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露 馬躍峰,2 LIU Lu,MA Yuefeng
1 重慶大學建筑城規(guī)學院
2 山地城鎮(zhèn)建設與新技術教育部重點實驗室
榮獲2017年普利茲克獎的西班牙建筑師組合拉斐爾·阿蘭達(Rafael Aranda)、卡莫·皮格姆(Carmen Pigem)和拉蒙·比拉爾塔(Ramon Vilalta),以其意外之中的身份進入國際建筑視野。他們結合全球時代建筑的潮流,在現(xiàn)代設計與本土文脈之間建立深刻的聯(lián)系,創(chuàng)造出一種與自然高度融合的地域性建筑語言和獨特的建筑環(huán)境構架。因其樸素的建筑品質和對現(xiàn)代建筑文化的深度把握,得到普利茲克評審團的青睞。
卡莫和拉蒙就讀于奧洛特藝術學院1,拉斐爾對建筑的啟蒙來自于他的父親。在學習期間,他們參觀了巴塞羅那密斯館并深深著迷。20世紀80年代,三人先后進入巴列斯建筑學院2,學院強調理論與實踐結合的教育體系促成了他們在動態(tài)設計過程中不斷回到設計原點去追問事物本源、探尋項目本質的“退一步”思想[1]。1988年,三人放棄了西班牙城市大建設的契機回到奧洛特,組建了以三人名字命名的RCR事務所[2]。其扎根本土、回歸自然的思想不僅源于早期的藝術和建筑教育,安藤忠雄的抽象自然、妹島和世的不確定性以及石上純也通過材料與建構釋放建筑原有形式的日本先鋒建筑哲思對RCR也頗具影響(圖1)。
平衡指對立的兩個方面或相關的幾個方面在量上趨于均衡從而達到整體的穩(wěn)定。在現(xiàn)代藝術領域,彼?!た苾壤埂っ傻吕锇玻≒iet Cornelies Mondrian)用紅黃藍的色彩構成演繹了自然的抽象平衡,卡西米爾·塞文洛維奇·馬列維奇(Kazimir Severinovich Malevich)和瓦西里·康定斯基(Wassily Kandinsky)用簡約的點線面運動平衡表達了復雜的世界構成。而RCR以其獨特的建筑語匯和設計思維在建筑與環(huán)境、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藝術與技術、顯現(xiàn)與消隱、局部與整體之間不斷尋找并創(chuàng)建多元平衡,形成化繁為簡、兼容并包的平衡建筑觀,回歸人與建筑和自然的和諧平衡。
萬物生而平衡,“平衡”是萬物適于生存的自然現(xiàn)象,自然界造物皆蘊含其結構平衡原則。現(xiàn)代建筑作為一種“抽象”藝術[3],往往運用純粹的線條、豐富的色彩和抽象的幾何將自然物象理性抽象,營造具有功能性和意象性的三維空間。RCR的平衡建筑觀汲取了現(xiàn)代抽象藝術理念,重新詮釋了建筑的目的,創(chuàng)造了一種能讓建筑之力和自然之力在矛盾之中共存的環(huán)境。
縱觀RCR的建筑作品,他們喜愛用水彩繪畫的方式表達草圖和設計概念。首先對自然景觀進行抽象,然后提取樹、石、山、水等自然元素,形成線條明快的抽象水彩畫,再通過色彩、體量、比例、材料等建筑元素轉譯表達自然的真實語義,使建筑形式在理性之中融入了自然的表情和屬性。RCR的建筑動詞表常會把樹林抽象為考頓鋼條,紅色土壤抽象為考頓鋼表面的紅色銹蝕,橡樹林抽象為射燈(表1)。顯然,在RCR“設計抽象自然”的主張下,建筑成為了自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1 RCR 的成長經(jīng)歷
2 RCR 平衡建筑設計思想
3 餐廳帳亭結構剖面示意圖
4 萊斯高爾斯休憩亭結構設計過程圖
表1 RCR項目抽象水彩畫表現(xiàn)
5 蘇拉吉博物館
6 利拉劇院
現(xiàn)代建筑不僅作為抽象藝術,還代表著某一時代的意識形態(tài)、地域文化和自然哲學。自然哲學研究人在自然中的位置,涉及自然與人以及兩者之間的關系,即主體(人)對客體(自然)的認知,常把主體的自我融于對客體的關照中,通過理解關照對象來體驗和完善自我[4]。在這種物我互動的自然哲學觀下,建筑作為人的衍生物,具有滿足人的功能性和存于自然的物性。RCR的平衡建筑觀汲取了“主客一體”的自然哲學觀,通過抽象的建筑語義,重新建立起主體(人)和客體(自然)物我為一的平衡格局。
在RCR30年的建筑職業(yè)生涯中,他們反復實踐“平衡”這一設計理念。其建筑作品表現(xiàn)出對“自然”與“本土”的直覺和敏感,通過提取自然與本土元素,運用現(xiàn)代手法演繹奧洛特的地方傳統(tǒng),表達建筑與自然主動對話、和諧共生的謙卑姿態(tài)。這種“主客一體”的空間體驗意在重新詮釋自然,對自然環(huán)境進行純化和抽象提取,以獲得親切感和認同感。由此可見,在RCR設計結合自然的觀念下,自然是設計中必須關照的對象,成為包容建筑、不可分割的客觀母體。
建筑師的設計理念需要在實踐創(chuàng)作中通過具體的方法進行表達。通過對RCR的建筑思想及創(chuàng)作實踐的研究和總結,可以窺略RCR的平衡設計經(jīng)歷了從抽象自然的美學表達到融于自然的哲學演繹,通過邊界模糊、形式統(tǒng)一、材料融合和視景疊加等空間營造,實現(xiàn)了源于自然、回歸自然的平衡理念(圖2)。
“空間是通過在虛無中放置邊界而形成的?!盵1]RCR將空間理解為通過邊界的圍合狀態(tài)來獲得空間的意義,對邊界的處理通常趨于模糊化,使空間內外通透,意圖尋求室內外之間的平衡和滲透。
拉爾斯·戈爾斯餐廳帳亭是RCR模糊邊界的代表作品,帳亭原是餐廳后方的帳篷,因大雪坍塌后將其改造為可舉行各種儀式的宴會廳[5],建成后的帳亭空間似乎在回憶被毀掉的帳篷。帳亭兩側厚厚的火山石壁墩承載著受重力作用彎曲的雙層工字鋼,下層工字鋼懸掛著帳篷塑料制成的半透明窗簾,上層工字鋼拼置了玻璃表面,中間形成通風間層。漂浮的屋頂形成邊界過濾器,與彎曲的工字鋼隱喻著輕盈與重力的對抗。建筑漂浮于空中,空間內外通透,帳亭內側植入“樹袋”[6],隨著時間的流逝樹袋覆蓋至包裹住帳亭,帳亭與自然合二為一、融為一體,成為動態(tài)連續(xù)的自然景觀(圖3)。
萊斯高爾斯休憩亭同樣采用了模糊邊界的手法使空間達到內外滲透的效果。RCR采用排列不同疏密的噴砂玻璃的方式使邊界形成過濾器,將光、空氣、樹木滲透室內。休憩亭主體承重結構由方形鋼框架單元排列而成,通過設置連續(xù)的玻璃界面使視線不被打斷。單元外部的通廊空間由可旋轉的半透明綠色層壓玻璃經(jīng)連接件固定在6mm直徑的鋼纜上,鋼纜受拉于間隔3m的鋼柱,且隱藏于雙層玻璃片之間(圖4)。噴砂玻璃映射出室內外場景,樹影斑駁重疊地鏡像在深色玻璃上,模糊了內部空間與外部自然的邊界,休憩亭與自然景觀融為一體。
建筑形式從古典時期的比例、構圖等幾何規(guī)則發(fā)展到現(xiàn)代模度、控制線等設計方法,再到數(shù)字信息時代的“動態(tài)形式”[7]。建筑形式的核心之一是幾何學,幾何學是關于空間的學科,不僅限于測量學,更關乎地域文化和社會意義。RCR在建筑形式上常將本土的地域性元素和現(xiàn)代的結構、技術相結合,在地域文脈和現(xiàn)代設計兩者之間建構獨特的語匯,使建筑與自然、本土與現(xiàn)代趨于平衡共構。
蘇拉吉博物館體現(xiàn)了地域元素與現(xiàn)代設計的融合,它以水平體量坐落在花園中的高地上,與不遠處的紅褐色石頭建造的哥特式主教堂形成完美構圖,考頓鋼表面暗紅色銹跡和教堂形成統(tǒng)一。博物館五個盒子的間隔排列形式讓人回憶起傳統(tǒng)的阿韋龍地區(qū)的開窗形式并在立面上形成韻律,提供適度的間距作為視覺通道,類似于羅德茲城墻壁上的小型風景窗和嵌套開口[8](圖5)。光線透過細長且像漂浮在空間頂部的鋼制天窗梁過濾進來,博物館從色彩、體量和材料等方面融于場地,用現(xiàn)代話語敘述著古老的歷史故事。利拉劇院公共空間同樣采用了地域與現(xiàn)代結合的形式。采用現(xiàn)代考頓鋼材料,以桁架的結構形式構成一個取景器,景框中的傳統(tǒng)建筑成為主角,極具地域色彩的歷史建筑在現(xiàn)代舞臺上盡情演繹(圖6)。
7 RCR 建造材料使用圖表
8 體育場材料化表現(xiàn)
9 帳亭餐廳去材料化表現(xiàn)
10 地平線住宅框景手法
11 太陽學校
12 萊斯高爾斯餐廳休憩亭疊景手法
材料的應用是建筑設計的基本問題,而材料與空間之間實際是知覺意義上的聯(lián)系[9],與材料的表面屬性更相關。材料的顯與隱是RCR關注的焦點,他們傾向于用單一材料來建造,通過材料與自然的對話實現(xiàn)空間的隱,表現(xiàn)為材料化和去材料化。追溯RCR的建筑作品,他們常使用單一材料表達建筑與環(huán)境的和諧對話。RCR對建造材料的探索分為四個階段:第一階段傾向石材的同質性使用,追求一種樸實的特點;第二階段青睞考頓鋼的利用,揭示一種永恒的語言;第三階段注重鏡面玻璃、鋼鐵和混凝土的混合使用,展現(xiàn)一種探索的過程;第四階段專注于涂漆鋼材等新技術應用,賦予作品強烈的個性和象征的真實性(圖7)。
材料化是指賦予材料新的意義和功能,是新材料與自然(原有材料)的對比與補充。當RCR面對如何在奧洛特近郊森林里修建一個運動場這一命題時,巧妙地借助“在森林中奔跑”這一設計理念,在自然與人工的矛盾中尋找平衡點。這讓人想起希臘時期運動場的情景,延續(xù)了歷史文明。運動場的射燈與保留的橡樹形式同構、不分彼此,交織成視線過濾器,在自然與人工的取景中不斷切換與疊合(圖8)。
當建筑物沒有一個物化的外觀而是消隱于自然中時,稱為去材料化。RCR的去材料化不是簡單的將建筑與自然融為一體,而是先創(chuàng)造一個不違背原有自然的新景觀,建筑存在于這個“新自然”中并消隱于其中,最終達到建筑與環(huán)境的融合。帳亭餐廳首先對基地進行了適當?shù)奶幚?,將基地按照山谷的走勢向下挖掘,火山巖轉化為道路、墻體、堤壩(圖9),從而創(chuàng)造出一個絕不突兀的新環(huán)境,再將建筑植入于新創(chuàng)造的基地中,使建筑更好地融合在環(huán)境中。
一定界域的景觀中存在著完整的視景系統(tǒng)[10],視景系統(tǒng)中的景觀空間是一種被運動的身體以多種感官方式體驗的流動空間,其與主體(人)體驗具有同一性,在每個瞬間生成了客體存在的價值。主體運動過程中的自然與建筑是視景系統(tǒng)的組成部分,處理主客關系的呈現(xiàn)方式稱為組景手法。
RCR常采取框景、借景、疊景等組景手法。通過不同的組景手法營造不同的感知體驗,最終表現(xiàn)為景觀空間秩序和具有主觀意愿主體的平衡和融合。地平線住宅采用了框景的手法,水平向長且多層次的景觀被建筑的功能盒子切割為不同的景觀片段,形成一系列高潮迭起式的編排景觀序列,強化體驗的連貫性,達到一步一景、步移景異的感官體驗(圖10)。太陽學校采用了借景的手法?;靥幱趦A斜地面,正對著山地景觀,為順應基地現(xiàn)狀,建筑設計為覆土建筑,學?;顒訄龅卣龑χ籽┌}皚的山景,在山頂俯瞰時,學校消隱在一派鄉(xiāng)村背景中(圖11),強調了顯與隱的視覺對比,創(chuàng)造了一種令人驚訝的反向感官體驗。萊斯高爾斯餐廳休憩亭采用了疊景的手法,基地內部分割的菜畦景觀與映射在玻璃上的樹影形成層次豐富的疊景(圖12)。RCR運用反復疊加景觀的手法增強人對空間圖景的動態(tài)感知,在真實與錯覺中反復轉換,在空氣濕潤、林深陰翳的景觀空間中只留下了人與環(huán)境。誠然,主體感官體驗與客觀存在世界達到了同一境界。
RCR處理建筑與自然的關系有其獨特的建筑語匯,在對抗情景中尋找多元“平衡”,使自然、建筑、人三者和諧共融,這既是RCR作品的特征,也是其設計背后的精神內涵。設計理念需要恰當?shù)难堇[方式,RCR從美學和哲學的雙重角度理解和詮釋自然與建筑的關聯(lián),通過內外空間的滲透、建筑形式的統(tǒng)一、建造材料的融合、多重視景的疊加等方面,營造“主客一體”的空間序列和空間體驗。顯然,設計源于自然、回歸自然即是RCR平衡建筑觀的核心所在。
在當今技術引領建筑設計和城市無限擴張的背景下,自然環(huán)境正在逐漸失去原有的平衡。當設計忽略了對自然的關注時,建筑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建筑不僅是為人提供功能空間,更是對自然的補充與保護。如何在國際信息快速發(fā)展的時代保留建筑本土的特質,RCR的平衡建筑觀為建筑領域提出了新的思考。
注釋
1 奧洛特藝術學院成立于18 世紀的奧洛特中心,學院以奧洛特周邊自然風景為題材進行創(chuàng)作的畫家團體影響了RCR 對家鄉(xiāng)景觀的關注和后期用水彩畫表達設計概念的方式。
2 巴列斯建筑學院以培養(yǎng)獨立、具有批判性的建筑思想和扎實的建筑技術功底為教學目的,直接影響了RCR 深入項目本質的設計思想。
圖表來源
圖5,6,11,13 來源于網(wǎng)絡;其他圖表均為作者自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