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糖
第四站:2010年10月
對于長相的喜惡是近乎直覺的判斷,那么美究竟是什么?也許是閉上眼睛,當身影逐漸模糊成光暈時,光的顏色吧。美只有被更美的東西包裹,才不會消散。
穿著淺藍色制服的女人慢條斯理地把文件摞起的過程中,趙云泉竟然產(chǎn)生了如此奇特的哲思。這種只說給自己聽的辯解其實本無必要,因為再沒有哪個職業(yè)可以如此不加掩飾地去觀察一個人。
“你喝茶嗎?”
趙云泉下意識地低下頭,壓著綠色絨墊的桌面玻璃映出了女人的輪廓:“不用,水就可以了?!?/p>
女人起身倒水,留給趙云泉柔軟的背影和栗色的長卷發(fā),回來時手中多了兩個紙杯。
“你們一般不都是兩個人么?”
趙云泉將水小心翼翼地推到右手邊:“今天不是正式的調(diào)查,只有幾個問題,我想私下了解一下。”
看見女人坐定,他輕咳了兩聲:“2003年的時候,六月份,你們線路有過一起因為司機提前讓乘客下車導致的車禍,你當時已經(jīng)在這里工作了吧?”
“你們同事強調(diào)過,要找知情的。我看上去年紀沒那么大嗎?”
趙云泉禮貌性地抬起頭:“的確?!?/p>
“不過都這么多年了,還要查什么?”
“只是核實一些情況。”趙云泉沒打算過多地解釋,他將一張帶有照片的身份信息推了過去,“那個司機是他嗎?”
對面只看了一眼,就立刻點了點頭。
“事故之后,他的表現(xiàn)如何?有沒有情緒上的劇烈波動?”
“還算正常吧,我不記得他有過什么不正常的反應……說實話,那種情況下就是被人指著罵也只能往肚子里咽吧?!?/p>
“也就是說,他沒有因為指責或者謾罵與人發(fā)生過沖突?”
“我沒聽說過,這種事情也是背后說閑話的多,誰會當面說?!?/p>
“那你們沒想過給他轉(zhuǎn)崗嗎?”
“我們哪來的空余職位,本來應該是要開除的,后來他媽媽跑來單位求情,他自己也賠償了一大筆錢,算是……取得諒解了吧。”女人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睛,似乎很滿意這個用詞,“既然領導最終決定不開除,那也不能閑養(yǎng)著,好像沒多久就又上班了?!?/p>
“一大筆錢,你知道具體數(shù)字嗎?”
“這我不清楚,但聽說超過十萬。”
“他家里條件好嗎?”
“很一般?!?/p>
“這筆錢對于他當時的工資來說不是小數(shù)目了。”
“是啊,但是能保住這個飯碗也是值得的吧?!?/p>
趙云泉心中認同這個結(jié)論:“那么,車禍之后,他也沒提到過受人威脅或是報復之類的話?”
“我不知道?!?/p>
“那有誰向來與他不和的嗎?”
女人搖了搖頭:“這我哪知道那么多,這事情不是問他本人更清楚嗎?“
“我們之前詢問過他,但這事影響惡劣,所以難保他會隱瞞一些不光彩的部分,或者就像你說的,因為內(nèi)疚感,別人威脅了他,他也感覺不到……我們也只是側(cè)面了解,你如實說就行。”
女人擺出嫌惡的表情:“反正我覺得他算臉皮厚的,重新上班之后一切照舊,一點影響都看不出?!?/p>
趙云泉輕輕拿起紙杯,潤了潤喉嚨:“受害者的家屬呢?有跑來找他或者鬧事嗎?”
女人像是被嗆到一樣,吐出了一口氣:“他們哪有那個臉啊。”
“怎么了?”
“你不知道嗎—”女人的視線特意掠過了門和窗戶,然后將上半身湊了上來,“那個女的據(jù)說是重男輕女,想故意造成車禍把小孩壓死,還能拿賠償,結(jié)果自己造孽。當時好幾個都看到她是故意去頂摩托車,然后往集卡下面倒的?!?/p>
故意制造車禍的人,怎么會在車輪底下還保持著保護孩子的姿勢?趙云泉心里喊出了這句話,但他卻緊咬著牙齒,做出就此打住的表情。不過他知道某些不可逆的變化已經(jīng)萌發(fā)了,流言蜚語就像是隨風而至的入侵物種,一旦在心里生了根,就必然會一點一點擠占,顛覆過往的認知。此刻窗外不再有明媚溫暖的陽光,他也失去了辯解的欲望。
他手扶著桌子,將名片壓在掌心:“車隊當時去慰問過嗎?還有誰知道地址嗎?”
“去過的,地址的話我要找人問問看了?!?/p>
“非常感謝,找到請立刻聯(lián)系我?!边f出名片的同時他也站了起來。
一出門,就能看到斜對著的一個浴室,永遠是黑洞洞的,不見人出入。兩輛公交車就橫在門口不大的空地上,聽見引擎發(fā)動的聲音,趙云泉抓緊上了車。
地址第二天就找到了,很幸運,這家人沒有搬走,但趙云泉的那根弦卻像是被拉扯過度而松弛了下來。他很清楚,所有拖延的本質(zhì)都是恐懼,只不過承認懶惰這種人人皆有的缺點要比承認缺乏勇氣容易得多。直到三個星期后,那個固定的日子,他才不得不重新出發(fā)。
下車后他沒有走浴室右邊的近道,那里幾年前還是條花柳巷,現(xiàn)在則盤踞著許多認不出品種但領地意識極強的家犬。走大路過水閘,左拐進入村里。地址標明了門牌,但最后要找到住處還是得經(jīng)過房東的指引。
這種緊緊依附著村民自建房而搭建的磚房,被分割成大約十平米一間,租給外來務工者。水電都是從主屋接的,多付幾十元的月租,也可以裝上獨立的衛(wèi)生設施。
趙云泉很有節(jié)奏地敲了三下門,就像是傳遞暗號前的試探。聽著腳步聲接近,他又往后退了一步,他害怕門后會是一個潦倒的男人,一個臟兮兮的小孩,一個瞧不出模樣的家。
“找誰啊?”男人撐著門,然后突然反應了過來,“是警察吧。”
“嗯,昨天和你聯(lián)系過的?!?/p>
“那……進來坐吧?!蹦腥藫狭藫洗侄痰念^發(fā),笑得有些僵硬。
屋內(nèi)的確很小,門外就能看到床尾,能被稱作家具的就只有桌子和一個矮柜,柜子上有電視,其它電器和生活用品都簡易地堆放著,最靠里的是一個塑料移門,里面應該是衛(wèi)生間。男人給趙云泉端來一張木頭方凳,自己拉過一把竹椅,前后移了幾個位置才坐下。
還沒開口,趙云泉就感到了一陣困倦,他沉下肩,任由身體松懈下來,他甚至有些愉悅,因為屋里沒有預想中的逼仄和壓迫,也沒有霉菌侵入的氣息,有的只是生活該有的味道。牡丹印花的床單上疊著幾件和男人身上樣式相似的灰襯衫,床頭坐著一個穿著白裙子梳著整齊馬尾的小姑娘,正捧著書,悄悄地,自以為隱蔽地望向趙云泉。
“你們住這里多久了?”
“哎喲,這大概要快十年了,嘶,不對,2002年,那是住了八年。”
“時間很長了啊,房間里面倒是挺新的?!?/p>
男人抹了抹臉頰:“帶著小孩,得弄得干凈些?!?/p>
“你現(xiàn)在做什么工作?”
“在港區(qū)里開車的,就江對面,張家浜?!?/p>
“一直是干這個的?”
“最早是跑長途的,干這個也快六年了,為了能照顧到家里?!?/p>
“當中有搬過家嗎?”
“沒有,這家租得便宜,搬能搬哪里去,住貴的地方還不如直接回老家了。”
“你老家哪里?”
“江西?!?/p>
“你老婆哪里人?我是指……”
“我知道。我后來沒結(jié)婚,她也是一個地方的?!?/p>
“我今天來就是想問一些她的事情?!?/p>
“哦,哦,好的?!蹦腥搜劢浅榱艘幌?,他轉(zhuǎn)向女孩,“寶啊,你去門口玩一會兒吧?!?/p>
女孩放下書,把腳垂到床邊。
“這么小,一個人安全嗎?”
“就在門口,把門開著,沒關系的,平時我都教好的,她有分寸?!闭f完男人又催促了一聲,想到接下去會涉及的內(nèi)容,趙云泉沒再阻攔。
小姑娘靈巧地跳下了床,快到門口時,她轉(zhuǎn)過身:“叔叔,我爸爸普通話不好,有什么事問我也可以,我都知道。”趙云泉報以笑容,女孩點點頭,輕輕地用一塊碎磚將門頂住。
趙云泉等了幾秒鐘:“很抱歉,我想問的是和車禍有關的事。”
男人搓了搓手,把頭低了下去:“這事還要問什么?”
“你們,包括你和其他親屬,都認可這是一起交通意外吧。”
“意外是意外……但不是因為司機讓她提前下車了嘛。”
“我知道,那是完全錯誤的做法,但這和意外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
“道理我懂,但是……”男人用力搖了搖頭。
“你老婆她……那段時間,情緒怎么樣?”趙云泉咽了咽口水,“有沒有情緒低落,或者做出過沖動行為?”
“我知道有人在說一些亂七八糟的話……這我承認。那時候女兒剛出生,我們那里總有點那個—喜歡男孩,所以有時候是會吵……什么時候再生一個,把家搬到哪里去逃避處罰。但她絕不會抱著孩子做那種事?!蹦腥苏f完怔怔地看向趙云泉。
“我相信?!壁w云泉說得很平靜,對面的男人不會察覺這已遠遠超出了警察該有的克制用語,“那么她的親屬當中,有沒有誰特別悲痛的,或者揚言要報復的?”
“沒有。那些人……還惦記著錢呢?!?/p>
“你是指賠償金?”
“嗯。她的遺產(chǎn)她爸媽都還有份額?!?/p>
“法律上的確是這樣,方便的話,能不能告訴我賠償總數(shù)是多少,你們是怎么分配的?”
“總共60萬,她爸媽拿走20萬。”
“我聽說公交司機也單獨賠了一部分,也在60萬里嗎?”
“是的,他賠了15萬,公交公司賠了15萬,卡車司機賠了30萬?!?/p>
按照當時的標準,賠償差不多是30萬,其余的部分既是對這場本可以避免的悲劇的補償,也是息事寧人的代價。雖然人命不可衡量,但接近翻倍的賠償下,是否還會心懷怨恨,趙云泉在心里盤算著。
“那筆錢,都存下來了么?”
“給她在老家買了個小房子,其它的都存著給她讀書。”說這話時男人不由地望向門外,眼底盡是溫柔。
“好?!壁w云泉在本上劃了幾下,裝作記錄的樣子,“你老婆有不在戶口本上的……親姐妹嗎?”
“沒有,只有個哥哥?!?/p>
“也在上海嗎?”
“以前在廣州打工,現(xiàn)在不知道。”
“那么,她平時有沒有特別要好的朋友,女的,當時年齡在20歲到40歲左右?!?/p>
“我沒明白,你到底要找什么人?”
“就是她有沒有好朋友,想要給這起車禍……討個公道。”
“我們在這里沒什么朋友,她就是一個紙盒廠小工,有誰會給她報仇……我也不會啊。”男人低垂的視線再次射了過來,眼睛和顴骨都微微發(fā)紅。
“我了解了。很抱歉?!?/p>
這一次趙云泉省略了那句如魔咒一般的“想到什么,請聯(lián)系我”。或許今后再說這句話時他的腦袋都會涌出抓著別人頭發(fā)反復往水里按的情景。他本想留下一些錢,但最終也沒拿出來,他明白這個家不缺少任何一樣他能添置上的東西。
走出門,小姑娘就蹲在墻角,看見趙云泉出來,她先是向后縮了下身子,隨即就送來了溫暖的笑容。
“我在喂它們吃東西?!彼眠巳~的手指向地上那些忙碌的小黑粒。
趙云泉注視著她的眼睛,也蹲了下來,“對不起……”,他捏一把鼻子,伸出的手瞬間模糊了,他把頭伏得更低,“對不起,讓你一個人……”
第一站:2003年6月
趙云泉從沒有查證過這里地名中“岔”字的由來,或者說他第一眼看見那個標準的Y字型路口時,他就認定指的就是這個三岔。
Y字底下的一豎是從鎮(zhèn)里通過來的唯一一條主路,上邊的兩條枝丫,左邊的稍長,通向擺渡碼頭和公交車站,右邊的那條路則直達警官學院。后來由于隧道建設,右側(cè)的路改道隧道口上方,通過一個巨大的U型轉(zhuǎn)彎才與公安學院相連,這條路繼續(xù)向前延伸,最后由一座小型立交與主路連通,形狀類似一根極為細長的回形針。因此直到趙云泉走過整個U型彎道來到三岔口的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通往車站的路早已堵死了。
盡管每隔幾步就能撞上零星雨點,但這沒有帶來絲毫清涼,反倒是黏在鞋底的細沙,讓趙云泉只能拖著步子前行,透支在衣服纖維里的汗水無法溶進更為稠密的空氣中,很快就有了一股特殊的酸腐味道。
明明為了準點踢上球才走了那么遠來坐公交,現(xiàn)在看來毫無希望了,他呆立著,看著如超市手推車般層層疊向自己的車尾,鼻息仍然急促而燥熱。
要是沒有綠化的阻擋,能早點看見堵車的長龍就好了。趙云泉不由地望向來時的路,對于向來“有球必應”的他來說,這樣的猶豫還是頭一回。
幸好他的目光很快就轉(zhuǎn)到了左邊,不遠處的空地上,已經(jīng)聚了十幾個人。他遇到過一次類似的情況,當堵車嚴重到無法進出終點站的時候,公交車會在三岔口附近路面較寬的地方下客然后原地掉頭發(fā)車,看等車的人數(shù),車子應該快到了。
他趕在再次動搖前走了過去,只是每走一步,他最喜歡的球衣號碼,18號印字就會黏一下他的后背,像是拽著他不讓他向前。
“您好,請問是在這里等600路嗎?”趙云泉走向最前邊那位像是當?shù)厝说陌⒁獭?/p>
“對的,已經(jīng)等了快半個小時了,本來前面來了一班,結(jié)果車上有好幾個人都是到終點站的,不肯下來,一定要車子開進去,這下好嘞,堵車嘞……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堵在車上至少一個小時,下來走走十五分鐘就到了……唉,還不知道下一班車什么情況呢?!?/p>
趙云泉的天平又被踩了一腳,他摸著口袋里的手機,一邊醞釀著是否要請假,一邊盼著趕快收到因下雨取消活動的通知。
“車來了!”阿姨急切地拉著他的袖口,此時遠處出現(xiàn)了公交車依稀可辨的輪廓,因為只有一條線路,所以周圍的人一下子來了精神,開始往前湊,原本幾個站在遠處抽煙的人也趕緊扔掉了煙頭,聚攏上來。
車子停穩(wěn),后門匆匆跳下了兩個拎著蛇皮袋的人,應該是要趕去碼頭。見狀大家都抓緊時間上車,趙云泉到得最晚,自覺排在了最后。
“還有沒下的嗎?車要掉頭了,不往下開了?!?/p>
“還有人沒下車嗎?”司機轉(zhuǎn)過頭又朝著車廂喊了第二遍。
“我剛才就說了我要到終點站,你不能掉頭?!?/p>
這句話就像細聲念出的定身咒語,就連那些半個屁股已經(jīng)沾上凳子的人,也突然停在了半空。順著所有人的視線,趙云泉看到一個三十多歲的婦女,裹著一件過厚的黃色外套,擰向窗外的臉有新鮮充血的痕跡。
“前面問了你不說,現(xiàn)在人都上來了,你說怎么辦,要么你和他們商量?!倍秳拥能嚿黼S著鑰匙的轉(zhuǎn)動瞬間平靜了下來。
“我前面就說了,他們上不上來關我什么事,反正我不下去?!?/p>
“大家都要講道理的好吧,我們在這里已經(jīng)等了快一個小時了,好不容易來輛車,又不能乘,你讓我們這些要著急出去的人怎么辦。你下車往前走,也就一公里就到終點站了,你看看前面堵的樣子,堵在車上有什么開心的?”剛才那位阿姨第一個跳了出來,其他人也都跟著附和。
“外面一直在下雨,我還抱著小孩呢,怎么走?”趙云泉往里走了幾步,才能看見橫抱在女人腰間的嬰兒,此刻還在襁褓之中酣睡。
“現(xiàn)在不是還沒怎么下嗎,更加要抓緊走了,上一次這種情況,我也是抱著小孩出來坐車的,大家都要體諒,我們這十幾個人怎么辦?為了你一個就都不要出去了?”
“隨便你怎么說,抱著小孩,這段路沒辦法走。”
“我剛剛是從里面走出來的,大概就前面兩百米的地方,還有一輛600路,堵在那里。要么你稍微走個幾步,去坐那輛,打個招呼,不會叫你再買票的?!弊谇芭诺囊晃焕喜布尤胝{(diào)停。他的語氣溫和許多,但態(tài)度同樣明確。
“那也太遠了?!?/p>
“我可以送你過去,不要耽誤大家?!?/p>
女人冷笑了幾聲算是回應。
剛開始,雙方還你來我往,幾個回合之后,女人索性不再說話,把腿架起來,臉一直盯著窗外,一副油鹽不進的架勢。
突然,后排的一個年輕人彈了起來,指著女人罵道:“你說你這樣搞搞搞到底有什么意思!有這功夫賴在這里,早就走到前面那輛車了。我也要去趕車,都等了一個小時了,你還要搞掉我多少時間,只有你的事情重要,其他人就沒有急事了是嗎?”說完他砰地一聲踢中了腳邊的行李箱,箱子晃晃悠悠滾出很遠才倒在地上。
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起身,此時的沉默就像剛才的箱子一樣搖搖欲墜。
最后還是司機爬出了駕駛座,靠在前門口,點起了一根煙:“你看這個情況,別人都和你說了前面還有輛車,你也不肯去。我們已經(jīng)一個多小時沒有往外發(fā)車了,反正我是肯定不往里面開了,你要坐到終點站就等下一班?!彼緳C扔下這句話扭頭下了車,從濃重的煙味判斷,他并沒有走遠。
現(xiàn)在,唯一可以充當裁判的人離開了,仿佛刻意留下力量懸殊的雙方進行最原始的決斗。趙云泉想要說些什么,但話一直卡在喉嚨里,身為警察,此刻他想要變成裁判,接管比賽嗎?不,他恨不得自己立刻消失,不參與暴行,更不想從中受益,從出門到現(xiàn)在的一切已經(jīng)讓他精疲力竭了。
他不相信警察的權(quán)威在剛才的場景下能發(fā)揮什么作用,他也不相信自己能抵擋住那些人的輪番攻擊。他不愿站在憤怒人群的對面,更重要的是,他聽見了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他也希望那個女人下車。
當趙云泉拖著身體再次回到三岔口的時候,他看到女人抱著孩子匆匆消失在一輛貨車的車廂后面。
他始終相信他聽到了車禍時的那聲低吼,盡管那是在五百米之外。
第六站:2018年7月
目光是帶著能量穿行的,陳暉一直覺得,即使注視來自背后,大腦也能感知其中的信號。
當他突然扭過頭時,趙云泉正直直地看著他。
此刻的距離就像兩人的關系一樣,打招呼有些遠,再走近幾步又似乎太刻意,就在陳暉點頭致意之際,趙云泉已經(jīng)站了起來,他向身后看了一眼,然后揚了揚腦袋,示意陳暉跟上他。
陳暉并沒有去猜想趙云泉的用意和接下來要發(fā)生的事情,在這搖搖晃晃的十來步里,他只有一個念頭。在這座他唯一生活過的城市里,除了每天的工作接觸和偶爾約好的聚會,他幾乎沒有在路上或者公共場合遇見熟人的經(jīng)歷。當然,在兩千多萬人口的基數(shù)下,偶遇的概率本來就微乎其微。那么今天,在一輛開往可能是上海最不知名角落的公交車上遇見這位刑警,真的只是巧合嗎?
“你到哪一站?”后排還很空,趙云泉似乎只是隨意地停在了兩個空座旁,他左手扶住椅背,轉(zhuǎn)身問道。
“呃……我坐到底?!?/p>
“那正好,你坐里邊吧?!壁w云泉換右手拉住另一側(cè)的扶手,讓出一個足夠大的空間。
陳暉有些后悔沒有給出就坐幾站這樣模棱兩可的答案,不過倘若趙云泉真是來找他的,現(xiàn)編的借口也沒有意義。
他本想一步跨進去,但座位正巧是后輪的位置,落腳處凸起的梯形斜坡讓整個過程變得有些局促。趙云泉則一直注視著前方,直到車在下一個路口停穩(wěn)才緩緩坐下。
猜測總是連結(jié)著回憶,在沉默中猜想對方可能的開場白更是如此。只是對于陳暉,檢索的方式不是準確的時間,而是畫面出現(xiàn)時鼻腔內(nèi)同時涌出的味道,比如春天的草腥味,秋風中的枯葉香,抑或是夏日里柏油路面所蒸騰出的瀝青味道。他偷偷打量著身邊的趙云泉,腦袋里不斷閃現(xiàn)出一年前與這位刑警的最后一次見面,彼時的標簽正是此刻頭頂空調(diào)吹出的淡淡霉味。
“你去碼頭還是村里?”車子重新啟動的時候,趙云泉終于開口了。
“去村里?!?/p>
“你不住在那里,也不會是去那邊上班吧?”
陳暉不太清楚這種帶有強烈的職業(yè)特征的提問方式是無意識的,還是說這本就不是一次普通的閑聊。
“嗯,我去女朋友家里?!?/p>
“兩手空空就去,那要恭喜你通過考核了?!?/p>
陳暉笑了笑,以很小的幅度點了點頭。
“你是不是奇怪為什么我叫你過來?”趙云泉停頓了幾秒,“不用緊張,我也是剛好在車上,你對村子周邊熟悉嗎?”
陳暉把手從大腿上移開:“只認識終點站到村里的路,其它地方?jīng)]什么概念。”
“那里的確是沒什么好逛的,比起我念警校那會兒還要差,你應該聽說過那里有所警校吧,公安學院?!?/p>
“知道,堵車的時候會走那條路,您今天……也去港口嗎?”
“嗯,你想知道嗎?”陳暉一直盯著自己牛仔褲在膝蓋處隆起的包,但仍能瞥見這句話是突然朝向自己說的,趙云泉補充道,“關于我是去做什么的?!?/p>
陳暉也將頭轉(zhuǎn)過去,趙云泉的眼神堅定卻沒有壓迫感,不像他,連左眼瞼的顫抖都控制不住。
“我想您應該不是去學校的,車站離學校還很遠,而且那里那么偏,肯定是開車方便?!?/p>
“那么你的結(jié)論是?”
“如果一定要猜的話,我想你是在查一件以前的案子。你不開車,是因為不緊急,但你一直保持著這個動作?!标悤煂⒂沂直茸靼俗?,拇指墊著下巴,食指抵住向右傾斜的腦袋。
“那為什么要坐這趟車呢?”
陳暉將手迅速落下:“去哪里當然是目的,但既然沒有選擇最合適的方式,交通工具本身也是目的,我想那件事可能和600路有關?!?/p>
趙云泉收起了笑容,他放松時候浮現(xiàn)出的書卷氣也瞬間消散在聳起的顴骨下。
“你說得沒錯,是我的態(tài)度錯了……這本來就不是猜謎的游戲。剛才叫你過來的時候我還沒想好,但現(xiàn)在我很認真地問你,你愿意聽一下這個案子嗎?嚴格意義上,這是我的第一個案子?!?/p>
“這……合適嗎?”
“我差不多三個月一次?!壁w云泉輕嘆了一聲,“2003年的案子,2007年擱置之后,我就開始了。一開始更頻繁一點,只要放假,就會來查,最近幾年差不多三個月一次,坐這條線路。案發(fā)就在一輛600路公交車上,離終點站不到兩公里?!?/p>
趙云泉將整個身體都轉(zhuǎn)了過來:“你應該聽過那些懸案吧?有些因為機緣巧合或者技術(shù)手段提高而被偵破,有的卻伴隨了某些警察的一生?!?/p>
陳暉點點頭。
“這些大都是因為連環(huán)作案或者手段殘忍才停留在了公眾視野里,但還有太多的案子,雖然已經(jīng)被淡忘,卻依然有警察在為之奔走。我并不是電影里那樣的偏執(zhí)狂,但這個案子,我放不了手!”
“所以……你希望我干什么?”
“事情已經(jīng)過去15年,保密和流程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能想到的路都沒有走通,或者說我連方向都沒有了……當看到你上車的時候,突然感覺……看到了一個新的窗口。”
“窗口?”
“一個可能位置剛好的窗口,即使不是……”趙云泉擺了擺手,“也一定能看見我沒看到的東西?!?/p>
從他坐下的那一刻起,陳暉就能預見對話大概的走向。他仿佛知道趙云泉會和自己說起一個案件,他也知道自己的內(nèi)心想?yún)⑴c案件的調(diào)查。他能清楚認識到,自己說的每一個字,都在確保趙云泉的態(tài)度不會發(fā)生偏轉(zhuǎn),這種直覺里的沖動,是硬幣在空中時,才能聽到的期盼。
“如果我是偏執(zhí)狂,聽了之后深陷其中,怎么辦?”
趙云泉瞇起了眼睛:“那只能說明你適合干這個?!?/p>
第五站:2010年10月
聽到那句話的時候,窗外也恰好是一片晃動的樹影。
大學時宿舍信號不好,讓趙云泉養(yǎng)成了在樓梯間打電話的習慣。同學已經(jīng)一年多沒有聯(lián)系了,這次找他也是公事,說完客套和感謝的話,對面沒有適時地說出再見,而是沉默了一會兒:“對了,那個案子……”
“你剛才說的那個?”
“600路那個,我們一起去的。”
“破了?”
“沒有……我也很久沒打聽了,前兩天問起,調(diào)查已經(jīng)停了快半年,算是掛起來了。”
“嗯,我剛來這里的時候還有幾個懷疑對象,問你名字還神神秘秘的?!?/p>
“后來不都告訴你了嘛。”
“那是在這些名字被一個一個排除之后,其實一直以來……我們早就接受這個結(jié)果了?!?/p>
“說不定還有轉(zhuǎn)機呢,有什么新情況—”
“會第一時間告訴我的,我知道?!壁w云泉微笑著點了點頭。
掛了電話,趙云泉依舊盯著窗外。就在風停的一瞬,他閃過了一個奇特的念頭。他轉(zhuǎn)身推開樓梯間的門,疾走了十來步,扒在了走廊的窗前。剛才的樹影又變成了院墻邊一整片綠得油亮的樹葉,只可惜右側(cè)厚厚的墻,為視野劃下銳利的邊界。
他旋即回身走下樓梯,來到整片樹前,究竟是哪一棵呢,剛才看到的樹影到底是哪一棵樹的呢?他回望剛才站立過的窗口,然后又將目光聚集在那塊凸起的立面上,要是那里有扇窗戶就好了,那里的位置剛好。
前邊的車開走了,晃神間公交車又往站臺挪了挪。趙云泉看見樹蔭下背著手的徐田,趕緊朝他招了招手。
“徐老師。”徐田一路笑著過來,坐在了趙云泉旁邊。
“實在不好意思,本來應該請您去喝壺茶的?!?/p>
“這有什么關系,你說坐公交過來,我也正好要坐車回去,就一路上說吧?!?/p>
“您今天來鎮(zhèn)上?”
“哦,拿個驗血報告?!毙焯锱牧伺亩亲?,“里面油水太多了,我戒酒戒煙一年了,這次結(jié)果還可以?!?/p>
“您現(xiàn)在還住在村里?”
“怎么,你也覺得我應該搬去市區(qū)?”
“您女兒不也這么勸你嗎?”
“是啊,說住一起方便。唉,這地方,不知道怎么搞的,也是越發(fā)展越回去了,原來還挺好的,靠著碼頭有小百貨,有市場,還有衛(wèi)生院,現(xiàn)在全沒了?!?/p>
“她也是為了能照顧到你吧?!?/p>
“哼哼,她不要我燒飯就好了。我和她說好了,等第三代出生了,我就住過去給她帶小孩?,F(xiàn)在么,反正住慣了,再自由個幾年?!?/p>
趙云泉點了點頭,他也剛結(jié)婚,所以他明白在是否同住這個問題上,兒女和父母皆有私心,都是既渴望親情,又不想被束縛,這時孩子就成了維系平衡的紐帶。
“我聽王懌提過,你們兩個還在查,上次你找我是什么時候?”
“去年冬天,快一年了?!?/p>
“從頭算也要三年了吧,就是有你們這樣的,我們才能放心退休?!毙焯锷α松Υ置苋玢y針的短發(fā),有些干癟的臉頰堆滿了笑意。
趙云泉按著下唇,用牙齒咬掉了干裂翹起的皮:“這個案子……也算是我第一個案子,第一個案子就那么容易放棄,以后怎么能做好?!壁w云泉并不想標榜自己的行為,他真切地認為這種行為不需要引領,鼓勵他人的堅持,只要感動自己就可以了,堅持查一個案子,和堅持跑步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
“案子只屬于兇手和被害人,不是你我的?!毙焯镎A苏Q劬Γ八懔?,你能這么想很好,證明我當年沒看錯人?!?/p>
他拍了怕趙云泉的肩:“你這次找我要問什么?”
“我前兩年走訪的時候,超過一半的證人都已經(jīng)不在當?shù)亓?,新的證言證物都不可能,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再去梳理周圍關系?!?/p>
“再從動機出發(fā)?”
“是的?!壁w云泉答得很輕。
“我們當年掃了那么多遍,就是沒能找出具有動機的?!?/p>
趙云泉重重地點著頭:“我想當年的排查是到位的,但行兇至殺人,不可能沒有動機。所以我最近在查死者前一班司機的情況?!?/p>
“為什么?”
“案發(fā)前半個月,出過一起車禍,您還有印象嗎,也是這條線路,就在終點站附近。”
“嗯,當?shù)氐膽摱贾?。我記得是司機沒開到站提前讓乘客下車,然后被集卡軋了。”
“是的?!壁w云泉捏了捏鼻子,鼻尖滲出了厚重的汗水和油脂,“可能我對那起車禍的印象比較深,實在沒有方向的情況下就托王懌去問了肇事司機的名字,沒想到案卷里記著那個名字……那個司機當天就在死者前一班。”
徐田的左手很有節(jié)奏地叩擊著膝蓋:“你懷疑兇手的目標其實是前一班車的司機,動機和車禍有關,比如報復。”
“對,也可能是更廣義上的復仇?!?/p>
“我明白了?,F(xiàn)在沒有動機,我們要找個動機。兩件間隔這么近的事的確存在聯(lián)想的空間?!?/p>
“如果以這個假設作為前提,”趙云泉尷尬地咧了咧嘴,“您還記得死者那班車到立交那里的時間嗎?”
“記得,七點左右?!?/p>
“比正常時間要早吧?!?/p>
“早十五分鐘以上?!?/p>
“而且監(jiān)控也沒能拍到那個女乘客是什么時間上車的?”
“是的?!?/p>
“那么在目擊者記憶也不明確的情況下,她在線路中途上車的可能并不低?!?/p>
徐田眼球周圍的肌肉高速跳動著:“你想說,如果兇手在終點站上車,肯定不會弄錯時間和行兇對象。但在中途等待的話,則有可能搞混班次,畢竟兩輛車相距很近,而且不排除在某些路段出現(xiàn)過前后顛倒的情況?!?/p>
“我認為有這種可能?!?/p>
徐田來回搖晃腦袋,看不出是同意還是反對,他轉(zhuǎn)向窗外:“你查得怎么樣?”
“……很遺憾,還是沒有嫌疑人,車禍家屬那邊,她老公那晚在上班,其他親戚都不在上海,朋友同事的,也沒人有這方面動機?!?/p>
“司機本人怎么說?”
“王懌去問過兩次,說事前事后都沒受過威脅,之后再約,就不肯再談了。”
“如果你認定這個方向,我建議你側(cè)面盯盯看,這種夠不上犯罪的黑歷史,對警察遮遮掩掩也很正常?!?/p>
“嗯……所以也想向您了解一下,當年的調(diào)查中,關于那個司機到底涉及到多少,案卷上記得沒那么詳細。”
徐田擰緊了眉,然后閉上眼睛向后靠倒:“我……”
他再轉(zhuǎn)過來時,眼中浸潤著往日的堅毅與此刻的溫柔:“當時我們排查過他車上的乘客,他肯定也被問過話,只是不是我負責的,也不會比你的調(diào)查深入……你認為有人說謊了嗎?”
“沒有?!?/p>
“其實你我都清楚,交通事故說到底只是意外,一般這種事只要賠償?shù)轿?,為意外尋仇的案例……”徐田搖了搖頭,“而且時間間隔半個月,雖然表面上增加了事件的關聯(lián)度,但和報復行為本身是有矛盾的,對于沖動型復仇來說太長,蓄謀得又太短?!?/p>
“那么會不會與錢財相關?那個司機當時自己賠了15萬,這筆錢對他來說不少了。”
“如果一定要說,那時候,借貸和賭博盛行過,但這種生意,你也應該見多了,即使催債,又有幾個敢傷人的?!?/p>
“那您覺得這條路不對嗎?”趙云泉并沒有因為調(diào)查受挫而跌落谷底,他更介意的是他突然意識到是自己對于車禍耿耿于懷,讓他非要在兩者之間找到什么聯(lián)系。
“不?!毙焯镎f,“其實那時候也有同事嘲諷說怎么死的不是那個司機,只是因為嫌疑人出現(xiàn)得太早,太容易,讓我忽視了這一點,你能想到真的很好。沒有哪個方向注定是死路的,只是在我看來,你目前查到的和案件關系不大?!?/p>
“這次見你又成熟了不少。”搭在趙云泉肩上的手寬厚有力,“我已經(jīng)給不出好的意見,只能給點安慰了。”
臨下車前,趙云泉執(zhí)意要看看徐田的驗血報告,的確如他所言,控制得很好。余下的路程里,他竟全然沉浸在了“成熟”這兩個字里,這讓他想起了中考高考之后回母校探望時的場景,這樣的字眼唯獨由師長說出來,才不會刺耳。
第二站:2003年6月
那一夜的車流似乎淹沒了一切,趙云泉并不清楚擁堵到了什么樣的程度,他只知道鎮(zhèn)上的刑警,技術(shù)人員以及工具只能采用自行車,助動車甚至步行的方式分批進入現(xiàn)場,因此才從臨近的公安學院抽調(diào)了一些即將畢業(yè)的學生去協(xié)助保護現(xiàn)場。
趙云泉和同學把自行車停在了U型彎道的盡頭,再往前的路顯然用步行會更合適。剛才一路過來,路旁已整整齊齊停滿了土方車,另外600路似乎也將這里當成了臨時的終點站。
據(jù)在三岔口指揮的交警說,目前他們優(yōu)先保證離港車輛的通行,偶爾截斷車流,放幾輛往碼頭方向的車進來。但因為隊伍里大車太多,貼得又太近,所以現(xiàn)在往碼頭方向還是堵死的。
左側(cè)的路沒有行車,趙云泉他們盡量走在路的中間,以免破壞沿路松軟泥土上可能的痕跡。道路沒有中心線,但兩條車道卻像被一塊單向的玻璃隔開,右邊是仍在喧鬧運轉(zhuǎn)的世界,而他們腳下的,則通往透出兩束幽光的深深黑暗,深到腳尖踢出的碎石也瞬間沒了蹤影。這仿佛是一條新兵開赴前線時的路,面對死亡時的恐懼是那么真實,無論這個死亡是過去的或是未知的,也無論是降臨在他人還是自己身上。
好在黑暗的盡頭比想象中更快地露出了自己的樣子,一輛公交車,暗紅的燈牌。方形的車頭看上去比平日里要大上幾圈,前燈照出了三個人的輪廓。
有一個人迎了過來:“是學院的?”趙云泉他們嗯了一聲。
“簡單的問話應該都可以吧?!彼腥它c點頭。
“那好,你們自己分配。沿路堆場、小賣部、修車店,問一下有沒有看到可疑人員,有沒有對著道路的監(jiān)控,有的話讓他們保存好,我們明天早上去取?!?/p>
他剛轉(zhuǎn)過身又扭頭補充了一句:“如果需要盤查,一定要注意安全!”
剛進入陣地就被推出戰(zhàn)壕,雨水也恰如電影場景般地一點一滴從空中抖落下來。趙云泉沿著來的方向繼續(xù)往前,身旁盡是已經(jīng)熄火進入休息狀態(tài)的貨車。他默數(shù)著身側(cè)巨大的車輪,腳步越快身體越是發(fā)冷。在他的印象里,這條路上似乎隨時都有貨車拐進拐出,但今天走了十分鐘,左側(cè)才出現(xiàn)了一個不大的缺口,沒有保安或是值班室。他向內(nèi)張望,里面是一整塊完整的場地,已經(jīng)卸了貨的車頭和集裝箱分在兩側(cè),中間是兩間倉庫樣式的建筑。
趙云泉剛往里移了兩步,突然一陣急促的狗叫聲讓他瞬間繃直了身體,他拼命穩(wěn)住心跳和呼吸以分辨聲音的方向。
狗在左前方?聽來像是一條大狗。
它在用喉嚨低吼,聲音還沒有逼近,好像有鏈子被扯到頭的聲音。
趙云泉回望了一眼現(xiàn)場,已經(jīng)完全看不見了。他突然雙頰發(fā)燙,不進去應該也沒什么關系,只要告訴他們這里沒有發(fā)現(xiàn)就行了,不會那么巧就差這一個地方。如果是白天,他一定能夠克服,就像平時訓練時那樣,但現(xiàn)在是夜里,他無法將這恐懼從基因里剔除。
他又看了一眼目標,倉庫旁邊那間亮著的小屋,大概只有一百五十米遠,走嗎?他試探著踏出一步,沒有叫聲,再一步,突然狗叫聲又一次刺入了他的心臟,像是發(fā)令槍一樣,讓他沖了出去。
那間房子的燈越來越亮,大概還有一百米,但兩條小腿怎么也跟不上身體的擺動。
還有五十米,狗叫得越來越狂躁,但終于聽清了鏈條糾纏的聲音。
還有十米,飆升的腎上腺素終于讓趙云泉短暫忘卻了恐懼。
“咚咚咚,我是警察,問些事情,請快開門。”燈光和安全感已經(jīng)咫尺之遙。
“咚咚咚!”趙云泉什么也顧不上了,他直接推開了門。
屋內(nèi)涌出一股嗆人的煙味,里邊有四個人,圍坐在一塊木板架起的方桌旁,桌子上揉著一塊滿是油污的灰布,布的邊緣和地上散落著撲克牌。正對著門的男人穿著黑色背心,挺著啤酒肚。他吐了口煙,煙霧下的眼神說不上是蠻橫還是兇狠:“你干什么?”
“我是……”那本該脫口而出的兩個字卡住了,他身上根本沒有證件,自己更是一副狼狽的樣子。
就在這時,他右手抵住的鐵門被拉開,一只大手壓在了他的左肩上,他只感到膝蓋一曲,差點癱軟下來。
“警察!放心不是查你們的,問幾個問題。”趙云泉的余光里看見了一本打開的警官證。
警察示意屋內(nèi)的人把煙掐滅:“不知道外面出事了?”
眾人搖頭。
“就外邊馬路上發(fā)生了一起命案,你們門口裝監(jiān)控了嗎?”
“沒有。我們養(yǎng)了狼狗的,哪需要那個東西?!?/p>
“你是這里負責的?”
正對門口的人立刻坐正了些,點點頭。
“我看還是有必要的,我們兩個直接進來,狗叫成那樣也沒人管,要是小偷呢?這樣,明天把你們車隊里的人都問一遍,有沒有人在今天晚上看到過可疑人員。你也要留意一下底下的人有沒有異常的舉動,有情況都直接打電話報告?!?/p>
“打哪個電話喲?”
“小學老師沒教過嗎?”
“我知道了,一定一定?!?/p>
“還有,兇手現(xiàn)在還沒抓到,你們玩牌也要把門帶帶好,注意自己的安全。”說著趙云泉被拉出了門外,里面馬上傳來了上鎖的聲音。
警察的手還抓著趙云泉的上臂:“你是林橋派出所的?”
“不是,我還沒畢業(yè),公安學院的,今天臨時……”
“刑偵?今年畢業(yè)?”
“是的?!?/p>
“沒人帶隊么?”
“是李國年……老師,他晚一步出發(fā)的,應該已經(jīng)在現(xiàn)場了。”
“前面看你進去了很久,所以過來看一下。上來氣勢要足一點,不要搞得是去匯報工作一樣。”刑警把手搭在他肩上。趙云泉有些心虛,他恐怕是看到自己在門口徘徊了半天又突然沖了進去才會跟來的。
“像剛才那樣能問到什么線索嗎?”雖然狗還在狂吠,但趙云泉總算放松了下來。
“如果有監(jiān)控肯定有幫助,其它的就不指望了。但誰知道呢,猜沒有用,問了才知道結(jié)果。你還要繼續(xù)往前嗎?”
趙云泉點點頭。
“那注意安全,我還要一個一個來問這些人。”他又拍了拍趙云泉的后背,然后走向路邊一群早就等得百無聊賴,正聚在一起抽煙打盹的司機。
趙云泉一直走到立交橋那里才回頭,沿路還有另一個堆場和兩家小菜館,都沒有安裝攝像頭。這幾個地方明天肯定還會派人再次走訪,相較于那些幾個小時后就會從現(xiàn)場消失的車輛和司機來說,他做的確實是最不緊要的工作。
再次見到那個鐵殼時,它從內(nèi)到外都被照得透亮,像是展示柜一樣,但顯然沒人想要在此駐足。趙云泉只在經(jīng)過前門時,向內(nèi)張望了一眼,沒有尸體和血跡,只有一個技術(shù)人員蹲著拍照。那位給他們分配任務的警察還站在車前,因為是背對著,仍然沒看清樣貌,他對面還有一位穿著淺藍色公交制服的女人。趙云泉往前湊了兩步,保持在等待匯報工作的距離。
“你已經(jīng)通知了他不要開進來?”
“是的,平時一般堵車,我們就在前面三岔路口那里調(diào)頭。但今天堵得太厲害了,我就通知所有車都不要進主路,直接過橋從公安學院那條路繞過來,在前面那個大轉(zhuǎn)彎那里發(fā)車,他后面的車都是那么開的?!迸税咽稚斓阶钸h,努力確保刑警明白她指的方向,“不過他的電話一直沒接,我就發(fā)了消息給他?!?/p>
“他回復了嗎?”
“嗯?!?/p>
“什么時間,怎么回復的?”
“我通知他差不多是七點整,他大概……過了五分鐘回復的,說車上還有人,已經(jīng)轉(zhuǎn)進來了。”
“是打電話說的還是短信?”
“發(fā)消息來的,還在手機上?!闭{(diào)度員的手一直揪著褲子口袋,“我手機還在調(diào)度室,我待會兒去拿?!?/p>
“不用急,我們會去取證的,車子轉(zhuǎn)進來之后還有幾站?”
“兩站。”
“倒數(shù)第二站在哪個位置?”
“就在橋邊上,轉(zhuǎn)進來大概再開一百米?!?/p>
刑警在紙上畫了簡易地圖讓她確認并讓她多準備幾份行車線路圖。
“還有你們多長時間一班,他正常開到這里大概幾點?”
“我們半個小時一班,他起點站六點二十發(fā)車的,平時這個點大概要開一個小時?!?/p>
“也就是說今天他到得比平時早?”
“早一些,不過這時間都是保守估計的。”
“我知道了。”刑警合上筆記本,擺擺手示意她不必緊張,“你前面的意思是他接下去還要再發(fā)車?”
“是的,怎么了?他是住在曹路那頭的,七點五十分還要再開回去?!?/p>
“那么如果他車上沒人了,就沒必要開進終點站?”
“沒錯?!?/p>
“他之后主動聯(lián)系過你嗎?說車上乘客的情況?!?/p>
“沒有?!?/p>
“你也沒有再聯(lián)系他?“
“沒有,當時情況一塌糊涂,車都堵過三岔口了,所以我一直在確保他后面的班次不要再出問題了。而且我一直以為……”
“以為什么?”
“就是覺得指望不上他,他這班肯定要開進三岔港的。”
“因為他短信回復你車上還有人的時候,應該已經(jīng)開過了倒數(shù)第二站,你就認為他車上有乘客堅持要在終點站下車?!?/p>
調(diào)度盯著在水泥地上打著圓圈的鞋尖,然后堅定地點了點頭:“是這樣的!”
第三站:2003年6月
死者是這班車的司機,發(fā)現(xiàn)時間在晚上八點十五分前后。
當被壓縮到極致的隊伍稍稍有了一些松動的跡象,迫不及待的發(fā)動機和車燈就像是狼煙和烽火般接力點燃,所有的車都極其珍惜眼前哪怕是兩三米的空擋,除了那輛公交車,它前邊已空出了一大段距離。
后邊的司機用喇叭和車燈進行催促,依然沒有反應。
在一陣響徹港區(qū)的狂轟濫炸下,600路還是一動不動。
終于有個司機忍無可忍地找上了門,公交車的前門開著,駕駛座上沒有人,他沖著四周大聲呼喊了幾下,也沒人應答。他咒罵著沖了上去,癱坐在座椅上的尸體卻讓他連滾帶爬地摔出了車廂。
因為這輛無法挪動的600路所造成的第二波大擁堵,法醫(yī)趕在九點半的時候才到達現(xiàn)場。死者仰面癱倒在駕駛座后方第二排的座位上,屁股滑在座位外邊,腿呈跪姿。他的頭微微歪向左邊,僵硬扭曲的脖子里緊緊嵌繞著一根透明的塑料繩。繩子一頭在脖子上打了個死結(jié),另一頭穿過座位上的扶手耷拉下來,繩頭垂落在地上,朝向車的后門。
他右側(cè)的后腦勺上有一個六厘米左右的凹陷,傷口內(nèi)有鐵銹,極有可能是被一根具有銳利邊角的鐵棍敲擊造成。雖然這一下?lián)羲轱B骨造成了嚴重的顱內(nèi)出血,但最終的死因判定為機械性窒息,并且從傷口凝血的情況判斷,死者在受到顱腦重創(chuàng)之后至少還存活了十分鐘。
法醫(yī)判斷死亡時間最晚在當晚八點,關于最早的時間,他在最終的尸檢報告上才給了一個預估值,七點半之后。另外勒痕上有一些摩擦的痕跡,他猜測兇手可能在擊打死者后腦勺時手部受傷發(fā)力困難或是由于心理因素無法直接勒死死者,因此采取先打上繩套,再穿過扶手,這種方便固定死者和全身發(fā)力的方式。但是,整個過程仍然持續(xù)了一段時間,脖子上的擦痕和椅背上糊滿的血跡都印證了這一點。
為了盡快恢復交通,技術(shù)人員也同時進行了初步勘驗。車上有幾扇窗戶開著,所幸當天無風并且雨勢不大,現(xiàn)場幾乎沒有受到雨水的污染,但是尸體周圍一直到前門的地板都被兇手用濕毛巾仔細地擦拭過。毛巾和水都是死者平時放在車上的,用完后被丟棄在前門附近。車廂和水泥路旁的泥地上一共提取了五枚相對完整的腳印,塑料繩上沒有指紋,死者水壺上有戴著手套抓握過的痕跡。
當晚十點二十,早已待命的拖車將這輛600路拖往附近的停車場,堵住的栓子終于被拔除。趙云泉他們被安排回了學校,其余的警察則要趕在雨水和交通將沿途痕跡徹底破壞前進行搜尋。
第二天,昨晚到過現(xiàn)場的五名學生再次被臨時借調(diào),表面上說是增加實戰(zhàn)訓練,但大家心里都明白,案發(fā)地周圍都是農(nóng)田和村民的自建房,小路四通八達,普遍沒有監(jiān)控。附近的村子又不像真正的農(nóng)村那樣人員簡單,這里外來人口眾多,成分復雜,流動性大,讓大量警力深陷在一家一戶的走訪中效率太低,因此才有了向公安學院尋求支援這個折衷的辦法。
他們的主要任務是尋找乘坐過那班600路的人,方式包括在臨近公交站,碼頭張貼警方的公告,以及在沿途村莊進行挨家挨戶的走訪,當然他們還要排查有無租戶突然搬離等情況。不過一天下來,哪怕是捕風捉影的線索也沒有在田埂地頭間新認識的蔬菜品種多。
因為大多數(shù)人的生活軌跡都是相對固定的,所以到了傍晚他們就切換到守株待兔的模式,從晚上六點開始在倒數(shù)第二站對所有下車和車上的乘客進行詢問,果然蹲守的第二天,他們就等來了要找的人。
這一站叫丁家巷,車到站時正好是七點十分,當趙云泉向下車的乘客表明警察身份的時候,其中一位中年男性立刻明白了他們的來意,主動走了過來。
“你們要找前天晚上出事的600路上的乘客是嗎?”男人的態(tài)度很誠懇。
“是的,你那天晚上在車上?”
“我那天大概七點左右到這里的,第二天聽說600路上出了殺人案,算算時間,有可能是我坐的那一班,這事情想想挺嚇人的,我也想和你們確認一下到底是不是?!?/p>
“那請問你是在哪里上車的?”趙云泉拿出了筆記繼續(xù)提問。
“第七人民醫(yī)院那里?!?/p>
“上車時間記得嗎?”
男人抽了一口氣,下意識地抬了抬手表:“這倒不太確定?!?/p>
“那下車的具體時間呢,你說七點左右,能更加精確一點嗎?”
“要精確到什么程度,反正肯定是七點剛過沒多久,我下車前看過手表?!?/p>
“這就足夠了,七點那個時段內(nèi)經(jīng)過這里的只有一輛600路,所以您在那班車上?!迸c趙云泉抬高的音調(diào)相比,男人的表情和動作都尷尬了許多。
“再和您確認一下下車時候的情況,前天晚上你也是在這一站下車的是嗎?”
“嗯,算是吧?!?/p>
“算是?”
“司機其實把車停在了快上橋的那里……”男人用左手比劃了下,從這個位置能直接看到他所說的地點。
“橋邊上,你從那里走過來的?”
“對的,也就幾分鐘的路?!?/p>
“司機為什么在那里讓你們下車?”
“他說調(diào)度通知前邊堵車了,開不進三岔港,他要直接過橋走了,讓要在丁家巷下的,就在這里下車。反正也就一點點路,我就下來了。”
“那時候車上有幾個人?”
“五六個吧?!?/p>
“有人提出要去終點站嗎?”
“我記得應該沒有,大家都準備在這里下了,嘶,好像有一個人……”男人皺起了眉頭。
“有一個人怎么了?是沒……”趙云泉差點把他心里的答案說了出來
“我是從最后一排走下來的,走到車門口的時候,其他人應該都下去了,但印象里好像有個女的沒有下車?!?/p>
“確定是女性嗎?”
“嗯?!?/p>
“穿著打扮上有什么特征?”
“她坐在位子上,我只看到了上半身,扎了個辮子,最普通那種,外套應該也是顏色很深的?!?/p>
“你們都下車了,她就一直坐在位置上?”
“對的?!?/p>
趙云泉有些驚訝于男人所描述的情況,如果她就是兇手,那一刻的行為無疑是異常地小心。如果立即說自己不下車要去終點站,難免會引來注意,讓其他乘客對她留下深刻印象,反而安靜地坐在座位上,等所有人下車之后再向司機提出要求,要保險得多。
“還記得她坐的位置么?”趙云泉的喉結(jié)鼓了鼓,咽了口突然開了閘的唾液。
“就在司機后面,第二還是第三排?”
“不太確定?!?/p>
“你叫什么名字?”
“沈福成。”
“那好,沈先生,如果你現(xiàn)在方便的話,我們送你去附近的派出所把這些情況記錄一下,你也可以再仔細想想,想起什么都可以補充?!?/p>
男人沒有推脫,走之前還不停囑咐趙云泉他們要早日破案。
僅僅過了半個小時,趙云泉就迎來了第二位證人,那晚他坐在車廂中部靠右側(cè)的位置,他從另一個視角描述了當時的情況,但同樣,女性,年紀不大,馬尾辮,深色外套,坐在左邊第二排的位置上。
嫌疑人終于變得具象起來。
第七站:2018年7月
“警察一直沒有找到那個女人?”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陳暉大腦中也冒出了同樣的聲音。
“我很想說得再婉轉(zhuǎn)些,但結(jié)果就是我們既沒有確定犯罪動機,也沒能找到唯一被目擊到的嫌疑人?!壁w云泉沒有掩飾嘆息里的自嘲味道。
“懸案不都是這樣嗎?沒有動機,沒有明確的嫌疑人。”
“但這個案子里被害人不是隨機的?!?/p>
陳暉明白趙云泉話中所指,這幾乎可以用直覺判斷。無論是兇器的準備還是現(xiàn)場反復嘗試勒斃死者的過程,這份殺意絕不像是隨機選擇或是臨時起意的結(jié)果。這同時大大增加了車上那個女人的嫌疑,對于預謀殺人而言,在一段沒有車站的路上等待空車駛?cè)氲淖靼笝C會很難說通。
“您全程都參與了嗎?”
“我只參與了前三天,后來的信息都是從案卷上獲得的,但我基本都核實過?!壁w云泉摸了摸鼻子,“即使有疏漏……也沒辦法證偽了。”
“死亡時間的推斷呢?你們應該是基于此來推測兇手離開現(xiàn)場的時間吧?!?/p>
“我剛才可能說得不是很清楚。”趙云泉清了清喉嚨,“公交車在七點到七點零五分之間在橋那里最后一次下客,前一個路口有監(jiān)控拍到,另外證人證詞相當一致,不可能所有人記憶都出現(xiàn)了同樣的偏差?!?/p>
陳暉點了點頭。
“地板雖然被清理過,但駕駛座周圍,方向盤,踏板上的指紋腳印都清晰,完整,所以可以排除先殺人,再把車往前開的可能。并且后面的司機也證實公交車一直開得很正常。”
“無論怎樣,兇手肯定是在停車的地方下車的,也一定是在停車后才離開現(xiàn)場?!壁w云泉的語氣很堅定。
“那最終停車時間呢?”
“七點十五分左右,后邊的貨車司機給出的都是這個時間?!?/p>
“可靠嗎?”
“可以確定,開貨車的最怕堵車,一旦堵上他們最在意的就是時間。而且你知道那里有個隧道的管理站吧?”
“正對著三岔路口,白色的那個?”
“沒錯,他們門口的監(jiān)控是離案發(fā)地最近的,從錄像里也可以推算停車時間。所以加上作案和清理現(xiàn)場的時間,比較精確的死亡時間是在七點半到八點之間。但實際調(diào)查的時候我們會把范圍擴大很多,大多數(shù)證人的記憶是不可能精確到分鐘的?!弊詈笠痪湓挼臅r候,趙云泉加重了語氣。
這把陳暉原本還想提出的關于兇手是否男扮女裝的問題給噎了回去。這個想法確實有些想當然了,對警察來說,在沒有明確樣貌,身高的前提下,沒有嫌疑人即是沒能找到任何一個滿足作案條件的人,無論男女。
陳暉感覺過分糾結(jié)于死亡時間也沒有很大意義,他似乎也陷入了和趙云泉一樣的誤區(qū)里。這件案子成為懸案的原因很簡單,缺乏目擊者,嫌疑人不明確。他隨口提出來的每一種可能性或是現(xiàn)場經(jīng)過的每一個路人都需要大量人力和時間來排查,一旦前期的重點落了空,隨著時間的推移,出現(xiàn)新證據(jù)的可能就越來越小。
兇手下車之后離開現(xiàn)場,如果忽略恰好一路上都沒人看到這種概率不低的可能性,那么確實存在另一種特殊情況,車子靠站的一瞬間給了陳暉靈感。
“剛才你提到出事的這輛車是第一輛被通知直接開過橋的?”
“是的?!?/p>
“那么之前的車還是從主路發(fā)車的?”
“是這樣的?!?/p>
“前一班車停在哪里?”
“前一班車也沒開進去,應該就是在三岔路口掉頭停車的。”
“所以兇手會不會在下車之后立刻上了對面的公交車,用坐車而不是步行的方式離開了現(xiàn)場,因此才沒有腳印和目擊者?”
趙云泉看向了陳暉,眼神里沒有那種閃爍的東西,他似乎思考了一下,但應該只是在想如何把話說得更縝密一些。
“前一班車上一共三個乘客,都是男性,互相認識,一起從村里走過來的。而且他們一到就發(fā)車了,不具備作案時間?!?/p>
這時剛剛上車的一對夫妻終于向司機問清楚了路,走到后排,他們的行李很多,磨蹭了半天才在旁邊的位子坐下,不過這正好讓陳暉和趙云泉之間的沉默變得順理成章。
“你真的相信她就是兇手嗎?”陳暉冷不丁地想到這個問題,如果要找一個沒有任何信息的女人,他根本幫不上任何忙,趙云泉的直覺里,藏著另一個答案吧。
“請別說我不想猜兇手?!标悤熝a充道。
“好吧……兩年之前我一直認定她就是真兇,但現(xiàn)在我沒那么確定了?!?/p>
“為什么?”
“兩年前我讓技術(shù)部門再次檢驗了部分證物,繩子上發(fā)現(xiàn)了一些纖維,上面提取到了DNA,是男性……”
陳暉深深吸了口氣又小心翼翼地吐出,他撥開窗簾,將視線轉(zhuǎn)向外邊。剛上車的時候還在鎮(zhèn)中心,雖然因為人口虹吸,最繁華的街道已經(jīng)向南轉(zhuǎn)移,但畢竟還算是熱鬧的地方。而此刻車已經(jīng)開過了長達數(shù)公里的廠區(qū),坑坑洼洼的道路上集卡和貨車的比例也超過了一半。
窗外正好是不久前才竣工開張的農(nóng)貿(mào)市場,然而令人詫異的是似乎世間的一切都無法避免融入環(huán)境的命運,雖然巨幅的廣告牌還立在屋頂,但暗淡的色彩已經(jīng)讓這個市場和周圍的堆場完完全全融合在了一起。
陳暉之前曾聽說是因為集卡太多,交通不暢的原因才導致市場經(jīng)營蕭條,但當年把大量堆場和貨運引入也是為了發(fā)展經(jīng)濟。這很難簡單歸結(jié)于決策時的短視或是缺乏長遠計劃,也許世間的大多數(shù)事情都是這樣,即使精心地規(guī)劃,一旦缺乏時運的垂青,也終難避免陷入不斷的惡性循環(huán)。
第八站:2018年5月
車子進入了左轉(zhuǎn)的等待區(qū),等綠燈亮起,就會進入江南路,接著一路穿過林橋,不上立交,而是走右側(cè)輔道從橋下往左拐,最后到達港區(qū)。
陳暉閉上眼,在腦海里完整走完了接下去的路,以駕駛室的視角,看著窗外的景象一幅幅閃過。等回過神來,耳后的氣窗正隨著車身嗡嗡抖動,直到離合松開,共振停止,他才感覺自己的雙腿仍在不住地發(fā)顫。猶豫了一個紅燈的時間,他最終開口了。
“您最近還經(jīng)常頭疼嗎?”
“怎么,你現(xiàn)在不舒服?”
陳暉急忙擺手:“不是,你覺得偏頭痛算一種病吧?”
“嗯。”
“那么我們有認真對待自己的疾病嗎,比如不熬夜,注意頸椎?”
趙云泉摸了摸鼻尖:“你會嗎?不都是疼得想死的時候想著一定要改掉那些壞習慣,一旦好了就會很快忘記。”
“所以我們總是明知故犯,痛得越來越頻繁?!?/p>
趙云泉捏了捏太陽穴:“你想到了什么?看樣子又要堵車了,你可以慢慢說?!闭f完他故意清了清喉嚨。
陳暉將頭靠在車窗上,在他能看到的范圍內(nèi),車子都已經(jīng)停了下來,車尾不停吐出灼熱到扭曲的氣體,像極了剛才他腦海中閃過的模糊畫面。好在這不是一場辯論,他不需要用一些自己都還沒想好的東西去辯倒對手,他只需要選擇開口還是沉默。
“我還想問你一個問題?!?/p>
“嗯?!?/p>
“如果再來一次,你會替那個女人說話嗎?”陳暉看了趙云泉一眼,又迅速收回了視線,“不是現(xiàn)在的你,而是當時的你。”
“不會……”
“如果是事故之后,你再碰到類似的事情呢?"
“我只能說應該會?!?/p>
陳暉緩緩點了兩下腦袋:“還記得剛見面時你說過一句—兩手空空就去,恭喜你通過考核了。”
“說錯了嗎?”
“沒有,但是……兩手空空就可以說明我通過考核了嗎?”
趙云泉抿了抿嘴唇,但沒有說話。
“證明數(shù)學題的時候,我們會把所有條件白紙黑字地列明。但對生活中的事情做出判斷的時候,我們所用的依據(jù)真的會有那么直觀嗎?那些沒有落在紙上的條件,那些由于認知常識或者說思維慣性而被忽略的條件……有可能會讓結(jié)論截然相反。”
“我那句話里?”
“你說兩手空空去女友家里意味著通過了考核,其實你在看到我兩手空空的同時,還獲得了另一個條件。”
“嗯?”
“兩手空空去女友家,加上,我看上去已經(jīng)快三十歲了,才能說我通過考核。如果我只有十八歲,還穿著校服呢?”
“……我會說你這個小子,偷偷去女朋友家里,當心被抓啊?!壁w云泉摸了摸后頸,“我視而不見的年齡才是先決條件。”
陳暉點了點頭。
“那案子當中,你認為是在什么地方忽略了或是誤加了……某些條件?”
“我覺得關于那個女人……”
“是什么?”趙云泉突然繃直了身體。
“只是我的感覺……我絕對相信你們調(diào)查取證的能力,正是在這一前提下,我很好奇,為什么所有警察包括你,還是堅信這是調(diào)查中仍有疏漏,而不是根本沒有這樣一個符合篩查條件的女人?”
“不存在的女人?你為什么有這個結(jié)論?”
“我想先聽聽你的理由?!?/p>
“司機通知調(diào)度說車上有人,車也的確開向了終點站……而且有數(shù)位目擊者都看到了有一個女人沒有下車……”趙云泉給出的每個字都十分小心,他似乎在心里檢查了好幾遍,才終于提交了答案,“還有什么我用了卻沒意識到的條件?”
“雖然很虛無,但至少在我的感覺里,還有一個條件—大家都認為那個司機不會再犯下同一個錯誤了。特別是剛剛出過那件事。”陳暉把手機遞給趙云泉,“當年那起車禍的新聞我現(xiàn)在還能搜到,公交車司機把乘客趕下車導致車禍,當年也是輿論嘩然的事件吧。”
“嗯。”趙云泉咽了咽口水。
“所有人都愿意相信經(jīng)過如此慘痛的教訓,這樣的悲劇一定不會再上演了。但那只是美好的愿望,作為真實的人,我們真的可以避免一直重復自己的錯誤嗎?”
“所以你才問我那些問題。我的確做不到。”
“誰都無法保證,所以……司機恪盡職守,他通知車上有乘客所以要去終點站,這是警察,目擊者,所有人都先入為主的事實。但,如果把前提換一下呢?無論出于什么原因,如果這個司機犯下了和上次同樣的錯誤,那么……”
“那么,目擊者所看到的就僅限于他們下車的時刻。那個女人……可能只是多猶豫了一會兒,但更有可能是司機用了什么辦法??傊驮谀且徽?,就在所有人下車后的不久也下車了。而司機把車開進主路則是完全出于自己的目的,他謊稱車上有乘客就是為了不聽從調(diào)度的安排?!闭f這番話的時候,趙云泉原本透亮的聲線逐漸變得沙啞。
“我也一點都不喜歡這個可能,但卻無法忽視它。你們的搜索擴大到這個范圍了嗎?”
這一次趙云泉猶豫了:“我不確定。搜索最中心是在車子停下的地方,時間在七點二十之后。如果那個女人的確是和所有乘客一起下的車,如果她下車后的方向不是往港區(qū),那么她極有可能不在搜索范圍內(nèi)。”
“步行離開的話,還有幾率被看到……如果她是去終點站坐輪渡的,但卻被司機趕下了車,在無論如何都趕不上最后一班輪渡的情況下,坐反向的600路離開也不奇怪。她應該正好能坐上六點五十從終點站發(fā)出的那班車。你們也沒有調(diào)查過那班車的乘客吧?”
“紀錄上有,但只是一筆帶過了。”趙云泉晃了晃脖子,“你愿意告訴我你心里的兇手了嗎?你不是那種會因為一個小想法就自鳴得意忍不住要說出來的人。你所說的,是在為排除女人的嫌疑做鋪墊,但推理是不夠的,排除根本上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有其他的兇手?!?/p>
“前面的話只是一種觀點,一個推測,但關于兇手的部分,任何的猜想本質(zhì)就是指控……你說我是一扇新的窗戶,但很可惜,從我這扇窗戶里看到的,也是一個虛影,即便它和現(xiàn)實有再多的重合,也只是我按照輪廓構(gòu)建出的虛像……我不清楚我會不會給另一個人帶來無端的傷害?!?/p>
趙云泉突然笑了:“我為什么愿意對你說這些,那你為何愿意聆聽?”
陳暉立刻在心中念出了“信任”這兩個字:“好,如果能夠接受女人并非真兇的假設,案子就會清晰許多,也就是說兇手不是原本就在車上的,而是在車停之后上車的?!?/p>
趙云泉眨了眨眼睛,示意他繼續(xù)說下去。
“可能是那個不見蹤影的女人給你我?guī)砹隋e覺,認為兇手采用了什么高超的手法來掩飾自己的行蹤。但精心策劃的行兇會選在堵了上百輛車的馬路上嗎?堵車這種偶然性和變化性極高的事件不太可能是犯罪計劃的一部分。
“而且,雖然從結(jié)果來看,兇手是成功逃脫了,但他用來掩飾犯罪痕跡所用的水和布都是取自被害人的,他事先至少沒有明確做好逃脫的準備,否則這種就地取材的行為實在太危險了。我認為他最終能成功騙過警方的方式,很可能是臨時起意的?!?/p>
“臨時想到的?”
“嗯,很有可能當時的現(xiàn)場出現(xiàn)了某種變化,讓兇手有了可以利用的機會。趙警官,在一個堵車的現(xiàn)場,會有什么突如其來的變化呢?”
趙云泉的雙手都插入了前額的發(fā)根,用力抓了幾下:“……車動了,對面的車動了?!?/p>
“沒錯,出事的那一側(cè)沒有動過,但我記得你說過對面的600路還是在七點二十準點發(fā)車的,對面的車道在兇手行兇之際突然松動了。正是這種走走停停,極為緩慢的移動給了兇手能夠在車廂之外行兇的機會……他只要把繩子拋到窗戶外邊,然后回到對面車道上自己的車里,跟著車流一點點地靠近公交車。因為堵車,他可以開得很精細,因為兩側(cè)還有行人,他可以盡量讓車身貼緊公交車,最終他只要抓起繩子,借著引擎的動力慢慢地完成兇案……”
“脖子上的擦痕符合這種推測,兇手可能是怕力量太大,繩子會松脫,才會反復多次發(fā)力。那么按高度可以排除小車,但是還有一個問題,即使借助車子的力量,要勒死死者,繩子一定是以窗框為支點斜著拉緊的,也就是說他的駕駛室相對于公交車的窗戶一定是開過了頭的。雖然繩子不算太長,但窗戶開得也不大,兇手如何保證他能夠?qū)⒗K子再拋進公交車里邊,如果他沒成功,應該沒有機會再拿到繩子做第二次嘗試了。”
“這正是讓我鎖定兇手的理由。因為堵車,他可以完成之前的操作,但同樣因為堵車,他沒辦法把車倒回去對準窗口,如果說這個案子還存在什么盲點的話,就是這個,堵車時車當然無法后退,但車上的人可以,只有兇手的車可以?!?/p>
趙云泉搓了搓雙手:“我……明白了,那么繩子上的纖維,就很有可能是因為……”
“是的?!?/p>
“你可以把窗簾拉開一點了,正好到橋那里了,轉(zhuǎn)過去就不曬了。”
一個超過九十度的轉(zhuǎn)彎,一條標準的城鎮(zhèn)道路,窗外那些民宅,堆場和荒地在陳暉和趙云泉的眼里應該是全然不同的風景吧。此時的兩個人已無需說什么,安靜地思考,或是單純地發(fā)呆才是恢復,汲取能量的過程。
“前面又有點堵了,要去終點站的現(xiàn)在就可以下了?!避囃O聲r發(fā)出了泄氣的聲音。
“等等,我要坐到終點站!”趙云泉起身的同時也把陳暉拎了起來,“你先下車吧。對了,那個抱著孩子的女人讓我相信,即使我們不停地犯錯,卻始終有機會去糾正,甚至是生命的最后一刻?!?/p>
第九站:2018年7月
當你向我走來,我就知道會發(fā)生什么。
我一直記得你,因為你看人的眼神不一樣,每次你坐我的車,我都感覺背后有人盯著我,很不舒服。你下車之后,這種感覺就沒了。
我也知道你的身份,三年前你在我車上抓過一個小偷,你雖然在座位上一動沒動,但我知道是你通知的。當時我就覺得我沒法逃一輩子了,而且逮捕我的人就是你。
你不是毫無目的地出現(xiàn)在我的車上,雖然時間和頻率都不固定,但我偷偷觀察過,你到終點站后,總是立即就坐下一班車回去。而且,你似乎對那個出事的位置情有獨鐘,你太年輕了,當時辦那個案子的警察應該都不是這個歲數(shù)了,但你就是為了那件案子來的,我肯定。
每一次你出現(xiàn)我就會覺得我離被審判的日子又近了一點,只是沒想到就是今天,如果早知道,清明應該再去父母的墳上和他們道個別。
對,我沒有家庭,我不像那些在逃亡日子里還娶妻生子的人,我沒有那種浪漫。我能夠逃脫這么多年,只是出于本能或者說是……偶然,我本以為我會在第一次被警察問話的時候就徹底崩潰,但沒想到我竟然挨過了一次又一次。
多少年了?15年了!
我還沒有說那句話,我就是當年殺害600路公交車司機的兇手。所以,還要我說些什么呢?
頂替工作,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了吧。我爸爸當年也是600路的司機。我中專畢業(yè)那年,爸爸在開車的時候突發(fā)腦溢血,后來就癱瘓了。車隊應該算是照顧我們,提出讓我頂替他的工作。當時媽媽處在無依無靠,精疲力竭的狀態(tài)下,我也一無所長,連到醫(yī)院和媽媽換班照顧爸爸都做不好,所以接受這份工作是我唯一能為家庭分憂的選擇。
開公交車當然無聊,你可以想象,特別是對于20來歲的年紀。從早到晚都是固定的線路,沿途也沒有什么風景。所以觀察車上的人成了唯一有意思的事,像是哪個小姑娘突然開始打扮或是看著小孩從懷里抱著到能自己去上學。我不喜歡和乘客聊天,只是喜歡觀察他們。
大概2003年春節(jié)后,我在終點站抽煙,聽到有兩個人在講打牌的事情。一個人說他最近贏了不少,另一個人問他在哪里玩的,他朝著公交車努努嘴,然后兩個人都上了車。
這地方的人好賭其實早就聽說過,都是突然間手握巨款的拆遷戶,還有那些做貨運的老板,兩三年就把幾套動遷房給敗光的也不是沒聽說過。
是不是普通乘客其實一眼就能分辨出來,那些賭客總是喜歡帶著個小腰包或者皮包,手會不自覺地捂在上面,還有些人假裝鎮(zhèn)定,但眼睛一直在東張西望。新去的人還會有些緊張和興奮,但大多數(shù)早就殺紅了眼,眼睛里既貪婪又充滿了絕望。
哼哼……每次想起那些人我還是想笑。
我沒問過,但他們選我這班車的原因不難理解。首先時間合適,然后我家在另一頭,不認識當?shù)厝?,而且我年紀輕,涉世未深,理應看不透他們的道道。不過我還是很快總結(jié)出了他們的方式。他們在終點站跟著領隊上車,領隊會在中途通過問路或者起身的方式通知賭客在下一站下車。領隊繼續(xù)留在車上,那些人下車之后再怎么運輸,分配我不知道,我只對這種模式而不是賭博本身感興趣。
“你們干這個很有意思吧?!蔽业谝淮卧谡九_問領隊的時候說的就是很有意思,而不是很賺錢。
“給你一天一百,同意嗎?”領隊在兩口煙之間就給出了答復。
我當然愿意,我說不光為了錢你會相信嗎?這種東西不配叫作希望,但是差不多。我認為我能通過他們看到另一個世界。我甚至覺得可以把我做的事情叫作生意。我可以在開公交車之外有其它賺錢的途徑。我開始想象人生中不一樣的東西。
這個東西很重要,不是希望!不是!只能叫念想。我原以為這只是試探性的一步,我隨時還能退回來,但其實后退遠比前進一步要難得多。
所有的錯都源于這種念想,因為害怕失去,因為嫉妒,因為憤怒。
那起事故?沒錯,可以說是最后命案的開端。那天到的時候就已經(jīng)超過發(fā)車時間了,如果不逼那個女人下車,我就沒有辦法送那些人出去。是的,因為有我公交司機這層身份偽裝,我可以更好地完成領隊這個工作,除非我沒法把人準時送出去。
我當然不想讓他們坐別的車,我不想讓別人參與,這是屬于我的生意,越是別人施舍給我的,我越是害怕失去,因為失去了就再也沒有了。我怕那天送人晚了就丟了這個差事,所以我只有……讓那個女人下車。
如果?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不會那么做,但整輛車上的所有人,誰能預測到這樣的結(jié)果。
你也在車上?你不用內(nèi)疚。小孩已經(jīng)很大了?是我要說對不起。
后來?人總是怕什么就來什么,越是小心翼翼,就越是把握不住。那件事本來要開除我的。我害怕我再也不能開公交車了,不僅僅是丟了鐵飯碗還有趕乘客下車這個印記,我真正害怕的是我再也不能做那個生意了,我的人生再也看不到那個世界了。最后,我拉上母親打了親情牌,還主動賠了十幾萬,才算保住了工作。
但生意還是丟了,只有10天,他們就換人了。
“差點把我們都害死!”領隊說完這句話直接把煙屁股扔到了我的身上。
沒錯,他們新選的人就是在我停職期間開我那個班次的司機,就是我殺死的那個人。
原因?我私底下向他乞求能把這個差事再還給我。他什么也不用做,我給他百分之八十的錢,他也不同意。
那天晚上,他會不聽調(diào)度把車開進來,當然也是為了接人,但是他不知道那天因為堵得太厲害,活動取消了。只是因為我在那天早上說了一句“我會搶回來的”,他就比平時快了半個小時,即使堵車了,也拼命往里趕。
他明明也害怕失去啊,他明明能體會這種痛苦啊,為什么不愿意分給我哪怕一點點。
嫉妒和憤怒!當我去他車上找他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決定要殺他了。我給過他一次機會,但他拒絕我的時候頭也沒回,我立刻砸了他的腦袋。
繩子,只是想讓他死得更難看。
自首?我想過,在我準備勒死他的時候我還在猶豫我該自首還是逃亡。當繩子剛剛卡緊他的脖子,窗外竟然有光晃了進來,對面的車子開始動了。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就像眼前突然有了一條新的路。當命運之輪滾動起來,我變道了。對,就像我開車時的變道一樣,只是這條路不可能倒退,即使回到之前的路也再不是同一段了。
人生不就是無時無刻或大或小的變道嗎?
我把繩子打了結(jié),穿過把手,卡在窗戶底下,長度剛剛好。然后我用最快的速度打掃了現(xiàn)場,大概只有兩三分鐘吧。
我從前門下車,貼著大車往前走,快到我那輛600路的時候再穿過馬路。我坐上車的時候正好距離發(fā)車5分鐘,我把砸他的扳手藏好,然后把左側(cè)所有的窗戶都打開了,那天很熱,這不奇怪。
當命運轉(zhuǎn)向后,我的運氣似乎來了,有三個乘客上了車,這對我來說簡直再完美不過了,他們都坐到了后排,太好了。
我準時發(fā)車,慢慢往前挪,我的目標就在前方50米,當時我真的沒有注意過時間,我只感覺每一米都無比艱難。
我不怕他醒過來,我估計即使我的計劃失敗了,他也醒不過來了,我已經(jīng)選了這條路,還能怎么辦?
終于,我們的車頭交錯了,當時路兩旁有行人,我便盡量往左靠,后邊車的駕駛員不可能看到我,我拿起那根繩子就像從窗口接過遞來的煙。
繩子從窗戶縫里被拉出,我用力拉緊繩子,它就繃緊在窗框上,窗框上有橡膠,不會有痕跡的。但我的左手是顫抖的,我根本沒法用出力氣。我不確定他是否已經(jīng)斷氣。
我只有拼命抓緊繩子,讓車向前顫抖,我就一直緊緊攥著,盼著前面的車別停下也別立刻開走,直到我左手抽筋,繩子才滑脫。
也就在那一瞬間,我才注意到前窗上的雨點,果然這條路我也沒辦法順利地走完,懸在兩輛車之間的繩子上一定沾到了雨水,如果只有這一段有雨水,那一眼就能看穿我的把戲了。
雖然我知道肯定會留下痕跡,但我只能想到這個了,我取下掛在窗邊的毛巾站了起來,走到了剛才后視鏡里觀察好的窗口。
“又下雨了啊,窗還是關掉吧?!蔽以居媱澋氖恰昂孟褚掠炅?,還是關了吧”,命運還是沒有放過我啊,那三個人還在聊天,根本沒有在看我。我用后背擋住,從窗口拿到垂落的繩子,用毛巾和紗手套擦了兩遍,然后拋進了對面的窗戶。為了掩飾,我還把幾個沾到雨水的凳子都擦了一遍。
我不知道尸體什么時候會被發(fā)現(xiàn),我不知道有沒有人看到我所干的事情,也不知道警察在找的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當兩輛車徹底分開的剎那,我的確有種逃脫的興奮感,我想我只能沿著這條路繼續(xù)走下去了。
是的,我哭了!
不是因為害怕,也不是因為愧疚,雖然我心存萬分歉意。
只是剛才又過了那個三岔口,每次站在那里,無論走向哪一邊……
我都想要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