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云芳
我所居住的小區(qū)是個風陣。常常,南窗下綠化帶的樹木靜止不動,像舒緩的樂曲正在撫摸它們的樹干、葉脈和年輪。北窗外小區(qū)里那些柿子樹、柳樹卻搖晃得厲害,樹骨頭里似乎正在進行一場我們傾聽不到的搖滾。有時候,我會看看不遠處的鋼廠煙囪,廠房的結(jié)構(gòu)被一座小山隱去,只留下煙囪高聳著,將這噴云吐霧的行為嫁禍給那座山。天氣晴好時,白色的煙霧筆直筆直的,沒有一絲猶豫。風大的時候,煙霧先是低沉,到了遠處,又忽然高升,像一條被按住腦袋的白蛇又猛地抬起頭來。我總是想象著煙霧彎曲時大風的嘶吼。
小區(qū)里,幾位剛收拾完花草的中年婦女在背風的地方吃飯,有人躺在一塊破布上休息。她們戴著紅的、藍的頭巾。風掀開其中的一角,讓她們露出眉眼來。忽然,一塊紅頭巾從誰的頭頂?shù)粝聛恚伙L吹起,一直向前翻滾。幾個人站起,從不同方向包抄,像在圍追一只兔子。一場與風有關(guān)的惡作劇在上演。女人們奔跑著,用手攔,用腳擋。最終在河邊,一棵矮樹苗攔住了頭巾。
那年我十一歲,要到山那邊的村子里上學(xué)。那時學(xué)校沒有宿舍,冬天又格外冷,放學(xué)之后,我們裹著身子往各自寄居的地方跑,在風陣里努力擠出一條路。有段時間,我寄居在一對老人家里。他們住在兩孔土窯洞里,家里有一扇會說話的門,我每晚歸來,伸手一推,它便吱呀呀一陣叫,告訴主人,有人進來了??耧L來襲的深夜,我能聽到窗外樹枝被吹斷的聲音。風在安靜的冬夜里不知道瘋狂地撕碎了什么。而我總在那個溫暖的居所里胡思亂想,醞釀著各種莫名其妙的少年心事。我那時大約知道,未來會走得越來越遠,許多美好只能在記憶里回放,卻難以回頭。
后來的許多年,不管刮風下雨,我都要在規(guī)定好的日子里歸鄉(xiāng)或者遠行。我逐漸變成了一個對風不那么在意的人。父母總是從千里之外的故鄉(xiāng)打來電話,說他們遇到一場罕見的大風,這時,便向我發(fā)起追問:你那里有沒有刮起大風?好像他們讓風捎了什么東西來。我會伸長脖子,向窗外看看,也像一個收信人的樣子。
我不太能通過風的聲音辨別出什么,這完全不像我的二舅。二舅在失明之后,耳朵便開始長出透明的觸角,哪怕再微小的聲音也能吸引他的注意。他常年放牧一小群羊。幾只白羊和幾只黑羊,散落在小山坡上,像一局未下完的圍棋。二舅遠比羊更安靜。他微微抬起下巴,嘴唇微張,他品飲風的味道,從里邊咀嚼那些無法言說的東西。
那天,我看到采買蘋果的男人跟姥爺?shù)绖e。二舅突然喊,別走!那人以為二舅是在挽留他,對著姥爺笑了一下,便去拿鞭子。這時,卻聽到二舅又喊,等等,先別走。那是什么聲音?在烈日之下,山谷里忽然涌來了一股涼氣。接著,我們聽到陣陣咆哮聲。一股巨大的山洪從上游洶涌而來,它們沖撞著崖壁,攜帶著上游人們忘了或者沒來得及收拾好的農(nóng)具、蔬果和一些生活用品。那聲音被河谷放大了,聽起來讓人恐懼。采買蘋果的人沒見過這陣勢,早已經(jīng)嚇得兩腿發(fā)軟。
有時風把河流的濕氣吹到山上,吹到我們臉上,吹到羊毛里。二舅一句話也不說。
相對于二舅聽風的習(xí)慣,大舅更喜歡傾聽人的聲音。他常年穿梭于林間,去四面八方的村莊里跟人喝酒、聊天、交朋友,是條豪爽的漢子。后來他中風了,從此,一有人來,他就會哭上一場。他看見大山會哭,看見蘋果樹開花會哭,看見蘋果樹結(jié)果也會哭……如果說二舅是聽風者,那大舅就像是造雨者——淚水凝成的雨把他的命運全部淋濕了。
許多年后,我回到那座山上,一口唯一的井干枯了,像一只流干淚水的眼睛,里邊所有東西都被風干,而當年的往事和當年居住在這里的人,似一陣風般從我心上掠過,站在那里,我變成一個儲藏風的罐子。
而現(xiàn)在,我天天看風向,看風級,不過是想為幼小的孩子挑選一個最佳的出行時間。等著天氣和暖,無風的時候,我們就能一起站在陽光之下,讓暖風給我們雕刻一個溫柔的樣子。那時,我母親也會打來電話吧,她一定會問,你那里的天氣好不好?。匡L大不大?就像那些好天氣都是她那里的大風吹過來的一樣。
(選自《散文百家》,有刪改)
【閱讀訓(xùn)練】
1.“風”在文中有什么作用?請聯(lián)系全文簡要分析。
2.作者在風里寄寓了哪些情感?請聯(lián)系全文簡要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