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青衣
烏云已經堆疊起來了,夜黑得愈加濃密。
二環(huán)高架上空蕩得很,公交車便開得很快。盡管耳朵里塞著耳機,陳米已經歪在椅子上昏昏欲睡了——她向來睡得很早的。下午與朋友約在玉林吃飯,食物不太令人滿意,又換了家慢慢吃了甜品,等到上公交時,已經快十點半了。而到家,還有四十分鐘的車程。迷糊中,腦子里交織上演著今天下午的種種:水煮牛肉辣得不行,歌手唱了《月半小夜曲》,趙青說她新買了橘色口紅……
車窗啪嗒啪嗒地響,陳米才發(fā)現外面已經下起了大雨。下午原本是天高云淡的,她沒有帶傘。陳米先看了手機,沒有新消息,十點四十三;又縮回腳看了看鞋,竟又是這雙粉色的緞面尖頭鞋。“唉,”她心中暗嘆一聲,“一雙總與暴雨抗爭的鞋?!?/p>
完全清醒了,陳米聚睛一掃,驚訝暴雨的深夜里,末班公交車竟還有如此多的人。她的位置是靠車頭的倒著坐的那種,可以看到車里的概況。除了一群身著校服的學生嘰嘰喳喳外,多數人沉默著:化著精致妝容的年輕女生閉眼聽歌,長睫毛微微顫動;小平頭中年男人左手高舉起一份文件,右手握撐住后頸,身體重復前傾后仰;一個手杵扁擔的大叔靠在手扶欄桿上打瞌睡,軍綠膠鞋染了一半水色,兩個筐里枇杷已剩無幾……
大家搖晃著擠在穿梭在雨中的車里,空氣中充斥著汗味兒,卻讓陳米有一種體味到人間煙火氣的溫暖感。她學著中年男人的方式,啪啪兩聲轉了轉脖子,在心中暗暗盤算起來:下了BRT,先要下一段長樓梯,雨大的話小黃車是騎不了了,希望有三輪……
“哼——”座位對面的小男孩兒突然學了一聲豬叫,他大概三歲了,臉蛋兒胖得好像要填滿人的眼睛,“媽媽,我是小豬佩奇,哈哈哈?!?/p>
他的媽媽穿著一身正裝,右手一把把他按在座位上,左手拿著電話悄悄地做了個“噓”的手勢,又立馬放回了耳邊,一本正經。
雨聲仍然不絕于耳,連有些座位上都是濕淋淋的,不知從窗戶里漏出來的,還是上一位乘客濕衣的舊痕。
小男孩兒已經踩上了座位,用胖乎乎的手指在霧化的窗玻璃上畫出了一只豬頭。他媽媽把他從椅子上扯下來,擰眉道:“小豬可不會去和小狗打架,你看你皮的,手還痛不痛了?”她抬起他的手臂,看了看抓痕。
看著這一幕,陳米突然想起下午的時候,趙青學著某個宮斗劇中的臺詞,幽幽地說:“大概是心里苦吧,才總是想吃點兒甜的?!蹦菚r候,她剛剛發(fā)了一堆寂寞得想和朋友圈某男約炮的牢騷,正用小湯勺舀起楊枝甘露里的杧果。
小男孩兒和媽媽在太平園站下了車,兩人一傘走下站臺樓梯慢慢變矮,最后完全不見了。
過了五站,陳米下了車,她打開微信,刪改好幾次,憂心忡忡地看了漫天大雨之后,還是發(fā)給了那個熟悉的頭像:“下大雨了?!卑l(fā)完趕緊揣入了口袋,仿佛有一種投降般的羞恥感。
一個背著雙肩包的年輕男人盤腿靠墻坐著,膝蓋上放著蘋果電腦,全神貫注噼里啪啦地打著字,黑魆魆的夜色里只剩他的臉映著屏幕的熒光?!八谋亲拥故峭每吹?,”陳米想,“趙青若是在,倒可以上去勾搭一番。”
站臺墻壁大鐘的分針已經指向了十分。陳米一鼓作氣,終于沿梯而下跑進大雨里。
“挾帶著一袋袋黑眼淚的雷云來自何處?”她踏著沒過腳背的水,莫名其妙地想起聶魯達的這句詩。
高架橋的底下藏著一輛三輪車,這是目所能及處唯一的一輛。車前身被塑料油紙前前后后圍了個遍,只有油紙和車頭的接縫處露出一雙眼睛。
“走不走?”陳米繞著三輪連問了三遍,才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從里面?zhèn)鞒鰜恚骸白摺!?/p>
“香語城多少錢?”
“十二?!?/p>
“可以說是惜字如金了,”陳米想,“雖說比日常價格貴了兩塊,又是深夜又是大雨也可以理解?!笨纯瓷砩希棺拥购?,沒有濕得貼在身上,鞋子卻已經濕透了??缟宪嚨哪且豢蹋惷仔滓换?,人就歪倒在了坐墊上。這狼狽樣,竟令陳米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快意。她心想:“難道,是想讓他看見了心生可憐?”
從車內才可以看見,前排的司機竟是個老婦人。頭發(fā)白了一大半,穿著一件毛衣,沒有七十歲也有六十歲了。陳米突然有點兒害怕起來,下意識地摸了摸手機,觸到那一瞬又放了回去。好在三輪車似乎和老人的聲音一樣沒有力氣,慢悠悠地倒車、轉彎兒、向前。雨聲噼噼啪啪打在車頂上,淹沒了油門的嘟嘟聲。陳米覺得,她像是身處大海里的一葉扁舟。
老人特意把車開進了小區(qū),門衛(wèi)看著這情況也沒有多做計較。陳米躬身下車,一腳便踩上了頭頂有遮擋的臺階,摸索半天才發(fā)現沒有帶現金。
“可以微信支付嗎?”她有些忐忑。
塑料薄膜的縫隙里伸出來一張二維碼,還有有氣無力的咳嗽聲。
陳米掃完二維碼付了款,舉手機給她看。樓頂有地方漏水,一滴水啪地正好滴在陳米頭頂。
大概過了三滴水那么久。
“咋沒得那個鉤鉤?”老人指了指她的手機。
陳米無語,點開“查看詳情”讓老人看到確實已付款成功。
老人一點頭,又慢騰騰地倒車、轉彎兒、向前。
“誰又沒點兒故事呢?”陳米心想。她甩了甩濕漉漉的頭發(fā),好像要把之前的復雜心緒都甩走似的。
上樓、開鎖、推門。屋里空空蕩蕩,早上吵架摔破的碗已經打掃了??墒牵瞬辉?。
半個小時后,陳米已經洗漱完畢躺在了床上。快要十二點了,樓底下打麻將的人們仍在吵吵嚷嚷。早上摔破的瓷碗中的一片,被遺留在了角落里,一只蚊子停在上面,似乎在貪婪地吮吸殘留的油腥。一縷梔子花的幽香遠遠傳來,陳米狠狠地吸了一口,試圖調劑這無聊的夜晚。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