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磊 林遙
喜歡古龍作品的詩人戴濰娜曾說:“美,是一種類似墮落的過程。最貞潔的人寫最放浪的詩,最清凈的文字里有最騷動的靈魂。”古龍是最放浪的人,他寫最貞潔的小說。因此,多情的人最痛苦,無情的人最專一,專情的人最幸福。
何以成就古龍
古龍是1950年13歲時跟著父母到臺灣的。他身材矮小,其貌不揚,加上身在官場的父母感情不和終至離婚,使他自幼孤僻敏感。他上了臺灣著名的臺北市淡江英文??茖W(xué)校(即后來的淡江學(xué)院),讀的是夜校部,過早混入社會,成了肄業(yè)生。純文學(xué)道路走不通時,他被迫去為武俠三劍客:諸葛青云、臥龍生、司馬翎當(dāng)小弟并代筆。而他自己被代筆的作品,在臺灣武俠界算是少的。
料想他一生都被童年父母離異和其貌不揚的創(chuàng)傷所困,合家歡的溫馨體驗更是奢侈。這使得他雖然不相信婚姻,卻更需要愛情。而比愛情還需要的,是夜生活。
1949年以后,國民黨退守臺灣,以前民國時的武俠小說,凡作者留在大陸的,都難以在臺灣出版。臺灣出現(xiàn)了武俠小說的真空,急需呼喚臺灣本土的武俠名家。因此在1958年至1968年,為臺灣武俠小說的黃金十年,這是諸葛青云、臥龍生、司馬翎三位武俠小說家大行其道的時候。此時古龍還是陪著他們喝酒的小弟。而古龍創(chuàng)作的巔峰期,恰恰是在1968年至1974年。這會兒他寫出了《多情劍客無情劍》(1969)、《蕭十一郎》(1970)、《歡樂英雄》(1971)、《流星蝴蝶劍》(1971)、《陸小鳳》(1972)等傳世名作,而他的貢獻,不止在于改變了武俠小說的寫法,還捎帶延續(xù)了臺灣武俠的輝煌。
在1985年,古龍寫出一部代表作《武林外史》,從此他的作品到了火候,見了真章兒。在這部小說中,主人公沈浪、熊貓兒等,一上來就是江湖成名的俠客,來破解一個個江湖謎團。而此前哪怕是金庸的武俠,大多保持了成長小說的模式,不論郭靖、楊過還是張無忌,都是從孩童時期成長起來的,整部小說就是主人公的成長史。古龍不這樣寫,這是他對武俠的突破。
古龍想突破的還有很多,但他太癡迷于生活了。七十年代,由古龍編劇并原著的電影《蕭十一郎》大獲成功,他日進斗金,更千金買醉。他原本是臺灣四海幫的成員,始終在江湖中去來。1980年10月,一次在臺灣北投的吟松閣喝酒,他見到黑道大哥柯俊雄,大哥手下的小弟讓他去敬酒,他不去,覺得沒必要。小弟在爭執(zhí)之下,一刀將他的手砍傷。眾人趕緊送他去醫(yī)院,此時需要輸血,古龍不幸輸血感染了肝炎,而他更無法戒酒,這為他的早逝埋下了伏筆。
痛苦的古龍與快樂的主人公
很多學(xué)者把古龍的創(chuàng)作分成若干段落,但大體上不過是初始、成熟、巔峰、衰退,攏共不過從1960至1985這25年。他初始時期的作品仍沒有脫離“孤雛復(fù)仇”的模式,而衰退期則數(shù)量、質(zhì)量明顯下滑。他的成熟和巔峰時期的創(chuàng)作(1965—1974),主人公多是一幅快樂灑脫的樣子,不再背負(fù)著家國情懷,而多是個人的愛恨情仇,于肆意妄為之間揮灑個性。
古龍的“七種武器”系列在1974至1975年完成,表面上在講武器,實則指人的優(yōu)秀品質(zhì)?!堕L生劍》講微笑,不管有多大的困難,只要是能笑一笑,就可以過去了?!犊兹隔帷芬憩F(xiàn)的是信心,高立得到孔雀翎后,信心增強打倒了比他厲害的對手?!侗逃竦丁分v的是誠實?!抖嗲榄h(huán)》講仇恨,快意恩仇其實很危險?!栋酝鯓尅肥钦f勇氣,愛是勇氣的動力,它使人有足夠的勇氣面對困難,不懼怕一切險境?!峨x別鉤》是說戒驕,每一次教訓(xùn),都值得珍惜,都可以使人振作。《拳頭》(又名《狼山》《憤怒的小馬》),就是空著手。
同樣,他筆下的人物,如花無缺、西門吹雪、李尋歡、楚留香、孟星魂、沈浪、陸小鳳等人,都有超然的品行,仿佛世外高人。《陸小鳳傳奇》(1973)中的花滿樓,眼雖盲但心里頭敞亮,從不怨天尤人。古龍透過他的口說:“你能不能活得愉快,問題并不在于你是不是個瞎子,而在于你是不是真的喜歡你自己的生命?是不是真的想快快樂樂地活下去?”
而楚留香的形象更是迷人。他智慧、幽默,經(jīng)歷傳奇而絕不違背初心。他身邊好友有富貴豪族也有市井百姓。另有不拘小節(jié)的蕭十一郎、完美無瑕的花無缺、豪情仗義的鐵中棠,冷靜機智的沈浪、聰明圓滑的小魚兒、狂放不羈的熊貓兒……這些人宛如一個個生活在我們身邊的現(xiàn)代人,同樣高大深刻,同樣七情六欲。而他筆下的女性則陰冷得多。《武林外史》(1965)中的云夢仙子,《絕代雙驕》(1966)中的邀月、憐星,《多情劍客無情劍》(1969)中的“武林第一美人”林仙兒,《邊城浪子》(初名《風(fēng)云第一刀》1972)中的花白鳳,《三少爺?shù)膭Α罚?975)的慕容秋荻……都成為古龍小說中的報仇者。
古龍很敢寫,他的以古代為背景的小說,幾乎讀不出古代味兒,讓人不信他筆下的人身著古裝。與其他的武俠作家相比,古龍的俠客也要為柴米油鹽擔(dān)憂。在《歡樂英雄》(1971)里有個窮得要命的“富貴山莊”,他們轆轆饑腸的時候,也需要典當(dāng)衣服,以換求饅頭充饑。他在武俠里寫推理破案,又引入大量西方小說的技法分析人性,他還寫過一本槍戰(zhàn)小說《絕不低頭》。
古龍經(jīng)常在小說中寫各種吃食,但他自己最喜歡蛋炒飯。他往往是先吃一份蛋炒飯再開始喝酒。猶記得《多情劍客無情劍》里兩個孩子的哭喊:“發(fā)了財我就不吃油煎餅了,我就要吃蛋炒飯!”
面對武俠小說的困境,古龍一直在反思:“應(yīng)該從‘武’,變到‘俠’,若將這句話說得更明白些,也就是說武俠小說應(yīng)該多寫些光明,少寫些黑暗;多寫些人性,少寫些血?!彼纳钍穷j廢而任性的,但他的筆是理想且歡快的。
遠(yuǎn)去的古龍,遠(yuǎn)去的俠義
古龍屬于武俠最后輝煌的時代。他去世于1985年,而早在1972年和1984年,金庸和梁羽生分別宣布封筆,古龍的去世,似乎宣告著一個時代的終結(jié),武俠從此開始下坡。九十年代電腦日漸普及以來,報刊連載小說、小薄本分多冊出版的武俠讀物,放學(xué)后租書鋪內(nèi)攢動的人影都日漸消失。武俠從大眾退縮成了小眾,發(fā)表武俠小說的雜志和出版社也大量萎縮,銀幕上難見好的武俠影片。
這一切,不僅是我們?nèi)鄙俅髱熂壍淖骷?,更似乎是人們不再認(rèn)可武俠精神。作為類型文學(xué)的武俠小說,是一種前現(xiàn)代的文體,有它固定不變的地方——無法否定的正與邪、善與惡。年青一代的作者受現(xiàn)代文學(xué)影響,在小說中少有傳統(tǒng)文化的功底,而有太多的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的技法,并沒有突破傳統(tǒng)劇情的窠臼,反而幾乎將武俠玩死了。同樣,我們都說武俠是成人的童話,孩子們渴望飛檐走壁,是渴望做大俠,用武功來主持道義,這才有當(dāng)年看了《少林寺》電影,而真上少林寺學(xué)武術(shù)的事。而今孩子們早就明白,電視里都是假的,世界上沒有郭靖、蕭峰,也沒有李尋歡、楚留香。
古龍是能看透江湖,但不愿看透江湖的人,因為江湖中有他全部的情。他寧愿讓自己醉死,也不愿舍下這一身的情債。
責(zé)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