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喬木,河南省沈丘縣人,奔流六期學(xué)員,系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政協(xié)文史員,《誠信論壇》《千字文研究》編輯。先后出版長篇小說《缺氧》,中篇小說集《觸摸在手上的夢》,散文集《魅力沈丘》;發(fā)表《債》《琢磨》《風(fēng)吹九埠館》《水草豐美的地方》等文學(xué)作品數(shù)十萬字。
一
小村名副其實,真的不大,滿打滿算也就十九戶人家,七十多口人。
村里人家都姓馬,只有一戶祁姓,下面講述的故事,就發(fā)生在祁家。
祁家雖然是村里的孤門獨戶,但戶主祁富貴卻一度是村里響當當?shù)娜宋铮鹤鲞^三十多年的村干部,什么組長、村主任都干過。
這么說吧,祁富貴從五十年代的小村互助組組長干起,一路春風(fēng)得意,干到八十年代時的改革開放。用他自己的話說,叫作“群馬駝著富貴走”,或者叫“富貴騎(祁)在馬頭上”。
要說這富貴是棵“獨苗”,其實極不準確。他爹娘一共生了五男二女七個孩子,他是個頭生孩,兄妹中最大的哥哥。
富貴出生不到倆月,就趕上泡天黃水順著賈魯河、渦河一路東南,淹了河南、安徽、江蘇三省四十多個縣市,很多人死于非命。由于家徒四壁,鍋底朝天,野菜根兒都沒得吃,富貴后來的弟弟妹妹都一個接一個地在饑餓中“走”了。
富貴清楚地記得,他小時候長得又黑又瘦,三根筋連著一個頭,皮包骨頭不長個兒,兩三歲時還沒有取名字,爹娘喚他都是喊“孩兒”。
能夠混上“富貴”這個名字,多虧了冬天的地鍋灶膛。
那時候,他家窮得沒衣服沒被褥。冬天,爹娘擔(dān)心他受凍,出門時就揭去鐵鍋片子,把他放在還有余溫的灶膛里,弄幾把軟草圍著給他取暖。他著急了就扒拉草,一把一把的灶膛灰把他染成了個黑孩子。
當?shù)刭嫡Z說“黑孩子富貴”,爹娘想著依托他的“黑”祈(祁)求得富貴,就這樣“祁富貴”成了他的大名了。
常言道“人窮命也苦”,沒等到新中國成立,富貴的爹娘就先后撒手人寰。那一年,往虛了算,富貴剛好十二歲。
爹娘給他撇下的財產(chǎn)是村子西北角“官坑”邊上的那個茅草庵。
這“官坑”可有來歷:老輩兒人說是五代十國時期后周大將趙匡胤在這里練兵打仗、斬殺囚犯的“萬人坑”,以前誰家死了人,要是沒地方埋葬,總是說“拉坑里埋了”??永锍D瓴莶挥撸贿^膝,夏天生長蟲,冬天藏野兔,是個人人嫌棄的“官坑”。
對于祁家人,“官坑”卻很重要:富貴的爹娘就埋在那里,而且是“軟埋”。
爹娘“走”時,家里半條蘆席也沒有,是富貴在村里挨門磕頭,求人用一抱蘆葦裹著爹娘下的葬。在富貴眼里,那“官坑”就是他家的老墳地。
為了活命,十二歲的富貴要么沿村討飯,要么給村里馬姓財主或別的人家干雜活,好歹能有個粗糠稀水填肚子,慢慢地熬日子。這就叫“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二
新中國成立后,富貴跟別的窮人一樣熬出了頭,分了馬財主一間破車屋,二畝薄沙地。最讓他感到榮耀的是做了小區(qū)政府的“動力”,說白了就是跑腿、送信、打雜的小工。
這“動力”可是個肥缺,一般人是傍不上邊的,它使富貴從此結(jié)束了挨門乞討的歷史。其實,那是外來的區(qū)政府領(lǐng)導(dǎo)看中了他根正苗紅,家里無牽無掛,還有熟悉方圓數(shù)村人文環(huán)境的資歷。
真是人走時運馬走膘,很快長大了的富貴好運接踵而至。成立互助組時領(lǐng)導(dǎo)提拔他這個“動力”晉升為組長,成立小公社時他晉升當了村主任,吃大食堂時他又改當隊長。
年輕的富貴成了小村的頭頭,每天指東畫西,說一不二,就是過去那個跺跺腳村里各家墻頭都掉土渣的馬財主,也賠著笑臉親自登門給他保媒說媳婦。其實除了保媒,馬財主還想讓兒子去村副業(yè)隊學(xué)做木工活,用他的話說是“有了技術(shù)以后吃飯牢靠”。
要說娶媳婦,富貴是做夢都在想,可就是沒有熱心人說合。這次馬財主主動給他保媒,富貴自然大喜過望,至于派馬財主兒子學(xué)習(xí)木工技術(shù)的事,他當然一口應(yīng)允。
媳婦有什么條件,富貴是既不挑三揀四,也不顧及有沒有其他影響,只求進家有個說話的,睡覺有個暖腳的,下雨知道往屋里跑就行。盡管那婆娘是個二婚,還帶著一個兩歲的女兒影子,他也一口答應(yīng)了。
媳婦娶進家,一人變成仨,當時大食堂時興“蒸的饃,火柴盒,大人倆,小孩一,三生子四歲攤不著”,富貴家添丁加口日子過得緊張。
別人過不去的坎兒,富貴未必過不去,他可是小村獨一無二的隊長啊!
從食堂領(lǐng)回家的飯,他讓給媳婦吃,等大伙都出工走了,他就抱著女兒影子去食堂吃。一來二去成了習(xí)慣,食堂炊事員就知趣地提前給他們父女留下了好吃的飯。
就這樣一年不到,媳婦吃得又白又胖,肚子又大又圓,影子也遠比別人家的孩子富態(tài)。轉(zhuǎn)眼媳婦生了個白胖兒子,樂得富貴咧著嘴逢人就夸:“好樹結(jié)好果,好墑出好苗,俺如今,嘿嘿,一男一女倆孩兒啦!”
娶媳婦是個好事兒,生孩子是個喜事兒,沒啥吃不算是難事兒,有了病卻是個頭痛的事兒。
富貴沒想到媳婦走滿月時,卻給兒子傳染了天花??!高燒不退,閉眼嗜睡,臉、手和腿部到處都是淡紅色的塊狀疹子。這可嚇壞了富貴媳婦,趕緊回來讓富貴求醫(yī)生給兒子看病。
當時的天花病被人傳為“瘟疫”,很多小孩子死于此病。富貴千方百計找到一個老中醫(yī),硬是住人家里看醫(yī)生,決心啥時治好啥時走。
好在老中醫(yī)有妙手回春的醫(yī)術(shù)??粗t疹化膿,半個月開始結(jié)痂,然后發(fā)展成疥癬,慢慢結(jié)疤剝落,留下個坑連坑、坑套坑的棒軸子臉,好歹保住了兒子的命。
有人背地里戳富貴的脊梁骨說:“看還顯擺個啥,影子是人家的,兒子是自己的,‘好墑卻出了個有樣兒!”
富貴聽說后大度地付之一笑:“人家的咋啦?影子是俺的影子,誰還牛群里認羊羔不成?有樣兒咋啦?長大了就變有樣兒了!”于是反其道而行之,這個兒子就取名叫作“有樣兒”了。
小村散食堂那年,隊里囤底兒朝天,地里草芽挖干凈,桑葉、榆皮、樗揪揪都吃得光光的。村里人一年多沒有添孩兒,倒是富貴媳婦有能耐,生了個不胖不瘦的兒子。有人放出話兒說:“食堂散了,官食兒沒了,看富貴咋養(yǎng)活這個兒子?!?/p>
富貴聽說后又大度地付之一笑:“食堂散了咋啦?家里分了自留地;沒了官食兒有私食兒,這兒子俺就權(quán)當買了個小豬娃拉把著養(yǎng)!”又是就順坡下驢,給兒子取名叫“拉把”,等兒子上學(xué)讀書時,村里有了“小喇叭”,就依照了“拉把”的諧音把兒子叫成“喇叭”了。
三
一晃到了改革開放的年代,富貴仍然是小村唯一的干部:體制上不興叫“隊長”了,有人喊“村主任”,有人喊“主任”,準確點兒說該叫“村民小組長”。反正叫什么都行,富貴不計較名號,無論叫什么管轄的都是小村那幾十號人。
在富貴心里,做村干部有做村干部的好處。一個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的孤伶孩子,那年月不是當“動力”,后來怎么能當上組長,再當上村主任、隊長?不是當隊長能娶得上媳婦?能養(yǎng)活一家?guī)卓??能在“困難時期”生倆寶貝兒子?就連女兒影子遠嫁到云南,倆兒子能蓋上青墻、紅頂、大亮窗、透風(fēng)脊的磚瓦房,也都是靠他。
要說影子,這閨女有福分。上大學(xué)時結(jié)識了個云南娃,畢了業(yè)就跟隨那娃去了云南。臨走時富貴含淚拉著影子的手說:“閨女呀,不管別人咋說,你就是爹的影子,嫁得再遠不要忘記回來給你娘和我說說話?!?/p>
影子點頭答應(yīng)了。來信說是在一家旅游公司上班,每月能掙一萬好幾,吃不愁,穿不愁,有房有車有票子,捎話要接富貴和老娘去云南走走世路,看看風(fēng)景,享享清福呢!只是她娘沒攤上享福的命,剛給小兒子喇叭蓋好房子,就撇下富貴上了奈何橋。
大兒子運氣好。富貴當小村隊長的時候,公社一位駐村干部常年在他家吃飯。那年月干部下鄉(xiāng)吃飯時興給錢給糧票,富貴從未收過那人的錢和糧票。后來那位公社干部晉升到縣土產(chǎn)公司管事,大兒子有樣兒就跟著人家干合同工,再轉(zhuǎn)為正式工。
后來大兒子有樣兒回村辦個草紙廠,掙了錢在縣城買了一套房,還被提拔為副鄉(xiāng)長,走路挺著肚子,邁著方步,在鄉(xiāng)下可風(fēng)光了!
就數(shù)小兒子喇叭讓人操心。這孩子上小學(xué)愛跟人家斗架,隔三岔五地有人找上門告他的狀;上初中結(jié)伙逃學(xué)跟人打牌弄賭;輸了錢就偷家里東西賣,家里養(yǎng)的雞養(yǎng)的羊,哪樣他都偷賣過。更出格的是他還趁月黑上路搶奪摩托車,攔人家大姑娘,“嚴打”時被派出所抓住送勞改隊三年?;貋砗笱奂t大哥有樣兒會掙錢,組織小村姓馬的村民,告他哥的草紙廠污染,硬生生訛詐他哥十幾萬,弄得親弟兄倆反目為仇,生分得見了面有一句沒一句的。
如今,村里年輕人都進城打工了。種莊稼這事管不管都稀松,只要舍得上化肥就能多打糧食,想想在生產(chǎn)隊時成天盯著人家干活,真是可笑?,F(xiàn)在好了,女兒嫁了,老伴走了,兩個兒媳婦娶來了,兩個兒子分家了,富貴不僅當村干部沒事做,當家長也沒事做了。
沒事做就找點事做,反正閑著不舒坦??慈思摇跋潞!苯?jīng)商辦企業(yè)掙了大錢,富貴真是也有些心動眼饞。他穿過百家衣,吃過百家飯,做過幾十年村干部,能吃能喝能說,認識的熟人也多,趁著手腳還靈活,就是搗賣個雞蛋也能把錢包鼓起來。
“對,就搗賣雞蛋!”這生意是小本買賣,花不了大本錢,賠不了大錢,就是碰爛幾個也能吃到肚里長膘水。
夢終歸是夢,圓夢是需要條件的。腦袋拿定了主意,兜里卻沒錢支持,什么好夢都難圓,本錢從哪里來?
富貴想到了大兒子有樣兒,這孩子辦過草紙廠,當了副鄉(xiāng)長,兜里肯定有錢。但有樣兒在縣城買了房買了車娶了媳婦,當?shù)臎]幫上他多少忙,就心里頭有愧,怎么能去再給他添麻煩呀?
他也想到了二兒子喇叭。這孩子打小不聽教,不正干,整天弄一幫子狐朋狗友,結(jié)果把自己“玩”進去了。雖說出來兩年娶了媳婦,但還是拴不住他的心,狐朋狗友你來我往,不知道整天都日鬼個啥,反正他是腰窩子癟塌,指望他出錢,怕是門兒都沒有。
門兒還是有的!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活人能叫尿憋死?兒子靠不上就求女兒,老爹沒錢影子有。她雖然遠嫁到云南,卻是在旅游單位上班,每月收入一萬多呢!給他找個三百二百的,還不是小菜一碟?富貴趁去鄉(xiāng)里開會的機會,給遠在云南的影子打了一個長途電話,真的搞定了三百元的本錢。
他本來張口要二百元,影子大方,慷慨地多孝順他一百元。散會后順便買了一對竹籃子,用過去挑水桶的鉤擔(dān)挑著,走東村,串西村,逢單趕南集,逢雙趕北集,逢禮拜天進縣城,竹籃里裝著方便面,雨天雪天不誤事,啥時餓了啥時吃,別看買賣雞蛋生意小,卻挺好玩兒的。
剛開始富貴拉不下臉皮,見熟人磨不開面子。他就用一頂破草帽遮住臉,或者熟人來了背背頭。時間一長,嘿,什么臉皮不臉皮?一不哄,二不騙,一個雞蛋的買賣,規(guī)規(guī)矩矩掙二分錢,有啥不好意思的?想開了,就“膽子大一點,步子快一點”,管他黑貓白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
你別說,富貴買賣雞蛋還真是塊材料,三年下來,順風(fēng)順水,當初的小籃買賣,如今鳥槍換炮,改成加重自行車帶后馱筐了,裝錢的棉兜兜換成皮革挎包了,不光肚子鼓起來,錢包鼓起來,連倆兒子的眼睛也都鼓起來了。這不,剛過了二月二,大兒子專門從城里回家說:“爹呀,這幾年生意不錯吧?”
“是啊,掙了幾個壓腰的小錢?!?/p>
“有四位數(shù)了吧?”
“四位數(shù)?一千還是九千?”
“聽爹這口氣,不止九千了?”
“嘿嘿,看你那個有樣兒,就會小瞧爹!鄉(xiāng)里已上報我當萬元戶了!”富貴心想,你小子真是拿豆包不當干糧,別說四位數(shù),老爹可是石磙對碾盤,實(石)打?qū)崳ㄊ┑娜f元戶,兜里三個五位數(shù)都不止了。
“祝賀老爹發(fā)財!你大媳婦臨產(chǎn)了,雙胞胎,醫(yī)生建議剖宮產(chǎn),要去省城做手術(shù),支援兒子幾個唄?”
“那好,要多少?”
“三萬差不多夠了,爹你隨意吧?!?/p>
“三萬?我的兒,你要老爹的命吧?我只有一萬六千元錢!”富貴不是舍不得,那些錢都是他一個子一個子從牙縫里摳出來的?。?/p>
“看爹說的,我還能用完?給一萬五得了,這不都是為你孫子好嗎?”
“為孫子好!”富貴不心疼,一萬五不打折扣,全數(shù)給了大兒子。不承想二兒子知道了這件事,連夜回家找富貴。
“爹呀,如今兒子聽你的話,賭博那事洗手了,這幾天跟朋友合計,想合伙做點生意?!?/p>
“好哇,有道是光棍收心餓死狗,浪子回頭金不換,你這才叫有長進,有出息??!”
“爹你知道,兒子玩賭點兒背,手里空啊,需要你輸點血救助救助呀!”
“看你說的,你只要往好處混,爹不幫你還幫誰?說吧,需要多少?”
“三萬差不多夠了,爹你隨意吧?!?/p>
“乖乖,也學(xué)你哥要我的命呀?爹只有一萬六了!”富貴慶幸棋高一著,留了一手,錢沒全給大兒子。
“看爹說的,我還能用完?給一萬五得了,爹這是為兒子好??!”
“為兒子好!”富貴不心疼,一萬五不含糊,全數(shù)給了二兒子喇叭。這兩件事下來,富貴錢包癟了,“搗蛋”三年,兩手空空。
入夜,睡床上的富貴仔細想啊想:這事好??!掙錢就是花的,給孫子花,該!給兒子花,該!不給他們花還給誰花?自己沒個做伴的,一月三十口人進門,老頭子吃飽,全家人不餓,當老人的就盼著兒孫們都能過好,只可惜老伴走得太早了!
一想起老伴,富貴就覺得傷心。你說一輩子什么苦都吃了,什么罪都受了,這世道剛剛抬頭變好,你咋就忍心走這么早呢?叫我上不去下不來,連個說悄悄話的也沒有,再苦再累都得一個人擔(dān)著,能打能跳的怎么著都好,就擔(dān)心深更半夜有個頭疼腦熱,孤獨一人苦支撐,沒有誰來燒杯水喝。過日子比樹葉子還稠,總不能處處都指望兒子孫子吧?
沒有人燒水喝?富貴還真想起一個能“燒水喝”的女人!
四
那是春節(jié)前的一天上午,冰雪蓋地,走起路來刺刺啦啦地響。路上,十里八村趕年集的人不顧天寒地凍,可勁兒往縣城奔。富貴騎車帶著兩馱簍子雞蛋,一路上非常小心地騎,生怕路滑摔倒爛了兩簍子雞蛋。
那天農(nóng)貿(mào)市場熱鬧得水泄不通,賣年貨的攤挨攤,買年貨的人擠人,腳下的冰雪都給暖化了。
富貴累得渾身冒汗,大口喘氣,東瞄瞄,西瞅瞅,正發(fā)愁找不到攤位,車子馱簍沒地方放。還好,一位站在人力三輪車旁賣山藥的大嫂招呼他:“看你這老頭怪難的,我這山藥快賣完了,你就靠在我這里賣吧?!?/p>
“謝謝你了大嫂!”他抬頭看去,那大嫂背部弓起,駝得厲害,說話時頭都埋在三輪車把兒上。
“謝個啥,大冷天做小買賣,誰沒有個難處??!”
遇上好心人了!
雖然與人家不認識,富貴卻覺得心里熱乎乎的。他把車子推過去,停好,揭去蓋草,露出雞蛋,開始叫賣。其實不用扯嗓子喊,買雞蛋的看見了自然就會來的。
“吃飯了嗎?”駝背大嫂問。
“還沒呢,鄉(xiāng)下人趕早進城,天天都這樣?!?/p>
“我先給你看著,你去對過早點店里喝口熱湯吧!”
“謝謝大嫂,還是先招呼生意吧!”
“你要不嫌棄,我這還有倆素包子,自個兒帶來的,你吃了墊墊吧?!瘪劚炒笊┱f著,就去取包子。
“不用不用,謝謝大嫂!”說話間,圍上來幾個買雞蛋、買山藥的客人,他們都各自招呼生意,誰也顧不上吃不吃包子的事了。
一陣子忙活,那駝背大嫂賣完了山藥,看看富貴還在忙著賣雞蛋,隨口打了一聲招呼,就登上三輪車艱難地走了。
約莫一頓飯工夫,富貴的雞蛋就賣得簍底朝天了,只剩下十幾個小個頭和碰有裂紋的,不賣了,留下回家炒吃吧。剛收拾好車子、簍子,就來了個賣蘿卜的青年人,他趕緊前客讓后客,推車給那人騰空攤位。
擠出農(nóng)貿(mào)市場,在城郊接合處的老橋口,富貴給對面來的幾輛貨車讓道,身后過來一個騎摩托車的小伙子,一個勁地鳴喇叭,他不知道往哪里躲閃才好。
小伙子一腳踹在馱簍上,富貴一個趔趄,連忙偏身下車,摩托車“噌”地擦身開過去,他卻滑倒在雪地上,崴了左腳,站立不起了。
“你怎么在這里?雞蛋賣完了嗎?”身后一個熟悉的聲音問道。
來人是賣山藥的駝背大嫂。富貴連忙搭訕,說明了緣由。
“傷得厲害嗎?要不要找醫(yī)生看看?”大嫂說。
富貴試著站起來,左腳踝子骨痛得像刀割一樣。駝背大嫂很費勁地幫他扶起車子,要他忍痛走向老橋口旁邊的那兩間小屋里,自己推著三輪車跟在后面。
“這是你家嗎?”坐下后,富貴問。
“租的,我家在城里?!贝笊崆榈卣页鲆粡垈麧裰雇锤嘟o富貴貼上,邊和他聊天邊張羅著做飯,“我給你做飯,餓壞了吧?”
談話中他得知大嫂是離家出走來這里的。她原本有一個幸福的家,丈夫病故,兒子本來不干正經(jīng)事,嫌棄她是后媽,又有嚴重駝背的殘疾,擔(dān)心日后受其拖累,就把她趕出了家門。她來這里兩年多了,靠賣時鮮蔬菜和水果生活,兒子媳婦不曾看過她一次,也算是無家可歸的人了。
那天,駝背大嫂給富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讓攤位給他,幫他扶車,送止痛貼,噓寒問暖,做飯給他吃,還告訴他說年紀大了,別鄉(xiāng)下城里兩頭跑,操心遭累也不多掙錢,城里人多機會多,生意比鄉(xiāng)下好做。
“大嫂你真是個好人!”富貴由衷地說。臨走時他把馱簍里剩下的雞蛋,全部給了大嫂表示謝意,推讓再三,人家大嫂還不要呢。
當時只是巧遇,他并沒把大嫂的話放心上?,F(xiàn)在想想,能找個像駝背大嫂那樣的熱心人,也算是燒了高香了!
第二天,富貴真的來到老橋口,在駝背大嫂住處附近租了房,然后不顧?quán)l(xiāng)村領(lǐng)導(dǎo)的挽留,硬是辭去了村主任職務(wù),帶上鍋碗瓢勺、被褥和余下的積蓄,悄無聲息地離開小村,正兒八經(jīng)做起了縣城里的“商人”,專心致志地買賣他的雞蛋。
住在老橋口,距離好心的駝背大嫂近了,自然你來我往說話也多起來。
大嫂告訴他,做生意不能一根筋,買賣雞蛋也有旺季淡季,想多掙錢就得多動腦筋。比如,春天雞產(chǎn)蛋多,價格低,買主還愛挑三揀四的,忙活了一天掙不了多少錢,你把那些個頭小的雞蛋,用糠皮石灰水一骨碌,做成松花蛋,趕六月天熱時賣,小雞蛋就能多賺錢!
“可是,大嫂,我不會做松花蛋呀!”富貴說的是實話,他除了會當村干部,會做農(nóng)活,會吃松花蛋以外,別的什么也做不來。
“你真是個笨富貴!大嫂會啊,我教你!”
“你教?大嫂,你這技術(shù)怎么轉(zhuǎn)讓?”富貴知道,這年頭學(xué)技術(shù)是要付費的,價格高得令人生畏。
“你個小富貴,小瞧大嫂不是?心就裝肚子里吧,大嫂不收你的轉(zhuǎn)讓費!”
“大嫂你真好!”富貴再次被駝背大嫂感動了,“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我記著你的恩德,賺了錢咱倆分!”
“哈哈哈哈,分啥子分呀,我壓根也沒跟你富貴合??!”
原來,駝背大嫂不僅熱心腸,腦筋好,還是個愛開玩笑的人,一個“合”字,倒說得富貴心里甜蜜蜜、臉上卻熱辣辣的。
就這樣,駝背大嫂手把手地教幾次,“笨富貴”就學(xué)會了做松花蛋,一個春天連做帶賣多掙了幾千元!
掙錢不忘感恩,富貴決不食言。就在第一批松花蛋就要上市的前一天晚上,富貴特意整了一籃子松花蛋送給駝背大嫂,想讓她分享一下傳授技術(shù)的幸福。
“能陪大嫂說句話就好,還拿什么禮呀?”駝背大嫂正在做飯,瞥了富貴一眼說。
“大嫂,這是你的技術(shù),你不品嘗鑒定,我哪敢上市賣?。俊?/p>
“哦,是松花蛋呀,快拿來我看看有沒有松花!”大嫂說著,把拍好的黃瓜收拾到盤子里說,“正好今晚上咱倆來個黃瓜松花蛋!”
富貴放下籃子,拿了幾個松花蛋遞給大嫂。
大嫂拿起松花蛋,啪啪啪,輕松地摔在地上,用手嫻熟地捏出蛋來,用清水沖洗干凈,再拿出一個放在眼前,慢慢地旋轉(zhuǎn)著看,滿意地笑了。
她一根指頭點著松花蛋說:“富貴你看,這蛋黃金燦燦的,蛋清晶瑩透亮,柔軟如瓊脂一樣,幾簇松花在里面綻放,像不像一幅畫?”
大嫂背駝個子矮,富貴連忙蹲下來,把頭湊到大嫂舉起的松花蛋前,一只胳膊自然地搭在大嫂的背上,瞪大眼睛仔細看蛋里的松花。
只見那蛋清里一簇簇銀色的松花,就像是能工巧匠雕上去的,晶瑩剔透,有的像深邃夜空的繁星,有的像海洋中可愛的珊瑚,冰清玉潔,好不漂亮。
“大嫂的手藝真好!”富貴兩眼放光,欣喜異常,豎起大拇指贊不絕口,臉頰下意識地向前湊了一下。
“看你,餓了?”大嫂向后退了一步說,“吃奶孩子似的,你朝前拱個啥!”
“嘿嘿,是餓了,大嫂,我饞得要流哈喇子啦!”大嫂的胸懷溫?zé)崃烁毁F的臉,女人的味道挑起了他幾年來不曾有的沖動。但理智還是讓他明白了剛才動作的莽撞,機靈地給自己打了個圓場。
“餓了就吃,你端菜吧!”大嫂說著就拿菜刀切開松花蛋,均勻地擺放到盤子里,潑上老醋、麻油、辣醬等佐料,讓富貴把松花蛋與黃瓜一起端到飯桌上,又抄起勺子盛了兩碗米粥,拿了幾個包子。
松花蛋貌美味也美。富貴不客氣地輕輕咬了一口黃褐色的蛋清,一股清涼之感從口中慢慢遍及全身,頓覺清爽,舒服。再咬一口,松花蛋的凝汁緩緩從舌尖滑過,那種特有的清香縈繞唇邊,慢慢浸潤著身子,整個腹腔都充盈了松花蛋的美味……
“真美啊,大嫂!”松花蛋的美味讓富貴心花怒放,食欲大開。
“呵呵,美的是松花蛋,不是大嫂!”大嫂細瞇雙眼看著富貴野性的吃相,樂呵呵地說,“改天買瓶紅酒,大嫂給你做松花蛋米粥,或者松花蛋豆腐湯,你品嘗品嘗,那可是酒席桌上的一道絕美佳肴啊,你應(yīng)該吃過的。”
“吃過,不止一次吃過,但哪一次都沒有今晚的好吃,讓人嘴饞!”富貴回味著,贊美著,此前他怎么也想不到駝背大嫂的手藝如此好。
“好吃也不能多吃,這東西吃多了涼胃,不好消化,對身體不好?!?/p>
“這個我知道,”富貴兩眼熱辣辣地看著駝背大嫂說,“大嫂,以后啊,富貴就來你這里解饞了!”
“來吧,天天來吧,大嫂就愁沒有個陪伴的呢,呵呵呵!”大嫂說完自個兒笑了,臉上像極了盛開的玫瑰花。
五月的一天傍晚,天色陰晦,富貴特別累,也特別高興。原來是他那天生意特別好:賣了兩馱簍雞蛋,還賣了兩馱簍松花蛋,上午下午跑兩趟,累得他渾身筋骨都快要散架了。
富貴拖著一身疲憊行在老橋口的路上,按捺不住的歡喜促使他買了一袋紅谷小米和二斤老豆腐,思謀著回去品嘗駝背大嫂的精湛手藝。
大嫂這天賣的是鮮桃和甜杏,收攤較早,一個人在住處坐著吃桃子。
“大嫂,我來了!”富貴喊著奪門而入。
“喊啥子呀,你不是天天來嗎?”大嫂沒有起身,爽快地反問著,當她看到富貴手里拎的東西時,反而有點嗔怒了,“你怎么回回都拿禮物???”
“先前是感恩,今天是想……”
“想什么?”
“想品嘗你的松花蛋米粥手藝,呵呵!”
“你呀,掙幾個錢也不容易,咱們是鄰居,破費個啥呀?”
“今天不比往日,身子累,心情好,想跟大嫂分享一下快樂!”
“真是當官的嘴,戲子的腿,大嫂就愛聽你說話!累了吧?車上有鮮桃、甜杏,愛吃啥自己拿,我去做湯。”
富貴把豆腐、小米遞給大嫂,自己抓起幾個甜杏,洗洗就吃起來,邊吃邊把今天集市的情況說給大嫂聽,大嫂沒樂,他自己樂得前歪后仰。
“我說富貴,你就不累呀?”大嫂說道,“生意好就要為自己身體多想想,錢要緊命要緊?看你那破車子爛馱簍的,換輛電三輪不是省些力氣嗎?”
“換,明天就換!有了電三輪,休閑時我可以拉著你去逛風(fēng)景!”
“逛啥子風(fēng)景,年紀大了,不趁能打能跳時留點積蓄,幾個錢浪蕩光了,看日后有你作難的?!?/p>
“大嫂說得是,我咋就沒有往這兒想呢?”
這時,一輛轎車停在大橋口,車上走下來一個中年人,敲門問大嫂道:“老人家,這里有位姓祁的老漢嗎?”
“有?!贝笊┏堇锖埃案毁F,有人找你!”
“好的,來了!”富貴聽聲音知道是大兒子有樣兒,心里納悶,“這孩子,怎么找到這里了。”
富貴說著走出屋,招呼大嫂:“大嫂,是兒子來了,你先吃飯吧,我領(lǐng)他到住處看看?!?/p>
有樣兒聞到了粥香,扭轉(zhuǎn)頭往屋子里看了看,就跟著老爹邊走邊問:“你怎么住這兒了?讓我好找!”
“有事啊,想起找爹來了?”富貴問。
“你媳婦的娘家妹子要在城里買房,錢不寬綽,托他老爸找我借,我也是手頭拮據(jù),來求你支持支持?!?/p>
“就你有樣兒,”一聽要錢,富貴立馬氣不打一處來,說道,“你們給我生的雙胞胎孫子呢?又來騙我是吧?”
“上次是我給爹說了假話,這次是真的,爹不為兒子還不為媳婦著想?不為媳婦還不為你親家呀?那可是你兒子媳婦萬刀都割不斷的親戚??!”
“爹沒錢,現(xiàn)在做生意難,做小生意更難,我一天賣不了半簍子雞蛋,都是利能賺幾個錢?你打別的門子吧!”說實話,富貴是個直來直去的人,像這樣違心地說話,真的還是第一次。
“沒錢你做什么生意?跑城里來打野雞???”有樣兒說話時,抬手指著駝背大嫂的小屋。
“你給我滾!我沒有你這個兒子!”富貴一下子火躥腦門說,“你還是鄉(xiāng)長哩,就你這有樣兒,你禍害鄉(xiāng)里吧!”
“滾就滾,你打野雞有錢,支持兒子沒錢,今后讓鬼來叫你爹吧!”有樣兒說完,惡狠狠地看一眼駝背大嫂,上了轎車,“吱”一聲鉆進了夜幕中。
一波剛平一波又起,富貴沒安生幾天,二兒子喇叭也趁著月黑騎著摩托車找上了門。
“你離家也打聲招呼啊,害得我滿大街找爹,不是人家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你在老橋口租房住,我還找不著你呢!”喇叭的話語里也是充滿了怨氣。
“找爹有啥事?說吧。”
“你是不是給我們招了個后媽?”
“你胡咧咧個啥,生意咋樣了?”
“賠了。哥幾個吵鬧一頓,廝打一場,掰開了。”喇叭說,“你辭職后,村主任的位子一直空著,我想托人去鄉(xiāng)里打點打點,干幾年,混幾個錢花。”
“也不撒泡尿照照,看你是不是那塊料,你以為羊屎蛋插根雞毛就能飛上天?送幾個錢就能當好村主任嗎?做夢吧你!”
喇叭聽罷咬著牙,騙腿騎上摩托車,走了。
五
轉(zhuǎn)眼到了八月中秋,月上梢頭,夜風(fēng)習(xí)習(xí),鄉(xiāng)村縣城萬家燈火,親人團圓,不時有閃亮的禮花飛上天空,歡笑著炸響。
富貴沒有回村,兒子們沒有看他,女兒影子打電話說現(xiàn)在是旅游旺季,正忙,春節(jié)前才能回來看他。此時,他孤零零一個人躺在床上,看著房頂?shù)奶旎ò?,眼角掛著淚花,不知道在想什么。
這時,駝背大嫂走來說:“傻富貴,一個人發(fā)啥子癔癥呀?到我屋里圓月去!”
“圓月?孤男寡女的也圓月?”他心里一陣發(fā)熱,擦擦眼角,沒再多想,隨口答應(yīng)一聲,抬腳就跟在大嫂身后。
這天晚上大嫂特意整了四菜一湯:白斬雞、炸黃魚、涼拌木耳、三七核桃仁,還有松花蛋豆腐湯,都是富貴愛吃的。
進屋后,富貴看見菜肴已在飯桌上放好,中間那個盤子里還擺著一個切開的雙麻五仁月餅,撲鼻的醇香使富貴口舌生津,胃口大開,喜樂上了眉梢。
駝背大嫂掩上門,走近衣柜找出一瓶珍藏的紅酒,遞給富貴說:“坐呀,打開!”說完又拿出兩只杯子,坐下等富貴斟酒。
富貴費勁地開了紅酒,斟上,笑瞇瞇地看著對面坐的駝背大嫂,激動地說:“大嫂,沒想到你這么細心,酒菜備齊,單等我圓月呢!”
“富貴啊,大嫂琢磨透了,這人呀,生下來活下去才叫生活;一輩子誰沒個磕磕絆絆的?都土埋到脖子的人了,該吃吃該喝喝,遇事別往心里擱,珍惜今天,活好當下,才叫人生不后悔,瀟灑走一回,你說是不是?”
“大嫂高人?。 备毁F敬佩地豎起大拇指,“大嫂這境界,我估摸大學(xué)教授也不過如此!”
“啥子高人不高人,都是殘疾害了我,大嫂才活得不如人,這輩子沒生養(yǎng)一男半女,老了還是一個人!”說著,大嫂端起杯子跟富貴碰,“喝酒吧,別愣著了!”
富貴一飲而盡,說:“大嫂,好酒啊,富貴也好久沒這樣痛快地喝酒了!”
“好酒你就多喝點,大嫂今晚陪你!”
三杯酒下肚,富貴拎起筷子,夾上一塊白斬雞放嘴里,“嗯,真香!”
大嫂看著富貴快活的吃相,喜得兩眼瞇成了一條縫,問道:“富貴,你老婆走了,想她嗎?”
富貴愣了一下,很快搖搖頭說:“有大嫂在,不想!”
“呵呵,是嗎?大嫂可沒給你什么呀!”
“我懂,大嫂殘疾,富貴不需要!”
“你懂個屁呀,野百合還有春天吶!”
富貴又愣了一下,看著大嫂,搖搖頭說:“大嫂,俺怕?!?/p>
“怕啥呀?”
富貴又愣了一下,不解地看著大嫂,搖搖頭憨笑。
“你傻笑個啥?今晚喝醉,大嫂把你想要的都給你!”
富貴愣得瞠目結(jié)舌,兩只眼盯著大嫂說:“大嫂,就你這身體……嘿嘿,真不知道那時你跟大哥是怎么著的?”說完,一只手捂住嘴,邊搖頭邊微笑。
“嘭嘭嘭!”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
大嫂頷首示意富貴開門,富貴起身問道:“誰呀?”
房門剛剛閃開個縫,一只有力的大手狠狠地抓住了富貴的衣領(lǐng),“誰?你大爺!”
燈光下,來人五大三粗,一臉橫肉,怒目圓瞪,霸氣上揚,一副兇神惡煞的模樣。
“你怎么來了?”大嫂平靜地說。
“我怎么不能來?攪和你們的好事了?”
“說什么呀?我們不是在吃飯嗎?”大嫂依然那樣平靜地說話。
“是啊,你們吃飯,吃了飯你就把他想要的都給他了,我呸,老不要臉!”
“你這孩子,仿佛我們見不得人似的,究竟有啥子事你說吧!”大嫂依然不慍不怒,平靜地說話。
“啥事?你就裝糊涂吧!城里好好的家你不住,跑到這兒找野漢子,你把臉裝褲襠里,讓我這臉往哪兒擱?叫我還怎么在城里混人啊?”
“你還有理了?是你們嫌棄我沒有能耐,擔(dān)心拖累了你們,把我趕得有家難回,無家可歸;我在這兒租房做點小生意,就圖保個活命,你們誰來看過我嗎?招你了還是惹你了?”大嫂平靜地據(jù)理辯駁。
“少給我浪里個浪,老子沒工夫給你磨牙,說吧,今兒這事咋了結(jié)?”
“了啥子結(jié)?一沒偷二沒搶,惹不起我們還躲不起?”
“說得比唱得還好聽吧,不偷東西你偷人,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拿三萬元咱拉倒,敢少一個子兒,我叫你們一對野鴛鴦見不到明天早晨的太陽!”那人說著,從腰里“嗖”的拔出一把匕首,反手扎到飯桌上,震得盤子、杯子哐啷啷地響。
“你殺了我吧,我一個老婆子死了干凈,省得連累了你們!”說話間,駝背大嫂探身去抓那把寒光閃閃的匕首。
這場面可嚇壞了富貴。滿臉蠟黃的他算是聽明白了,來人是駝背大嫂丈夫與前妻的兒子,今天是特意找茬兒要錢來了。
有道是好鞋不踏臭屎,好漢不吃眼前虧,為了息事寧人,為了大嫂的聲譽,也為了自己眼下的安全,富貴根本沒想那么多,急忙從貼身口袋里掏出存折,顫抖著手遞過去,說:“大兄弟,這存折有三萬五千元,你……你都拿去用吧!”
“算你是個明白人,今晚先饒了你們,這事咱們沒完!”那人一把奪過存折,順手搶回飯桌上的匕首,拉開門,一腳踏碎月光,揚長而去。
“你傻啊富貴,明擺著他就是來敲竹杠的!”駝背大嫂一臉不平,義憤填膺,說話時手指頭連連點著富貴。
“好了大嫂,錢是人掙的,財去人安樂,別氣壞了身子?!备毁F說著端起酒杯,“來,大嫂,我們繼續(xù)把酒圓月!”
富貴晚上貪杯,第二天早晨還沒有起床,忽然聽見有人喊“救命”,他一骨碌爬起來,沖到老橋口出事的地方,原來,是駝背大嫂出了車禍!
她躺在水泥路旁的血泊中,軋扁了的人力三輪車壓在左腿上,滿地都是散落的蘋果、梨子,幾個趕路的人惋惜地圍著觀看,肇事車輛早已跑得無影無蹤了。
富貴慌忙上前挪開車子,左手托著駝背大嫂的頭,連聲呼喚:“大嫂,大嫂!”
大嫂有氣無力地睜開眼,看看富貴,嘴角抽搐一下,輕輕晃動著頭,昏了過去。
“各位兄弟大哥,求你們先看著大嫂,我馬上開車送她去醫(yī)院!”富貴懇求著圍觀的人,慢慢放下駝背大嫂,站起身跑回住處,開來他的電動三輪車。
大伙幫忙把駝背大嫂抬到三輪車上,富貴謝過眾人,急忙開車去了醫(yī)院。
在隨后的三四個小時里,富貴先后緊張地掛號、等候、陪護,請求醫(yī)生和護士察看、清洗、會診,再推著大嫂驗血、胸透、拍片,最后終于等到了一紙會診結(jié)論和治療方案:左臂重度創(chuàng)傷,左腿粉碎性骨折,先交一萬元押金,住院觀察治療。
駝背大嫂仍在昏迷中,雖然有時醒過來,也只能悄悄搖頭表示什么,卻不能說一句話。醫(yī)生反復(fù)安排讓她進觀察室觀察治療,保持安靜,不能打擾。
等候在觀察室門外的富貴很著急。治病就是救命,駝背大嫂孤苦伶仃,這事他必須管,也必須管到底。關(guān)鍵是他手里沒有錢,幾個月的積蓄被人一杠子敲走了,大嫂可能有錢,但她昏迷不醒,不能說話,錢再多也不足以救命。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呀!
俗話說錢出急家門。富貴這會兒急的,誰只要給錢,叫喊爺爺都行??墒?,“爺爺”在哪里?
“有了!”富貴想得山窮水盡時,突然兩眼放光,禁不住兩手一拍大腿,脫口說道,“影子,我還有個女兒影子!”
可影子的答案很快被富貴自己否定了。
跟閨女要錢給別人看病,這事怎么開口?影子如果問你不是找過錢做生意嗎?做生意掙的錢呢?你跟病人是什么關(guān)系?夫妻不是夫妻,兄妹不是兄妹,人家有兒子有媳婦,你八竿子打不著的,咸(閑)吃蘿卜操什么淡(蛋)心?
不操心哪兒成???駝背大嫂是好人,是富貴的恩人。七八個月來,我們好歹相依為命,同在老橋口租房住,吃飯不分你我,說話少有忌諱,她對我的好一輩子也忘不了。管它是不是夫妻,管它是不是兄妹,救人要緊,救命要緊,富貴橫下了這顆心!
富貴最終下定了決心:求影子出錢,以后掙了錢可以再還她,沒什么不好開口的,實話實說得了!想到這里,富貴馬上走進醫(yī)院的電話亭,接通女兒影子的電話,簡單明了地說清了情況,請求女兒支持他。
“爹呀,世界上最難得的是善良,你是世界上最善良的爹!不管她是誰,只要能救活她的命,女兒就支持你!”聽筒里,電波傳送著女兒影子熾熱的話,“說話呀爹,你需要多少錢?”
“一萬,醫(yī)院要求先交一萬?!甭犃伺畠河白拥脑?,富貴老淚縱橫,滴到手背上依然發(fā)燙,他有些泣不成聲地說,“閨女啊,這錢……算爹借你的,爹掙了……再還你,爹一定還你!”
“別說了爹,我馬上給你匯兩萬,用完了你再說,你可要好好陪護病人呀!”
三個月過去了,當影子匯來的兩萬元錢幾乎花光時,醫(yī)生通知駝背大嫂病愈出院。在病房陪護了三個月的富貴,雖然瘦得臉上只剩兩張皮,倆眼塌陷到眶骨里,但還是高興地摟著大嫂的頭,把嘴唇貼在她的耳邊說:“大嫂,咱們回家吧?!?/p>
回家?哪里是家?城里早就沒家了!
大嫂知道,這三個月,富貴天天陪著她養(yǎng)傷看病,老橋口租的房退了,電動三輪車賣了,所有能換錢的東西都賣光賣凈給她看病了;兒子媳婦沒有伸頭來看她一眼,指望不上??!富貴雖然有家,她怎么能去呀?有啥子理由去?。?/p>
大嫂的眼圈潮濕,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轉(zhuǎn)。她心里想:我這叫病愈嗎?左腿的鋼板還在肉里呢。駝背不說,如今腿又殘了,走路得依靠雙拐,我還能做什么?還有,我無兒無女,孤寡至此,活著無家可歸,死了無地可埋,還能再去哪里???
大嫂兩眼的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簌地從臉頰上落下來,她緊繃著嘴唇,一句話也沒有說。
“怎么了大嫂?今天可是我們的喜日子啊!”富貴說,“你不要多想,就聽富貴的話,從今往后,只要有我富貴在,就有大嫂你吃的住的;你要是受委屈,我富貴就不是人!”
大嫂沉重地睜開眼看看富貴,問:“富貴啊,農(nóng)歷今天是幾兒呀?”
“十一月十六,你八月十六傷的,住院三個整月,這日子我記得清!”富貴掰著手指告訴大嫂。
“再有個把月就過年了,大冷天的,我們?nèi)ツ睦镅???/p>
“看你,去我家呀,小村??!”
“小村你有家嗎?我怎么能再連累你和你的家人呀?”
是啊,小村也沒有富貴的家了:大兒子全家在縣城,老家是鐵將軍把門,恐怕鎖都要生銹了,因為給他娘家妹子借錢買房的事,氣得現(xiàn)在連爹都不認了,他家是不能住。二兒子因為之前的事仍然對老爹耿耿于懷,不依不饒,他家也住不得啊!
沉吟半晌的富貴還是想到了一個地方:在小村后面“官坑”的爹娘墳?zāi)古裕髢鹤拥牟菁垙S被環(huán)保部門拆除時,有一個帶洞的麥草垛,旁邊圍上一個草棚,讓大嫂住洞里,我住草棚,過了春節(jié)再想辦法蓋兩間房子。
當富貴跟大嫂說完他的想法時,大嫂忍不住破涕為笑,說:“富貴真傻,你就不能跟大嫂住一個洞里呀?呵呵呵呵!”
看著大嫂開心的笑容,富貴反而紅了臉,害羞地低下頭,摳起了大拇指。
事已至此,駝背大嫂只好順從了富貴。
富貴辦完出院手續(xù),帶上衣服、被褥、米面、鋁鍋什么的,還買了一大兜包子帶上,租了一輛三輪車,在車上把大嫂安頓好,這才讓師傅開車,走上通往鄉(xiāng)下小村的砂石公路。
在距離小村還有一千多米的路口,由于道路坎坷,車主不肯往前走,富貴只好與駝背大嫂下車步行。大嫂拄著雙拐行走非常吃力,走一步挪動不了多少,富貴就執(zhí)意背起大嫂向前走。
由于干旱缺水,小村的“官坑”長著稀疏疏的荒草,這里是村民放羊的牧場,眼下是冬季,“官坑”只有草根、瓦礫、村人扔棄的垃圾和高低不平的坑底。
“官坑”荒廢多年,周邊環(huán)境已不堪入目。一條小路通過這里,幾堵斷壁殘垣,標示著草紙廠當年的輝煌不再,旁邊不遠處就是富貴爹娘及媳婦的兩座墳?zāi)?。一個二三十平方米的水泥池子,是當初草紙廠軟化處理麥秸時挖掘的,半池子黑乎乎的污水,上面漂浮著幾個垃圾袋,散發(fā)著刺鼻的腥臭味兒。
一個略呈長方形的麥草垛矗立在水池旁不遠的地方,垛頂幾片明顯塌陷的地方,呈現(xiàn)黑褐色;草垛向陽一面的中間,有一個洞口,蜘蛛網(wǎng)遮掩了上半個洞口。
當富貴背著駝背大嫂走近洞口時,一條瘦骨嶙峋的灰色母狗跑出洞口,發(fā)瘋一樣“汪汪汪”地狂叫,著實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洞內(nèi)傳來一陣小狗娃哼唧哼唧的抗議聲,仿佛二人入侵了它們的領(lǐng)地似的。
富貴忙放下大嫂,驅(qū)趕那條嚎叫的大灰狗,可是不頂用,大灰狗前爪蹬地,兩眼通紅,頸毛四炸,毅然“汪汪汪”守護著洞口狂叫,就是不肯走開。
“別驅(qū)趕它了富貴,這也許是條流浪狗,是我們驚擾了它,你扔幾個包子喂它吧?!贝笊┱f。
富貴拿出兩個包子,扔到洞口外,大灰狗“嗚嗚”叫著,跑上前嗅嗅,張嘴啃住一個,銜起來,放下;再啃另一個,銜起,放下,瞪著眼睛看看富貴,看看駝背大嫂,仍然一副驚恐異常的模樣。
富貴再拿出一個包子,扔給大灰狗,說:“吃吧,吃吧,我們不傷害你的。”
大灰狗放下嘴里啃著的包子,銜起富貴新扔的包子,翻翻眼迷惘地看看富貴,再看看駝背大嫂,慢慢平靜了狂躁的情緒,停止了嚎叫聲。
富貴看看大灰狗,再扔一個包子,說:“吃啊,吃啊,吃完了再給你!”
趁著大灰狗大口大口吃包子的空兒,富貴弄去草洞口上面的蜘蛛網(wǎng),彎著腰走進去,洞里面的麥草上盤成一個大窩窩,四只毛茸茸小狗正在窩窩里哼唧哼唧地叫,像是剛出生十幾天的樣子。他小心地把四只小狗捧到洞口,回轉(zhuǎn)身去收拾草洞。
大灰狗銜著沒吃完的包子,跑過來親昵地看護著它的小狗崽兒。
駝背大嫂見大灰狗瘦得可憐,也拿出一個包子輕輕扔給它,友好地說:“吃吧,大灰,好好吃吧,以后這個草洞就是我們大家的,你不是流浪狗,我也不是流浪的女人了?!?/p>
大灰狗抬頭看看駝背大嫂,又往洞里看了看,把剩下的包子吃了個精光,伸了伸懶腰,再把身體蜷縮在一起,臥下來,目不轉(zhuǎn)睛看著駝背大嫂,安靜地給它的小狗崽哺乳。
富貴收拾好草洞,把被褥鋪在厚厚的麥草上,彎腰架著駝背大嫂,讓她躺在松軟的草鋪上,說:“大嫂啊,這草洞就是家了,你先休息一會兒,我去找東西在洞口搭建草棚。”
“你也休息一會兒吧,草棚不搭了,我們都住在洞里,睡通鋪更暖和?!?/p>
“大嫂,那哪兒成,咱們……咋能睡通鋪???”
“嫌棄大嫂不是?都土埋脖頸的人了,還那么多道道兒,誰說咱們不能睡通鋪呀?”
“沒有沒有,大嫂別誤會,睡通鋪就睡通鋪,我在外頭給你看門!”
“呵呵,這還差不多!”
“大嫂,那我現(xiàn)在也不能休息,得去找?guī)讐K磚頭什么的,把鍋支上,去村里弄桶水,燒水給你喝!”
“唉,要忙活你就忙活吧,忙活完天也就黑了,我們好好睡一覺!”
“嗯?!备毁F答應(yīng)一聲,出去找磚頭,在洞口簡單地壘了一個“灶”,把鋁鍋放好,又去村里找水桶提水。
天黑了,冷風(fēng)仍在吹,本來應(yīng)該有圓圓的月亮掛在東面的天空,可仿佛有一只巨大的手,把團團黧黑的陰云從北方往這里推,壓得人情緒低落,無精打采。
駝背大嫂吃一個包子,喝了杯白開水,坐在草鋪上,等富貴忙活完,說道:“富貴,你過來?!?/p>
富貴彎著腰走進洞里。
“你過來,過來,再靠近點兒!”
“有事呀大嫂,說吧?!备毁F靠洞口坐在草鋪外頭,看著大嫂說。
大嫂把兩手伸進自己的腰里,窸窸窣窣地忙活,解開了她的棉布條褲腰帶,拿在手上,頷首示意富貴,“你過來!”
“你……你要做什么,大嫂?”富貴見狀,頓時緊張起來,連說話也語無倫次了。
“我讓你過來!”
“過來就過來,你……你解腰帶做什么?”
“做什么?你說我能做什么?我讓你過來!”
“大嫂別……別這樣,明天我們?nèi)ムl(xiāng)里辦……辦個結(jié)婚手續(xù),再……再那樣吧?”富貴結(jié)巴著,不肯往前挪動。
“啥子這樣那樣啊,你啰唆個啥?我要你現(xiàn)在就過來!”
“大嫂,有話好好說,我……我聽著呢!”富貴盯著大嫂,沒有挪動的意思。
“嘿嘿,看把你嚇的!”駝背大嫂把棉布條褲腰帶扔給富貴,說,“腰帶里逢著兩張存單,共六萬元錢,是我這兩年積攢的。”
“大嫂,存單怎么放這里呀?”富貴拿起棉布條腰帶,輕輕用手一捋,感覺到了有存單的地方,不解地看著大嫂問。
“大嫂沒能耐,貼身放更安心。”
“那你給我做什么?”
“影子對咱倆這么好,也沒啥回報的,你把錢取出來,給她吧?!?/p>
“六萬元,給影子?”
“是啊,給影子?!?/p>
“六萬元全給影子?”
“是啊,全給影子?!?/p>
“汪汪!汪汪汪!”這時,臥在洞口的大灰狗驚覺地嚎叫起來。
狗咬生人。誰來了?是有樣兒。
有樣兒這個時候來,是想他爹了?
是的,但主要是想爹的錢了!
有樣兒五月份以幫娘家妹子買房為借口,向爹要錢沒有得手,氣憤地跟爹傷了和氣,從此再沒見爹一面。眼看到了年底,他以為老爹在城里賣了一年雞蛋,手里一定有不少積蓄,這才想起來找老爹。
他在老橋口聽說幾個月前駝背女人出了車禍,爹陪著她在醫(yī)院養(yǎng)傷,就跑到醫(yī)院里找,有人告訴他駝背女人已病愈出院。他想:那女人出院走了,老爹一定回小村了。于是,就馬不停蹄趕來小村,恰巧在這里斷斷續(xù)續(xù)聽到老爹與駝背女人的對話,他們要把六萬元積蓄都給姐姐影子!
他聽后,氣不打一處來:好啊老爹,你簡直是昏了頭,影子不是你親生女兒,我是你的親兒子,六萬元沒我的份兒,你分明胳膊肘往外拐!不行,我一定要搶在前頭,討回六萬元,爭取屬于當兒子的權(quán)利!
看到來人是大兒子有樣兒,富貴連忙把棉布條腰帶還給駝背大嫂,示意她往腰里系好,這才喝住大灰狗,愛理不理地問道:“你來做什么?”
“我是你的兒子,六萬元該給我!”
“什么六萬元?哪來的六萬元?”富貴明知故問。
“剛才你們的話我聽見了,是你做生意的積蓄!”
“我做生意積蓄的錢憑什么給你?”
“你的錢憑什么給影子?她是你親閨女嗎?”
“我啥時候把錢給影子了?”
“少給我說沒用的,你就說這六萬元給不給我?”
“別說我沒錢,有錢也不給!”
“真不給?”
“就是不給!”
“不給你們就搬出去,這麥草垛可是我有樣兒的!”
“你村里的房子是我蓋的,明天我搬房子里??!”
“你住不成,那房子我賣給別人了!”
“虧你還是個副鄉(xiāng)長,撒泡尿照照你那個賴樣兒!”
“樣子好賴跟草垛沒關(guān)系,限你們明天搬出去,這草垛我要燒成灰,賣錢花!”有樣兒惡狠狠地說著,揚長而去。
“燒吧,把老爹燒死,你就有錢花了!”富貴起身指著有樣兒的背影,罵個不休。
父子倆的吵鬧聲驚動了距離這里最近的人家。
是誰?富貴的二兒子喇叭。
喇叭正一個人在家喝悶酒,盤算著如何去縣城管老爹要錢過春節(jié),余款償還媳婦娘家的債務(wù),開了春媳婦娘家翻蓋房子還就指望這筆錢呢!他忽然聽到大哥與人吵架,仔細聽,原來是為六萬元錢的事。于是,他來了勁兒,忙把剩下的半瓶酒咕嘟嘟都灌進肚子里,起身披衣來到麥草洞旁。
大灰狗照樣又驚覺地叫起來。
富貴伸頭一看,是二兒子喇叭,心里頓時咯噔一下:真是人走霉運鹽也生蛆,我這是中了哪門子邪了,前腳剛送走一條餓狗,后腳又跟著來了條惡狼!
“怎么了爹?回來也不給我說一聲,大哥呢?”
“走了?!?/p>
“你打算住這草洞里嗎?大哥的房子空著呢!”
“他房子賣了,草洞也住不成,天明我就搬走?!?/p>
“哦,有地方住就好!剛才你給大哥六萬元錢,是吧?”
“誰給他錢了?”
“那你給誰了?”
“給你影子姐了!”
“你行啊,六萬元全給影子了?”
“什么全給影子了?”富貴被喇叭的話繞得頭都大了,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在影子那里存著哪?!?/p>
“啊?你把錢存影子那里了?”
“你這么疼她,是你皮出的嗎?粘得到一塊嗎?”
“她就是我親閨女!咋的了?”
“不是不是,是你爹剛才氣糊涂了,他的錢給我用了。”駝背大嫂見富貴說錯了話,擔(dān)心被喇叭誤會,急忙接過話茬子解釋說。
聽見洞里有女人接話,喇叭彎腰朝洞里看了看,卻只看到黑洞看不到人,說道:“你是誰?出來說話!”
“我是……”話到嘴邊,駝背大嫂嗚咽了,心里想:我是誰呢?是過路的行人?不是!是富貴的女人?不是!是富貴的嫂子?也不是,富貴哪來的嫂子?富貴可是一直口口聲聲叫我大嫂??!是,我就是富貴的嫂子!
“她是你二姨。”駝背大嫂正要開口,沒想到富貴卻接上話茬兒了。
“二姨?稀罕,我怎么不知道還有個二姨?”
“現(xiàn)在不是知道了?她就是你二姨!”
“我倒要看看這個二姨是哪路神仙,憑什么花老爹六萬元錢!”說話間,喇叭對著洞門大聲喊,“哪里來的野女人?你給我出來!”
“她身體殘疾,行動不便,要看你明天看。”富貴說。
“哦,是老橋口那個賣時鮮的女人吧?我就知道你們倆早混到一塊了,咋作不死你們這老東西!”
“說什么沒大沒小的混賬話?我可是你爹!”喇叭的話使富貴大為惱火,想拿出“爹”的頭銜壓壓他。
“你該是誰爹是誰爹,我喇叭沒你這爹!明天就叫影子把六萬元給我送回來!”喇叭惡狠狠地說著,揚長而去。
夜深了,風(fēng)停了,天空彤云密布,仿佛進入了隆冬大雪即將來臨的前夜。
狗崽兒們不管這些,努力蜷縮著毛茸茸的身子,躺在狗媽媽的懷抱中香甜地熟睡著,麥草垛周圍回歸了原有的平靜。
富貴沒睡,他在想這兩個啃爹的賴種,一個比一個不是東西,一個比一個見錢眼開!千不該萬不該昨晚氣昏了頭,說錯了話,說不準這兩個賴種一串通,明天就會找影子的茬兒,真是對不起影子??!
駝背大嫂也沒睡,她坐在草鋪里頭,蜷曲著身子想心事:這可怎么辦?富貴的兩個孩子都這樣,沒有一個懂孝敬,沒有一個不想著老爹的錢,沒有一個肯憐憫我這孤苦伶仃的殘疾女人,他們無情無義,連一條狗都不如,明天可怎么辦啊?
“大嫂,你睡吧,別想太多了?!?/p>
“富貴,你也睡吧,明天我們再說?!?/p>
“我不困,我在想明天我們怎么辦。”
“我也不困,我也在想明天的事?!?/p>
“大嫂,天無絕人之路,我們還沒到山窮水盡的時候?!?/p>
“話是這么說,就要下大雪了,我們真的無路可走了?!?/p>
“大嫂,路就在腳下,怎么走富貴都陪著你?!?/p>
“好富貴,大嫂謝謝你!”
“大嫂,我有個想法,只怕委屈了你?!?/p>
“啥子想法?說來大嫂聽聽?!?/p>
“大嫂,我們……結(jié)婚吧!”
“結(jié)婚?你終于說出這話了!”
“你同意嗎,大嫂?”
……
“說話呀大嫂,你同意嗎?”
“大嫂不同意,大嫂不能連累你!”
“大嫂啊,有什么連累不連累的,富貴想好了,我要陪伴你走完今后的路!”
“你傻呀富貴,大嫂駝背,腿又傷殘,生意做不得了,生活需要照顧,生理上也不能滿足你,大嫂就是個累贅,你圖什么呀?”
“大嫂人品好,對富貴有恩德,富貴不是沒良心的人,跟你結(jié)婚,富貴不后悔!”
“真不后悔?”
富貴指天發(fā)誓:“不后悔!”
“好富貴,來,親大嫂一口!”
雪花無言,悄悄地飄灑在麥草垛上,垛頂白了,洞口白了,荒廢的草紙廠白了,整個天空與大地白茫茫交合在一起,像是在默默祝賀富貴與大嫂今夜的詩情蜜意……
第二天,紛紛揚揚的大雪繼續(xù)下著,起“床”后的富貴一掃昨天傍晚的晦氣,癡情地回味著后半夜的甜蜜。
昨夜的時光是滿滿的美好,足以令富貴一輩子也忘不了!可是,太短暫了,不知不覺天就亮了!
他匆匆洗漱完畢,扒開臨時“鍋灶”上的積雪,美美地熬了兩碗米粥,把剩下的包子全部加熱,拿了兩個,端一碗米粥遞給駝背大嫂,自己也喝了碗米粥,把沒吃的兩個包子,扔給盯著他搖尾巴的大灰狗,再湊到大嫂跟前來了個熱吻,這才整了整帽子,抻了抻衣擺,一頭鉆進漫天飛雪中,去了鄉(xiāng)里,把一遛深深的腳印拋在身后的雪地上。
今天去鄉(xiāng)里,富貴要辦兩件事:一是給女兒影子打電話,讓影子回來看看她出資救助的“二姨”;二是到民政所咨詢與大嫂結(jié)婚登記的事,還有,沒領(lǐng)證之前他們能不能同居。
富貴一向遵紀守法,辦事規(guī)規(guī)矩矩。雖然當了多年的干部,對同居算不算違法這事還真的弄不明白,所以一定要問問清楚。等領(lǐng)了證就辦一場婚宴,大凡小村的人都請著,好讓全村馬姓人見識見識他祁富貴的二次風(fēng)光!
人逢喜事,天長精神,富貴今天事事順心。接通影子的電話,影子開口就說最近回來看他,為春節(jié)過后她那里旅游高峰錯開時間;民政所的同志告訴他,孤寡老人只要情投意合,沒正式結(jié)婚之前社會上允許同居,結(jié)婚證可以補辦的。
等辦完了這兩件事,幾位老熟人熱情地拉著富貴的手,說是一年沒見,中午無論如何也要到餐館里喝幾杯,結(jié)果都被他一一謝絕了,獨個兒冒著風(fēng)雪,心急火燎地往小村趕,他知道回村后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去辦!
什么事那么當緊?解決住房的問題!
大兒子有樣兒要錢不成,惱火地說要燒麥草垛,這事可不是開玩笑,草垛燒了,草洞就沒了,他和大嫂住哪里?生意暫時不能做,不能再租房住城里;兩個兒子比著孬,小村有家沒房住,眼下漫天飛雪,天寒地凍,住哪里去?
富貴自然想好了對策:馬財主的兒子早年學(xué)了一手木工技術(shù),這幾年開了個棺材鋪,去他那里買兩口好棺材,往爹娘墳?zāi)骨耙环?,他和大嫂每人一口,遮風(fēng)擋雨避冰雪,再不怕天寒地凍,那是小村的“官坑”,沒有誰再找碴兒往外趕了。
大活人住到棺材里,就不怕別人當作茶余飯后的談資笑料?嘿嘿,不怕,棺材是自己買的,死人能住,活人為什么不能住?活人以后也會死的,沒啥子丟人現(xiàn)眼的,小村誰家房子里沒停過死人?說不準還一咒十年旺,神鬼不敢傍呢!想到這里,富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嘴里還不時哼幾句過時的小曲兒。
可是,等富貴急三火四地趕到了“家”,面前發(fā)生的事令他猝不及防,仿佛是五雷轟頂,他兩眼發(fā)黑,雙腿癱軟,瞬間暈倒在雪地上。
原來,駝背大嫂死了!
怎么死的?
事情是這樣子的:富貴去鄉(xiāng)里時,大灰狗也跟著他走了,沒有狗媽媽擋風(fēng)避寒的小狗崽兒們,又冷又餓,爬出草洞找狗媽,找食物;其中,兩只小狗崽兒爬到草紙廠軟化麥秸的水泥池子旁,隨著積雪的坍塌,狗崽兒掉進了黑乎乎的污水里,發(fā)出“唧唧唧”的求救聲。
駝背大嫂聽見小狗崽兒痛苦的叫聲,吃力地拄著雙拐走出草洞,循著聲音來到水泥池旁,看到兩只小狗崽“唧唧”著在水里打轉(zhuǎn)轉(zhuǎn),急忙把一根拐杖伸向水里,可是無論怎么也夠不到小狗崽兒。
她趴在雪地上,使勁伸長胳膊,努力向前探出高高弓起的駝背,一心一意想救小狗崽兒出水,沒想到一股大風(fēng)雪刮來,使她的身體失去平衡,翻落在污水中,與兩只小狗崽兒一起,溺水而亡。
發(fā)現(xiàn)駝背大嫂的是鄰村一位賣豆腐的熱心人。他每天都要從這里的小路經(jīng)過,當他發(fā)現(xiàn)大灰狗看著水泥池汪汪亂叫時,走近前看到池子里有衣物漂浮,不祥的感覺使他本能地呼喊:“快來人啊,有人落水了!”
富貴回來時,風(fēng)停了,雪止了,荒涼的“官坑”很凄慘。
村里人已經(jīng)把駝背大嫂救出污水池,放在草洞里;大灰狗兩眼含淚,默默地守護著草鋪上的駝背大嫂,兩只活著的小狗崽兒,分別橫臥在它跟前。
沒有散盡的村人正在聽喇叭述說昨晚的事情,看到富貴暈倒,慌忙施救;喇叭則鉆出人群掏出手機,給大姐影子、大哥有樣兒分別打電話,要他們趕快回村處理后事。
村人們圍著富貴,輩分低的呼叫老主任,輩分高的呼叫祁富貴;馬財主的兒子馬木匠也在場,他急忙蹲下身去,或是按摩前胸,或是掐捏人中,好不容易救得富貴“哼哼”兩聲,慢慢睜開他那極度疲憊的雙眼。
富貴看看忙亂無措的村人,看看閉目安臥的大嫂,好久才開口說話:“是我走得太匆忙,我對不起大嫂!”
“老主任不要著急,你給大家說說,這個駝背女人是誰呀?”馬財主的兒子問富貴。
“實話給大家說了吧,”富貴呆滯地看著鄉(xiāng)親們,指了指駝背大嫂,認認真真地說,“不怕你們笑話,她是我的女人,喇叭的‘二姨!”
“既然這樣,我們該怎么處理她的后事呢?”馬木匠繼續(xù)問道。
“你那里還有現(xiàn)成的棺材吧?我要兩口,如數(shù)付錢。”看著大家疑惑的目光,富貴繼續(xù)說,“一口安放駝背大嫂,一口我自己留用,求你們把棺材送到我爹娘的墳?zāi)骨??!?/p>
下午,按照富貴的囑咐,馬木匠把兩口棺材送到“官坑”的指定位置;在村里人的幫助下,富貴給駝背大嫂穿好了壽衣,掘好了墓坑,靜靜地等待女兒影子和大兒子有樣兒回村后安葬。
第二天上午,大兒子有樣兒回村了。他沒有看一眼駝背大嫂,也沒有看一眼老爹富貴,更不問是誰在草洞里守靈,徑直跑到二弟喇叭家中,劈頭蓋臉地質(zhì)問老爹那六萬元錢的去向。
喇叭正窩著一肚子無名欲火沒地方泄:你有樣兒從老爹那里拿沒拿走六萬元錢,我不知道;大姐影子那里有沒有老爹六萬元錢,我也不知道;老爹和“二姨”住了一夜的破草洞,大伙救人時我給翻了個底兒朝天,根本沒見著六萬元的影兒,就差沒對老爹搜身了,六萬元究竟哪里去了?我這個繼承人當然要知道,當然要得到!
“我也想著那六萬元呢,是不是昨晚你獨個兒吞了?”喇叭反過來質(zhì)問有樣兒。
“小喇叭,你必須老實給我交代,昨晚我走后是你把六萬元拿走了,還是今天救人時,你趁忙亂得了手?有大哥在,你想獨吞六萬元,沒門兒!”
“放你的賴狗屁!六萬元你要是沒拿走,就一定在影子那里!”
“這話怎么講?”
“老爹昨晚說,是他存給影子了,我已經(jīng)打過電話,就等影子回來問她呢!”
“老頭子好陰毒,六萬元不給兒子花,全給了一個不是骨血的閨女,氣死我吧!得空我就把草垛燒了,讓他住雪地里去!”
下午,影子沒回村。
第三天,影子依然沒回村。
就在這天晚上,大兒子有樣兒終于忍不住,放火燒光了麥草垛,出了一口邪氣。
俗話說“入土為安”,冰天雪地的,安葬駝背大嫂的事不能再往后拖了。經(jīng)鄉(xiāng)親們跟富貴反復(fù)商量,富貴才同意給駝背大嫂下葬。
這天,全村的人都來了。他們從富貴那里了解了駝背大嫂的前前后后,都懷著沉重的心情為她送行:一個可憐的殘疾人,一個流浪的老女人,不僅對孤寡的富貴有愛心,對幫她的影子有愛心,對流浪的狗狗有愛心,還對溺水的狗崽兒有愛心,人們多么希望全天下的人,都有一顆像她那樣的愛心!
這一天,富貴老淚不止,哭得撕心裂肺。他為駝背大嫂守靈,已經(jīng)三天三夜沒打盹、水米沒搭唇了,此時的他已氣得身抖,哭得腦漲,餓得頭昏了。
六
安葬了駝背大嫂的當天夜里,富貴已是“生死兩茫茫,無處話凄涼”,只好用心中所有的哀傷裹著無盡的遺憾,躺在大嫂墳?zāi)古缘墓撞睦?,和衣而眠。熟睡中卻美美地做了一個夢,夢中的他正帶著那條大灰狗,奔向奈何橋,戀戀不舍地追趕著大嫂。
大灰狗與兩個小狗崽兒一直守候在富貴休息的棺材旁。
天亮后,兒子喇叭來了,他想再跟老爹好好談?wù)?,索回那六萬元錢,至少弄清錢的下落,無論如何不能讓大姐影子、大哥有樣兒私吞了。
可是,晚了,喇叭發(fā)現(xiàn)棺材里的老爹已經(jīng)咽氣了!
昏老頭子,真是死有余辜,看你把那六萬元帶到土里怎么花?
不知道是誰編了一段順口溜,早在村里傳唱開了:
“稀奇稀奇真稀奇,
富貴娶了喇叭二姨;
快樂日子還沒過,
二人雙雙命歸西;
兩個兒子都瞪眼,
六萬元錢去了哪里?
女兒影子不回來,
誰能解開這個謎?”
嘿嘿,影子回來就能解開“這個謎”嗎?
這不,喇叭剛剛收拾好老爹的棺木,大姐影子就坐著大哥有樣兒的車回來了!
剛剛下了車的影子,悲傷得眼淚像七八根竹竿挄大棗一樣,啪啪啪地往下掉。
難怪影子傷心痛哭,老爹著急打電話要她回來看“二姨”,二弟著急打電話要她回來送錢。她馬上請假,先乘飛機,再趕客車,又坐大哥的轎車回來,一刻都沒有耽擱,卻還是沒趕上!
“二姨”走了,老爹走了,近在咫尺的親人不能相見,能相見的又都在算計著跟她要錢,她莫名其妙,滿腹疑竇,不相信老爹竟然會這樣離她而去!
影子傷心至極。她哭啊,哭得死去活來,哭得肝腸寸斷,哭得天昏地暗。
大灰狗看著影子傷心地哭,竟揮動兩只前爪,發(fā)瘋似的拍打著富貴的棺木。
影子見狀,一把抓起二弟喇叭的鐵锨,發(fā)瘋似的撬起棺木的蓋板。
二弟喇叭問道:“大姐,你這是干什么呀?”
“我要撬開棺木,看一眼爹爹!”
“瘋子,你簡直就是瘋子,死人有什么好看的?”大弟弟有樣兒生氣地說。
“你也沒看爹一眼,你還不如這條狗!”影子狠狠地?了有樣兒一句。
棺木撬開了,奇跡出現(xiàn)了:富貴竟然活過來了,他正閉著雙眼活生生地坐在棺材里!
喇叭驚詫,慌忙后退!
有樣兒驚詫,慌忙后退!
大灰狗飛身一躍,跳到棺材里,伸出舌頭舔富貴的臉。
影子喜出望外,忙撲上前去,摟著老爹喊道:“爹,爹呀,你睜開眼看看,女兒影子回來了啊!”
富貴睜開了眼,看著眼前的一切,有氣無力地笑了,輕輕地說:“影子,好閨女,爹爹想你!”
“爹呀,別嚇我們,剛才你是怎么了?”影子問。
“爹做了一個夢,夢中跟你‘二姨團聚呢,呵呵!”
半信半疑的有樣兒走過來,渾身發(fā)抖的喇叭也走過來,二人異口同聲地問:“老爹,你沒有死?”
“死?就你們倆賴種想著我死,我死了誰給你‘二姨送冥錢花?”富貴看了看有樣兒和喇叭,撫摸著大灰狗的頭說,“是不是呀大灰?”
“想不到老頭子跟兒子還玩這一套!”喇叭唇角努力上翹,聳了聳鼻梁,輕蔑地轉(zhuǎn)向影子說,“大姐,現(xiàn)在你回來了,快把爹存你的六萬元錢拿出來吧!”
“對,拿出來大家分了,不能一個人獨吞!”有樣兒忙上前附和著說。
影子一頭霧水,茫然問道:“爹呀,哪里來的六萬元錢?你啥時存我那里的?”
富貴辛酸不止,老淚縱橫,扯心揪肺地搖了搖頭,痛苦地說:“閨女呀,我要不說存你那六萬元錢,咱父女倆就見不上這一面了??!”
接著,富貴從影子給他三百元錢賣雞蛋說起,把幾年來前前后后的經(jīng)歷,原原本本地哭訴了一遍,倆兒子聽后,分別你東我西,甩手走人,把贍養(yǎng)老爹的義務(wù)扔到了爪哇國。
“爹,那六萬元錢現(xiàn)在哪里呀?”影子問。
“那是兩張存單,就縫在你‘二姨的棉布腰帶里,穿衣入殮時,是我親手給她系到了褲腰上。”
“哦,原來是這樣?!?/p>
“閨女,那是你‘二姨辛苦掙的錢,就讓她帶走吧!”
“嗯,爹爹真好!”
影子由衷地敬佩面前這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爹,在生活最困難時,他努力養(yǎng)大了兒女,養(yǎng)活了全家;在年老體衰需要照顧時,他自己倔強地默默擔(dān)當;在邂逅真愛遭人誤會時,他不推諉不報怨,承受屈辱;在“二姨”落難無家可歸時,他挺身而出,奉獻愛心。這樣憨厚善良的老人,誰來照顧他的晚年?誰能照顧他的晚年啊?!
“爹爹,你就隨我去云南吧?!庇白訙I眼模糊,緊緊拉著爹的手說。
“那不是連累你嗎?”
“你就是我親爹,閨女贍養(yǎng)爹,還不應(yīng)該嗎?”
“影子呀,我放不下你娘和你‘二姨啊!”
“爹,咱們?;貋斫o我娘和‘二姨送冥錢,好嗎?”影子說著,竟撲通一聲跪下來,哭了,“閨女求你了,爹!”
“好!好啊,影子,爹答應(yīng)你!”富貴彎腰把影子扶起來,臉上立馬多云轉(zhuǎn)晴天,樂得眉開眼笑,激動地說,“你是爹的親閨女,親閨女!”
大灰狗搖晃著尾巴,舔舐著富貴的手,嘴里發(fā)出嗚嗚聲。
“怎么了大灰,你也帶上小狗崽,跟我們一起去云南吧?!庇白域v出手,撫摸著大灰狗。
大灰狗跳出了棺材,后腿站立在土堆上,前腿搭在最高處,昂頭朝天汪汪地鳴叫。
空曠的雪野上激起了嗡嗡的回聲,一片浮云散去的南天,太陽露出微微憨笑的面容。
(責(zé)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