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春燕
一
嘉陵江邊的石油財經(jīng)學(xué)校規(guī)定,下雨天不跑操,很多學(xué)生賴在被窩里連早飯也省了。但夏雨荷清楚地記得1995年7月那個下雨的早晨,他們那屆畢業(yè)班的學(xué)生都早早起床了。
那天,各班將宣布畢業(yè)生分配決定。那學(xué)期一開學(xué),老師就給他們講分配形勢嚴峻,估計有三分之一的人找不到單位。直到7月份畢業(yè),全校只聯(lián)系落實了三分之一學(xué)生的工作單位,財會班40個學(xué)生,第一批分配的只有12個人。盡管班級排名早就公布了,但最終誰去哪個單位、誰回家等待,將在那天早晨塵埃落定。
夏雨荷的傘壞了,臨畢業(yè)了也不想花錢去買,和同桌楊阿慧撐一把黑油傘進了教室。同學(xué)們就像高考揭榜前一樣緊張不安地聊著天,等著武老師。夏雨荷沒有加入他們的聊天,拿出算盤噼里啪啦了兩下,又拿出練字本寫起字來。青春之夢、青春之歌、青春之傷、青春之光……她想不到用一個什么詞來描述她的青春。
班主任武老師頭天把夏雨荷叫到辦公室,問她愿不愿意去北疆。夏雨荷說不愿意,她暈車,北疆不通火車。能分配工作都不錯了,還不愿意,難道要回去種地嗎,想把大(爸)媽愁死嗎?她不知道她的犟勁是從哪里來的。快50歲的班主任臉很黑,不停地推眼前的黑方框眼鏡,像要看清面前的小妹是不是他班上那個一學(xué)期沒說過幾句話的小妹。夏雨荷發(fā)現(xiàn)老頭自然卷的灰白頭發(fā),被屋頂?shù)牡跎却档脩K不忍睹。班主任看了她好幾眼,也沒讓她再說出一句話,最后像趕一只蚊子一樣揮手讓她走了。
班里早就傳開了,第一批畢業(yè)分配的12個名額都攥在班主任的手里。早在實習(xí)的時候,阿慧就跟夏雨荷說過,有錢的同學(xué)給老師送禮送錢請客吃飯,有關(guān)系的同學(xué)家里已聯(lián)系好了工作。這兩樣夏雨荷一樣都沒有。她的父母是陜西渭北高原上種地的農(nóng)民,上學(xué)的學(xué)費還是從十幾家借來的,哪還有錢送禮?她感覺和她家里條件差不多的阿慧可能想了什么辦法。但她只是一枝孤單的荷,在無遮攔的天空下,只有聽任雨吹打。
一下雨,教學(xué)樓就越發(fā)悶熱。夏雨荷坐在座位上出了一身汗,不知道武老頭會不會把她分到北疆,或者讓她直接等待下一批分配。為了每個月多掙5塊錢的菜票,她像高三一樣拼命學(xué)習(xí),起早貪黑,沒日沒夜,不知道戀愛是什么滋味,沒去過川東以外的地方,整天不在圖書館就在教室,除了學(xué)習(xí)還是學(xué)習(xí),才將她的班級綜合成績排名硬擠進了第7名。她排在第7名,論綜合成績沒人敢排在她前面,前6名都是班干部。她祈愿幸運的“7”帶給她好運。
武老師一進教室,有人帶頭鼓起了掌,氣氛一下子熱烈起來。武老師鄭重地環(huán)視一圈,最后一次檢閱了他的學(xué)生。班長報告都到齊了。武老師開場簡要重復(fù)了一遍分配名額的總體情況,安撫下面沒有念到名字的同學(xué)回家等候?qū)W校通知。班長家里是做生意的,準備讓他出國,不占分配名額。武老師一貫不拖泥帶水,但就這幾分鐘也讓人心里快生出麥芒了。武老師干咳了一下,夏雨荷的心臟像跑800米到最后100米開始沖刺一樣搏動起來?!案卑嚅L肖楚云北疆油田,學(xué)習(xí)委員熊新民遼河油田,生活委員南美麗中原油田,勞動委員楊康健川東油田,團委書記萬東東華北管道局?!背烁卑嚅L都是好地方好單位。“夏雨荷,”班主任突然叫到夏雨荷(其實本就該叫到她了),她一下子彈跳起來,“南疆油田。”她激動得像剛沖過800米線,幾乎站不穩(wěn),以至過濾掉了武老師后面的宣布內(nèi)容。
夏雨荷沒有跟阿慧說老師找過她談話的事,不想節(jié)外生枝。阿慧以為她嚇蒙了,把她拉坐下,悄悄告訴她:“別怕,方華是定向委培生,肯定要回新疆。”副班長肖楚云和方華在談戀愛,已經(jīng)從地下轉(zhuǎn)入公開的出雙入對了,班里的同學(xué)都知道。阿慧奇怪古板的武老師怎么會大發(fā)慈悲,居然做出了菩薩才會做的好事,把他倆一起分到了北疆。聽說物資供應(yīng)班的老師要把班里兩對都拆了。
肖楚云去新疆肯定是奔著方華去的,可武老師為什么要問夏雨荷愿不愿意去北疆?難道想把他們拆散?如果真是那樣,那也可以把肖楚云分到別的油田去呀。
吃中午飯的時候,方華打了一盒香噴噴的肉菜,沒有跟肖楚云一起吃,卻坐在了夏雨荷和阿慧旁邊的位子上,弄得她倆不住地吞咽泛濫的口水?!斑@回鍋肉全是肥肉,給你?!彼珚A給了夏雨荷和楊阿慧,給夏雨荷的肉多兩片。她倆是農(nóng)村孩子,飯盅里一般都沒有肉片。方華不喜歡吃肥肉,平時也給她倆夾肉。阿慧去排隊打免費菜湯的工夫,方華說:“要是有人想跟你換單位,你換不換?”全班就三個去新疆的名額,他倆成雙成對分到了一起,還有誰能用自己的好單位跟她換?
“你想跟我換?”
“不是我?!?/p>
“要是肖楚云想換,我就換。別人我不換?!毕挠旰梢詾榫褪莻€玩笑才這么說的,方華不換,肖楚云也不可能跟她換,談戀愛的人好不容易分到了一起,有病才想分開。
“就是肖楚云。”方華喜形于色,沒想到這么容易就快成事了,甚至向身后的肖楚云暗暗做了個“OK”的手勢。
“我不換,我不想去北疆。”這話和夏雨荷跟班主任說得一模一樣,但比跟班主任說得費勁多了,出爾反爾,不符合她老實的本性。
“為什么,你不是說要是,要是肖楚云想換,你就換的嗎?你這個人怎么這樣?就算幫我的忙,好吧!”方華一生氣就像她跟肖楚云鬧別扭的時候那么刁蠻,不講道理。
夏雨荷說不出話來,好像她真做錯了什么似的。為什么班主任讓她選北疆?方華也想讓她換到北疆?方華家是北疆油田的,家里有錢夏雨荷是見識過的,要是好單位憑什么讓她去?她倆的關(guān)系比方華跟肖楚云還好?不可能!她不換,堅決不換。不讓她去的地方她偏要去,哪怕是個火坑,她也跳了。本來她認為新疆就是那遙遠的地方,他們讓她意識到新疆大概也像陜西一樣,有陜南、陜北之分。
夏雨荷沒回宿舍,跑到辦公室找班主任,其實她沒想明白找班主任干什么,就是心里虛得很。教務(wù)主任從旁邊過,問她有什么事。她說她想去南疆油田。
教務(wù)主任說:“南疆油田是個新油田,在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條件艱苦,但發(fā)展很快。”教務(wù)主任是從部隊轉(zhuǎn)業(yè)的,大家都知道他人很正,說的話她信。
夏雨荷說:“我是農(nóng)村出來的,不怕苦?!?/p>
班主任剛好回來了,教務(wù)主任說:“武老師,你班上是不是有個南疆油田的名額?”班主任說:“有一個,給了她?!毕挠旰哨s忙低眉順眼地說:“武老師,我想寫個保證?!?/p>
班主任說:“去年沒人去,今年爭著去?!苯虅?wù)主任笑笑走了,向著陽光的背影里傳來“想去就去吧”。
夏雨荷不記得跟教務(wù)主任說感謝了沒有,也不記得班主任的表情是怎樣的古怪,只記得她真的寫了“我志愿去南疆油田,絕不后悔。”她去南疆油田的事應(yīng)該鐵板釘釘了,卻并不知道這對她意味著什么。
夏雨荷對新疆的印象來自于她的一位遠房舅舅。舅舅在新疆霍爾果斯農(nóng)場種地,回家探親帶了一麻袋哈密瓜,村里人幾乎都分了一塊比蜜糖甜的瓜,之后時常有人談?wù)摗霸绱┢ひ\午穿紗,晚抱火爐吃西瓜”的新疆。媽媽說過,新疆真的很遙遠,舅舅也是坐了很長時間的汽車和火車才回來的,而且要不是大外婆病重的話,出去十幾年了還不知道啥時才回來呢。夏雨荷居然要去天遠地遠的新疆了,她決定先不告訴媽媽。
后來她覺得自己很搞笑,對南疆油田一無所知,卻像有什么牽掛著一樣一往情深,甚至義無返顧。
二
拿到派遣證的那天也是個雨天。好像老天也知道夏雨荷再也很難看見雨了,就多情地偷偷地下起來了。一開始,夏雨荷并沒有注意到下雨了。她如同剛出殼的麻雀,不認識派遣證上那幾個字似的左看看右看看,一會兒放起來,一會兒拿出來,最后夾進帶鎖的日記本里才輕輕走下樓來。她不知道下樓來干什么,在校門口濕濕的石子路上,想起了《雨巷》,心生惆悵,就用手遮擋著毛毛雨絲,走到嘉陵江邊看雨霧里的船和迷蒙的江水。江邊是談戀愛的好去處,她很少來這里。周末跟阿慧來過一兩次,看著江水里沉醉的晚霞,映著她長長的落寞的影子,不知道哪只船載走了她的心思,一到江邊心里就空空的。今天混沌的江水滿滿盈盈的,離她很近,細雨如屏,看不清船和船上的人。船上的人也看不清吸足了水分的她,豆綠色的棉綢裙像江邊一枝身姿柔軟的蘆葦。這或許就是她的告別吧。
夏雨荷沒有看見什么人,又輕輕地往回走,隔壁福音堂唱詩班的余音像清涼的雨滴一樣滋潤她的耳膜、皮膚和心田。
“夏雨荷!”同學(xué)唐鳳鳴在女生宿舍樓下叫她,大概等了有一會兒了,他身上的綠色球衣濕透了,或者剛在雨里踢了一場球?!八湍阋槐緯!?/p>
“?。俊毕挠旰捎行┏泽@,她可沒想過送他什么。
“快回吧,都濕透了?!碧气P鳴說完就跑了,像一頭草原鹿。
書倒包得嚴實,是三毛的《我的撒哈拉》。看來知道她要去塔克拉瑪干沙漠,有意送的,卻越發(fā)讓她惆悵。這個唐老鴨真有病,以為她能成為三毛一樣。
她推宿舍門的時候,聽見有人說,明明分到了單位,還要在她們面前裝可憐,不想去,把名額讓出來呀。她沒有接話,假裝沒聽見,拿了換洗衣服,趕緊端了個盆子去了盥洗室。除了阿慧和方華,宿舍另外3個人都要回家等分配通知,她不能在她們面前表露出可憐,盡管以往她們可憐她像可憐一只麻雀。
新疆那么大,又那么遠,怎么才能找到她要去的單位呢?來川東上學(xué)是她大送她來的,放假跟同學(xué)一起回。20歲的夏雨荷只坐過陜西渭北到川東,川東到陜西渭北的車。為什么去新疆的是3個名額不是4個5個?她要一個人走嗎?要不要找方華和肖楚云商量一起買票到新疆去?各種問題塞滿了腦子,夏雨荷又在焦慮中繞了一天亂麻。那些還沒有等到分配單位的同學(xué)怎么知道她的焦慮。
夏雨荷睡里面靠窗子的上鋪。她開學(xué)來得最晚,只有那個鋪上堆著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沒人住。她收拾出來卻覺得很不錯,一掀窗簾就可以看見對面的嘉陵江和天上的星星,早上給大家預(yù)報天氣。她喜歡聽見下雨天宿舍的女孩子們在被窩里發(fā)出慵懶的喜悅?,F(xiàn)在她在黑暗中翻來覆去烙餅,下鋪抬腳踢了一下床板,她一下子像麥芽糖粘在了床上,悄無聲息。下雨天無事可做,也沒心思做事,大家就早早上床了。已經(jīng)畢業(yè)了,宿管楊姨也不查宿舍了。方華一天沒回來,晚上也可能不回來。要畢業(yè)了,她想給方華解釋一下。如果不解釋,這輩子想起來都會很難過。可她要解釋什么呢?
明天聚完餐就該離校了,從哪里走,怎么走,到哪里,她一概不知。
“我找夏雨荷?!边@么晚了,門口竟然傳來了男聲。穿著隨意涼快的女孩子們一頓大呼小叫,整個樓道一陣凌亂。
“有人找書呆子!”宿舍的姐妹們炸了,靠門口的阿慧摁亮了燈,用眼神拷問夏雨荷地下工作開展多久了?保密工作做得滴水不漏,連她都被蒙騙了。
聽聲音不是唐老鴨,也不應(yīng)該是他??赡鞘钦l呢?這么晚了,有什么急事嗎?夏雨荷猶豫了一下,還是起身在睡裙外披了件衣服,從上鋪下來,在大家的注視下拉開門,又隨手把門關(guān)上了,但她感覺到門在她身后開了一個縫兒。
“我是物資班的于成文,我分到了東疆,聽說你分到了南疆,我們可以一起走?!蹦猩撬舯诎嗟挠诔晌?。于成文跟肖楚云都是?;@球隊前鋒,全?;@球比賽的時候她看過他飛身上籃。全校女生都喜歡他。他這么高的個兒是怎么躲過楊姨的法眼的,還是楊姨現(xiàn)在真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好,我們明天早上去買票?!毕挠旰蓻]想過跟一個不認識的男生一起走,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她的,也不等到明天,居然這么晚跑來。既然跟方華他們一起走很別扭,還不如這樣簡簡單單做個伴,況且還是一個學(xué)校的同學(xué)。估計于成文也不想當(dāng)肖楚云的電燈泡,才來找她的。
夏雨荷一閃進門,就被這幾天有些隔膜的室友熱烈圍攻了,她面紅耳赤地打保票,保證她認識于成文,于成文不認識她,但就這樣也無濟于事。本來到了新疆就會各奔東西,可大家的誤會卻讓她心里撲騰了一晚上。
第二天,夏雨荷把她的學(xué)習(xí)用品、臉盆和暖瓶等物品以最便宜的價格半賣半送給了低她一屆的學(xué)妹們。棉被是母親親手縫的,她不舍得賣也不可能背到新疆去。跟于成文到車站去買票之前,他幫她把被子拎到了郵局,就像一根竹竿拎著一塊豆腐。被子和給父母的信一起寄回了家,等家里收到信的時候,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到新疆了。
下午各班畢業(yè)聚餐,很多同學(xué)都選擇第二天離校。他倆買好了晚上去成都的票,在車站門口碰上了方華和肖楚云。兩個球友拍肩搡拳地聊了幾句,她跟方華不尷不尬地笑了笑,不像一個班一個宿舍的同學(xué)??礃幼臃饺A沒想到她跟于成文一起來,卻也并不奇怪。畢業(yè)前夕,很多不顯山露水的戀情都爭先恐后地像曇花一樣綻放了。一想到這,夏雨荷感覺挺美妙的,宛如一朵要開的花。
同學(xué)們在望江樓聚餐在圖書館門前照相告別的時候,夏雨荷和方華之間總隔著阿慧或其他一兩個人,其實平時她們之間不是這樣的。她在意的這點距離會因為畢業(yè)隔得更遠,也許是一輩子。
三
夏雨荷和于成文倆人買的是夜班車,于成文說晚上涼快,而且翻越崇山峻嶺女生不會害怕得尖叫。方華和肖楚云也買的是這趟車。方華每個假期都會回新疆,對夏雨荷來說如同去西天取經(jīng)的畏途,對方華來說輕車熟路。于是分到新疆的4個人兵合一處,搭伴一起從學(xué)校所在的川東市坐夜班車到成都換乘火車。
從川東市燈火通明的車站出來,一上雨水沖刷的土路,夏雨荷就享受了村上新娘子顛轎子的待遇,每學(xué)期她都要經(jīng)歷一兩回。九曲十八彎的盤山路,車子卻像行云流水般飛起來了,她死死地抓著前座的椅背,腦子里竟然還浮現(xiàn)了李太白的《蜀道難》:“……連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掛倚絕壁。飛湍瀑流爭喧豗,砯崖轉(zhuǎn)石萬壑雷……”顛簸加劇了她暈車的程度和頻次,苦膽快吐出來了。
于成文坐在她旁邊,一會兒找塑料袋,一會兒找熱水給她喝,找暈車藥沒有,聽人說聞桔子皮管用,又趕緊剝桔子。桔子皮的香味稍稍沖淡了汽油味,夏雨荷在一個司機停車加水的地方抬起了頭,看見車玻璃上映著個“拖把頭”,又趕緊埋下頭。第一次被男生照顧,她卻是如此狼狽不堪,好在以后不會再見了。
終于到了成都,天還沒亮。于成文把夏雨荷安頓到墻根下看著行李,他去旁邊早餐攤買早飯。一輛摩托車轟著油門突然沖過來,搶了她的包!她驚呼:“搶包了!”于成文扔了早餐袋拔腿就跑去追。卿卿我我說不完話的方華和肖楚云,這才跑過來看丟了什么。
方華問:“搶包了?”
“我的包!”夏雨荷嚇傻了。
摩托車沒影了,只有發(fā)動機的轟隆聲在安靜的清晨還聽得見。“別追了!追不上了!”方華和肖楚云喊。于成文跑進那條窄窄的巷子有四五百米,被什么絆著了才氣惱地停下來。
于成文跑回來問:“派遣證沒丟吧?”她使勁地搖頭。肖楚云說:“派遣證丟了可以回學(xué)校重開,那些人追上也惹不起?!?/p>
“派遣證和錢我隨身裝著呢?!毕挠旰蛇@才回過神來。
“看看少了什么?”一直提在手上的被搶的布包里,有夏雨荷的畢業(yè)相冊和同學(xué)留言本,還有兩本書,其中一本是唐老鴨送的《我的撒哈拉》。這些都是她這幾年最珍貴的紀念,再也無法追回來了。
為了以防萬一,上火車前,方華建議他們把行李都托運了,只帶隨身的東西。
夏雨荷只暈汽車,不暈火車。翻過秦嶺,穿越河西走廊之后,車窗外由綠變黃變禿的荒涼,使她難受得跟暈車一樣萎靡不振。一天跑了快1000公里了,還在甘肅。
一到站或臨時停車,沿途的農(nóng)民提著籃子叫賣水果、黃瓜和西紅柿等,夏雨荷看見新鮮的水蜜桃,跟自家地里的桃子一樣散發(fā)著香甜,嘴巴動了動。于成文叫賣水果的過來買一籃,車窗卡死了,柳條籃子進不來,那人就將桃子兩三個的往里遞。車突然開動了,窗外那人猛地把于成文的手表擼走了,車上人擠人,眼睜睜地看著那個人晃著閃光的手表跳進了莊稼地。于成文惱怒地罵了句:“狗日的!”夏雨荷暗暗怪自己,對不起。不買桃子的話,也不會出這事。她看著滿桌的桃子說:“都是什么人嘛!”
這兩天包被搶了,手表又被搶了,這讓夏雨荷對即將開啟的新生活感到失望。于成文撿起一個滾到地上的桃子,長出了一口粗氣:“沒事,咱馬上當(dāng)工人了,就當(dāng)作貢獻了?!?/p>
車上各色人橫七豎八,挪不動窩,煙味、臭汗味、腳丫子味和食品的香味及腐爛的氣味混合在一起沖鼻反胃,夏雨荷想到了媽媽夏天淘洗腌菜缸的那個味。更難忍受的是熱,綠皮車和悶罐車一樣,人煩躁地在里面攪動發(fā)酵成了骯臟的罐頭。多半時候,夏雨荷一個人坐躺著兩個人的位置。她偷偷觀察過于成文,像小說《平凡的世界》里的田小霞觀察孫少平一樣,以少女的眼睛看眼前的這個男同學(xué)。他的頭發(fā)黑且硬,她想起了什么隱秘地笑了。人有些瘦,但應(yīng)該比孫少平結(jié)實,穿著不像肖楚云那么花哨,像陽光一樣干凈,不知道他家里是做什么的。他話不多,和自己一樣,還有些梁朝偉的憂郁。她的心里像雨后生出了毛絨絨的春草來。她有些遺憾在學(xué)校里從沒這么近看過一個男生,就像圖書館窗外的芭蕉沒看見一棵像樣的樹。
過了武威,下了不少人,車廂松寬了。于成文才安坐了一會兒,就提著杯子去打水洗毛巾,好像怕坐著難受似的?!凹斡P(guān)!”他們路過嘉峪關(guān)火車站,于成文激動地叫了起來?!拔鞒鲫栮P(guān)無故人?!毕挠旰擅俺隽艘痪湓姟!凹斡P(guān)不是陽關(guān)哦。”“我知道。”夏雨荷有些感慨男生和女生的腦回路真是大相徑庭。
方華跟肖楚云買的是臥鋪,與他們相隔十幾節(jié)車廂。夏雨荷想問方華,她坐到烏魯木齊然后再怎么走,還有多遠,于成文說沒必要去烏魯木齊,在吐魯番倒車還近一點??少I票的時候他沒說,她有些心疼多花的車票錢,卻還是決定在吐魯番下車。三天兩夜的火車快到吐魯番了。夏雨荷跟著于成文穿過車廂去跟肖楚云告別。沒想到那兩個人說離烏市也不遠了,坐下趟車再走,跟著他們一起下了車。
中國實在是想象不出的大。太陽從東海到新疆這片地界上要多走2個小時,晚上9點多還不肯下火焰山。
于成文說他要代表東疆人民盡地主之誼,請他們在晚上10點鐘的太陽下品嘗新疆特色。車站旁邊有個“買買提拌面”,買買提跟阿凡提一樣有名,應(yīng)該是正宗的新疆特色。方華說她不吃羊肉,要了一盤西紅柿雞蛋拌面。兩個男生笑她不是地道的新疆人。方華眉眼一挑看給他們端茶倒水的女孩子,戴著花帽扎很多小辮,眉毛彎彎的,鼻梁高高的,美得不一樣。長相和說話跟他們4個人不一樣的女孩子到別的桌倒茶水了,方華笑著悄悄說:“喏,正宗的維吾爾族。”夏雨荷這才反應(yīng)過來新疆是維吾爾族自治區(qū)。更讓她吃驚的是盛拉面的大盤比陜西老家的大老碗還大,就跟家里放茶水缸子的盤子一樣大,一盤豪華拌面感覺4個人都吃不完,別說4盤了。夏雨荷肚子難受,不習(xí)慣羊膻味,分了幾筷子方華的西紅柿雞蛋拌面。男人天生是吃肉的貨,再加上一路上清湯寡水的,一盤面吃得干干凈凈,撐得實在吃不下夏雨荷的面。那盤面不知道于成文花了多少錢,那枚金黃的煎雞蛋像紀念幣一樣留在了夏雨荷腦海里。
火洲吐魯番卻在他們吃完飯的一刻,毫無征兆地突然下起了大雨,只有幾分鐘,沖洗的天瓦藍瓦藍的。大家都說是夏雨荷帶來的雨,接受了難得的大雨洗禮,一定會有好運。
他們就要分開了。夏雨荷要去南疆,肖楚云和方華要去北疆,于成文要找車去單位。等她買了去南疆的票,才發(fā)現(xiàn)她的行李是托運到烏魯木齊的,倉促下車考慮不周。方華說把票據(jù)給她,等她取了給夏雨荷寄到單位。夏雨荷不知道怎么辦,只好同意了。仨人把她送上去南疆庫市的火車,叮囑她一個女孩子出門要小心,把東西看好,到了一定要給他們寫信。這時候大家才感覺真的要分別了。
石油不是城市里的莊稼,他們從天南地北來又到地北天南去,將來他們也會像石油前輩們一樣建設(shè)像克拉瑪依、大慶一樣的石油城。
火車開了,夏雨荷看不見他們的身影了,同學(xué)們怕是這輩子都很難見了。
列車廣播播放著維吾爾族著名歌唱家巴哈爾古麗演唱的《最美的還是我們新疆》。夏雨荷才發(fā)覺,她和車廂里的人一樣,洋溢著一個新疆人的自豪。
四
日子過得很快,3個月飛也似的就過去了。
有一天,單位人事的大姐告訴夏雨荷,有人找她。誰會找她?
“方華?!毕挠旰稍谵k公樓前看見熟悉的影子,沒想到是方華,更沒想到這么快就見面了。
“荷子。”方華第一次像阿慧一樣叫她“荷子”,以前都叫她“夏雨荷”。其實她的本名叫夏雨河,父親希望下雨成河,不再為缺水熬煎。她學(xué)了《愛蓮說》后自己改成了雨荷,父母還是和從前一樣地叫她,卻不知道女兒早生了不一樣的心思。
“你怎么來了?”方華的單位在烏魯木齊,實習(xí)期怎么能亂跑呢?夏雨荷剛接受完新員工入廠教育,要學(xué)的東西太多,顧不上想別的,連給父母的信都只寫了幾句簡短報平安的話。
“給你送行李呀?!狈饺A一提送行李,夏雨荷心里就有些堵。3個月過去了,夏天都過完了,才想著給她送行李,臨畢業(yè)她專門去做的短袖和裙子有哪一樣現(xiàn)在能穿?要知道她整個夏天過得有多窘迫,她現(xiàn)在就對方華有多不待見。她不像方華那么有錢,隨便就可以買幾件,學(xué)校發(fā)的那些派遣費一路早花得碎七零八了,就算一個多月后發(fā)了工資,她也是趕緊寄往家里給弟弟妹妹湊學(xué)費,哪里舍得買衣服。
“千里送鵝毛,謝謝啊?!彼龥]有方華那么激動,曾經(jīng)自卑得從不抬頭走路的她,穿著工服有了石油工人的樣子。
方華送了行李,像有話要說?!吧衔宜奚嶙俊毕挠旰蓡?。
“嗯,好?!狈饺A立馬就同意了。
方華幫夏雨荷提抬著行李包,其實很輕,當(dāng)時不托運也是可以的。宿舍和辦公樓一體,上樓就到。
“你們宿舍不錯呀,還帶衛(wèi)生間淋浴,就你一個人?”
“外間倆人,里間倆人,她們還沒下班?!?/p>
“宿舍挺好的,比起咱們宿舍六人間的上下鋪,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p>
夏雨荷覺得確實挺好的,到現(xiàn)在她只想跟阿慧說說,卻不知道分到了滇黔桂的阿慧到底去了哪里,走的時候留的都是家里的地址,而她的紀念冊丟了。
“你不問問我,現(xiàn)在來干嘛?”
“你那么神通廣大,我哪猜得到?!逼鋵嵪挠旰刹恍疾?。她跟方華在學(xué)校里就是一個白天鵝,一個灰姑娘,天上地下,現(xiàn)在她不愿回想過去,甚至不愿見讓她想起以前的人。
“荷子,你變了。紅臉蛋沒了,說話也不像以前了?!辈恢婪饺A是感慨還是若有所失。她在學(xué)校的優(yōu)越感,應(yīng)該被眼前的景象降低了些吧。
“人總是會變的。”老同學(xué)見面有些不盡如想象的那么激動,夏雨荷盡量熱情地笑著。有時想想她剛到南疆車站那會兒,就跟做夢似的。被單位接站的車接上后,她所有的惶恐都煙消云散了。她的塔克拉瑪干沒有荷西,她還是來了,寫了志愿書堅決甚至決絕地來了。新疆,那個歌里唱的遙遠的地方,現(xiàn)在就在她的腳下。全國各地的大中專學(xué)生,有100多人集中在石化廠新修的廠房里培訓(xùn),吃住都在賓館一樣的職工公寓樓里。她很快認識了一伙兒石油大學(xué)的學(xué)生,還有師范畢業(yè)的兩個女孩,沒有人知道她以前的窮困和自卑、內(nèi)向和沉默寡言,把所有的舊標(biāo)簽都撕得干干凈凈,她要大膽地做一個新的自己。除了異常干燥的天氣讓她的鼻血時常止不住流,她為自己的選擇而慶幸。
“我收到于成文一封信?!狈饺A裝作無意卻有意提說。
“找肖楚云的吧?!毕挠旰捎X得她跟于成文又沒有什么關(guān)系,漫不經(jīng)心地說。
“你真不想知道于成文寫的啥?”
“不會是向你表白吧?你又移情別戀了?”方華應(yīng)該不高興她用“又”字,但她潛意識里這個字不合時宜地冒出來了。夏雨荷聽說于成文喜歡他班上一個叫鴿子的女孩,他們的班主任沒把他們分到一起。剛結(jié)束就又開始了新的感情?他真是誰見誰愛,花見花開呀。但她沒有說,事情或許不是她想的那樣。
“對呀,向你表白?!狈饺A快笑出聲了。
“開什么玩笑?給你寫信,向我表白?你真是忽悠死人不償命,我們都不認識?!北M管她不相信這是真的,卻異常興奮,同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邏輯思維還是清晰的。
“怎么不認識?你們不是一起坐火車到新疆的么?”還好她沒說“我們”,夏雨荷不承認她和方華一起坐的火車。
“那才幾天呀,跟別人還一個班兩年呢?!毕挠旰梢膊恢肋@個別人是那個叫鴿子的女孩還是別的什么人,于成文跟她有什么關(guān)系,她的話卻有一絲絲青杏的味道。
“不信算了,反正我話傳到了?!彼幌敕直娣饺A的話是真是假,傳話也沒這么傳的,再說于成文真要對她說什么話,干嘛要拐個彎繞到方華那里去呢。她回想路上那幾天,不記得自己說過什么,但清楚地記得于成文所做的任何事和說的話。
于成文對她的照顧,擱在任何一個女孩子身上都會感動不已的。要不是他們被分配到兩個地方,坐火車都要一天時間,她可能會喜歡他,或者暗戀他。
方華一遍遍地問他們在路上的事,夏雨荷三言兩語就說完了。她不想讓方華笑話她癡人說夢。方華聽完很正式地給她打預(yù)防針:“不管有沒有這回事,你一定要想明白,異地戀是很痛苦的,沒有開始最好?!狈饺A可能真為了她好,不想她和于成文之間真有那么回事,可干嘛還要多此一舉告訴她這件事。夏雨荷很想知道于成文信里寫了什么,于成文在她腦子里趕也趕不走。
門口有人邊敲門邊叫夏雨荷。她趕緊用手在嘴邊比劃了一下,方華笑得有些意味深長。聽見腳步聲走遠了,夏雨荷輕手輕腳開了門,把門口一袋水果提了進來。是新鮮的玻璃翠和馬奶子葡萄,夏雨荷找了個飯盆洗了,跟方華吃葡萄聊著,不知想啥呢答非所問。
方華跟她聊了很多,比住一個宿舍時聊得還多。說起學(xué)校里令人想念的夫妻店的麻辣面和米線,每天早上賴在被窩里盼下雨天不用出早操,查宿舍衛(wèi)生的楊姨,她們的珠算考級,班里那些在雨里踢球瘋跑的男生,宿舍里最節(jié)儉的女孩就是她……再沒有提起于成文,也好像有意繞開肖楚云不提。夏雨荷感覺奇怪,卻不想問。人與人之間總是這么奇怪。
五
和夏雨荷一個宿舍的王姐,也是在嘉陵江邊的一個城市上的學(xué),畢業(yè)工作好幾年了還在留戀幾毛錢就可以享受的蜜桔、櫻桃、枇杷、臘肉、鳳爪、豆花和那個地方的雨天,每至夜深的雨打芭蕉聲。王姐的話,讓夏雨荷時常做夢都夢到潮濕纏綿的雨。
王姐每到晚上總要去辦公室學(xué)英語,夏雨荷也在奮斗她的自考,都忙得不亦樂乎。只有周末才能聚在一起看電影逛夜市悠哉游哉,或圍坐電視談天說地,或躺在被窩里傾談心中那偉大純真的愛情秘密。
王姐覺得來她們宿舍找夏雨荷的那個男生單眼皮,牙長得不好看或者太聰明不適合她。夏雨荷沒仔細看過,聽說王姐剛離婚,看男的沒順眼的??伤脑捒偸怯绊懽笥抑挠旰?,她不敢隨便讓男生來宿舍找她。
過了不久,王姐熱心地給夏雨荷介紹對象,一個四川人,姓賈,說是夏雨荷的師兄,感覺賈師兄是假的似的。
夏雨荷不好生硬地拒絕,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地來往著。師兄人很好,有事沒事就來宿舍坐會兒,有時提一袋桔子幾個蘋果,有時拎一把香蕉,那天的葡萄就是他送的。他跟王姐很熟,里間外間的人都能聊,跟她講單位上的人事關(guān)系復(fù)雜,要少說話多干事。
賈師兄看她天天就兩件衣服換著穿,問她要不要去街上買件衣服,女孩子還是要穿好看一點。這里的女孩子都像驕傲的公主,眼睛都往天上看呢,你怎么老像霜打了一樣,心思這么重。夏雨荷也不知道,可能骨子里的自卑不是一下子就能去根的。夏雨荷想做的那個自己,還沒學(xué)會與這個世界相處。有時她假裝把什么都看通透了,實際上是因為無能為力。她把自己層層包裹起來,哪怕在熟人面前她也想要躲進套子里。
夏雨荷搖搖頭。她的行李被托運到了烏魯木齊,像結(jié)了冰滯留在了那里,畢業(yè)前專門做的兩件衣服經(jīng)常以幻影出現(xiàn)。她手頭根本沒有錢買衣服。她已經(jīng)是石油工人了,每個月都可以領(lǐng)工資了,但領(lǐng)了工資得先寄回家去,她不愿意父母再為弟弟妹妹的學(xué)費熬煎了。
賈師兄本來有些矮,又過早地發(fā)福了,肚子像一個皮球。單位舉辦周末舞會,師兄邀請她跳舞。夏雨荷還是花了20塊錢買了一件牛仔藍的背帶裙,穿著像個中學(xué)生。師兄是個靈活的胖子,還是個舞油子,不會跳舞的她也被師兄帶著滿場飛。要不是師兄那企鵝一樣的肚子老頂她,她差點就覺得他是青蛙王子了。
周末師兄約她看電影《紅番區(qū)》,他們從電影院出來看見一個人老遠詭秘地對她笑,夏雨荷以為她眼花了。媽呀,撞見唐老鴨了?!澳悴皇侨トA東油田么?怎么跑到這來了?”畢業(yè)分別后,她以為從此天各一方了,沒想到這才幾個月就見面了。
“咋了,不歡迎?”“歡迎歡迎。真是沒想到。”唐老鴨跟方華同桌,在班里坐她和阿慧后面,就是他送夏雨荷那本《我的撒哈拉》。她們仨人沒把他當(dāng)男生,連她這個木訥的人都會開他的玩笑。夏雨荷見了方華不冷不熱,見了唐老鴨卻激動得恨不能像哥們兒一樣上去搡一拳,她矛盾地做著文靜又活潑的自己。夏雨荷給師兄和唐老鴨做了介紹。兩個人一下子熱絡(luò)起來了,一個叫師兄,一個喊師弟,親熱得讓夏雨荷都無立錐之地。
師兄說,我請你們?nèi)ヒ故邪?,好好聊聊。夏雨荷說她不去了,師傅安排的報表還沒弄明白,要回去加班。唐老鴨說,師兄,你先回去休息吧,改天我再請你。我剛見荷子,送她回去,路上也能聊聊。她見了唐老鴨就像見了救星,趕緊跟師兄說再見。師兄只好一個人回宿舍了。
一路上跟唐老鴨聊得開心,不設(shè)防地露出了她經(jīng)過3個月修煉的新面目,問他:“天上掉餡餅,缺一塊老鴨肉怎地,把你從天而降了?”
唐老鴨說:“響應(yīng)國家穩(wěn)定東部、發(fā)展西部的號召,我們有一部分人要到新疆來。我一聽到南疆,就申請來了?!?/p>
“畢業(yè)的時候,你不是說新疆太偏太遠,不愿意來嗎?3個月不到就想通了,不是受了啥刺激吧!”看唐老鴨的樣子確實有些悲催,除了一雙漂亮的丹鳳眼,其他部位像被沙漠的風(fēng)沙打磨變形了。
“你說對了,真是受刺激了。算了,以后再跟你說吧。你個小丫頭怎么跟個皮球一起看電影?有啥子意思喲?”
“你敢這么說師兄,小心我告你的狀??偙纫粋€人看電影有意思?!?/p>
“我們兩年的感情抵不上師兄一張電影票?以后想看電影找我?!?/p>
“誰跟你兩年的感情,小心你川師院那個雪雁妹妹削你!我想看劉曉慶的演出,你能弄到票嗎?”
“你怎么跑到大沙漠里追星來了,一張票就把你收買了。”
“你是不是放不下方華,追過來了?方華前腳到,你后腳就來了。”
“我要追她,哪還有肖地主的事?”不知道肖楚云長的像地主還是打牌愛當(dāng)?shù)刂?,得了這個外號。
“你到底干嘛來了?”
“真的看你來了?!碧评哮喰Φ煤迷幃悾屗^皮發(fā)麻。
“你沒見方華,直接找我了?”
“見了。不見,我怎么知道你在哪兒?!?/p>
“我就說嘛。不跟你扯了,我到了,你住哪兒?”
“我到你宿舍去看看,條件怎么樣?!?/p>
“不行。我們宿舍的大姐神經(jīng)衰弱,不喜歡晚上有人造訪?!?/p>
“那把你辦公室的電話告訴我,我給你打電話?!?/p>
“不行,我剛到單位上班,老有人找不好?!彼幌胱寙挝簧系娜苏f她鶯飛燕舞的不像話。
“你沒喝過,咋知道不會喝呀,女人天生三兩酒?!?/p>
“行了,老江,我替她喝?!?/p>
“你憑什么替她喝?她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guī)熋?。?/p>
“師妹算個啥,女朋友還差不多?!?/p>
“老江,別鬧了?!睅熜直锛t了臉,一口喝干了自己的酒,又把夏雨荷的酒也干了。
江如海悻悻地說:“老賈,那兄弟幫不到你了?!?/p>
那頓飯吃到最后,賈師兄喝醉了,是江如海結(jié)的賬。江如海背著賈師兄回了宿舍,叫夏雨荷留下照顧師兄。她不想一個人待在滿是煙味和女人照片的男生宿舍里。江如海說她:“你這小妹咋沒一點人性呢!”
晚上,夏雨荷躺在宿舍的床上睡不著。她不知道人性是什么東西,她的人性去了哪里。
七
單位安排夏雨荷上前線實習(xí)一年,新員工都要上前線。不管什么崗位,都要在前線接受考驗和鍛煉,沒上過前線算不上真正的石油人。聽說前線還有指揮部呢,夏雨荷感覺上前線跟上戰(zhàn)場一樣。
王姐說沒那么可怕。她在前線倒過班,那地方?jīng)]有樹,沒有多少房子,不過現(xiàn)在挺漂亮,有了樹還下雨。有一次她上夜班忍不住瞌睡,被領(lǐng)導(dǎo)訓(xùn)得淚嘩嘩流。夏雨荷像聽夢話一樣,依然不知道前線是什么樣子。
那天天氣不太好,一團一團的陰云游蹤不定。夏雨荷穿一身桔紅色鑲著黑白邊的工作服,一雙笨重的大頭鞋,背著行李,賈師兄把她送上了上前線的大巴車,幾乎沒有說什么話。
從石油基地出發(fā)不久,透過車窗玻璃,看見不遠處蒼茫的天山一個勁地往后傾倒,像被巨人的手推走了。穿過大片的莊稼地,像農(nóng)村一樣的地方,有人說是什么團場,夏雨荷意外地發(fā)現(xiàn),一排排茅盾禮贊過的白楊像士兵一樣挺拔威武站在路邊,向他們行注目禮。大巴車在坑坑洼洼塵土飛揚的鄉(xiāng)村路上,要避讓行人和牲畜,有時毛驢車都嗷昂嗷昂地過去了,大巴車還在村民的譏笑聲中碾著驢糞吭哧。
大巴車終于從村子和集鎮(zhèn)里鉆出來了。遠處,目之所及,像一望無際的平原般遼闊,白花花的鹽堿地、戈壁灘,幾乎寸草不生,要都像團場的大片麥地或稻田一樣,該是多好的地方。大家下車休息方便,連片遮擋的草棵都沒有,也幾乎沒有路人和車輛,竟然有路!
師傅說上了伴行路,就快到了?!鞍胄新贰保且话胪ㄜ囈话脒€沒通的意思嗎?夏雨荷想,莫非要走到前線去么?后來才明白這段石子路是油田修的伴行路。大巴車一上伴行路,開始興奮地扭起了秧歌,大家也跟著上躥下跳,大呼小叫。夏雨荷暈車暈得厲害,胃里翻江倒海,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到前線。一暈車,她就想起了那次跟于成文坐夜班車的困窘。
車子像笨重的大爬蟲吃力地爬著,眼前慢慢地黑了。居然下雨了,她一直以為沙漠里不會下雨,直到暴雨把他們的車困成了一只小甲蟲,才知道沙漠的雨和風(fēng)一樣暴烈。不大會兒工夫,大雨滴就變成了山洪洶涌而來,前路深淺未知,大巴車不敢向前爬了。下過雨,溫度驟降,像初冬的嚴寒襲來,有人翻出包里的衣物套上,牙齒還在打架。有師傅說等不是辦法,沿著路邊走,前邊有燈光的地方就到了。
夏雨荷下了車,背著自己的行李,趟著到小腿的泥水沿著路基,摸黑跟著大家往前走。有人笑說我們像《渡江偵察記》里的偵察兵,看來真的是上前線了。大家一時忘了冷和餓,不敢掉隊,堅持向前進。
不知道走了多遠走了多久,前面的燈火才稠密明亮起來。我的天哪,前線到了!
前線在幾百公里外的沙漠里,原來的無人區(qū),打出油后就建起了采油作業(yè)區(qū)。沒有像城市里碉堡一樣的高樓大廈,也沒有被那狂暴的雨洗刷了的帳篷,只有一排排整齊得像軍營一樣的平房。這就是前線,不管打不打仗,我們都將把青春的熱血拋灑在這里,為夢想為石油而戰(zhàn)!剛上前線的夏雨荷,心里激蕩著青春的波瀾。
前線來來去去都是穿紅工服的工友,女的很少,像熊貓盼盼,工友們戲稱狼多肉少。她有些明白師兄為什么不說話。她對自己成為了稀有物種很不適應(yīng),能不出門就不出門。
她的工作跟在石油基地差不多,在被世界遺忘的地方,卻多了一層奉獻的含義。前線打電話不方便,寫信也不方便,她的紀念冊沒了,寫了信又能發(fā)到哪里呢!
那天她從食堂出來,晚霞滿天,站在門口看工友們的紅色工服,袖子和褲腿都縫著黑道白邊,像以前流行的運動服,也像她剛脫下半年的校服。一絲淡淡的傷感涌上心頭,她這算是在奉獻么?聽說周邊又打了一口高產(chǎn)井,作業(yè)區(qū)的人都忙著接井呢,她能干什么呢?
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嚇得她直往后躲。是唐老鴨,這家伙真是陰魂不散,走哪都有他。他說他在作業(yè)區(qū)方圓十幾公里的區(qū)域當(dāng)鉆井工,一個干人事的干起了鉆井,井隊該是多缺人。
“鉆井工也能隨便跑?”
“隊上有人受傷了,到作業(yè)區(qū)買點藥?!?/p>
“受傷嚴不嚴重?咋不去醫(yī)院?買啥藥你知道么?”
“唉呀,你就別管了,跟你說個緊要的事?!碧评哮喢髅髟诨臒o人煙的沙漠里,可好像啥都知道。還有比買藥緊要的事,她懷疑他跑出來買藥就是個托辭。
“咋了?”
“肖地主跟方華崩了?!?/p>
“胡說,誰崩了誰?!?/p>
“好像是肖地主提出來的?!?/p>
“怎么可能?”她的印象中,副班長肖楚云放棄留川的名額,選擇到新疆就是奔著方華來的。而且倆人分到了一起,沒有理由崩呀。要崩也是方華,看那天她跟江如海那樣,發(fā)展也太快了吧,這么快就和肖楚云散了?肖楚云也太冤了吧?
“方華那天來井隊找我還哭了鼻子,搞得大家還以為她是我女朋友,我欺負她了一樣?!?/p>
“她找你?你總想美事,誰知道你在哪個卡卡角角里?!?/p>
“你這個甲方怎么跟個無知少女似的。她的單位是運輸公司,她哪里去不了?我們用的也是她單位的車?!?/p>
看她腦子轉(zhuǎn)不過來,唐老鴨又問:“你跟賈師兄還好吧?”
“要你管。”
“我覺得你們不合適。”唐老鴨閑操心的毛病好像在沙漠里又嚴重了。
“真是鬼話多?!?/p>
一輛皮卡車打起了喇叭?!安桓阏f了,我得回去了?!?/p>
“怎么找你呀?”她感覺唐老鴨鬼得很,跟個游魂一樣,你找他找不到,他找你一找一個準,還竟爆冷門。等唐老鴨的皮卡車沒影了,夏雨荷才想起來沒問那口新井是不是他們打出來的。
方華跟肖楚云崩了是什么時候的事?到底怎么回事?方華為什么不讓家里人想辦法留在北疆,跑到南疆來,難道她早知道她要到南疆來?純真無邪的校園戀情怎么是這個結(jié)局?
同時,夏雨荷又為自己悲傷。方華又經(jīng)歷了一個春天,而她的春天還沒有來到。她跟賈師兄交往算戀愛嗎?她怎么沒有一點心動的感覺?他倒是給她抄了一首席慕容的詩《一棵開花的樹》,可這詩明明是女孩子寫給心上人的,難道他以為他是那棵開花的樹?
八
前線的生活,就像一根軟綿綿的棉線,越拽越長。每天穿同樣的衣服,吃同樣的飯,見同樣的人,干同樣的事,看見一只鳥一只狐貍都是新聞,要是輪到有人回去休假那就是節(jié)日。而她在實習(xí)期是沒有假期的,就是休息她也不知道能去哪里。她像一只駝鳥,埋頭于眼前的一堆沙子,在大沙漠里既不覺沙漠之大,周圍如同虛空,也不覺是是非非與自己有何關(guān)系。
昨天晚上刮沙塵暴,狂風(fēng)呼嘯而來撕扯著樹木、車輛、房屋和任何阻擋它的東西,從它能鉆進來的地方鉆進來。沙石擊打沙石、玻璃、金屬、房檐、門窗、屋頂,和狗叫人聲混雜在一起,她鉆在冰冷黑暗的被窩里,不停地往下掉,往下掉。
夏雨荷做了一個夢,在夢里哭醒了,為什么哭,她不想說,也沒有人可以說。
她起來接了半盆洗臉?biāo)?,水發(fā)黃,還有漂白粉的味兒。她的白毛巾已經(jīng)變成了米黃色。她把它剪成了兩半,用一整塊毛巾太浪費水。黑長直的秀發(fā)也剪了。水在沙漠里比油金貴。這里是新疆,是塔克拉瑪干沙漠。沒有水就活不下去,活下去就能找到油。這是他們這些大中專學(xué)生每天都會想的問題。
她認真地洗了洗臉,眼睛有些紅腫,夢里哭過居然也會流眼淚。
那天,單位上討論對一個人的處分決定,每個人都要發(fā)言,每個人都同意對他的處分,因為他沒有聽領(lǐng)導(dǎo)的話,擅自做主做了一件事。到底什么事,沒有人跟夏雨荷說。但她覺得不應(yīng)該那么絕對,應(yīng)該聽聽那個犯錯同志的申訴。當(dāng)領(lǐng)導(dǎo)讓她發(fā)言的時候,她說,讓我說真話還是假話。領(lǐng)導(dǎo)親切地說當(dāng)然是真話,領(lǐng)導(dǎo)經(jīng)常說她是個可愛的孩子。同宿舍的李姐從椅子下踢了她一下,但她覺得好領(lǐng)導(dǎo)真的想聽真話。
會開完,辦公室就通知夏雨荷搬宿舍,去化驗室上班,實習(xí)下一個崗位。她懵懂地問李姐:“你踢我是不是不讓我說?”李姐說:“沒有啊,你不是都說了嗎?”
每天做完化驗,夏雨荷就循環(huán)聽《像霧像雨又像風(fēng)》《領(lǐng)悟》《寂寞讓她如此美麗》《最遠的你是最近的愛》,心里充滿了憂傷。在這樣的年紀,心中的潮水洶涌,迷茫地幻想未來,一個未知的戀人像《笑傲江湖》里的令狐沖,像《像平凡的世界》里的孫少平,哪怕是《圍城》里的方鴻漸,卻沒有出現(xiàn)一個石油工人的形象。就那樣傻傻地天天想,天天想,才發(fā)現(xiàn)討厭的唐老鴨很久都沒見了。還有方華,不是去塔中了么?怎么樣了?她想去看看方華,萬一找著了呢?
油氣技術(shù)部的測井隊要去塔中作業(yè)。她跟隊長說想去塔中看她的同學(xué),隊長問男同學(xué)女同學(xué),她說女同學(xué)。隊長說,女同學(xué)在塔中干啥哩?她也說不清,反正就在運輸公司。
司機師傅一聽她說方華的名字,立馬說,我知道,我們單位分來的女干部。她就坐上了作業(yè)車,第一次離開了作業(yè)區(qū)。
沙漠公路像一條柔軟的黑飄帶,車子輕盈地在飄帶上飛馳。她望著車窗外,大沙漠里黃色的沙濤翻滾,像金色的麥浪一樣廣闊而遼遠,沉靜而溫和,美麗迷人,這是“死亡之?!彼死敻纱笊衬矗亢妹姥?,多像一個優(yōu)雅的睡美人!她真想赤足去感受她的熾熱、她的火辣、她的純凈。她的塔克拉瑪干,她真的來了。可是車子上的男人們沒有人理會她的激動,說著不沾邊的笑話。他們對此視而不見,就像她也不存在一樣。
在熱得滾燙的沙漠里,終于看見了方華。她從一列活動營房里出來,還是那利落的短發(fā),一身紅工服,和夏雨荷一樣。她們激動地拉起了手,這是這個春天最美好的事情。
她們自然而然地聊起了唐老鴨,才發(fā)現(xiàn)他是她們共同關(guān)心的人,也是比較安全的話題。
“唐鳳鳴結(jié)婚了?!狈饺A突然一本正經(jīng)地說。
夏雨荷差點忘了他的本名,不由地笑:“還鳳鳴呢,不是老鴨么?還跟他那個雪雁吧?”
“應(yīng)該是,他在井上,還能有哪個女的?”
夏雨荷本來想說,你呀,現(xiàn)在不單著呢么?還是咽了回去。唐老鴨這個不著調(diào)的家伙,居然成了他們中間第一個沖進圍城的人,真是勇敢得可以。
“唐老鴨也不通知我,怕我給不起喜錢?”
“得了,你現(xiàn)在是甲方,別在我們這些乙方面前嘚瑟了。說,你一個月拿多少錢?”
“你是發(fā)工資的,我們都是一個人事系統(tǒng),你的沙漠補貼比我高,還來詐我。不過現(xiàn)在總算脫貧了?!毕肫鸪圆黄鹑獾膶W(xué)校生活,真的感慨呀。前線自助餐免費,當(dāng)時她們倆在學(xué)校時都是96斤,現(xiàn)在都想把肉藏起來2斤。盡管沙漠的風(fēng)沙無情,但少女天生的玉潔圓潤總是如朝露般蓬勃新鮮。
她們倆在營房外面的沙地上,你一句我一句開心地笑成了紅柳花。方華說,這是她來沙漠最開心的一天。
打鈴開飯了,她們相視一笑,石油單位的傳統(tǒng)像學(xué)校一樣。
方華帶夏雨荷到餐廳吃飯,餐廳里的人都像看外來生物一樣看她們。她們只管吃,只管親密地笑,方華說她回去了兩次,他們還是散了。“他找了一個醫(yī)院的護士?!毙こ普娌皇莻€東西,她還以為是方華呢。夏雨荷負疚地想,如果當(dāng)時她和肖楚云換了,會怎么樣呢?她靜靜地聽著,不問原由。都不重要了,就像她們心中曾經(jīng)的嫌隙都被細沙彌合了。方華失戀的痛苦像一把沙子撒在沙漠里,不見蹤跡。夏雨荷只拍了拍她的肩。沙漠里的石油人像紅柳花,把苦澀都默默地咽下了,以更挺拔的身姿把根扎下去,把美麗留給了大漠。
九
實習(xí)期滿第二年春節(jié)前,宿舍的姐妹或談朋友雙飛雙宿了,或者上前線值班去了。去年過年在前線人多還挺熱鬧的,現(xiàn)在還沒過年宿舍就剩下夏雨荷孤身一人。想回家又怕她媽嘮叨,老大不小了,怎么是一個人回來的?可她不回家,賈師兄加完班肯定會來找她,她沒想跟他一起過年,或者過下去。
在實習(xí)的這一年里,賈師兄鞭長莫及,但過年沒什么事,宿舍也沒有人,她心里慌慌的。她跟賈師兄說她奶奶病了,得趕緊回去,回去晚了說不定就見不上了。她想疼她的奶奶在天上不會怪她的。春運期間一票難求,賈師兄托了好幾個人,費了好大勁才買上了高價臥鋪票。
火車一晚上走走停停,現(xiàn)在也不知到哪了,她有點想上廁所?!巴卖敺囌镜搅?,下車的旅客請?zhí)崆白龊脺蕚?。”列車的廣播提醒,讓她一下精神了,要上廁所也得等車開了再說。
“看一下你的票?!背藙?wù)員開始檢票了, “你是這個車廂的么?”
“我是17號車廂的?!币粋€男人的聲音,聽著耳熟。
“看清楚,這是7號車廂?!?/p>
“不好意思,看錯了,我馬上過去?!蹦腥伺阒擂蔚卣f。
“于成文!”她從上鋪伸了個腦袋。
“啊?”不知道他吃驚是因為她張牙舞爪的毛發(fā),還是她那一聲從天而來的大喊。
她翻身下來,還在車頂上撞了一下。
“是你,夏——”
“我是夏雨荷呀,才一年就不記得我了?!蹦且豢趟敕饺A肯定是騙她的,怎么可能呢。乘務(wù)員看他們認識也就不硬趕他了。
“我知道你是夏雨荷,就是太激動了?!庇诔晌木狡鹊貌恍校孟穹噶隋e似的。
“你怎么回事?”其實她想她跟于成文的緣分可能就在火車上,到底是什么緣分卻不想細究。
“過年回家的人太多,買不上票。買硬座票還排了幾天隊?!彼麄円郧耙苍敢饣煸谂P鋪車廂里,硬座車廂里擠得水泄不通。她突然覺得賈師兄給她買這張臥鋪票很不容易。
“怎么樣,這一年有很多女孩子追你吧?”她問了他一個愚蠢至極的問題,她又跟他不熟,要是唐老鴨,她問這話沒毛病。
“戈壁上連只母雞都看不見,還好多女孩子呢。你怎么樣呀,怎么連個信也沒有?”于成文幫她找著床鋪下的鞋子,坐在車窗邊聊了起來。
“那太屈尊了,你在學(xué)??墒侨f人迷呀。”看于成文臉紅了,她居然很開心。這個人一年里壯實了,黑了,像個男人了。
“你怎么樣,現(xiàn)在不暈車了?”于成文看她的狀態(tài)好像還行。
“我不暈呀?!彼浀盟龝炣嚨氖拢恢肋€記得什么事。
“還不暈?zāi)兀厴I(yè)的時候,從學(xué)校暈到吐魯番,你不會忘了是誰照顧你的吧?”
“你不說我都忘了,謝謝你呀。本來想感謝你,也不知道你的地址?!?/p>
“我給方華寫過信,畢業(yè)的時候我們都在紀念冊上留了家里地址。我想你們是同班,肯定會聯(lián)系,讓她把我的地址轉(zhuǎn)給你,她沒跟你說?”哦,原來是這樣,只是轉(zhuǎn)地址,而不是像方華說的那樣。在這些弄明白了之后,她突然后悔在火車上遇見了他。本來他們都不是一趟車上的人,為什么非要遇見呢。那么多臥鋪車廂,他怎么就坐在這節(jié),她早不醒晚不醒,偏偏一到吐魯番就醒了想上廁所,這么半天也沒上。
“說什么?”
“說我給她寫信的事?!?/p>
“可能說了吧,我忘了。你要不上去躺會兒,昨天晚上沒睡吧?!彼肴ド蠋?/p>
“你怎么又忘了,我剛在吐魯番上的車?!彼X得好笑。
“那你先坐會兒,我去打點水?!毕挠旰纱_實有些顛三倒四。
“我去打吧,我過來的時候看見茶水間有點滑?!彼蛄艘谎勰_上的拖鞋不說話了。他還跟來新疆的時候一樣勤快,只是現(xiàn)在有些事改變了。趁他打水的工夫,她趕緊朝反方向去找?guī)?。大早上的人很多,她排著隊,聞著車廂連接處飄過來的煙味,后悔沒拿洗漱的東西。
“我給你排隊,你先洗臉?”他不知道怎么也過來了。
“好,我先去拿毛巾。”
她取了洗漱袋,看見滿是水漬的鏡子懊惱不已。她的頭發(fā)簡直像獅子王,面容憔悴。為什么每次遇見他都是這種不堪的樣子。
“小夏,快來,毛巾我給你拿著?!?/p>
有人從廁所里出來,他堵在門口,后面的人不愿意了:“啥地方,都來占位子?!彼龑擂蔚貜乃觳蚕裸@過去,關(guān)上了門。想著他在廁所門口站著,她特別不順暢。
她一出來,正在車廂連接處抽煙的他把毛巾遞了過來,溫?zé)岬??!八珱隽?,我倒了點熱水?!?/p>
“你怎么也學(xué)會抽煙了?”他手忙腳亂掐滅了煙:“你不知道我們那地方……”他一句話戳動了她的心,她怎么不知道,前線工人和他一樣,抽煙解愁。
洗了臉,她自覺不損石油工人形象,其實除了于成文,沒有人知道她是石油工人。
他們就坐在過道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
“在成都的時候,你為了追我的包,摔了一跤,沒事吧?”
“我以為你全忘了?!彼Φ糜行┬邼?/p>
“你以為我忘恩負義呀?!眲偤貌蛙囃七^來了,“來兩盒,為了感謝你,我請你吃盒飯?!?/p>
“我來吧,我是男的?!庇诔晌膿屩跺X。
“我叫的盒飯。”她不想讓于成文付錢,她又不是學(xué)校那會兒付不起飯錢。
“男朋友請你吃個盒飯應(yīng)該的?!辟u盒飯的收了于成文的錢,還不忘多事地說一嘴。
“什么呀?”
“賣盒飯的只會賣盒飯?!?/p>
“我覺得他會看相?!庇诔晌臉凡豢芍У匦惺蛊鹆四信笥训臋?quán)利,把他飯盒里的肉挑了幾片給她。要是當(dāng)年在學(xué)校里,有人這樣做她會感動的?,F(xiàn)在她喜歡吃素。
“你吃這盒,車上吃太油膩了不舒服?!彼扬埡姓{(diào)了個兒,他想干嘛,難道她心里的話他也能聽見。
吃過飯,他們就一直坐在過道里。到了一個小站,他就要拉她下去走走。等一下,于成文從他包里掏出一條漂亮的羊毛圍巾給夏雨荷圍上,那鮮艷的紅色搭她淡粉的羽絨服正合適。好暖和。倆人在站臺轉(zhuǎn)了轉(zhuǎn),除了站名叫酒泉,沒有什么新鮮的。結(jié)冰的站臺有些滑,于成文想拉夏雨荷,她不好意思地往前一抻,一只拖鞋從滑溜的地上掉進了火車道下。他半蹲下要背她上車。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讓他背了,都怪自己下車忘了換鞋。他的肩膀好寬呀,頭發(fā)好黑好密呀,真想這一趟車永遠不要到站,沉醉在酒泉。
“你比畢業(yè)那會兒好看了?!彼み^頭對她說。她感覺車廂里春意盎然。她想起了《一棵開花的樹》,她在佛前求過嗎?難道求過一千年?
“你都沒問我要去哪兒。” 于成文說。
“過年回家唄?!?/p>
“回家沒錯,我準備先去你家一趟。我問肖楚云要了你家的地址。你家人應(yīng)該知道你單位的地址。”她也想過給于成文寫信,感謝他一路的照顧,但想到得問方華要他的地址還是算了。
“你太搞笑了,舍近求遠?!?/p>
“沒辦法,我找過肖楚云,他不知道你單位地址。我問他要了方華的地址,給她寫了信,她沒回信?!彼脑捄美@呀,但她聽明白了,可是跟她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不是有他的鴿子么?或者他也有可能成為另一個肖楚云,誰知道呢。
“你可真費勁?!?/p>
“我去過一次南疆,說你在什么井隊實習(xí),不通班車?!边@個傻兒,要是唐老鴨,這根本不是事。
“你要我地址干什么,現(xiàn)在見了,有話就說?!背聊暮畹膵扇醯谋菊娴哪莻€她,準備看伶牙俐齒的他賣力地表演。夏雨荷想起了求偶的孔雀,總想展示他美麗的翎羽。他倒像只溫順的母孔雀。生活給人的驚喜總是顛倒的世界嗎?難道是因為——他看起來真不像一個有經(jīng)驗的好獵手。她竟然有了自投羅網(wǎng)的感覺。
“沒什么,就是寫寫信……”
“我也真是服了?!?/p>
“你回來的時候,能在吐魯番下車嗎?”
“不能,上次就下錯了車,害得我……”她卻不想說了,想起方華和肖楚云,她就惆悵起來了。分配的時候,是沒辦法選擇的,根本不知道你選擇的遠方是不是你向往的遠方。就像戀人一樣,天長日久,你發(fā)現(xiàn)他竟是你最厭棄的人。夏雨荷沒有談過戀愛,卻不妨礙她成為一個夸夸其談的戀愛專家,每天跟宿舍里的女孩子大談那些從書里得來的戀愛經(jīng)。宿舍的大姐說她其實是很孤獨且渴望戀愛的,才這么熱衷宣揚不著急的理論。
“可以去看看我待的地方?!边@是春天的序幕拉開了嗎?怎么跟她想象的不一樣?
“你知道肖楚云怎么回事么?”
“肖楚云,還行吧。他得了乙肝,有個護士照顧他,被傳染了。”于成文看來比較清楚那些事。那么多護士,就傳染她?不單純是病的事吧。這個原由是為了讓方華能接受吧,現(xiàn)實距離恐怕是方華和肖楚云之間的一道硬傷。夏雨荷心里才冒煙的火花一點點熄滅了,就像雪地里的煙火,沒有積聚足夠的熱量是燃不起來的。
“你跟鴿子怎么樣了?”
“還燕子呢,你真會想象。有鴿子我還會去找荷子?”于成文一臉冤屈,夏雨荷松了一口氣??删退銢]有鴿子,夏雨荷也不讓于成文跟她回家,跟她一起回去算什么呢?
她答應(yīng)于成文給他寫信。
十
剛回家那幾天,夏雨荷帶回來的大包小包分化了媽媽嘮叨的心思,也不罵她死女子心狠,去新疆跟家里說都沒說一句。媽媽眉開眼笑了沒幾天,就開始數(shù)落沒出息的女嫁不出去,沒本事的兒娶不回來。她故意說她那條新疆花色的圍巾就是男朋友送的,媽媽說送圍巾頂啥用,能堵住村里人的嘴?咋不引回來叫人看看?
夏雨荷真是無語,在家里沒過完十五就收拾東西回新疆了。
乘車前,夏雨荷在西安火車站閑逛了幾個小時,看了很多表行,最后買了一塊價格不菲的男士手表。聽說于成文被搶的那塊表是他父親留給他的,這塊表到時候有機會送給他,做個紀念吧。
夏雨荷一回到單位就收了一撂信,十幾封都是一個人寫的,差不多一天一封??伤⒉幌氩穑鹦啪拖癫鹈€,拆起來容易,可回信就像織毛衣,很難起好頭。春天要來了,她還沒想好喜歡的花樣。
正月十五,單位工會要組織活動,開一個甲乙方聯(lián)歡會,夏雨荷幫著在大會議室忙前忙后。
“荷子!”媽呀,學(xué)習(xí)委員熊新民、勞動委員楊康健、團委書記萬東東、唐老鴨、方華,還有幾個第二批分到各個油田的同學(xué),像從天而降一起涌過來圍住了夏雨荷。原來這么多同學(xué)跟著石油大軍來參加石油會戰(zhàn)了。
“書呆子,我們都來投奔你了。”
“西部大開發(fā),支援邊疆?!?/p>
“尋找大場面,建設(shè)大油氣田!”
“我當(dāng)個石油工人多榮耀,頭戴鋁盔走天涯,頭頂天山鵝毛雪,面對戈壁大風(fēng)沙……”有人竟起頭唱起了《我為祖國獻石油》,夏雨荷激動得眼淚流了出來。原本她到新疆,懷著壯士一去不復(fù)還的悲壯,沒想到全班有十幾個同學(xué)都到了新疆和她一起戰(zhàn)斗。
團委書記萬東東說:“我們把新疆作為我們班的大本營,到我們畢業(yè)5周年、10周年的時候,就叫同學(xué)們到新疆來聚會,好不好?”大家不顧會場還有其它人,熱烈歡呼回應(yīng):“好,好!”
方華說:“還有一個人正在努力爭取加入我們班,他馬上就到了。”
“還有誰?”
“他以為有人把地址留錯了,親自送信來了?!毕挠旰摄读艘幌拢话驯ё×朔饺A。
“我們晚上一起去看煙花表演?!毕挠旰捎X得美麗的煙火,將為他們熱烈的青春之歌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