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一
在沂水河畔的王羲之故居,我停留了一個下午,并愛上了園中兩株纏繞而生的樹。
這是冬天。五十萬年以前,人類的祖先就在此地繁衍棲息,并創(chuàng)造了遠古熠熠生輝的東夷文化。冬日稀薄清冷的陽光穿過陰郁厚重的云層,悄無聲息地灑落在居于老城一角的園林里。垂柳,竹林,樓閣,古剎,硯臺,水塘,石碑,一切都靜默無聲,仿佛千萬年的蒼茫云煙橫掃而過,這座古城卻波瀾不驚,這里依然是孕育了曾子、荀子、王羲之和顏真卿等等風流人物的瑯琊古郡,依然活在嗜酒暴烈的東夷荒蠻時代。
園林里人煙稀少。古城里的人們,在忙著生計,忙著追逐,忙著琢磨,忙著繁殖。進入園林之前,我在被大壩攔腰截住的一段浩蕩的沂河水域上,還看到一些漂浮在水面上的死魚,它們慘白的肚皮,向著灰撲撲的天空,發(fā)出生命最后的尖叫。秋天里飄落的樹葉,鳥兒銜來的草莖,大風卷來的塵埃,某個男人扔下的煙頭,這些原本無緣聚合的人間事物,此刻,它們簇擁著一條條怒目圓睜的魚兒,發(fā)出低低的哭泣。河水一遍遍沖刷著高高的堤壩,瑟瑟冷風帶來冬日干枯草木的氣息。沒有人關心一條魚的死亡,正如一條魚永遠不懂得人類的悲歡。一道欄桿,將煙波浩渺的水面與冰封的大地隔開,也將不同生命間互相抵達的通道隔開。而在大壩的右側,河水正如謙卑的旅者,以千百年來未曾改變過的自由的姿態(tài),緩慢地流經(jīng)平原、山丘、濕地,并一路向南、向東,最后匯入黃海。
一條河將根基扎進大地,卻將它的一生,放逐在路上。一株樹的一生,則始終駐守在腳下,至死都不會離去。一條河把愛與柔情交付給大地、水草、游魚、云朵、風雨,一條河也可以與另外的一條,匯聚于大海,相守于汪洋。而一株樹,卻要以合適的距離,在很多很多年中,不停地向著大地和天空伸展,才能與另外的一株,枝葉相觸在云里,根基癡纏在地下。否則,它們終生都只能遙遙相望,依靠一只只偶然飛落的鳥兒,傳遞呼吸,浸染綠意。
可是,就在這片午后寂靜的園林里,我卻在一個角落,發(fā)現(xiàn)了兩株深情相擁的樹。我不知道它們叫什么名字,在沉寂的冬日,它們一覽無余地站在那里,猶如剛剛降臨大地的嬰兒,全身赤裸,枝干潔凈,嫩葉尚未萌發(fā),花朵也無征兆?;蛟S,它們根本就沒有花朵和果實。它們可以被叫做桃樹,杏樹,李樹,槐樹,榆樹,或者女貞。它們素樸簡潔的枝干,猶如隱入人群便消失不見的普通人。它們出現(xiàn)在你的面前,又立刻混入千萬株樹木,讓你忘了它們是其中的哪一株。如果你回來尋找,一定會在園林中悵惘失神,仿佛它們已經(jīng)從大地上消失,仿佛它們從未出現(xiàn)在這個星球上。你只聽見風化作游蛇,穿過冰冷的樹干,從枝蔓橫生的法桐,到直插云霄的白楊,再到窸窣作響的竹林,還有尚存一絲綠意的草地。最后,風席卷了你的身體,你看到滿目蕭瑟,卻只有易碎的陽光,遍灑大地。
但我卻決定為兩株不知名姓的樹,停留下來。因為,我的雙腳被它們起舞時發(fā)出的幸福的尖叫阻止,似乎前方是滿地荊棘,我不得不驚慌地收住前行的腳步。如果兩株樹遙遙相望,一個居于普照寺旁,每日沐浴晨鐘暮鼓,一個長于洗硯池邊,在鵝叫聲聲中,臨水靜默,我必會將它們忽略。但它們卻簇擁在一起,仿佛從一粒種子時,就相約不棄不離。也或許,人們剛剛將其中的一株移植到園中,另外一株飽滿的種子,便被鳥兒銜著,從遠方風塵仆仆地趕來。此時的春天,剛剛抵達臨水的古城,萬物在鳥雀的鳴叫聲中,睜開惺忪的睡眼。一切都是新鮮蓬勃的。煦暖的陽光慵懶地灑滿園林,迎春的花朵早已開到荼蘼。僧人誦經(jīng)的聲音,讓人想要倚在春天的墻根上,舒適地瞇眼睡一會。這只從南方飛來的鳥兒,在這璀璨的春光里有些眩暈,于是它張開喉嚨,放聲歌唱。那粒種子,就這樣悄然滑落,隱入泥土。沒有人在意一粒種子的消失,就連當初千里迢迢帶它來到此地的鳥兒,也呼啦一聲飛入高空,將它忘記。于是它在春雨中,永不停歇地向著泥土的深處伸展,又在春天的聲聲呼喚中,越過其中一株盤繞的根基,在某一個清晨,頂著晨露,破土而出。
許多年后的某一天,我無意中途經(jīng)此地,便看到了這兩株將生命舞成熱烈的“8”字形的樹。夏天時滿樹氤氳的綠色,已經(jīng)零落成泥。瘦削的樹枝在干冷的草坪上,投下恍惚的影子。它們有著相似的冷寂與淡然,園林中的一切,鐘聲、鳥鳴、人語、水聲,全都化為可有可無的背景。就連日月星辰,也都無關緊要。它們就這樣日復一日地相愛,起舞,如癡如醉,物我兩忘。一陣風過,它們親密挽著的手臂,也只是發(fā)出細微的顫抖。
它們是如何在漫長的歲月中,執(zhí)拗地相愛,沉默地起舞,義無反顧,不棄不離?一墻之隔的洗硯池小學校園里,每日傳來孩子們的歡聲笑語。大雄寶殿里僧人念經(jīng)的聲音,日日穿過故居圍墻,散落書院街巷。故居對面的天主教堂,在商販的叫賣聲中肅穆地靜立。世間的一切事物,都在這個古城里,按照生命的法則,落地新生,或者衰老死亡。唯有這兩株無名的樹,世人將它們忘記,它們也忘記世人。它們只為愛情而生。于是,在日夜星辰周而復始的交替中,它們默默地積聚著力量,最終跳出這場驚心動魄的生命之舞。
這是兩株樹無聲無息的舞蹈,沒有音樂,沒有觀眾,沒有掌聲。它們指向天空的枝干,正引吭高歌。歌聲比水塘中任何一只肥美的大鵝發(fā)出的聲響,都更高亢嘹亮。它們旁若無人地起舞,私語,傾訴,凝視。以天為幕,以地為席,根基纏繞著根基,枝葉牽引著枝葉,額頭輕觸著額頭。一曲終了,便繼續(xù)新的。它們要將自己嵌入對方的身體,于是舞蹈便永無休止。
我站在那里,因為這一場盛大的舞會而身心震動。我知道除了人力拔除,沒有誰能阻止這一場樹與樹的深愛。它們來自完全不同的生命,卻奇異地相擁在一起,成為完美和諧的一體。這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造化,終于臣服于兩顆心發(fā)出的強大的呼喊。
一株樹愛上了另一株樹,于是它們忘記一切,決定起舞。
我這樣想著,深情地再看一眼它們,便轉身離去。
二
在北京,一切相距都很遙遠。仿佛從南到北,從東到西,隔著十億個光年的距離。
住在東六環(huán)的人,跟住在西六環(huán)的人,可能一生都不會相聚。即便在早晚六七點鐘的地鐵里,東西南北蜂擁而來的人們,化為鼴鼠,鉆入血管密布的地下心臟,并在穿越城市心房的呼嘯的車廂里,摩肩接踵,耳鬢廝磨,親如手足,但他們依然不會相愛。
住在通州的一個朋友,他每天有三個小時,穿行在地下迷宮一樣的地鐵里,嗅著來自天南海北的人身體里散發(fā)出的可疑的味道。他從未跟任何一個與他同一車廂的人,產(chǎn)生過交集,仿佛他們是他呼嘯而過的人生列車上,窗外轉瞬即逝的背景。但他卻在去年的夏天,孜孜不倦地向我講述過一只斑鳩,如何在他家的小花園里孕育寶寶的過程。他在城市巨大又孤獨的轟鳴中,卻愛上一只迸發(fā)出原始生命繁殖之力的小鳥。
一個寂寞的雪天,我從快要將我五臟六腑顛出的地鐵里走出,一腳踏進石景山路。夏天時遮天蔽日的高大的白楊,被一場大雪洗去了鉛華,此刻,在淡藍憂郁的天空下,現(xiàn)出潔凈素雅的美。枝頭的樹葉,在剛剛過去的風雪之夜,徹底放逐了自己。昔日枝蔓蕪雜的樹干,變得清瘦起來。人們看向天空的視線,便愈發(fā)地開闊空曠。仿佛這世間的隱秘與喧嘩,全都消失不見。于是天空清潔為天空,大地回歸為大地。
大道兩邊的草坪上,積滿了雪,陽光穿過層層的枝杈,灑落在哪里,哪里便銀光閃爍,散發(fā)出奇幻之美。樹下的積雪稀薄,枯草便頂著冰凍的雪粒,在冷風中瑟縮著身體。灌木的枝條被雪壓得很低,眼看著快要撐不住了,忽然一只喜鵲撲棱棱飛過,翼翅掃過枝條,積雪四濺開去,宛若一場突如其來的絢爛的煙火。
雪松,柳杉,刺槐,白蠟,銀杏,圓柏……一株株形態(tài)各異的樹,在雪地上錯落有致地靜立著。被一場大雪過濾后的空氣,氧氣充足,讓人迷醉。這清寂無邊的午后,讓人心里空蕩蕩的,冷清清的,好像需要去哪兒尋找一簇火焰,點燃這沉默卻又鼓蕩的激情。
然后,我便在一條巷子斜伸出來的拐角,看到了那株正在燃燒著的絢爛的金銀木。為了這驚鴻一瞥,它似乎等待了很久,又蘊蓄了一整個夏天的激情。那時,它還是開滿白色花朵的一株樹木,在喧囂的街頭,安靜地站在一排白楊的身后,好像它們在烈日下投在草坪上的無足輕重的影子。夏日的花朵太繁盛了,它們熱烈地擁擠著,吵嚷著。在大地上爭奇斗艷,又在半空中暗香浮動。它們直白地向這個世界呈現(xiàn)著自己,卻又因萬物皆生機勃勃,而被世人忽略。在這場浩浩蕩蕩的綻放中,沒有人會注意一株金銀木,它的花朵并不張揚,甚至在色彩繽紛的夏日,這黃白間雜的顏色,被密密匝匝的樹葉遮掩著,會被人忘了這是一株正在開花的樹。事實上,它們只能被叫做灌木,而不是樹木。它們介于花草與樹木之間,在街邊的花園或者遠郊的小樹林里,它們紛亂的枝條,與高大的法桐、水杉或者松柏相比,缺乏動人心魄的力量;而跟小巧婀娜的花草相比,它們了無章法的散亂身姿,又不能喚醒人們內心的柔情。
每天有無數(shù)匆匆忙忙的上班族,從這株金銀木身旁經(jīng)過,他們連看也不會看它一眼。它漫溢的芳香,好似山間清淺的溪水,被城市巨大的轟鳴聲淹沒。每一個白日與夜晚,騎單車的人,開豪車的人,快步跑的人,慢步走的人,還有地上奔跑的公交,十幾米以下疾馳的地鐵,萬米高空上正穿過云朵的飛機,他們都會經(jīng)過這一叢灌木,但如同經(jīng)過一片荒原,這株努力向著星空生長的金銀木,并不曾被某個人記住它瞬間的芳華。它所站立的地方,擁擠喧嘩,又形同虛設。
夏天很快過去,迎來萬物肅殺的秋天,樹葉雪花般紛紛揚揚地從枝頭飄落,天地日漸現(xiàn)出眉目清晰的輪廓。這株像櫻桃樹一樣渾身掛滿紅色小燈籠的灌木,開始跳入人們的視野。當秋風卷起滿街的樹葉,嘩啦嘩啦地在大道上奔跑,或者繞著皮鞋布鞋運動鞋高跟鞋飛旋的時候,這株金銀木只是安靜地站在那里,像一個羞澀的新娘,或者孕育著嬰兒的幸福的母親。沒有什么能打擾它的寧靜。路過的云朵投下一小片陰影,卻也只是讓它的一部分隱匿在其中,它更絢爛奪目、晶瑩剔透的紅,在秋天高遠的天空下,靜靜閃爍,不張揚,也不卑怯。那一刻,它是天地間自由詩意無為的存在。
風愈發(fā)地緊了。風將碩果累累的秋天趕走,并將自己從一條緊貼地面的冰冷的青蛇,變成席卷了整個城市的呼嘯的游龍。風帶走了酸棗、銀杏、山楂、沙果、葡萄、板栗、毛榛,風帶走了一切墜向大地的果實,卻讓金銀木的枝頭,以愈發(fā)濃烈的紅,在小巷與大道相交的拐角,火一樣燃燒。
風還帶來了一場又一場雪。大雪將世界變得潔凈,昔日的喧嘩與躁動,被冰封成琥珀,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一切都是悄無聲息的,即便發(fā)出聲響,也是一只喜鵲落在雪地上,跳躍時驚起的雪落的細微聲音。風緩緩吹過,楊樹枝干上的積雪,便夢幻般撲簌簌地落下,仿佛一場新的飛雪,又忽然輕盈地降臨人間。
住在東六環(huán)與住在西六環(huán)的人,都走到這里。同樣途經(jīng)此地的,還有一個外地的打工者,一個定居北京十年的新移民,以及偶然途經(jīng)北京的我。人們都停下腳步,被這雪后滿樹熱烈的紅色吸引。風在這個時刻,沒有了聲息,似乎為了這一簇炫目的紅,它悄然消失在崇山峻嶺般的高樓大廈之間。天空是清澈透明的藍,空氣中彌漫著積雪洗過的清冽充裕的干枯植物的氣息,這氣息來自頂著雪花的干草,沉睡的樹木,滄桑的松柏,埋藏在雪下的紅隼的羽毛,雨燕干燥的糞便,以及鳥雀熱愛的金銀木酸甜可口的果實。
在寒冷的冬天,日日被覓食的鳥兒們環(huán)繞的金銀木,并未現(xiàn)出稀疏蒼老的面容。它像傲雪的一束火,在潔白的草坪上不息地燃燒著。每一個路過的人,都會放慢腳步,看一眼這熊熊燃燒的火把,而后被綴滿枝頭的“小燈籠”映紅了的疲憊的臉上,便會溢出一抹輕松的微笑。那微笑仿佛依偎著爐火許久,散發(fā)出一抹橘紅的暖意。
就在這個時刻,那些在北京奔波謀生的人們,他們每日被轟隆轟隆的地鐵碾壓過的心,忽然發(fā)出一聲聲深情的呼喚。他們想稱呼這一株雪中怒放的金銀木,叫它母親、愛人、姐姐、妹妹,甚至故鄉(xiāng)。它是他們的親人,他們在這個人間的一切哀愁、希望、悲歡,都被這一簇火焰點燃。他們因此覺得幸福。仿佛在這個城市奔波勞碌的一切歲月,都具有了崇高的意義。
我駐足停留了片刻,確認已經(jīng)將這一簇永不熄滅的火,植入了心里,便微笑著繼續(xù)向前。
三
十月末夜晚的閩西山區(qū),重巒疊嶂潑墨一般,與漆黑的夜色融為一體。車在不知有多少道彎的山路上,猶如一條幽靈般的長蛇,無聲無息地蜿蜒向前,并發(fā)出靜謐的嘶嘶的聲響。長途跋涉讓我有些勞累,而靈蛇山又不知何時抵達,在車駛入又一個新的漫長無邊的隧道之前,我終于疲憊地閉上了雙眼。
不知過了多久,我感到一絲沁涼的風,自車窗的縫隙中吹來,仿佛暗夜中忽然綻放的花朵,縷縷香氣從嬌嫩的花蕊中溢出,浸入身體每一個敏感的神經(jīng)末梢。我慵懶地睜開眼睛,隨即吃驚地發(fā)現(xiàn),一輪碩大的橙紅的月亮,正離我如此之近,似乎只要打開車窗,就會觸手可及。此刻,它宛若一個楚楚動人的少女,羞澀地躺在群山之間,將視線好奇地投向人間。人間有什么呢?似乎什么也沒有,除了它自己灑下的漫山遍野溫柔的月光。
山路盤旋向前。于是那輪月亮,便時而化作搖籃,靜謐地懸掛在天際;時而躺在前方公路的盡頭,調皮地等待我們的車開近;時而與我們捉迷藏,躲到天窗的上方;時而隱入深山,并在一個拐角,猝不及防與我們相遇。如果此時我飛到月亮上去,俯視人間,看到我所乘坐的汽車,一定像一只離開家族的固執(zhí)的瓢蟲,或者遲遲不肯睡去的孤獨的飛蛾,沿著闃寂無人的通向無盡遠方的公路,做一場長途探險似的飛行。月亮于是一路追逐著它,逗引著它,并因酣眠的人間竟然還有陪它夜行的生命,而覺得快樂。
有那么一刻,我希望我們的車永遠不要抵達終點。我不想看傳說中的靈蛇山,因為月光下的每一座山,都已幻化成舞動的精靈。我也不想見山中隱居的僧人,因為跟著月亮飛翔,內心比僧人還要自由。至于期待的萬千繁星,它們正在我的頭頂,熠熠閃光。此時的風,也是輕的,似乎怕驚醒了沉睡中的蜻蜓、鳥雀、松柏、湖泊。就連河流也靜寂無聲,像一只屋檐上的貓,穿越月光籠罩下的村莊和農田。如果酣眠中的大地也有夢境,那夢一定是柔軟的,飛翔的,輕盈的,花瓣一樣細膩光滑的。仿佛月亮有一只魔法棒,輕輕一揮,整個世界便瞬間陷入深深的睡眠。大地寧靜,月光溫柔,生命在睡夢中發(fā)出輕微的戰(zhàn)栗。一切恍若死亡,這永恒的依然會蘇醒的死亡。
我因這一輪清幽又熱烈的月亮,想起了許多個有月亮的夜晚。
有一年,臨近春節(jié)的冬天夜晚,我在北京五環(huán)外人煙稀少的途中,路過一小片樹林。積雪尚未融化,一群烏鴉忽然撲棱棱飛起,驚落滿樹晶瑩的白。月亮鑲嵌在天窗上,從未離開。這是一片荒野,道路兩旁高大的樹木,在月光下靜默無聲。側耳傾聽,有風聲自樹梢上簌簌傳來,仿佛一只無形的手,在輕輕拍打著什么。大大小小的鳥巢,像一團團幽靜的暗影,棲息在高高的樹干上。每一個巢穴,都是一個寧靜的家園,有等待愛人的妻子或者丈夫,也有渴盼父母的嗷嗷待哺的嬰兒。只是此刻,它們都睡著了,萬籟俱寂,了無聲息。只有車駛過不平整的馬路,發(fā)出一聲愧疚的顛簸。除此之外,便只有人細微的呼吸,在夜色平緩的流動中,怕驚擾了什么似的,躡手躡腳,進進出出。而月亮,則在長達兩個小時的行駛中,一直透過天窗,將潔白的月光,灑落在我的左手上。我伸開掌心,注視著這一小片游動的水銀,看它含著笑,那笑是清甜的,活潑的,山澗的溪水一樣,帶著濕漉漉的涼意,沁入我的肌膚。我和開車的朋友,一路注視著這一小片月光,彼此微笑著,卻什么也沒有說。
還有一年,在成都濕熱的夏日夜晚,我關了房間的燈,坐在26層的飄窗上,俯視整個燈火通明的城市。四周一片寂靜,仿佛有一條星光璀璨的河流,正緩緩穿越整個城市。草木繁茂,雨水豐沛,桂花樹在濕潤的夜晚向瘋里長。每一個角落里都是生命,擁擠的生命,密密匝匝的生命,尖叫的生命。就連野貓,也在天地間放肆地呼喚著可以一刻春宵的伴侶。而我,坐在高處,傾聽著這一場人間的隱秘,仿佛一個通靈師,忍不住想要抬頭仰望上蒼。我就在那一刻,看到一輪渾圓的月亮,掛在高高的夜空。
這是一輪貪戀人間煙火的月亮,所以它圣潔卻又不失嫵媚,嬌羞卻又不乏野性。每一點曖昧的月光灑落下來,都會導致一樁人間的引誘事件。于是,濕漉漉的夜晚,草木們想要一場可以放肆尖叫的愛情。昆蟲們匍匐在茂密的草叢里,被月光撩撥得蠢蠢欲動,它們想沖破黑黢黢的夜色,飛到月亮上去,它們想大聲歌唱,就像舉辦一場聲勢浩大的大合唱。它們想要性愛,生兒育女,繁衍不息。它們想在人類的睡夢中,完成生命的交接。一只岷江上的蜉蝣,此刻就在這撩人的夜色下,完成了它存活于世的唯一的使命——婚配。就在短短的數(shù)小時內,它們浪漫地在江面上飛翔,歌唱,絮語,產(chǎn)卵,而后生離死別,永不再見。此時,桂花尚未綻放,枇杷早已上市,桃子鮮嫩欲滴,夜市上有醉鬼搖搖晃晃地走過;而一只蜉蝣,卻在月光下,尖叫著度過了它完美的一生。沒有人聽到它的叫聲,猶如萬千植物在潮濕中完成的愛情的宣言,也沒有人聽到。只有一個倚在高樓上的人,和一輪風情萬種的月亮,無意中瞥見了這一場末世般的狂歡。
千百萬年以來,一切都在發(fā)生變化。植物消亡,動物滅絕,人類死去,王朝更迭,但月亮,這將清幽的光遍灑荒野、草原、城市、村莊和古寺的月亮,這見證著人間悲歡、生命傳奇的月亮,卻始終一言不發(fā)。
四
還在前往阿爾山的路上,便有一種進入人間仙境的恍惚。道路上人煙稀少,只有乘坐的大巴,在陽光下耀眼的雪地上,發(fā)出寂寞的聲響。
兩邊是綿延不絕的森林,因為相隔遙遠,所有的樹木看上去,便如灰黑色的粗硬的頭發(fā),生長在高低起伏的群山之上。這是大興安嶺西南山麓的一個部分。這粗獷壯闊、橫亙東北西南的原始森林,總讓人想起開天辟地的盤古?!渡胶=?jīng)》里最早記錄的頗似盤古雛形的人臉蛇身的神怪——燭龍,恰好也生長在北方的極寒天地。這偉大的盤古之神,歷經(jīng)一萬八千年,終于劈開天地,而他自己卻累倒在地,其后他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化為蒼茫的大地:“氣成風云,聲為雷霆,左眼為日,右眼為月,四肢五體為四極五岳,血液為江河,筋脈為地理,肌膚為田土,發(fā)髭為星辰,皮毛為草木,齒骨為金石,精髓為珠玉,汗流為雨澤,身之諸蟲,因風所感,化為黎甿。”盤古將身體上攀爬的寄生蟲,化為黎民百姓,可見宇宙之中,日月星辰、草木金石、江河五岳,皆比我們人類更為長久永恒。在這個星球上,人類不過六百萬年的歷史,可是恐龍卻生活了1.6億年,而與恐龍同時代的蜜蜂、虱子、蟑螂、海龜、龍蝦,則至今依然生生不息。但當我站在高處,注視著被群山包圍、積雪覆蓋的阿爾山,這個猶如一滴圣潔的眼淚一樣的小鎮(zhèn),依然忍不住為酷寒中認真生活的人們動容。風從更為遙遠的西伯利亞吹來,又被重重的落葉松、樟子松、云杉、白樺阻擋,過濾。當它們抵達這個零下三十多度的小城時,便放慢了腳步,停止了呼嘯。它們甚至不忍心拂去樹梢的霧凇。于是陽光下的風,便幾乎消失了痕跡。人們只有在肥胖的喜鵲林間啄食草籽的時候,會看到風輕輕拂過羽毛;或者在明亮潔凈的陽光下,看到被積雪幾乎全部掩蓋的草尖,正聳著單薄瘦削的身體,在風中發(fā)出輕微的顫抖。
大巴車將人們停放在小城邊上,便繼續(xù)前行。人拉著行李在雪地上向前,走了很久依然見不到人煙,會有一種與世隔絕的感覺。但這樣的隔絕,并不讓人覺得恐慌。仿佛時間在此凝固,這里化為極晝,陽光穿越厚厚的冰層,努力溫暖著人間。生命可以長達九千年的云杉,與壽命三百年的白樺,以及在世不過百年的人類,共同棲息在這片高寒的大地上。天空是讓人憂傷的藍,那里空無一物,卻又似乎納闊了人間的一切哀愁與歡樂。就在與天空一樣散發(fā)出藍色光芒的雪地上,無數(shù)匹馬,正將溫熱健壯的身體,探入大地,尋找睡夢中的牧草。
在長達7個月的冬天,阿爾山有著不被游客打擾的寧靜舒緩的節(jié)奏。這時的森林、溫泉、火山、濕地、山川、湖泊,重新歸還居住在這里的人們。一切都在沉睡,一切又似乎蘇醒,以一種純凈的夢幻般的色澤蘇醒。素白的山林將這個小城裝扮成北歐的童話王國,趕馬車的人在大街上響亮地甩著鞭子,啪嗒啪嗒地走過。馬和人口中呼出的熱氣,很快凝結成冰,連同懸浮的塵埃一起凍住。
沿著住處左側的小路一直向上走,會看到許多人家的院子,散落在山腳下。一只狗不知從誰家突然間竄出,看到來人,并沒有狂吠,而是友好地歪著腦袋,等待那人小心翼翼地走近。家家戶戶的屋檐都被積雪覆蓋,于是木頭柵欄圍起的院子,便像一個小小的白色的城堡。就在這熱氣騰騰的城堡里,女人們正為一頓豐盛的午餐忙碌不休。繼續(xù)向小巷的深處漫游,會聽到刀與案板在熱情地跳著踢踏舞。這是元宵之前的小城,人們依然沉浸在過年的喜慶里,游客們還遙遙無期,除了牛羊馬群,人們只需要為家人的一日三餐忙碌。有白胖的女人走出門來,隔著低矮的柵欄,微笑著跟鄰院的女人說話。柵欄上倒掛著一只奶桶,一雙破舊的牛皮靴正站在兩塊木頭中間思考人生,鞭炮紅色的碎屑星星點點地灑落在木樁上。再有一場大雪,或許連這些瑣碎日常的事物,也一同消融在無邊的白色之中。這些隱匿在高樓大廈背后的古老村落,這些與森林山脈自然相接的小小庭院,這些悄然消失在積雪中的婦人的絮語,讓我恍若在虛幻的夢中游蕩。
在阿爾山,鄉(xiāng)村與城市、森林與草原、群山與平原、湖泊與河流,和諧有序地交織在一起;仿佛樹木的年輪,自由流淌,無拘無束,卻又遵循著自然的法則。馬群在山脊上游蕩,紅色的馬鬃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猶如燃燒的火焰。森林包裹著這一束束火焰,在白茫茫的大地上,向著天空無盡地生長。它們與林中趕馬的人,空中翱翔的鳥兒,庭院里傳出的輕微的咳嗽,共同構成人間的某個部分——彼此依賴又相互敬畏的部分。
萬物有靈,阿爾山的溫泉,這從地下汩汩流出的溫熱的水流,也一定汲取了天地日月的精華,具有了某種神秘的力量。當它們流經(jīng)我年輕羞澀的身體,流經(jīng)光潔圓潤的石子,流經(jīng)赤身裸體坐在一起說說笑笑的女人們,流經(jīng)那些幾乎看不出性別的佝僂的老婦,一種源自森林霧靄般的清新的水汽,瞬間繚繞了我。就在這清澈的泉水中,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了身體的美。這不染塵埃、不著一物的身體,如此潔凈,似乎,它生來就屬于生機勃勃的山野。
就在這座圣潔的小城里,一粒種子偶然間植入我的身體。她歷經(jīng)十月,平安抵達這個塵世。我為她取名阿爾姍娜(蒙語“阿爾山”的漢語音譯,意為“圣潔的泉水”),因為我曾途經(jīng)這里,看到過藍天與雪山、森林、馬群猝然相接時的動人心弦,也看到過一滴晶瑩的淚珠鑲嵌在群山之間;風吹過大地,卻不曾留下鋒利的刮痕;一只鳥兒扇動著翅膀,掠過冰封的湖面。就在這人跡罕至的酷寒之中,卻處處都是生命的躍動:這與廣袤自然和諧交融的生命,這彌足珍貴并在宇宙中留下過往印記的生命,這與天地日月一樣永恒不息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