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養(yǎng)俊
寫下“窯洞”這兩個字,我的眼前就浮現(xiàn)出一排排廢棄了的窯洞,它們像一雙雙銳利的眼睛直視著我,使我感到既親切又有一些敬畏。
久違了,故鄉(xiāng),久違了,窯洞。
不是我不想回憶這些往事,也不是我沒有想過去寫“窯洞”,是我擔心自己的筆難以把它寫好。
不知道誰第一個想到挖窯洞居住,也不知道先人們在這樣的土窯洞里住了多少年、多少代。但是我知道,從記事的那一天開始,村里的老老少少都住這樣的窯洞,我們就像那些動物一樣棲息在這黃土坡上人工開鑿的土穴里。
挖窯洞并不復雜,也不需要什么成本,只要人的力氣和挖土運土的工具就行了。挖窯洞也沒有時間限制,可以一口氣挖到頭,也可以挖一段先住上,然后再往深里挖,直到滿意為止。我和祖父母住在一孔破窯洞里,這孔窯洞的中間已經(jīng)塌陷,形成了前、中、后三部分,前面的住人,后面的放柴草農(nóng)具、拴牛羊,中間部分因露天就種些南瓜、茄子、生姜、向日葵什么的,一年四季除了冬天,都有些生機,陽光很充足。
我們住的這部分窯洞有十多個平方米,裝著我們家的全部家當,有鍋灶、案板、水甕、面缸,有土炕、柜子,還有一把三條腿的椅子。當我把這些講給兒子聽的時候,他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我和祖父母當年是怎樣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生存的,甚至不相信這樣的窯洞能夠住人。他是在城市里長大的孩子,對農(nóng)村知道得很少,自然情有可原,可是我一直認為他應(yīng)該知道,這樣的窯洞里住過我,住過我的父輩,住過許許多多的人,幾千年了,他們一直這樣居住和生活著。讓我們的孩子記住黃土高坡上的這些窯洞,記住曾在窯洞里生活的人們,記住窯洞漫長的歷史。
窯洞雖然破舊,卻充滿著溫馨和幸福,那是祖母的愛心和呵護。當一只白生生的饅頭拿到手中的時候,當一碗熱騰騰的面條端到面前的時候,當生日那天桌上出現(xiàn)一只炒雞蛋的時候,當受了委屈的心得到安慰的時候,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窯洞也曾經(jīng)漂亮。那是在春節(jié),窯洞里里外外被白土刷得干干凈凈,墻壁貼上了胖娃娃騎大鯉魚的年畫,窗戶也貼上了祖母用紅紙剪成的窗花。這時候的窯洞簡直就是我的樂園、天堂。
窯洞的面目曾經(jīng)猙獰過。那是秋季下連陰雨,窯洞上面不停往下掉土,中間的塌陷在擴大的時候,還有,脾氣暴躁的祖父因為沒米下鍋想不出辦法而摔盆砸碗的時候。那個時候,一家人的臉色比下雨的天還要難看。
一場大雨之后,破窯洞的前半部分終于徹底倒塌了。它就像一位上了年歲的老人再也支撐不住,悄悄地倒下了,不知不覺地倒下了,倒得那樣自然,倒得那樣平常,倒得又那樣意外。好在我們一家十天前就搬進了新屋,要不然后果就可想而知了。祖父叼著旱煙袋,在破窯洞前整整蹲了一天。
破窯洞前半部分塌掉了,后半部分也漸漸被掉下的土堵塞得剩下了一個小孔,小孔就像一只眼睛,每當想起故鄉(xiāng)的時候就想到它,每當想起離開很久的祖父、祖母的時候就會想到它。有時候它就在我的背后盯著我,讓我終有千般苦萬般難也不敢后退。有時候它又在面前望著我,使我往前走的信心更足,步子邁得更大。
又是一年過去了,山坡上的草又綠了,崖畔上的花又紅了,那孔殘缺不全的窯洞還是那么靜靜地臥著,那只眼睛還是那樣專注地望著前方,望著我這個漂泊在外的游子。它想說什么,它要說什么,我全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