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米芳香

戴新成

裝滿兩個蛇皮袋子的新大米靜靜地躺在灶房里，散發(fā)出裊繞的醉人清香，這是遠在百里之外大山中種糧大戶龔老漢讓出租車司機送來的。龔老漢老倆口在山中租賃鄉(xiāng)親外出打工撂荒的水田種植生態(tài)水稻，成為有頭腦勤勞致富的典型，我曾給龔老漢拍攝過電視新聞。

我記得一場連陰秋雨過后，太陽終于露出笑臉了，天空如洗湛藍，住在云霧山中的龔老漢打電話喊我去他家吃新米飯。龔老漢在五兩溝耕種的100多畝水田，位置好，向陽通風，光照時間長，又用山泉水灌溉，全部施用當?shù)嘏Ｑ蚣S肥料，經(jīng)歷了3個季節(jié)的陽光雨露，收獲的是金黃色亮圓的稻谷。

水稻還沒有收割前，我乘車到大山里去過一次，幫龔老漢家安裝戶戶通衛(wèi)星電視，進山溝就遠遠看見老龔像一個虔誠謙卑的老農(nóng)民，戴著一頂發(fā)黃爛了邊的草帽子，身體匍匐在沉甸甸的金黃色稻子前，稻稈足有筷子那么粗，大半人那么高，每個稻穗上結滿了一顆顆飽滿的稻粒，他把幾串稻粒托在手中，用鼻子嗅著稻香，山風一吹，塊塊田里的稻子順風起舞搖曳，如快要生產(chǎn)的孕婦，沉浸在迎接生命呱呱降臨的喜悅之中。龔老漢在山上的家，是二排屋房，有水有電源，建有打米、精選、裝袋生產(chǎn)線廠房，水稻一收割，就運進寬大的生產(chǎn)廠房，一袋袋裝有10斤或20斤的成品生態(tài)大米就被經(jīng)銷商整車整車地拉走了。龔老漢指著裝滿大米的汽車自豪地說，我每年生產(chǎn)的10多萬斤大米純天然、沒有污染，不發(fā)愁銷路的。

龔老漢把剛剛曬干的稻子打出新米來，他老伴用柴火煮米飯，柴火灶里，是熊熊燃燒如發(fā)出朗朗大笑的花櫟樹和松枝，偶爾聽見樹油脂哧溜哧溜地滴落在火焰中，蒸氣四溢的鐵鍋里，新米飯咕嚕咕嚕地冒著泡，浮在最上面的一層，那是米油，喝上一口像奶，有些黏嘴甜香。

水稻成熟，新大米隆重登場，一粒粒亮燦燦的大米告訴人們艱辛的歷程。一粒大米，它從水田里的一株秧苗開始成長，經(jīng)歷了秧苗分蘗期、幼穗發(fā)育期、拔節(jié)孕穗期、抽穗開花期、灌漿結實期……一粒大米，經(jīng)歷了雨水、驚蟄、春分、清明、谷雨、小滿、芒種、夏至、小暑、大暑、立秋和處暑，你看看，一年24個節(jié)氣，一粒大米，從種子出發(fā)，到秧苗，顆粒歸倉，伴隨了這些節(jié)氣的一半旅程。從春到秋，一粒大米經(jīng)歷了風雨雷電，還有像龔老漢一樣的農(nóng)人匍匐大地滴落的辛勤汗水，這是稻谷生命歷程里幻出的一道奇麗的風景，顆顆大米閃現(xiàn)著無限溫暖燦爛的光澤。

我對一粒大米最初的感情，是在鄉(xiāng)下童年，五六歲時，按照媽媽的叮囑，提著一個小竹籃子，在收割后的一塊塊稻田里，撿拾那些遺落在稻田里的稻子，每一穗稻子，都像串成長串的珍珠。把這些遺落在田里的稻子撿回來時，夕陽已經(jīng)完全吞沒了一個孩子單薄的身影。媽媽晚上犒勞我的，是在柴火上煮熟的米飯，吃罷兩大碗米飯后，再把鍋底烤得金黃色的鍋粑抹上一些紅豆腐，那味道是我至今吃過最香甜的米飯。

在那些清貧的歲月里，從粒粒稻谷中剝出來的白花花大米卻不是農(nóng)民的主食，他們吃的大都是玉米紅薯洋芋這些雜糧。我14歲那年，年過七旬的爺爺?shù)么蟛。?zhèn)衛(wèi)生所治療幾天不看了讓抬回家，爺爺在彌留之際，虛弱地喊婆婆，他想喝一碗稀米湯。婆婆顫抖著一路小跑去找鄰居王家借了一碗大米，燒大火快速煮成了米湯，把米湯端到爺爺面前，爺爺喉結微微滾動，嘴角微翹，很艱難地吞咽下小半碗后，安詳?shù)睾仙狭搜矍纭?/p>

伴隨著“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的熱潮，上世紀70年代初，我高中畢業(yè)后來到跟漢陰縣交界的前池公社光明村7隊插隊鍛煉，這個隊地處川道公路旁，人均1畝多水田，加之風調雨順，連年稻谷豐收，每年分紅時，都要給我分2000多斤谷子，當隊里的手扶拖拉機一路突突把一麻袋一麻袋的稻谷給我運到池河鎮(zhèn)老家時，一條老街的人都圍著拖拉機看熱鬧，人人顯露出羨慕的目光。

一個村里農(nóng)民，春暖花開之際耕犁板田，在田里吆喝著一頭水牛，突然就倒下了，他比牛還勞累還辛苦，他是一個起早睡晚老老實實的莊稼漢，一個人耕種著6口人的10多畝田地，正準備把田耕完以后撒下谷種，自己卻倒進了土里化為泥土。合新村一姓劉的農(nóng)民連續(xù)五六天使用一頭耕牛翻犁田地整理秧母田時，這頭十分勞累的黃牛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突然一頭栽倒在田里起不來了，劉老漢開始用鞭子抽，長竹鞭子被打斷成幾截，他又順手撿起一根酒杯粗的木棒狠狠地打它，結果把這頭黃牛打毛了，怒睜的大眼睛望著主人直流淚水，一躍而起，爆發(fā)了犟脾氣，狠狠地用頭上的彎角刺進了劉老漢的心臟，?？搓J了大禍，在田里狂奔幾圈后跳崖而死，多么悲壯啊。劉老漢的家人把耕牛埋在了劉老漢墳的旁邊，路過的人紛紛議論說，對苦命的耕牛也要像人一樣善待關懷。

一顆顆稻谷成了秧苗，看似輕飄的身體里，裝載了農(nóng)民太多的沉甸甸的希望，最后脫胎換骨變成一種稱作大米的物質，成為主食養(yǎng)育了我們，滋養(yǎng)生命的新生，但它太普通了，有時候我們竟忽略了它的存在，好比一個最親的人，有時候突然模糊了他的樣子。我想，如今糧食無憂了，也要比一比瓜菜的年代，倍加珍惜，尤其是年輕人，更應懂得唐朝李坤詩人“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深遠蘊意，對農(nóng)民有一顆真摯的同情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