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紫祺
1992年,意大利作曲家Claudio Baglioni在沙灘上給他的觀眾—一條大黃狗,演奏小提琴
我與小提琴的故事,可能和大家所期待的有所不同。我熱愛過它,現(xiàn)在也依然愛,但它已經不是我生活的全部。
我與小提琴的第一次邂逅是在我七歲時,契機卻是舞蹈。
像大部分女孩子一樣,我在很小的時候就被父母報了芭蕾舞班。但對于像我這樣性格內向又骨骼僵硬的孩子來說,舞蹈課從來都是一種身體和心靈的雙重負擔。上大班課時無法融入班級,課后我還常常被留下來單獨訓練。
那天舞蹈教室里很安靜,燦爛的斜陽透過窗戶把空氣中的浮塵照得閃閃發(fā)亮。而七歲的我被單獨留在角落繼續(xù)做柔韌性訓練,肌肉的酸痛和心里的自卑混在一起,令我十分苦悶。就在這時,隔壁傳來了溫暖的琴聲。
趁著大人們都不在,我悄悄跑到了隔壁的房間,發(fā)現(xiàn)是新來的小提琴老師在教學生。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小提琴—琥珀一樣的漆面反射著暗光,細細的綁著馬尾的弓子,小小的木頭盒子里發(fā)出的聲音溫暖柔和—這便是我對它的第一印象。
之后的日子里,小提琴成為了我最重要的伙伴。假期時,拉上一整天也不覺得無聊或疲累,只覺得內心舒爽,好像平時不知道怎么表達的言語和情感,它都能理解并且?guī)臀覀鬟_出來。因為喜歡的緣故,和舞蹈不同,我在小提琴上進步很快,而這一點也幫我找回了很多自信,讓我逐漸確定了以小提琴專業(yè)為發(fā)展方向。
中學時,在老師和家人的支持下,我考入了當?shù)氐囊魳穼W院附中,但是進入學校后的競爭氛圍是我沒有想到的。因為學琴晚的緣故,我的熟練程度要比同級生低很多,身邊也不乏一些天賦極高的同學。這樣的差異無疑給我增添了很多壓力。
初二時,在老師的建議下,我在學校辦理了借讀,開始以脫產的方式全面投入小提琴的學習,每天練習六小時打底。在那段時間里,我的琴藝進步很快,但在家獨自練琴的孤獨和煩悶越積越深,每日望著窗外不變的景色,我開始懷疑自己對音樂的熱愛。
高二時,日積月累的苦悶終于勝過了我對小提琴的追求。盡管因為課業(yè),每天的練琴時間大幅縮短,我也重新回到了學校上文化課,但對音樂的那份懷疑就像一顆種子,在我的心中悄悄發(fā)了芽。
“我真的喜歡音樂嗎?”“我就要這樣每天被‘練琴這件事困在一個小房間里一輩子嗎?”類似這樣的問題,總會時不時冒出來。雖然現(xiàn)在的我能夠想明白,即使一直走音樂的道路,也不會有“為了練琴而困在小房間里一輩子”那么夸張,但是脫產練琴的三年中學時光,對于那時的我來說,就是永遠。
曾經信誓旦旦立下的學業(yè)目標和明朗清晰的職業(yè)規(guī)劃,突然變得飄忽不定,正值青春期的我深陷進了對自己的懷疑中,對于自己的未來、自己想要成為什么樣的人感到很迷茫;想要改變自己,但又不確定要作何改變。
法國里昂,工匠制作小提琴
練琴的孤獨和煩悶越積越深,每日望著窗外不變的景色,我開始懷疑自己對音樂的熱愛。
在萬般迷茫與糾結中,我給自己定下了一個能前進的目標,那就是不管以后作何選擇,高中畢業(yè)前都要先考上自己的Dream School,這樣也算給曾經拼命努力的自己一個交代。而這期間一直激勵著我前進的,是西貝柳斯于1905年完稿并首演的《d小調小提琴協(xié)奏曲》。在此,請允許我分享一下這部作品帶給我的感受。
第一次用CD聽這部作品時,內心掩藏的不安一下子就被第一樂章的開頭那霧氣彌漫的蕭瑟感“擊中”了。
清冷的小提琴獨奏,在弦樂編織的迷蒙白霧中,描繪出了游吟詩人單薄的身影。詩人在北歐的荒原上探尋著前路,他意志堅定,但內心的一部分卻抱持著質疑。在低音鼓和管樂營造的廣袤而危機四伏的空間中,“堅定”與“質疑”這兩個對立角色,在小提琴的GD弦(低音域)和AE弦(高音域)中,漸進激烈地交流。
詩人依舊行走在路上,時而站在“堅定”與“質疑”其中一方的立場思考,時而作為旁觀者提出疑問或表達矛盾的抗爭情緒。其中混雜的情感不時在沉默中爆發(fā),最后在極度對立的矛盾和全力的掙扎中,休戰(zhàn)般地結束了。
暗色彩的單簧管,以一種更平穩(wěn)、緩慢的推進方式,導入了好似夢境的第二樂章。獨奏小提琴以G弦溫厚的音色,緩緩勾畫出詩人淺褐色的回憶,時而穿插的減五和小三音程,好像詩人此刻的自省。
接著,保持在GD弦上的上行小調音階,將飽滿但壓抑的情緒推上胸口,又以無奈的嘆息收尾。兩段重復的疑問句,好像不敢用力的微風將心境吹出圈圈漣漪,化成濃重的思緒。
伴著第一部分的結束,樂隊渲染出了嚴肅而沉重的氣氛,并把視角從回憶拉回現(xiàn)實,層層的情感堆疊到了樂章的第二部分。在小提琴獨奏的對立雙旋律中,詩人伸出了手,想要抓住往昔中已經逝去的珍視之物,卻也抓不住已成云煙的過往。
在清醒與迷蒙間,詩人被壓抑的情感海浪般涌出、回落,溫柔地撫摸內心最柔軟的地方。仿佛酐然睡去般,所有思緒都飛向了極遠的地方,而詩人也在回歸第一主題的結尾處,隨著懷舊的旋律從不舍的夢境回到了現(xiàn)實。
與前兩個樂章都不同,第三樂章充滿了歡快的動力和個人英雄主義般的激情。小附點出現(xiàn)得有些笨重,但是堅定的腳步和滿不在乎的態(tài)度一改此前的躊躇與掙扎;在連續(xù)的上行琶音中,詩人仿佛心意已決,且充滿了自信。
獨奏和樂隊弦樂器大量使用頓弓,更加打磨出了整個樂章棱角分明的推進感。樂隊明顯的大調色彩,不停昭示著最終的勝利。最后,在多個峰回路轉后的燦爛氛圍中,詩人突出重圍,走出了荒原,也戰(zhàn)勝了自己。
大概是因為這部作品與我當時的心境產生了太多共鳴,我才會有如此具象化的感受。雖然音樂沒有文字,但當時的我卻好像被這部作品開導了一樣,每一次傾聽或是演奏,去感受我所理解的那個游吟詩人的迷茫與掙扎,以及他有、但當時的我所沒有的堅韌和決心,我的身心都被這其中無形的勵志精神激勵著。
這部作品陪伴我度過了人生中很重要也很艱難的一段時間,可以說,它見證了我的成長。同時,它也標志了我在音樂專業(yè)道路上的拐點。高三時,我終于實現(xiàn)了目標,考入美國曼哈頓音樂學院,而報考面試中,我演奏的正是這部作品的第一樂章和第二樂章。
兩段重復的疑問句,好像不敢用力的微風將心境吹出圈圈漣漪。
到了大學,在看了更多、想了更深后,我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放棄將小提琴作為專業(yè),而是轉為愛好和特長。
回想學琴路上的點點滴滴,那些它帶給我的快樂和感動,以及自己和老師、父母付出的心血,放棄一件曾經占據(jù)自己人生大部分的事物,再重新開始,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現(xiàn)在說起來雖然輕松,但是當時的我卻是迷茫、糾結了一年多,才鼓足勇氣下了決心。
但這絕不代表我對音樂或是小提琴的熱愛消失了,而是在反復思考后,我終于發(fā)現(xiàn),我的矛盾在于我單純地喜歡拉琴,但無法接受以它為中心的生活。因為練習的需求,音樂之路注定會比較孤獨。并不是所有人都會如此,也許只與我的性格和過往的經歷有關,這種孤獨對我來說太過沉重了。而執(zhí)意將它作為專業(yè)技能培養(yǎng),只會日漸損耗我對小提琴的初心,直至失去它。對我來說,這才是真正痛苦的事。
即使現(xiàn)在,音樂依然是我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假期時,我會參加學校和音樂愛好者自發(fā)組織的各類樂團和室內樂。長時間不碰琴,就會感覺手癢癢的。剝離了曾經的那些矛盾和壓力后,我反而重新找回了最初對它純粹的喜愛,而它也從沉重的枷鎖變回了我最好的伙伴。
回想從前練琴時,我常常會為了攻克技術難題或湊時間般“為練而練”,手上重復著動作,拉琴似乎已經成了條件反射,心早就飛到了九重天外;現(xiàn)在,不去考慮技術是否完美、是否完成了今日琴時后,反而可以更加享受音樂本身、感受拉琴的快樂。一言以蔽之,大概就是“用手練琴”和“用心歌唱”的區(qū)別吧。
事實上,音樂于我始終是像心靈港灣一樣的存在,在那里,我可以傾訴心聲、獲得勇氣。而小提琴已經無法從我的生活中分離出去了。在今后仍舊存在許多不確定性的人生道路上,我們也將作為對方的旅伴,一起繼續(xù)走下去。
編輯郵箱 wh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