽姐夫說鐵生滿頭大汗到他家時還沒進屋呢就嚷開了:“大媽,快給我來一杯涼白開,渴死我了。”
如是你我他都會發(fā)問了——那現(xiàn)在天底下還會有這么實在的人嗎?為朋友的事兒這么“賣命”的人還能遇到嗎?答案嘛……嗨!您知道二十幾歲時的史鐵生就是這樣的“傻帽兒”就行了!
三
如果誰問我和鐵生哥的交往中最不能忘記的一件事兒是什么?我會反問他:一向沉靜如水的史鐵生曾為我出頭做過一回綠林好漢你信嗎?
1982年,日本文部省擅自將教科書上“侵入中國”修訂為“進入中國”,引起了許多中國人的強烈不滿,那時我也是不滿的中國人中的一位。自己還周密策劃了一個向日本使館遞交“北京百姓簽名抗議書”的活動。為這事我特意去征求了鐵生哥的建議,希望得到他的支持。
那天下午,到他家時正趕上有五六個影視圈兒的人圍著他在討論小說改編電影的事兒。見他們聊的正歡,我在門口那個留著絡(luò)腮胡的大叔身邊停住了腳步,想尋摸他們談話的縫隙再進去。這時坐在屋里的鐵生哥先發(fā)現(xiàn)了我:“那不是詠閣嗎,有事吧?快進來呀。”我和那幾位胡子拉碴、邋里邋遢的客人恭敬地問了聲“老師們好!”也沒容鐵生哥跟他們介紹我是誰,就徑直站到鐵生哥的輪椅邊開始和他敘述我策劃的活動,并將事先寫好了“抗議書”的大本子遞到他手里。
鐵生哥一邊接過本子,一邊用左手熟練地往后退了一把輪椅,并順勢拉我坐在了他身旁的床邊上。他打開本子開始看我用正楷寫就的抗議書。我記得抗議書一共撰了五百多字,鐵生哥反復(fù)看了至少得有兩三遍。忽然他抬頭問那些已經(jīng)略顯出不耐煩神情的朋友們:“哎,你們知道日本文部省改教科書的事兒嗎?”有人回答:“好像聽過一耳朵?!辫F生哥跟他們“嗯”了一聲,并隨即跟他們介紹到:“這是我一個好朋友的弟弟,也是畫壇后起之秀呢?!蹦切┤瞬]有附和鐵生哥什么,而是紛紛調(diào)整了自己的坐姿渲染出“那就再等一會兒”的氛圍。鐵生哥卻用挺興奮的眼神刻意打量著我說道:“詠閣,我一直覺得你的注意力只在畫畫兒上呢,真沒想到你還是熱血青年啊!這抗議書措辭挺有力的,我看沒什么毛病?!彼f這話的時候還特意用拳頭捶了一下我的肩頭,接著挺嚴(yán)肅地問我:“你準(zhǔn)備征集多少簽名呢?”我回答道:“把這一本兒簽滿了就遞進去?!?/p>
他伸手從桌子上的筆筒里抻出一只黑色的老式粗管兒鋼筆,特別鄭重地簽下了“史鐵生”三個字,而后停佇筆微笑著環(huán)顧了一下已經(jīng)由不耐煩向反感神情過渡的朋友們。我當(dāng)然明白鐵生哥的意思,馬上站起身謙恭地向他們請求道:“幾位老師也都在抗議書上簽個名吧?”令我詫異,也令鐵生哥略顯尷尬的是那幾個人分別選擇了或馬上仰頭做冥想狀,或趕緊彈開精致的金屬煙盒往外拿煙,或把自己的視角極速調(diào)向門外做看到一只貓潛過,抑或是被一片落葉擾到的驚奇狀。那一刻在那間狹小的屋子里竟演繹了一幕堪比川劇“變臉”的情景劇,僅是一瞬的冷寂和尷尬,鐵生哥把本子合上遞到我手里笑著說道:“這幾個老師還不太了解整個事情的情況,先別簽了。你也回去吧,我們還得接茬兒談事兒呢?!?/p>
那一瞬我有點兒蒙了,自己都能感覺到從鐵生哥手里接過本子時表情很復(fù)雜,肯定悻悻之色多一些。這些當(dāng)然逃不過鐵生哥的眼睛,這時他把右手特意抬高了伸向我,我愣了一下,但馬上也伸出右手和哥的大手握在了一起。長這么大這是我和鐵生哥頭一次握手,甚至有點兒想掉淚的感覺。我明白他是用握手的形式讓我能自信地走出這間狹小的屋子,同時我也強烈感覺到了哥對我的認(rèn)可,他是把我當(dāng)做一個男人,一個懂匹夫之責(zé)的男人來尊重的,尤其當(dāng)著他那幾位會“變臉”的朋友跟我握手更顯得意味深長。
四
2008年年初,鐵生哥跟姐夫說,抽空讓詠閣幫我寫幅字,就寫“誠實善思”,尺寸別太大,最好用隸書體,他說他準(zhǔn)備掛在客廳側(cè)面的墻上。說實話,以鐵生哥當(dāng)時的影響力和社會圈子,北京最頂尖的書法大師都愿意送字給他,可他偏就點名讓我這個非著名書法家給他寫。我明白這正是鐵生哥本真和誠實的一面,他清楚自在何處,清楚繁華與塵土之所屬,不欺瞞他人也不欺瞞自己。
幾天以后我把裝裱好的書法“誠實善思”拿給鐵生哥時,他有些激動,看了好一陣才開口說道:“沒有比這四個字更讓我在意更讓我喜歡的了?!苯又治⑿χ哉Z道:“四個字看起來近在咫尺,接近它需要一生的跋涉呀?!?/p>
2010年最后一天,鐵生哥帶著微笑去赴他的節(jié)日之約了。對這一天他是有準(zhǔn)備的,平時不怎么寫詩的他用一首小詩提前為自己的節(jié)日渲染了別樣的氣氛——
呵,節(jié)日已經(jīng)來臨/請費心把我抬穩(wěn)/躲開哀悼/挽聯(lián)、黑紗和花籃/最后的路程/要隨心所愿
呵,節(jié)日已經(jīng)來臨/請費心把這囚籠燒凈/讓我從火中飛入/煙縷、塵埃和無形/最后的歸宿/是無果之行
呵,節(jié)日已經(jīng)來臨/聽遠(yuǎn)處那熱烈的寂靜/我已跳出喧囂/謠言、謎語和幻影/最后的祈禱/是愛地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