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生華
二叔家的餐桌上,少不了一碗鹽津豆。
二叔把一口酒喝得很綿長,咂咂嘴唇后,伸出兩根手指去碗里捏住一顆鹽津豆,丟進嘴里,慢慢嚼著。二嬸看不慣二叔懶人吃豆的樣子,好好一顆鹽津豆,不是正兒八經(jīng)放進嘴里,而是像小孩子玩游戲似的那么一丟,難看死了。二叔呵呵笑著,繼續(xù)嚼鹽津豆,鹽津豆里有嚼不完的滋味。
二叔正當年輕,能挑著兩大籮筐濕稻谷在田岸上飛跑。力氣大,酒量也好,若放開了喝,38度的燒酒能喝下一斤多。二叔饞酒,不饞菜,喝酒無所謂有沒有菜,只要有鹽津豆就行。二嬸經(jīng)常數(shù)落二叔,說二叔喝的是苦酒,二叔把一顆鹽津豆嚼得嘖嘖響,指著餐桌上一碗水花菜和一碗不見油光的炒青菜說,我苦酒,你吃飯呢。二嬸就無話了。
二叔的大兒子家忠,跑過來抓鹽津豆吃。二叔說,你不喝酒,吃啥鹽津豆。二嬸瞪二叔一眼說,鹽津豆又不是光喝酒的,說完又去淘洗蠶豆了。
老蠶豆放在一只木斗里,二嬸畚了滿滿一升籮出來,倒入淘籮,去河邊淘洗干凈,再倒入鍋里,放上好多清水,蓋上了鍋蓋。灶膛里躥出了火苗,鍋里的蠶豆在沸水里翻滾,越滾越飽脹起來。二嬸往鍋里撒入一些鹽,丟進一小塊桂皮,鍋里就噴出了奇異的香。不知道燒了多久,蠶豆燒熟了,燒得快要干了,二嬸就壓住灶膛里的火焰,掀開蓋,用勺子不停地翻炒。蠶豆表皮出現(xiàn)了白花花的鹽漬,二嬸繼續(xù)翻炒,鍋里飄出白汽,浸胖的蠶豆越來越收縮,鹽津豆成形了。二嬸拿一顆鹽津豆試吃一下,覺得咸淡和香味正好,就出鍋了。
家忠抓了一大把鹽津豆放口袋里,手燙了一下,哇哇叫著跑出屋,與小伙伴分享。
許多年后,家忠成人了,二叔和二嬸有了老相。媒人給家忠說了門親,說好了農(nóng)歷八月初八去城里拍定親照。二嬸吃好飯,洗好了碗,二叔一個人還在喝酒。二嬸就坐邊上,陪著二叔。餐桌上放了一盆紅燒肉和幾個素菜,二叔筷子都不舉。二嬸說,好菜都吃不光,還吃啥鹽津豆。二叔回話,沒有鹽津豆,怎么喝酒啊。二嬸埋怨二叔死板,喝了幾十年酒就吃鹽津豆。二叔就說,是你燒出來的呀,二嬸就反駁,是你叫我燒的呀。
二叔上了年紀,幾百斤的重擔挑不動了,但酒癮沒見退化,還是每天至少一頓酒,還是喝燒酒,還是喜歡吃鹽津豆。二嬸給二叔炒了幾十年鹽津豆,村里的人都說,二嬸炒的鹽津豆最好吃。
二嬸問,明天家忠去拍照,城里路遠,坐輪船要三個多小時,得帶點啥吃的,路上填填饑。二叔說,炒鍋鹽津豆帶著吧。二嬸白了二叔一眼說,以為是你啊。
第二天一大早,家忠領(lǐng)著女方一群人,坐輪船去城里拍定親照,吃過午飯后,在街上閑逛了一會,便匆匆去趕回程的輪船了。輪船碼頭人擠人的,快到檢票口時,家忠讓媒人帶女方的人先登船,自己拐進了碼頭小賣部。上午坐了三個小時輪船,與女朋友明英并排坐著,沒話找話說了幾句話,大多數(shù)時間是冷場,很尷尬。家忠就想著,回去時得買點小零食在船上吃。買點什么呢,家忠看不好。貨架上東西不少,都是家忠沒吃過的,不知道好吃不好吃,更不知道女朋友是否喜歡。突然看見有一個紙袋包裝的零食,上面寫了“鹽津豆”三個字,家忠眼睛一亮,就買了鹽津豆,每人一包。
媒人很聰明,幫家忠在女朋友邊留了個位子。家忠坐下,分發(fā)鹽津豆,女朋友接過時,臉紅了一下?;厝ヂ飞嫌植恢f什么好,家忠心慌慌的,便使勁吃鹽津豆,還叫女朋友吃。女朋友秀氣地吃了幾顆就停止了。家忠繼續(xù)吃著,打發(fā)尷尬的時間。家忠感覺到腸子在蠕動,有一串氣在肚子里往下滾,家忠想坐住,可是身體分量太輕,壓不住,引起一陣陣臭。女朋友察覺了這一切,使勁忍住笑,憋得臉都紅了,還是嗞嗞地笑了出來。
許多年后,家忠的兒子逗逗上幼兒園了。二叔和二嬸老得腰彎了,眼花了,可二叔喝燒酒吃鹽津豆的嗜好還是沒變。變的是,二叔的酒量小了,每頓倒上二兩解解饞;鹽津豆嚼不動了,花老大價錢裝了一副假牙,力量及不上半副真牙。二叔呡一小口酒,把鹽津豆放進嘴里,吮著咸咸香香的滋味,懷念曾經(jīng)吃過的鹽津豆。
逗逗跑過來,伸手抓鹽津豆,被家忠喊住了。家忠說,小孩子不能吃鹽津豆。逗逗問,為什么。家忠說,吃了放臭屁。
家忠的老婆明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二叔罵兒子明忠:放屁,老子吃了一輩子鹽津豆,怎么不見多放屁呢!二叔又說:是你不會吃鹽津豆,冤枉鹽津豆!
二嬸聽著,也忍不住哈哈笑,笑得老腰彎下去。
幾個月后,在鎮(zhèn)街道十字路口,開張了一家名為“鹽津豆”的美食店,生意興隆。店面招牌上印了兩個人:逗逗瞪大眼睛,看著一顆鹽津豆;二嬸掌勺子,手工炒制鹽津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