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美玲
摘要:《爛柯山·癡夢》是傳承至今的昆曲經(jīng)典折子戲,凝聚著數(shù)代昆曲藝術家的心血,是正旦行當極具代表性的劇目,也是筆者個人研習正旦以來,極為鐘愛的劇目之一,在多年的學演過程中,每每被此劇打動。本文擬以該折劇目為例,試論心得,并淺析昆曲正旦的表演藝術。
關鍵詞:《爛柯山·癡夢》;昆曲;正旦表演
一、經(jīng)典劇目傳承與典型人物形象塑造
在2009年的全國昆曲演員學習班中,筆者有幸得江蘇省昆劇院著名表演藝術家張繼青親炙,學習了《癡夢》一折戲,并在上海蘭心大劇院匯報此劇后半折,開始了筆者昆曲學習、尤其是正旦學習的新階段。張繼青老師于20世紀60年代,經(jīng)由徐子權先生建議,向“傳字輩”藝術家沈傳芷先生學習了《癡夢》。可以說,這是一出具有鮮明的“沈家做”風格的劇目。
《爛柯山》的女主人公崔氏并不算“正面形象”,是一個有缺點的女性。她結婚二十年未能盼得丈夫朱買臣發(fā)跡做官,難以繼續(xù)忍受清貧的生活,逼迫朱買臣休妻,改嫁張木匠,卻依然沒有得到向往的生活。《癡夢》一折,她偶然得知前夫朱買臣高中的消息,百感交集,一方面她對自己的勢力選擇感到懊悔,另一方面,卻仍對朱買臣懷有期待,希望他回頭接受自己,昏沉之際入夢,夢見鳳冠霞帔加身,喜近癲狂,醒后徒留失落悲涼?!栋V夢》的表演極具張力,甚至有一些帶有丑態(tài)的表演,與其他正旦應工的人物形象有著明顯反差。
但正是這樣一個“不完美”的形象,經(jīng)過歷代昆曲藝術家們的藝術加工,活色生香地立于昆曲舞臺之上,歷經(jīng)時間的考驗,依舊廣受觀眾的歡迎。
在昆曲舞臺上,正旦通常扮演有一定年齡、分量的角色,諸如《躍鯉記》中的龐氏、《琵琶記》中的趙五娘一類,都是典型的“大正旦”,她們生于封建社會底層,生活經(jīng)歷坎坷曲折卻依然恪守禮教,端莊、本分。而崔氏則是一個帶有濃郁市井氣質的婦女形象,她的性格更是張揚、世俗,于大喜大悲之間切換,風格外露夸張,是典型的“雌大花面”。
崔氏的造型裝扮,同樣有異于其他正旦角色,雖身著正旦常用的銀泡子和青褶子,卻不加水袖,而是采用“翹袖”,腰間扎一條腰巾,這樣的裝扮,既有助于表演,也更能體現(xiàn)出她潑辣、外放的性格。
二、表演層次的遞進
細窺《癡夢》結構,大致可劃分為三個段落。第一個段落即從人物出場開始,至偶遇差官得知朱買臣高中的消息止,她獨自咀嚼、思考這件事,情緒難以平靜;第二段為昏沉入夢,夢見朱買臣的從人們攜鳳冠霞帔前來,迎接自己回去“做夫人”,欣喜若狂,直至夢中張木匠持斧頭來劈,美夢破碎;第三段則是從入夢后至夢醒結束,徒留滿目凄涼。崔氏的心情在《癡夢》中無疑是大起大落的,故而每個段落中她的精神狀態(tài)、情緒波動都是不同的,要求演員在表演層次上有所遞進。
《癡夢》中的崔氏是很典型的帶戲上場,前情往事的糾纏、自己對生活的選擇,都時刻提醒著她。她的眼神是發(fā)直的,兩耳時刻辨別著聲音,在得知朱買臣高中之際,她有慌亂、但迅速掩蓋的一瞬間。
這一段落中崔氏演唱了本折戲的第一支曲牌【鎖南枝】,昆曲的唱腔和表演不僅僅是程式,而是要為人物服務,其中崔氏夾白“一夜夫妻百夜恩”處,運用了較為夸張的笑,這個笑要有一定的生活化,盡量體現(xiàn)出崔氏肉麻的、充滿幻想的情緒。而后,戲落下來,崔氏回憶起更早前的事情,在出嫁時父母的囑咐。此處是第一段和第二段戲的銜接,必須把握好音量、節(jié)奏的控制,不能讓表演斷裂。在學父母說話、與崔氏此刻自我的表達中,既要自如轉換,又要充分發(fā)揮戲曲跳進跳出的表演模式。
第二段夢境的表演,是《癡夢》一折最核心、最精華之處,入夢后的崔氏,進入到自己營造出的虛擬世界。因此,入夢后的表演,要營造出一定虛幻的、遠離現(xiàn)實的感覺,但同時,夢境的發(fā)生原本就是依托于現(xiàn)實的,因此也不能與現(xiàn)實完全背道而馳,個中分寸,拿捏起來有一定的難度。
【漁燈兒】是《癡夢》最為核心的主曲,是一段極具特色的夢中之唱。連用四個“為什么”的排比句,表現(xiàn)崔氏在夢中聽見朱買臣從人們叩門聲時的情景。這一段唱,將崔氏“醒來”的動作放慢、放大,把她故作疑惑卻實則急切的心情、與似夢非夢的情境非常細膩地營造出來,盡顯癡態(tài)。
當年,張繼青老師帶《癡夢》一劇進京演出,對入夢之后的表演進行了處理,通過運用龍?zhí)壮鰣鰤旱鸵袅?、運用古箏進行配樂等手段,營造出夢幻的感覺;同時崔氏的情緒和表演,也是與之呼應的。比如,在第四個“為甚么”處,有幾步像“踩棉花”一樣的腳步,為了表現(xiàn)出慢鏡頭之感;在家院念“夫人開門”后,崔氏有一個與前面的笑不同的狂笑,十分得意,轉而“尋不出爺爺”時,情緒又有一絲的疑惑和低迷。在龍?zhí)讉冎鸢嘞嘁姇r,面對院公、衙婆、皂隸們時,崔氏的情緒也都是不同的,這些細微處的轉變,都要配合相應的表演,來展現(xiàn)崔氏在夢中所見所感。
在崔氏看到鳳冠霞帔后,是全場情緒的最高潮,這里的笑也是最為開心、癲狂的,充分體現(xiàn)“雌大花面”的特色,聲音全部放出來,念“我好喜也”時,臺步調度的幅度也是較大的。隨后崔氏唱【錦中拍】,穿戴鳳冠霞帔,這一段要.將戲做到極致,通過服裝造型、表情神態(tài)以及臺步等方式,表現(xiàn)崔氏此時此刻的飄飄欲仙;緊接著張木匠持斧到來,崔氏情緒轉變,唱腔與張木匠的念白摻在一起,氣氛緊張,迅速脫掉鳳冠霞帔,回到桌子里,結束一個完整的夢。
第三段戲開始,崔氏召喚著從人送回鳳冠霞帔、一邊從夢中醒來,“原來是一場大夢”,從夢中高度緊張的狀態(tài)中松弛下來,語調也“冷”下來?!疚猜暋康难莩?,崔氏從夢境中逐漸抽離,回歸到對生活的無奈感慨,其中最后一句“只有破壁殘燈零碎月”作為全劇的收束,對景傷情,她先后關注到“破壁”、“殘燈”,從燈影過渡至地上漏進的月光、再過渡至天上的月亮,通過臺步、眼神、三個半云手及最后一“指”的運用,配合造型亮相,將悲涼的情緒推向高峰。在幾聲冰冷的小鑼伴奏下,充滿思索回味,悔恨地哭泣下場,全劇結束。
三、正旦表演的“破”與“立”
《癡夢》是一出有些“另類”的正旦戲,因此在表演上一定是有“破”有“立”的,與常規(guī)正旦表演同中有異。
首先,在音色上崔氏要有正旦的厚重感,與閨門旦、六旦音色有明顯區(qū)分,同時,又要在適當?shù)臅r候加入更為外放甚至刺耳的處理,比如劇中幾聲大笑,一些諸如“啊呷呷”的口頭感嘆語,都要體現(xiàn)這個角色狂放市井的一面。
在念白節(jié)奏上,也不能與其他正旦角色一樣從容緩和,或具有一定身份,而是要更為接近日常口語的節(jié)奏,生活化比重更高。在演唱上也與其他正旦角色的平穩(wěn)、端莊不同,在許多字聲的處理上,也適當運用了一些夸張、怪誕的方式。比如在開門后從人們行禮,當皂隸們進來時,崔氏十分害怕,在問“???你們都是些什么人哪”時,聲線是顫抖的,音調也有較大起伏,是非常典型的通過聲音的造型來塑造人物的例子。
在形體方面,崔氏的動作比其他正旦形象更為日常,她的許多指法、臺步都有一定的“破格”,比如最后“破壁殘燈零碎月”的亮相,指向月亮的手臂完全伸直,一定程度上打破了通常昆曲表演、尤其是正旦表演所講究的圓融含蓄,正是這些“出格”的形體動作,才讓崔氏這個角色有著與眾不同的質感。
學習《癡夢》至今已有十余載,2018年劇院傳承《癡夢》時,又跟隨江蘇省演藝集團昆劇院徐云秀老師學習了此戲,隨著年齡的增長與舞臺經(jīng)驗的逐漸豐富,對這個戲也有著越來越深的感悟,也領悟了崔氏這個“不安分”的女性形象如此受觀眾歡迎的道理所在。正是因為有像崔氏這樣體現(xiàn)世態(tài)冷暖、人性復雜多面的形象,昆曲正旦的表演才是豐富立體、充滿魅力的,吸引著我們不斷求索,一路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