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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舊畫

      2020-09-26 10:44黃小初
      花城 2020年5期
      關鍵詞:佳佳大師

      黃小初

      1

      離家不到一百米的巷子里有一家叫“天天來”的家常小館子,是馮恕和歡子經常光顧的準食堂,把第二天要送展的畫全部整理完畢,饑腸轆轆的馮恕和歡子就下意識地直奔“天天來”而去。

      已經晚上九點多了,館子里客人寥寥,看到馮恕、歡子進店,百無聊賴的服務員們以略顯夸張的熱情圍了上來。她們居然沒有一眼就認出店里的熟客,這讓馮恕很是慍怒,但是面對這些女孩童叟無欺的職業(yè)微笑,馮恕很快便覺得自己的不快并不那么理直氣壯了。

      馮恕對這兒的菜單了如指掌,一落座就連報了五六個菜名,一個胖胖的女服務員忙不迭地把馮恕點的菜輸進了手里的電子點菜器。

      菜明顯點多了,歡子有點不解地看了看那個泛出了不少油光的點菜器,似乎想拽住那些馮恕嘴里一口氣蹦出來的菜名再好好琢磨琢磨,但是服務員沒給她這個機會,負責點菜的胖姑娘眼睛一直盯著馮恕,確定馮恕點完菜,就收起點菜器搖曳著身子走了,另一個瘦高個女孩送上了塑料薄膜蒙著的一次性碗筷。

      馮恕看出了歡子的不解,抹了一把臉:“累癱了,多點幾個菜,犒勞一下自己?!?/p>

      歡子撕開塑料薄膜,取出一次性碗筷,用餐巾紙抹了抹:“要不要來點啤酒解解乏?”

      “點了?!瘪T恕把身子重重靠到了椅背上,順勢吐了一口氣?!罢磉@些舊畫真不是人干的事,以后打死我也不干了。”

      瘦高個服務員用托盤送來了兩瓶百威啤酒,冰的,瓶身上還帶著水汽。馮恕讓服務員先打開一瓶,倒進了歡子剛剛用餐巾紙擦過的玻璃杯。歡子用手觸了一下酒瓶:“怎么又喝冰的?前兩天胃不舒服又忘了?”

      “沒事,不算很涼。啤酒不喝冰的,那還不如不喝?!瘪T恕呷了一口啤酒,又倒了半杯遞給歡子,“你也嘗嘗,爽!”

      歡子抿了一口,就把半杯酒倒進了馮恕酒杯:“太涼,吃不消。你也少喝點,一瓶夠了,那瓶沒開的就不要開了?!睔g子一轉臉招來了瘦高個女孩:“啤酒一瓶夠了,另外一瓶退掉!”

      馮恕伸手擋住了酒瓶:“忙了好幾天,今天總算收尾了,慶祝一下,兩瓶啤酒不多,我再點一瓶常溫的,你也喝點!”

      歡子拿過那瓶沒開蓋的酒瓶在手上焐了焐:“那也不用再點,我就喝這個,等菜上來就不會這么涼了?!?/p>

      菜比想象得上得快,不一會兒,酸菜魚、燒雞公、爆炒腰花等馮恕百吃不厭的土菜就紛紛上桌了。酒還沒來得及暖和起來,歡子倒了一點在自己杯子里,雙手輪流在杯子上摩挲起來。

      “你先吃點菜,等這些辣的入口,你就會覺得冰啤是世界上最好的東西了!”邊說,馮恕邊把一大塊酸菜魚連帶著酸菜葉子送進了嘴里。

      歡子苦笑了一下,用一塊熱辣辣的腰花送了半口啤酒下肚:“你點來點去總是這些菜,就不能換點花樣?”

      “這叫什么?這就叫忠貞不渝!從點菜這樣的細節(jié)就可以看出來,你老公不是個見異思遷的人!”說完,馮恕自己先笑了,又抹了一把臉,把剛要在臉上綻開的一絲忐忑抹掉了。

      “臉皮真厚!”歡子白了馮恕一眼。

      初秋時分,雖說已有點涼意,但辣菜搭冰啤仍然是絕配,幾口硬菜下肚,歡子喝酒的頻率明顯提高了。馮恕不失時機地跟歡子碰了一下杯:“先預祝一下!”

      歡子當然知道馮恕說的是半個月后就將開幕的畫展,她的杯子重重地跟馮恕的杯子撞了一下,但卻什么都沒有說。

      馮恕覺得歡子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上上下下掃了幾個來回,按照慣例,在這之后就會有一些逸出原先談話軌道的奇談怪論出現了,但這次歡子的嘴似乎被冰啤酒凍麻了,沒有等到只言片語。

      “有什么想跟我說的?”等了一會兒,馮恕胸腔里的小蟲子越爬越多,癢得終于忍不住了。

      歡子撲哧一笑:“你怎么知道我有話要說?”

      “這還用說?你雖然沒開口,眼睛已經說了兩三遍了,我都感覺渾身上下快被你的眼神刮疼了?!?/p>

      “哈哈哈!確實有話要跟你說,為什么一直沒說呢,因為我在猶豫,究竟是現在跟你說還是等到畫展開幕式上給你一個驚喜!”歡子被自己的笑聲嚇了一跳,趕緊捂住了嘴。

      “驚喜?什么驚喜?想說什么你現在就說,反正沒說過,現在說出來不一樣有驚喜嗎?”憑經驗,馮恕知道幺蛾子在振翅欲飛了。

      “那我就說了!”歡子用餐巾紙抹了一下嘴,又干咳了兩聲,看樣子像是在為即將登場的“驚喜”鳴鑼開道。馮恕知道,她的“驚喜”歷來是形式大于內容的。

      “我準備……嗯,我決定,畫展結束后,將參展的所有作品都捐贈掉!”歡子調整了一下坐姿,以手托腮,護送著“驚喜”一個字一個字地從腮幫子里蹦出來。

      “你說什么?捐贈掉?捐贈給誰?”馮恕一驚,擱下手中的筷子和啤酒杯,手指在瞬間彎曲成了拳頭。

      “捐給政府啊。我覺得,公家的保存條件比家里好多了。公公那些畫,與其放在家里整天擔驚受怕,還不如藏在美術館里,既能好好保存流傳下去,又能讓更多的普通百姓欣賞到,比鎖在柜子里有意思多了。”

      歡子伸手碰了碰馮恕的拳頭,但是馮恕的拳頭并沒有像她預料的那樣隨之松開,她掰開了馮恕的右手大拇指,把自己的拇指伸進了馮恕的拳心:“你放心好啦,我咨詢過懂行的人了,政府不會讓我們白捐的,一定會給我們頒發(fā)一筆獎金,這筆錢足夠我們過日子了?!?/p>

      馮恕松開拳頭,避開了歡子的拇指,“傻婆娘”三個字幾乎要脫口而出了,當然,最后關頭他還是借助一塊老豆腐把這三個字憋了回去?!斑@么大的事,你怎么事先也不跟我商量一下?我告訴你,這次參展的展品,都是你外公的精品,捐出去容易,想要再拿回來就沒那么容易了!”豆腐滾燙,咽下去時食道被烙了一下。

      “既然捐了,怎么還去考慮拿回來呢?事先沒跟你商量,是因為你一直說這些畫是外公留給我的,怎么處置完全聽我的。再說,我這會兒不是跟你說了嘛!”歡子把手掌壓在馮恕的手掌上,她感覺到了馮恕手掌皮膚的跳動。

      馮恕還是把手從歡子手掌下抽出來,把一杯啤酒送下了肚:“那我要是反對呢?”

      “你沒有理由反對。第一,畫是我外公留給我的,是婚前財產,我有支配權;第二,我只是捐了外公留給我的一部分作品,并不是全部,而且外公專門為我媽和我畫的畫一張都沒有捐;第三,這些畫確實值很多錢,但是政府也會給家屬一定的獎金,這些獎金雖然比不上市價,但是足夠保障我們過得比一般人寬裕了。我們都是有工作的人,并不靠公公的遺產生活?!?/p>

      馮恕用手捏了一下啤酒杯,這才意識到這會兒手中的杯子是玻璃的,而并非經常碰到的一次性塑料杯。其實,歡子說到后來,他已經看不到她的臉了,只看到她的一口白牙在嘴唇間若隱若現,在白牙間蹦出的每一個字符,都掉進了馮恕手中的啤酒杯,在冰冷的啤酒里炸出了一個個漣漪。

      2

      國畫大師張肖今在睡夢中安詳離世是五年前的事了,當時大師已經95歲高齡。大師一生,一直是秀城文化界、美術界的風云人物,屬于那種很少見的在故鄉(xiāng)出道、成名并一輩子固守故鄉(xiāng)然而產生了全國性影響的名家。大師一輩子自許“非池中物”,可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一輩子沒有離開過秀城,滿足于在秀城的一畝三分地上興風作浪,算是在秀城的每個角角落落都留下了自己的屣影齒痕。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秀城的達官貴人就都以家里和辦公室里掛一張大師的枯墨山水或重彩仕女為榮了。大師米壽那一天宣布封筆,畫價隨之節(jié)節(jié)升高,到大師離世時,他的水墨每平尺已經過萬,重彩仕女畫(尤其是早期的也就是三十來歲時畫的)每平尺能賣到一萬五之上,大師的書法也水漲船高,三平尺的行書也能賣到近萬了。

      令秀城人自豪的是,張肖今大師的知名度和影響力在他健在時就已溢出了秀城一隅,北京人美和上海朵云軒都曾出版過大師的畫冊。在境內外各大藝術品拍賣會上,大師的作品也是常客,而且經常會拍出令秀城人咋舌的天價來。所以,說張肖今大師是秀城的標桿性文化名人應該是恰如其分的。秀城是個出文化名人的地方,但是絕大部分名人都是在離開秀城后才聲名鵲起的,像肖今大師這樣固守故土,在秀城這樣一個連機場都沒有的小地方鬧騰出大動靜的,實在是鳳毛麟角,所以大師在秀城備受尊崇,活著的時候就成了傳說。

      但是大師一生過得并不平靜和順暢,可以說是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年輕時,大師受新思想熏陶,以反傳統、反綱常為樂事,一腔熱血到處亂灑,拆孔廟、罵軍閥、逛窯子,什么都干,基本路數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尤其離譜的是,畫山水出身的大師為趕時髦,居然在三十歲的時候改畫人物,而且雇大成紡織廠的幾個女工給他當起了業(yè)余模特,被當時的秀城警方以有傷風化的罪名抓進警局關了三天,后來還是上海的一幫秀城籍文化聞人集體在《申報》上為他鳴冤,才在具結悔過之后出了獄。但進入中年以后,大師突然脫胎換骨,成了一個對別人的臉色異常敏感的小公務員式人物,過了一段看上去很不藝術的日子。熬到八十歲左右,大師又被釀成了全秀城最受尊崇的偶像級宗師,放個屁都帶酒香了。而大師的婚姻,也順著大師的人生軌跡,走出了一條完美的光頭光腳大陽線。

      大師此生有過三段婚姻,第一段是家里給他找的童養(yǎng)媳,女孩十一歲就進了張家門,大師始終視其如妹妹,只有親情,沒有愛情,在女孩十七歲那年,大師不顧父母和女孩本人反對,登報與女孩解除了婚姻關系,并自己掏錢資助女孩去上海讀了美術學校,那個深感被羞辱的女孩自此再也沒有踏上秀城的土地,后來聽說成了一個小有名氣的旅法畫家。

      大師的第二任妻子是秀城當年有名的交際花范素素。兩人如膠似漆了一年多,一年多里,大師以素素為模特畫了不少素描,有些甚至都是用朱砂直接涂抹的,兩個人的濃情蜜意直接被拖拽進了那些光怪陸離的線條里。這一批素描在一些討論大師藝術成就的論文中經常被論及,但是目睹過真容的人并不多,因為在范素素跟一個來秀城跑碼頭的京劇小生私奔去了上海后,大師就把這些素描鎖進了床頭柜,從此不再輕易示人。“范素素”這三個字,也隨著這些素描被床頭柜上的銅鎖一把鎖進了記憶的無人區(qū)。

      大師第三次結婚,已經是1949年以后了,隨著新的人民政權的建立,秀城社會風氣大變,一貫喜歡和別人對著干的大師也不得不有所收斂。他一把火燒掉了家里的長袍馬褂、夾克西裝,一家伙給自己定制了十套一模一樣的藏青色卡其布人民裝,每隔一個禮拜就換一件,但給外人的感覺,他一年到頭從不換行頭,就盯著一套衣服穿。這讓大師慢慢博得了周邊人民群眾的贊譽,大伙都說大師能做到這么樸素不容易,這說明新社會成功地讓這個曾經的浪子脫胎換骨了。為了讓人民群眾更加滿意,大師再接再厲,在將近四十歲時娶了秀城大成紡織廠的女工顧順弟,在秀城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轟動。

      顧順弟十三歲就進大成廠當童工,嫁給大師時已過了二十三歲,她沒上過學,新中國成立后上了政府辦的掃盲班,所以識得幾個字——但其實識不識字并不重要,關鍵是識大體,顧順弟就是一個識大體的人。她比肖今大師小十多歲,長得面白身長、姿色中上,跟大師結婚時還是個黃花閨女,在廠里的那些接受了平等理念的小姐妹們看來張肖今跟她并不般配,但因為這門親事是廠里領導介紹和安排的,所以她嫁得心甘情愿,自始至終態(tài)度都很積極,甚至比大師本人更積極。

      更令大師喜出望外的是,成家以后,順弟身上那種勞動人民吃苦耐勞的本色就閃亮登場了。她把毫無生活常識的大師照顧得無微不至,十套人民裝一年之后就都被洗得脫了色。人說曾經滄海難為水,但大師就不,見慣大風大浪的大師對順弟這一汪清水非常滿意,經常在人前人后夸自己的年輕妻子,順便感嘆和檢討一下自己年輕時浪擲歲月的荒唐。

      因為日子過得平靜而又舒心,大師在新婚后的那段日子里畫了不少紅色題材的山水和人物畫,從沒去過延安的他居然把延安窯洞畫得比照片還要精細逼真,這些畫從根本上扭轉了人民政府對大師的看法,1958年秀城成立秀城書畫院,張肖今就成了書畫院的首任院長。

      都說文化不高的順弟有幫夫運,大師也從不否認,人前人后都說順弟的好,唯有一樣美中不足,就是結婚八九年后,順弟都沒有生養(yǎng)。有好事者說是因為大師年輕時荒唐,在窯子里落下了病根。這些話傳到大師耳朵里,大師也不否認,通常一笑了之。但大師顯然還是希望有人傳宗接代的,所以據跟大師親近的人透露,大師也曾跟朋友商討過領養(yǎng)孩子的各種方案和細節(jié),但最終不了了之,據說是因為順弟不同意。順弟的道理說起來很簡單也很正當,就是作為女人她還年輕,后面還有無數的懷孕機會,不能這么早就向命運低頭。大師對順弟的執(zhí)拗其實是受用的,不痛不癢地拿自己和順弟之間的年齡差開過幾句玩笑后也就慢慢打消了領養(yǎng)的念頭。

      也是皇天不負苦心人,就在大師五十周歲那年的初春,順弟居然懷上了。十月懷胎之后,在1965年的年底,他們的女兒張紅纓來到了人世。

      那會兒三年自然災害已經過去,“文化大革命”還沒有駕到,是六十年代少有的好年月。大師不時有稿費進賬,順弟又是國營大廠的資深工人,拿相當于六級工的工資,所以紅纓得到了比一般人家孩子好得多的照料,生下來兩個月就被養(yǎng)得白白胖胖,水靈靈的像個好人家的孩子了。大師就是大師,跟大多數俗男人不一樣,他一點都不重男輕女——事實上,對這個得來不易的女兒,他喜歡得沒深沒淺,幾乎都有點輕佻了,從來不做家務的他居然學著給女兒洗起了尿布??雌饋恚绕甬斠粋€好丈夫,大師顯然更有能力當一個好父親。

      紅纓長到兩歲的時候還不會說話,然后,一些不好的苗頭開始出現了,比如,過于安靜,比如,反應遲鈍,比如,身體平衡能力特別弱。再長大一點的時候,大師和順弟不能不痛苦地承認,他們這個得來不易的寶貝女兒,確乎是與眾不同的。紅纓直到五歲才開始學會喊人,對爸爸媽媽的疼愛也慢慢有了反應。其實,問題也不像大師想象的那么嚴重,說不上是弱智,更說不上是癡呆,也就是反應慢了點,但反應慢一點有反應慢一點的好啊,按照大師的說法,女兒單純哇,至少不世俗,不隨大流,這一點隨爸。

      紅纓長到八歲才上了小學,當然不能指望她的學習成績會好,但是因為做事專注、肯花死力氣,加上歷任班主任看在大師的面子上總是以各種方式對紅纓網開一面,紅纓的成績倒還是能一直保持全班中等偏下一點點的水準,當然上大學就不要指望了。女兒高中畢業(yè)的時候,大師已經是秀城藝術圈里舉足輕重的人物,所以給女兒在小城找個體面的工作還是不成問題的,一眾親朋好友研究來研究去,最后敲定了秀城文物商店,都說這里工作輕松收入不低,而且有頭有臉,特別適合紅纓這樣老實正派的孩子。大師找到當時秀城文化局的主要負責人,送了兩張自己畫的小扇面,紅纓的工作問題便波瀾不驚地搞定了。

      紅纓長得白白胖胖,平時不多言語,見到人就笑,身上看不到一丁點的“嬌”“驕”二氣。剛進店的時候,同事們都很喜歡她,領導甚至還有點器重她,但是時間一長,就發(fā)現她實在不適合干跟金錢打交道的活計,主要的問題是她在柜面上經常算錯賬,讓顧客白白撿了便宜。幸虧她經手的都不是什么大物件,給店里造成的損失有限。后來,經過跟大師商量,店里給她專門設了內勤的崗位,也就是在樓上的貴賓接待室給客人倒倒茶抹抹桌子。這些客人大都認識大師,當然也就不會去輕慢或為難大師的女兒。如此,紅纓有了一份令人羨慕也讓自己深感自豪的工作。為了支持女兒的工作,大師以極低的價格給了文物商店好多張畫,并且經常在文化局領導面前夸贊文物商店經營管理有方,所以店里也投桃報李,為紅纓營造了一個極其寬松舒適的工作環(huán)境。

      也正是因為這份工作,紅纓認識了她生命中的冤家季慶龍。

      季慶龍當時的正規(guī)身份還是秀城機床廠的一名倉庫保管員,但是在秀城的收藏圈里,年紀不大的他早就混出了道,三十郎當歲的年紀,已經是秀城收藏圈子里數得著的實力人物。舉凡字畫、瓷器、玉器、竹刻,他無一不玩,無一不精。圈內人都說,季慶龍(圈內人都稱其為“季孫子”,意指其出生不正,是靠裝孫子混出道的)能混到今天這個地步,得力于九個字:腦子靈,腿腳勤,臉皮厚。他十七八歲時就跟著一幫走村串戶鏟地皮的人混,先是覺得好玩,后來看出了門道,按他自己的說法,就是在那些陳年破爛里聞到了銀子的味道。他是六八屆的初中生,沒讀過多少書,但是智商情商都遠在普通人之上,跟在幾個圈內大佬后面當了幾年小弟,很快學會了大佬們坑蒙拐騙那一套,在干過幾樁讓眼皮子淺的秀城人大驚失色的大買賣后,他一躍成為秀城收藏圈或者說文玩界新生代的頭面人物,到哪個場子都有人主動讓座了。

      也正因為如此,他也成了那個年代秀城文物商店的常客。只要人在秀城,他幾乎每個下午都會去文物商店的貴賓接待室坐一坐,跟圈子里那些牛鬼蛇神、倒爺掮客們海闊天空聊上一陣。話題嘛,從傅抱石到顧景舟,從徐邦達到謝稚柳,反正在他們舌尖上滾來滾去的都是公認的大師,這些風云人物狗皮倒灶的瑣事囧事在他們的口水浸泡下硬是變成了傳奇。

      季孫子能說會道,記憶力極好,這在圈子里是一致公認的。一般在秀城人聚會的場所,他是當仁不讓的主角。幾次一來,涉世不深的張紅纓就被他的高談闊論吸引住了,只要季孫子一天不到文物商店報到,紅纓就像丟了魂似的提不起精神來,對其他貴賓也是愛理不理,而只要季孫子一出現,紅纓立馬像打了雞血一樣在店堂里左沖右突,搓著手恨不得給每個貴賓都泡上兩杯茶。

      季孫子是個百伶百俐的主,紅纓的那點小心思他盡收眼底,他的大心思也開始活泛起來了。其時他因為在外面拈花惹草,剛剛跟結發(fā)妻子離了婚,據說為藏匿財產跟前妻斗智斗勇、你來我往搞了好幾個回合,最后保住了幾乎所有值錢的藏品,好在兩個人沒生孩子,財產之外沒有別的枝節(jié)橫生出來。

      紅纓雖說長相一般,反應也比常人要慢半拍,但是她畢竟是肖今大師唯一的女公子,而且還是個開門見山的黃花閨女,性子又好,這樣的女孩能看上季孫子,當然再一次讓江湖上對季孫子的道行刮目相看,也讓季孫子對自己的道行刮目相看。在周遭那幫狐朋狗友的慫恿和攛掇下,他對紅纓的主動示好不再視而不見,而是真真假假、進進退退地對紅纓開啟了勾搭模式。

      消息很快傳到了大師夫婦耳朵里,順弟聽說一個離過婚、比紅纓大了十多歲的男人在追求紅纓,嚇得差點一頭栽倒。雖說肖今大師也離過婚,也比她大了十多歲,但順弟就是固執(zhí)地認為自己和女兒的情況不一樣,大師和季慶龍的情況也不一樣,女兒冰清玉潔,得配個冰清玉潔的小伙子給她,這才公平。相比之下,肖今大師對女兒婚戀的態(tài)度倒是瀟灑多了,畢竟是個我行我素慣了的人,世俗之見大師是不放在眼里的,對妻子的大驚失色大師也不以為然,關鍵是摸清女兒到底有多喜歡對方,對方會不會對女兒好。

      不了解不知道,一了解大師也嚇了一跳,從小到大沒有跟男生交往過的紅纓,居然已經瞞著父母在上班時間跟著季孫子去看了一場電影。到這個地步,作為長輩再裝聾作啞、不聞不問就說不過去了。一貫對女兒百依百順、不提任何要求的大師硬著頭皮跟紅纓談了一次,這一談還真談出了效果,父親語重心長,女兒敞開心扉,紅纓跟老爸說她就是喜歡小季,因為小季這個人好玩,說的笑話每天都不重樣。

      大師知道寶貝女兒是個認死理的人,她認為小季好玩,別人如果非說不好玩,那話就說不下去了,所以他對女兒夸贊小季的所有言辭一律應之以頻頻點頭,只是婉轉地提醒女兒好玩的人可以做朋友,但不一定適合當愛人。誰知一貫溫順的紅纓當即就對老爸的提醒提出了反駁:那不好玩的人就適合當愛人了?——聽起來邏輯上也沒啥毛病,大師一時語塞,覺得給女兒一下子戳到心窩子上了,因為大師這輩子一直覺得自己就是個好玩的人,女兒喜歡好玩的人而非有權有錢有勢者當然完美地繼承了自己的基因,做老爸的理應自豪和欣慰,結果父女促膝談心以當爹的完敗告終。大師不但不再阻擋紅纓跟季孫子來往,反而轉過身子給腦瓜子仍然沒有開竅的順弟做起了工作。大師的話對紅纓不起作用,對順弟還是有足夠權威的,賢妻良母顧順弟很快放棄了抵抗,以一句毫無原則的“女兒覺得好就好”給自己內心所有的不滿和疑慮鋪設了逃生通道。

      接下來,就是直面季孫子,了解季孫子對紅纓到底是什么想法和態(tài)度了。這個不難,大師在秀城藝術圈、收藏圈都是眾星捧的月,找一兩個可靠的人帶話并非難事。一個秀城收藏協會的秘書長,一個也玩收藏的市公安局副局長,都是跟大師和季孫子雙方有頻繁接觸的場面上人物,兩人分頭給季孫子帶了話,要求孫子給大師一個回話,別這樣不明不白地玩弄紅纓姑娘的感情。季孫子倒也是爽快人,回話很快來了。舌頭給糖漬過的主,說的話就是中聽,意思是紅纓這么家世清白、單純善良的姑娘能看上他,是他的福分,他愿意一輩子保護紅纓、照顧紅纓,讓紅纓過普通人過不到的好日子。而且,季孫子還加了一句——他知道大師夫婦對紅纓有多疼愛,從此,這根接力棒就交到他手中了,大師可以把更多的精力和時間投入到藝術創(chuàng)作中去了。

      話說到這個分上,還有什么好猶豫的呢?半個月后,季孫子就上門拜見了大師夫婦。畢竟是個人精,孫子沒有像一般的毛腳女婿那樣拎著桂圓、銀耳禮盒或者花團錦簇的果籃上門,而是給大師帶了一方綠端硯,給順弟帶了一只青玉鐲子。東西不很值錢,但都是老件頭,配上簇新的錦盒,看上去是很氣派的禮物了。

      大師和這位未來的女婿說不上一見如故,但是相談確實甚歡。翁婿兩個一對眼,就知道彼此都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主,大師的牌技高一點,孫子的牌技低一點,但骨子里都是庸常生活的不屑者和挑戰(zhàn)者。這一點很重要,決定了大師對季孫子身上一些顯而易見的毛病可以視而不見或者網開一面。

      顧順弟畢竟是婦道人家,觀察人的角度跟大師不一樣,小季的八面玲瓏、油嘴滑舌不出她的意料,但小季的濃眉大眼、身高體壯卻完全超出了她的估計。單從賣相上看,小伙子配自家女兒可以說是綽綽有余了,這很要緊,除了看起來舒服,更重要的是這能保證張家的后代也長得好。到了順弟這把年紀,腦子里考慮的都是第三代的事情了,在丈母娘們心目中,婚宴和滿月酒之間是有直通班車的。所以,小季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了未來丈母娘的接納和認可,那根青玉鐲子,在小季的再三懇求下,當天就戴上了順弟的左手腕,這也是她平生頭一遭在身上佩戴身外之物。

      紅纓和季慶龍的婚禮在一年以后的1987年國慶節(jié)舉行。小季家住在秀城城鄉(xiāng)接合部的興龍浜,他是家里七個孩子中的老小,等他長到三十來歲的時候,父母都已離世,所以代表季家坐婚宴主桌的是慶龍的大姐慶云。慶云比小弟弟大了將近二十歲,幾乎就是半個媽了,所以坐在主桌上還是壓得住陣的。慶龍從小就在外面闖蕩,跟兄弟姐妹親情很淡,唯獨跟這個大姐平時還有走動,大姐對這個不安分的弟弟娶了名畫家千金似乎也很滿意,所以婚宴上慶云和肖今大師夫婦互動很是熱絡。順弟心里的一塊石頭也總算落了地。因為紅纓過于老實,順弟一直擔心她嫁人后被婆婆、姑子欺負,但是看慶龍家的狀況,這個隱憂是不存在了。

      大師在婚宴上喝了不少酒,并經不住賓客慫恿起哄,席間就在一張空著的備用餐桌上揮毫潑墨,一氣呵成畫了一枚佛手、一顆石榴,寓意富貴吉祥、多子多福。畫完后大師即把濕漉漉的畫作交給了新郎官,旁觀者都羨慕季孫子還沒進洞房就已先嘗到了做大師女婿的甜頭,只有冰雪聰明的孫子本人知道這是岳丈大人以他擅長的方式給自己下了任務書。

      婚后半年,孫子的表現堪用可圈可點來形容,這有紅纓臉上始終不加掩飾的笑意做證。大師夫婦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覺得自己家寶貝女兒完美演繹了“癡人有癡?!钡氖芯胬?,紅纓的下半生有保障了。

      唯有一點讓老兩口略感不安的是:婚后半年多,紅纓的肚子不見一點動靜。對這個問題,大師和順弟是有著痛苦記憶的,紅纓本人就是這一痛苦記憶的見證,也正因為如此,大師夫婦對于這個問題遠比一般父母敏感。大師不好意思問東問西,就逼著順弟去跟女兒掰扯。這倒不難,紅纓是個沒有心眼的人,基本上是母親問什么她就答什么,答案一拎就是一大串。情況很快明了了——小夫妻的床笫生活一切正常,按照紅纓的說法,小季這個人很騷,花樣經多,一天到晚折騰個沒完。看來,小季那方面是沒什么問題的,那么,紅纓會不會身子有什么暗病呢?看來也不像。紅纓這孩子心思簡單,但是身體不簡陋,從小就白白胖胖,結婚后更是一頓要吃兩碗飯,一看就是那種甩個核雕進去都能長出一棵橄欖樹的好身板。

      既然男女雙方都沒原則性的毛病,那就沒必要一驚一乍地自己嚇自己了。大師是個想得開的人,想當初自己八九年都等下來了,紅纓和小季結婚才半年,又有什么好急的呢?心里一放松,時間也過得快了,老天還真是沒讓人失望,就在小兩口結婚快滿周年的時候,紅纓真的懷上了。

      幸福來得太突然,大師有點不敢相信,但事實就是事實,不但醫(yī)院的各種檢查報告證明了這個事實,紅纓不久后開始漸漸隆起的肚子也明白無誤地告訴大師,他真的要當外公了。

      大師清楚,自家這個女兒跟一般女孩還是有點不一樣的,單純歸單純,干凈歸干凈,腦子不夠用是明擺著的,她有一段看上去還算美滿的婚姻,甚至能像普通女孩那樣當上母親,女婿小季是有大功勞的。這么一想,大師對小季的態(tài)度也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以前是相敬如賓,翁婿之交淡如水,現在則把小季真正當成了自己家的一分子,碰到什么事,下意識地就會找小季來商量,甚至以前完全沒當回事的小季的事業(yè),大師也愿意在關鍵時刻伸出援手了,比如小季有幾次去上海找海上名家唐云、謝稚柳、陸儼少打秋風,大師都給他寫了條子,人家看大師面子,不但賞茶,而且賞飯,個別熱心腸者甚至還會賞畫。這樣,小季在秀城文物古玩圈子里就一躍成了個半人半仙的腕兒,小季也慢慢不把那些一起出道的兄弟放在眼里了。為了配得上別人的“大師衣缽傳人”這樣的戲言,小季還跟市工人文化宮的一個畫家學起了畫畫,并且給自己起了個藝名,叫作“苦蕉道人”?!翱嘟丁睂9懸馐吖臒o旁騖,一兩年下來,倒也畫得有模有樣了,有一張甚至掛進了文物商店的貴賓接待室。當然,這些都是瞞著大師的。

      紅纓懷孕那陣子,季孫子各方面都順風順水,用春風得意來形容都嫌分量不足。他搭上了一個在早稻田讀博士的秀城籍人士,專門在日本的畫廊、古玩店里收購國內流出去的字畫古玩,居然用很低的價格淘到了很多佳品甚至珍品。孫子把真正的好東西全部留下,把他看不上的那些東西轉賣給上海、南京、蘇州的畫倒爺們,稍微像樣一點的直接送拍賣會,很是發(fā)了一筆?!缎愠侨請蟆愤€以搶救流落在日本的中國文物為專題對他進行了報道。一時間,季孫子名利雙收,儼然成了秀城收藏界的一哥。孫子是個信命的人,他覺得這些好運都是紅纓肚子里的孩子帶來的,對尚未謀面的孩子(甚至不知是男是女)也就多了一份微妙的情愫,暗暗發(fā)誓孩子出世后要讓他(她)過上最好的日子。

      就在天時地利人和擠成一團的大好日子里,孫子和紅纓的女兒終于隆重降生了——時在1989年8月,一個奇熱無比的日子,八斤三兩重的張歡(按照大師夫婦和女婿的約定,他和紅纓的第一個孩子必須姓張,小季一口答應)在秀城婦幼保健院呱呱墜地。這幾乎成了秀城書畫界和收藏界的一件盛事,前來探望母女二人的男女老少把母嬰病房擠成了菜市場,守在床邊的小季不斷打躬作揖,把膀子都弄酸了。

      張歡,也就是馮恕口中的歡子。這是個含著金鑰匙來到人世的孩子。

      3

      兩瓶啤酒不知不覺中都喝完了,點的這么些菜,除了酸菜魚里的酸菜,也基本上門兒清了。馮恕伸了個懶腰,讓那個胖服務員送來牙簽筒,抖了一支牙簽出來捅進牙縫,嘴里吐出來的話也被捅得有點支離破碎了。

      “待會兒你先回去,剛剛報社來短信,值班總編讓我去一趟報社,好像有篇稿子出了問題?!?/p>

      “這么晚了還不讓人安生,難道你們當記者的都賣身給報社了?你要去就去吧,我不管你。我累死了,想早點睡了?!睔g子剜了馮恕一眼,馮恕知道,自己這是在代報社受過,所以眼神的力度可以忽略。

      果然,說完,歡子就站了起來,馮恕趕緊走到收銀臺,掏出手機掃碼買了單。兩個人走出館子,正好有一輛空的士駛過,馮恕抬手攔車,待車子停下后拉門把歡子送上了車。歡子上車時,馮恕看出她的身影略顯臃腫,步履也有點蹣跚,孕婦的范兒呼之欲出了。

      的士一開走,馮恕就掏出手機撥起了老蟹的電話。手機屏上顯示的時間是晚上9點57分,通常這個時段老蟹要么在花天酒地,要么已經睡了,馮恕對他能不能接電話并不肯定,沒想到電話里表示已經撥通的克萊德曼的鋼琴聲才飄出來幾個音符,手機就通了,是老蟹的聲音,他顯然對這個時段接到馮恕的電話有點意外,情急之下口氣有點像一個真正的老板了:“馮???啥事?”

      “急事,很急的急事?!睘楸硎咀约翰⒎菬o理取鬧,馮恕毫無必要地同義反復了一下。

      果然,老蟹的口氣變回來了:“什么事?。磕銊e嚇我。”

      “哈哈,什么事能嚇得了你老兄???告訴你吧,歡子要把這次參展的畫都捐掉!”

      “畫,捐掉?”隔著手機,馮恕都似乎能聽到老蟹眨巴眼皮的聲音。每逢琢磨事情,老蟹的眼皮子都會以比平時快得多的頻率眨動,一開一合之間,那些奇思妙想和胡思亂想就開足馬力汩汩地往腦門子外面冒了。馮恕知道,自己剛剛所說意味著什么,老蟹需要一分鐘左右的時間才能咂摸清楚。

      果不其然,老蟹隔著電話眨了一會兒眼皮子之后,嘴皮子就被帶起來了:“捐畫?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早說?”

      “怎么個早說法?我也是一個鐘頭前才聽歡子說。她這個人一貫沒頭沒腦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哈哈,兄弟啊,看來還是搞不定弟妹啊,馬上都要當爸媽的人了,再搞不定,就一輩子搞不定嘍?!?/p>

      “搞得定搞不定的以后再說,你快想想這捐畫的事該怎么辦。這一展館的假畫,真要捐出去了會成為丑聞的。我都急得快跳樓了。”

      “怎么辦?想啊,辦法不都是人想出來的嗎?跳樓?跳樓能擋得住弟妹捐畫嗎?”聽得出來,老蟹用打火機點著了煙,而且美美地抽了一口,隔著手機都似乎能聞到“黃金葉”的臭味。老蟹從不抽好煙,只抽20元左右的黃金葉,據他說,這是為了省掉跟別人相互遞煙的麻煩?!澳氵@會兒在哪兒?”

      “就在家門口,我剛跟歡子一起吃完飯,她先回家了?!?/p>

      “這樣吧,你馬上打個車到我家門口的藍灣,我在那兒等你?!?/p>

      馮恕趕到飛舟路的藍灣咖啡時,老蟹已經坐在最靠里的一個卡座里玩起了手機游戲,因為太過聚精會神,直到馮恕在桌子對面坐下才把臉抬了起來:“這么快就到了?路上沒堵?”

      馮恕拿起桌上早已泡了不知什么紅茶的玻璃壺,給自己和老蟹都倒了一杯茶:“聽你這口氣,是嫌我來得太快了?”

      老蟹有點不好意思地把手機揣進兜里,抿了一口茶:“媽的,游戲這玩意兒真是毒品,不能沾,一沾就脫不了身。說說吧,你準備怎么辦?”

      “怎么辦,我不是來聽你意見的嗎?我要有主意了,還火急火燎地跑這兒來干什么?”馮恕一口氣喝完了杯中的茶,再要倒,發(fā)現壺里已沒有水了。

      “好吧,那我就說我的主意了,你別急啊,我的主意挺麻煩的!”老蟹從兜里掏出了皺巴巴的一包黃金葉,剛剛點上,長著一張典型馬來臉的女服務員就走過來了,老蟹識趣地把煙從嘴唇上撤下,順手指了指空茶壺,服務員拉著臉轉身走了。

      老蟹看著服務員扭得不情不愿的背影,把那根沒來得及吸的煙放到鼻孔前面使勁嗅了嗅,又放到了桌子上:“這事還真有點麻煩。要說吧,辦這個畫展,本來就是為了給你那些假畫洗白。畫展上也許會有人覺得這些畫不對勁兒,但這不要緊,哪個畫展上還能沒幾張假畫呢?再說,這些畫來自張大師的親屬,別人就算有懷疑,又能說什么呢?可是捐獻就不一樣了,這一屋子假畫捐出去,那是明擺著的詐捐啊,這還了得?”

      “咣”的一聲,馮恕手上的空茶杯被老蟹的問號震到了地上,正碰上那個被老蟹支走的服務員提著大鐵壺來給玻璃茶壺續(xù)水,服務員乜了馮恕一眼,若有若無地冷笑了一聲:“一個杯子20元啊?!?/p>

      老蟹揮揮手趕走了服務員。他眼神飛轉著把喪魂落魄的馮恕掄了幾圈:“事兒大是大,但也值不了20塊錢。你先別慌,主意我已經想了一個,不過需要你配合。”

      馮恕舒了口氣:“就知道你鬼點子多,這會兒就別拿喬了,需要我做什么盡管說。我自己拉的屎自己擦屁股,也談不上什么配合?!?/p>

      “那就好。長話短說吧,我需要你把那些你拿出來的真畫還回去,能還多少還多少,就在今晚,一分鐘都不能耽擱。你只要把那些真畫在明天美術館拉畫之前還回去,我包你屁事沒有!”

      馮恕倒吸了一口冷氣,眼巴巴地盯著老蟹,好像一個被魚刺卡了的人,正在屏氣斂息跟那根若有若無的魚刺捉著迷藏。“畫都在佳佳那兒,但是這么晚了,要在天亮前全部找出來、對上號,哪那么容易啊!”

      “不存在什么容易不容易的問題。對你來說沒有別的選擇,你只能按照我說的去做,不然會有什么結果,我前面已經說過了?!?/p>

      馮恕伸手支住了下巴,給人的感覺,他只是在潦潦草草走完托腮思考的常規(guī)流程:“好吧。聽你的,我馬上去找佳佳。滿打滿算,還有八個鐘頭時間,來得及來不及,全看命了?!?/p>

      “沒理由來不及,我陪你去,給你搭把手。只要佳佳那兒不出幺蛾子,這點時間足夠了?!闭f罷,老蟹就站起身,一把抓起了擱在桌上的黑色虎紋小手包。這只手包是老蟹須臾不可分離之物,里面藏著老蟹的很多秘密,現在,馮恕覺得它更像是一把上了膛的手槍。

      4

      算起來,馮恕和老蟹認識已經整整四年半了。

      當時,在《秀城日報》當記者的馮恕受邀參加秀城一個廣告公司老板的飯局,正好跟江湖上號稱“老蟹”的錦繡江南紅木家具公司董事長周順根鄰座,不知兩個人怎么就對上了眼,當場互遞名片并來來回回干了幾輪梅蘭春后,就成了莫逆之交。三天后,馮恕就被老蟹派車接到位于工業(yè)園區(qū)的錦繡江南公司總部做客,在老蟹那個足有一百五十平方米的辦公室里,周董事長以貴賓規(guī)格接待了這位認識不久的小老弟,不但讓一個身穿漢服的小女孩專門在一根老樹樁鑿成的茶桌上給馮恕烹茶斟茶,而且?guī)яT恕進辦公室旁邊的一個密室(據老蟹說,進過這個密室的人連他倆在一起不超過五個),欣賞了老蟹收藏的各種寶貝,包括漢代的佛像、唐代的三彩陶馬、宋代的汝窯筆洗、明代的宣德爐、清代的乾隆官窯梅瓶。

      老蟹是木匠出身,最早玩的是老紅木家具,后來旁及紫檀、黃花梨家具及各種器具,因為動手早、眼光毒,手上頗收了些好東西,隨著名聲在江湖上慢慢傳開,古玩圈子里一些玩其他東西的人也開始跟老蟹走動起來。有些人拿著瓷器、玉器、青銅器甚至字畫上門向老蟹兜售,老蟹只要覺得看上去順眼、價格公道,也會收上一些。日積月累,老蟹早期收的老家具走了不少,但是新添了不少有來頭的雜件和字畫。在秀城收藏界,老蟹兩個字也慢慢成了各種飛短流長的男二號或者男三號了。

      照理說,老蟹和馮恕不在一個圈子,年齡也有一定差距,身家更是天差地別,應該是玩不到一起的,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大名鼎鼎的老蟹第一眼就喜歡上了馮恕這個老弟,自從馮恕第一次跨進那個塞滿寶貝的密室后,兩人的交往就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跑起了沖刺。三個月后,馮恕受聘擔任了錦繡江南文化公司的文化顧問——理由是老蟹從沒見過像馮恕這么有才學又虛心懂事的年輕人。老蟹帶著馮恕參加了收藏圈、倒爺圈的各種聚會,并指點馮恕小打小鬧地收藏了一些小物件,老蟹不但幫著買,還幫著賣,按老蟹的說法,就是想幫著馮恕早日“脫貧”。作為回報,馮恕在《秀城日報》上給錦繡江南做了兩次軟文,一次是新聞報道,說的是錦繡江南的新紅木仿明式家具在東南亞地區(qū)受到熱捧,成為秀城傳統文化“走出去”的一張新名片,一次是人物采訪,馮恕以記者身份采訪了老蟹并且以整整一個版面讓周董事長談了他的文化理想、經營理念和對老木頭的癡迷,還配上了老蟹身穿唐裝的大頭照。這兩篇軟文使錦繡江南一下子名聲大噪,很快就在秀城的幾十家民營家具公司中脫穎而出,老蟹本人,也一躍成了秀城地面上不多見的儒商,開始在一些達官貴人們喜歡的場合出沒了。

      馮恕是響水農村長大的孩子,南都大學中文系碩士畢業(yè)后考上了《秀城日報》,在秀城舉目無親,自從認識了老蟹,感覺一下子就在秀城多了個親人。老蟹在秀城各種各樣的關系盤根錯節(jié),因了這些關系,畢業(yè)后對秀城始終難生親近之心的馮恕終于覺得在秀城安個家也不錯了,便下決心在秀城貸款買了房。當時秀城的房價很低,每平方米才六七千,在老蟹的慫恿、鼓動和支持下,馮恕在秀城新區(qū)一咬牙買了一套一百三十平方米的三居室,老蟹送了他一整套中式家具。

      彼時的馮恕三十出頭,有一張好文憑和一個好工作,長得也高高大大,在秀城算得上是個鉆石王老五了,周圍同事給他介紹對象的不少,有幾個也見了不止一次面,但最后都是無疾而終。也有人說,馮恕其實不缺女朋友,他在新區(qū)的三居室經常有漂亮女孩出沒,但這些沒影子的事也就是在朋友間說說而已,沒人當真,馮恕自己也不當真。

      大約兩年半前的一天,老蟹突然給馮恕電話,說是要送他五套別墅,馮恕一愣,連忙問老蟹是什么意思,老蟹哈哈一笑,說是晚上請他吃飯,吃過飯就會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

      放下電話,馮恕琢磨了很久,也沒弄懂老蟹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熬過晚飯前的兩三個小時,他準時趕到了約定的地點,這是位于秀城著名園林寸林園內的一個私人會所,叫“寸雅堂”,除了吃飯,還可以喝茶、打牌,喜歡偶爾附庸一下風雅的人還可以撥弄撥弄臨池敞軒里的古箏。這里的所有仿古家具都是老蟹提供的,老板送了他好幾張白金消費卡,馮恕之前跟著老蟹來過很多次,所以對這個七拐八繞、曲徑通幽的地方并不陌生,一頭就撞進了老蟹事先訂好的包間。

      出乎馮恕意料,一貫沒有時間概念的老蟹居然已經到了,而且,看他面前桌子上的葵花籽殼,到了還不止一會兒。

      見有新客人進門,恭立包間門外的穿旗袍的服務員要來給馮恕沏茶,被老蟹揮揮手趕了出去。老蟹自己動手,潑潑灑灑給馮恕倒了半杯茶:“兄弟,你要發(fā)財啦!”

      這句話雖然是馮恕事先預計今天會聽到的,但它們真正從老蟹嘴里旁若無人招搖而出時,馮恕還是打了個激靈。當然,他知道他不用開口,老蟹自然會把他想了解的一切和盤托出。

      “長話短說,馬上人要到了。先問你,你知道張肖今吧?”

      “張肖今?不就是你們秀城有名的國畫大師嘛?他家有廉價別墅要賣?”馮恕反應不慢,隱隱約約猜到了老蟹會說什么,但是按照他和老蟹日常對話的展開模式,他決定還是先裝瘋賣傻,把揭開謎底的快樂留給老蟹。

      “瞎搞。他家別墅再便宜輪得到你來買嗎?”“瞎搞”是老蟹的口頭禪,這兩個字出口,意味著馮恕的裝瘋賣傻奏效了?!案嬖V你,這事真要成了,遠不是五套別墅的事情,可以說,你這輩子就從此吃穿不愁了!”

      “有這么好的事情?蟹哥快說!”

      隨著葵花籽殼四處翻飛,而且越飛越快,事情的來龍去脈開始清楚了。原來,張大師有一個外孫女,是他的獨生女張紅纓的獨生女,也就是說,這個外孫女是大師唯一的后人或者說繼承人。這個外孫女叫張歡,目前在秀城圖書館工作,今年25歲,尚未婚嫁,丫頭長得眉清目秀,性格也好,但是因為特殊的家世,大部分人家覺得高攀不上,覺得高攀得上的又擔心女孩性格強勢男方會受氣,所以這把年紀了,連戀愛都沒談過。秀城文化界有很多人在為她的婚事操心煩神。

      “這丫頭還真不是一般人,這一輩子要不是大師罩著,早就粉身碎骨了。”根據老蟹的描述,馮恕了解到,張歡的父親叫季慶龍,江湖上人稱季孫子,三十年前是秀城收藏圈赫赫有名的人物,但是在張歡四歲那年,老季不知道什么原因卷進了一樁盜墓和倒賣文物案,被政府抓進去,判了二十年徒刑。老季被抓后不久,張歡的媽媽張紅纓就被診斷出了宮頸癌,雖說大師動用各種人脈盡一切力量救治女兒,甚至從西藏請來了一位密宗大師,但一年多后紅纓還是不治,把還沒上學的女兒丟給了父母?!八裕瑥垰g這丫頭從小就是大師夫婦帶大的,差不多算得上是大師的第二個女兒了。誰要是把她娶進了家門,大師的那些畫啊、收藏啊,就都成了夫妻共同財產嘍!”

      說到這兒,老蟹乜了馮恕一眼:“蟹哥今天就是給你倆做媒來了。你說,這段姻緣抵得上抵不上五套別墅?你蟹哥老了,否則,這等好事哪里輪到你?告訴你,女孩馬上就到,你可得好好表現,別坍你蟹哥的臺!”

      說話間,領座小姐帶著兩個客人進來了。一位是禿頂的老男人,另一位是中等個子的女孩。不用說,女孩就是“五套別墅”了。老蟹以近乎夸張的動作跟禿頂男人握了手,并把馮恕介紹給了他:“章館,這是我弟弟、《秀城日報》記者馮?。 ?/p>

      聽老蟹這么說,馮恕不難猜到,面前的這位老男人,就是市圖書館的一把手、張歡的大老板章祥寬館長了。章祥寬在秀城也算得上是文化界的頭面人物,馮恕雖說沒見過,但名字是聽過的,而且不止一次,只是原先馮恕一直把“章館”想象成那種窮經皓首、弱不禁風的傳統知識分子,沒想到真人卻是這么一個腦滿腸肥的油膩男,略有點失望,也略有點釋然。和馮恕握過手,章祥寬也就順手推出了身后的張歡:“這是我們館的小張。小張是名門之后,一般不參加飯局的,今天是破例了!”

      老蟹的眼神一把把張歡攬了過去:“歡迎歡迎!張小姐今天能來參加我們哥倆的飯局,蓬蓽生輝啊!快請坐,先喝點茶!”

      主角登場,馮恕也就順勢把注意力從油膩館長身上拽到了張歡身上,眼神在張歡身上七上八下織了幾梭,首先確定張歡絕非那種自己生理上無法接受的女人,然后再在細部略做挑剔,一張成績報告單也就在腦子里打印成型了。很明顯,張歡的優(yōu)點是:皮膚白,豐滿,牙齒好;缺點是:鼻子略塌,頭發(fā)疏,個子不矮但是有一點點駝背,右鼻翼有一顆直徑約半厘米的黑痣。這些缺點有張歡的家境做補償,基本可以忽略不計。

      短短的幾分鐘時間,馮恕結合張歡的家境給張歡的硬件打出了73分的較高分。當然,他臉上表情的微妙變化始終沒能逃過老蟹的眼睛。四個人入座后,老蟹的眼神就在馮恕和張歡之間來來往往,把“章館”丟到了一邊?!罢吗^”喝了兩口十五年的古越龍山,也就把注意力放到了面前的那盤醉泥螺上,大家各得其所,老蟹正好可以集中精力協助馮恕粉墨登場。

      “也介紹一下我這個老弟啊,馮恕,南大中文系第一高才生,碩士生最高獎學金得主,以筆試第一名成績考取《秀城日報》,當時省電視臺和省報業(yè)集團都搶著要他,結果還是因為我這個老哥的緣故選擇了來咱們秀城!”牛逼吹得略有點離譜,但是對面的張歡似乎并沒有感到什么不適,反而把眼光停在馮恕胸前的某一點上踩上了剎車,嘴形離微笑只有一步之遙了??雌饋恚闲返牟豢孔V收到了靠譜的效果。

      沒想到,一直埋頭對付醉泥螺的章館冷不防插了一杠子:“南大中文系?學的什么專業(yè)???”

      “新聞傳媒?!瘪T恕咽了一下口水,不明白姓章的意欲何為。

      “碩士生導師是誰???”

      “郭守金教授?!?/p>

      “沒聽說過?!毙照碌膿u了搖頭,略帶歉意地看了張歡一眼,便又把目光聚焦到了泥螺身上。

      “郭教授去年來秀城參加市里召開的發(fā)展大會,我還請他吃過飯呢。最近聽說,他當院長了?”老蟹丟了個眼神給馮恕,最后的那個問號,稀里糊涂地給他拖拽成了句號。

      馮恕點點頭:“好像是的。這幾天全國各地的幾個師兄弟正約著要去南京給他慶祝呢?!?/p>

      “南大的信息管理系在全國有名嗎?”這時候,一直含笑不語的張歡突然開了口,這也是她自從進屋后第一次輕啟朱唇,因為她說的是普通話,所以這個問題顯然是沖著馮恕來的。聲音好聽,可以再加2分。

      “還好,不算很有名。跟中文、數學、化學這些老牌系科相比還是差了一截?!?/p>

      “那就對了。前一陣子我們館里想讓我去考南大信息管理專業(yè)的在職研究生,我就跟館長說了我不想去,要考我就考武大圖書館系?!闭f話間,張歡的目光掃到了章館,逼著章館從已經給消滅了一半的醉泥螺上抬起了頭。

      章館扶了扶眼鏡,把張歡深一腳淺一腳拋過來的球接住了:“對對對,小張對自己要求高、標準嚴,這很難得,值得肯定,值得肯定!”

      話頭扯開了,馮恕就不怕話題再中途開溜了。從南大求學開始,自己這輩子最牛逼的事情手攙著手從嘴里次第登場,把張歡姑娘說得一愣一愣的。雖說是名門之后,但畢竟是小城長大的姑娘,沒見過什么世面,馮恕設計制造的幾個震撼彈都取得了預期的效果,尤其是當年法國在任總統去南大做演講時他作為研究生會宣傳部副部長參與接待和提問的經歷,把小張姑娘唬得臉都變了色,甚至見過大世面的章館也張嘴露出了半信半疑的表情。

      “老外男人都喜歡用香水,我跟他握了一下手,結果沾上了他的香水味,晚上回宿舍,舍友們都懷疑我跟哪個女孩約會了。其實,男用香水跟女用香水味道是完全不一樣的,但我們那些半大孩子哪懂這個??!”這些事,馮恕都沒跟老蟹說過,說著說著老蟹也放下了手中酒杯,對著馮恕豎起了耳朵,一直在掃來掃去的眼神慢了下來。

      “總統沒有保鏢嗎?你們怎么能隨便跟他握手的?”張歡邊說邊伸出自己左手掃了一眼,馮恕注意到,她的中指上套著一只鉆戒。

      “是總統主動跟我們握的手,那些保鏢難道還管得了他們老板?”一個鏗鏘有力的問號,標志著對話關系主客易位了。看到張歡心悅誠服地點頭接住了他的問號,馮恕的目光就不管不顧地在張歡身上隨意踩踏了,他注意到張歡穿了一件淡粉色的抓絨套頭衫,臉上也沒做任何修飾,顯見她對今天的相親抱著一種漫不經心的態(tài)度。一種反敗為勝的自得開始在馮恕的每一根血管、每一個毛孔中彌散,他開始想象跟眼前的女孩拉手甚至接吻的場景,必須承認,有那么一點點心旌蕩漾,甚至,有那么一點點急不可待。他靠一口溫得兩頭不靠的古越龍山壓下了渾身漸漸冒出來的邪火,不斷告誡自己要守住妙語連珠和徒逞口舌之快之間的邊界,切勿功虧一簣。

      結果,南大高才生馮恕很快就以風趣的談吐、淵博的知識、不俗的見解成了酒桌上的主角,不但征服了對面的女孩,而且征服了老甲魚章祥寬,甚至征服了知根知底的老弟兄周順根董事長。老蟹幾口酒下肚,照常規(guī)話匣子就該打開了,而且一打開就再也合不上蓋子,但是這次馮恕的表現顯然不但讓他刮目,也足以讓他閉嘴了。他放過了馮恕,用勝利者的口吻敬了張歡一杯酒:“張小姐,來,我們干一杯!我們都是秀城人,我們一起代表秀城人民歡迎馮恕這樣的大才子落戶秀城!”

      張歡還真擎起杯子,跟老蟹手中的杯子碰了碰。馮恕注意到,張歡那只中指套著鉆戒的手很白很白。

      一頓晚飯,在皆大歡喜的氣氛中結束。馮恕和張歡、章館互留了電話號碼、加了微信。第二天,馮恕就主動給張歡發(fā)了微信,約她去聽報社張羅的一場紅歌音樂會,張歡爽快地接受了邀請。這樣一來二去,兩個人就開始了交往。在第四次見面(含相親的那一次)時,馮恕終于握到了那雙他朝思暮想的戴鉆戒的白手。

      兩人在認識半年之后舉行了婚禮。按照張歡的要求,他們的婚禮沒有驚動秀城藝術圈、收藏圈的任何人,辦得非常簡樸,因為其時肖今大師和夫人都已謝世,章館作為張歡的娘家代表攙著身披婚紗的張歡把她交到了馮恕手中。女方的親朋好友基本上都是張歡的中學同學和圖書館的同事,相比之下,馮恕這邊的陣容就顯得比較強大了,光蘇北來的親戚就坐了五桌。馮恕的父母雖然都是臉上皺紋能夾死蒼蠅的農民,但是在婚禮上表現得體,應對大方,相比之下,老蟹在婚禮上大呼小叫、左蹦右跳、煙來酒往,看上去就有那么一點點喧賓奪主了,但馮恕知道,這是這個異姓兄長在給自己撐場面。事實上,整個婚禮從頭到尾都是老蟹擘畫和組織的,作為總導演,在自己的作品中偶爾瓜分一下男女主角的風頭,這是應該被允許的。而老蟹其實也很知趣,他婉拒了馮恕發(fā)出的擔任證婚人的邀請,把這個榮譽讓給了馮恕的大領導——報社總編輯,這位總編輯在當記者時多次采訪過肖今大師,一直以大師的忘年交自居,能夠充任大師外孫女的證婚人,總編大人深感榮幸,為此還特地準備了一篇既情真意切又幽默風趣的證婚詞,把馮恕的好多鄉(xiāng)下親戚都聽傻了。

      盡管在馮恕的老家有鬧洞房的習俗,尤其喜歡在鬧房時開公公和兒媳的不雅玩笑,但是考慮到婚禮地點畢竟是在秀城,新娘子的身份又有點特殊,所以事先馮恕特地給老家來的五桌客人打了招呼,請求他們入鄉(xiāng)隨俗,不要把好事辦歪了。鄉(xiāng)親們也很配合,婚宴后隨一對新人去新房轉了轉,說了一些“早生貴子”之類的不咸不淡、語意含混的話之后就散了。

      新娘新郎婚前一致同意,新房設在肖今大師留給外孫女的位于市中心的260平方米的頂樓復式公寓里,這也是肖今大師和夫人順弟度過晚年的地方?;槎Y前,房子進行了重新裝修,擺上了老蟹半賣半送的全套新家具。但是樓上原來大師用作畫室的房間沒有動,事實上,這個房間自從大師去世后就基本沒有人再進去過,桌上硯臺里還殘剩著大師用過的積墨。大師的絕大部分畫作都被保存在這個房間的各種柜子和箱子里。大師去世前兩年,順弟老夫人也正是在為大師整理畫桌時因為突發(fā)腦溢血而倒在了這間屋子里。

      新婚之夜,為了告慰外公外婆,張歡帶著馮恕走進這個房間,對著掛在墻上外公揮毫朗笑的大尺寸彩照鞠了一個躬。然后,應馮恕的請求,張歡從箱子柜子里捧出外公的畫,讓馮恕看了個夠。也可以說,馮恕的新婚之夜,是在對大師作品的頂禮膜拜和嘖嘖稱奇中度過的。

      也就在這個晚上,馮恕對張歡的稱呼由“小張”改成了“歡子”。

      5

      佳佳家住在云景花園,這是個老小區(qū),沒有電梯,馮恕和老蟹爬到六樓佳佳家門口時,感覺腿都快斷了。沒等馮恕敲門,上面貼著一個倒寫的“?!弊值姆辣I門就開了,看來佳佳早就躲在貓眼后面觀察著門外的動靜了。

      “這么晚了,你們到底搞啥名堂???”看得出來,佳佳雖然穿著讓人泄氣的家居服,但眉毛和睫毛都剛剛描過,顯見接到電話后還是抓緊時間修飾了一下。

      房子是佳佳租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建造的老公房,一室一廳,房東在客廳里就潦潦草草掛了盞連燈罩都沒有的白熾燈,很暗,馮恕曾經好幾次提議佳佳換成既省電又亮堂的節(jié)能燈,都被佳佳婉拒了,佳佳的意思是沒必要浪費,等燈泡壞了再換,可是偏偏這燈泡脾氣倔,總也壞不了,所以馮恕每次進門,只要看到這盞老而不死的燈亮著,就會產生一種深深的挫敗感。好在他很快捕捉到了屋子里最讓他興奮的東西——是佳佳身上那種特別醉人的香水味兒,但是礙于一旁的老蟹,他克制住了一把摟住佳佳的沖動。

      佳佳捧上了兩瓶剛從冰箱里取出來的炭燒酸奶,這是馮恕最愛的飲品,以前馮恕總能一口氣連灌兩三瓶,但今天他的心思不在上頭,在客廳的三人沙發(fā)一屁股坐下后,就讓佳佳趕緊把藏在臥室床底下的畫捧出來。

      “到底出什么事了?這么火燒火燎的,看畫什么時候不能看,非挑這深更半夜的,還讓不讓人睡覺了?”即使是埋怨,佳佳的口氣也仍然是溫柔的、帶著一點嬌嗔的,這是最讓馮恕舒坦和著迷的地方。他注意到佳佳說這些話時乜了老蟹一眼,顯見得她確認老蟹是這一波騷操作的罪魁禍首了。

      說完,佳佳就扭身進了臥室,老蟹對馮恕擠了一下眉毛,就端起面前茶幾上的酸奶瓶,擰開瓶蓋把褐色的酸奶倒進了嘴里。

      佳佳姓許,本名許一佳,是馮恕報社同事,也是馮恕南大師妹,四年前研究生畢業(yè)考進報社,跟馮恕成了同一個部門的同事。佳佳也是外地人,但老家在四川遂寧,跟馮恕相比,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感覺更強烈。因為是同一個學校出來的師兄妹,又都是說普通話的外來客,所以進報社后馮恕很快成為佳佳最信賴的人,舉凡小姑娘有什么人生煩惱、情感糾葛、工作難題,都會下意識地找馮恕傾訴和討教。佳佳算不上美女,但個子小巧、皮膚光潔,細細的鼻子配米白色的小虎牙,見人就笑,有點像日本女孩,是馮恕喜歡的類型,跟這樣的女孩在一起吃吃飯、聊聊天還是很愜意的,有一度馮恕跟佳佳過從甚密,兩個人都隱隱覺得走到那一步是遲早的事。然而,從馮恕跟歡子認識的那一天起,那始終沒有抬起腿來的一步也就再也邁不出去了。

      歡子跟佳佳各自的優(yōu)劣是明擺著的,馮恕的選擇并不出任何正常人意料。馮恕結婚后,佳佳也談了幾次戀愛,最后都無疾而終。直到馮恕結婚整整一年后,馮恕因為喝酒晚歸被歡子關在門外,走投無路之際敲開佳佳的房門,那始終沒有跨出去的一步也就不費吹灰之力邁了出去。人與人之間相處的方式有時候真的很古怪,馮恕跟佳佳之前在一起吃了不下幾十次飯,連佳佳的手都沒有碰過,然而那天晚上,當他敲開出租屋的房門時,沒等佳佳反應過來,就一把抱住佳佳,用舌頭抵住了佳佳的嘴唇,等到他終于放開佳佳,讓佳佳透過氣來的時候,兩個人已經滾到了床上。那盞老驥伏櫪的燈泡,也就成了兩人關系發(fā)生質變的見證。好像佳佳對這一天早有預感,對馮恕的所有過火行為,她都沒有抵抗,甚至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兩個人在馮恕進門后半小時才開始對話,看著汗津津的馮恕,佳佳赤著腳一溜跑進衛(wèi)生間,幫馮恕擰開了浴缸上方的花灑,她對馮恕說的第一句話是:“快去沖沖,都是酒味兒?!?/p>

      佳佳拖著一個大紙箱出了臥室,馮恕走過去搭了一把手,徑直把箱子拖到了老蟹面前。佳佳放下箱子,就進了廚房,老蟹松一口氣,順手掀開了紙箱,一股似乎帶著時間刻度的霉味從箱子里飄了出來。

      “還好,大多數都裱過了,這就省事了。你手頭有這次參展作品的清單嗎?”老蟹深嗅了一口,有點像在鑒定霉味的成色。

      馮恕掏出手機晃了晃:“都在手機備忘錄記著呢!”

      “那好,你把清單調出來,跟存在這里的畫對一下,只要對得上的全放一邊,今晚你就帶回家把那些假的換下來。時間有點緊,也別太講究了,能換個八九不離十就行了。對了,這會兒回去歡子睡了嗎?”老蟹邊說邊掏出了黃金葉,但把煙叼到嘴邊后又一把摘下來放到了茶幾上。

      “應該睡了,她剛剛就說累死了。就算沒睡著也沒事,她在樓上臥室,畫都堆在樓下客廳等著明天運走,我動作輕點她什么都聽不到?!?/p>

      說話間,佳佳小心翼翼地端著一個托盤從廚房間走了出來,待托盤放到茶幾上馮恕才發(fā)現托盤里是兩只大小和顏色都不一樣的瓷碗,有一只碗沿上有一個明顯的豁口,兩只碗里都盛著四只比鴿子蛋略大的糯米湯團。

      必須承認,女人的那雙巧手,總是在不經意處讓人頓生憐愛和虔敬之心,但馮恕還是跺跺腳把心思往回拉了拉:“這會兒你就別忙這個了,不是還有幾個箱子嗎?你一起拿出來,我和蟹哥抓緊時間挑一挑,十萬火急的事情,磨蹭不起!”

      佳佳陸續(xù)從臥室里拖出了幾個大大小小的紙箱,老蟹皺皺眉頭從箱子里捧出了幾個卷軸:“這些畫老悶在箱子里會受潮發(fā)霉的,佳佳你平時還是要經常拿出來透透氣!”

      佳佳在幾個箱子前面蹲了下來,幫著老蟹慢慢從箱子里把那些或新或舊的卷軸一一取出來:“想不到這些沒有生命的紙張和顏料也像生物一樣需要呼吸,有意思!”

      “我告訴你,它們可比你說的生物值錢多了,好好伺候它們,值得的。說起來它們是一張張紙和一筆筆顏料,其實他們都是大師的心血,虧待不起??!”

      老蟹語重心長,像良師益友一樣教訓著佳佳,馮恕則掏出手機,先看了一下屏幕,然后半跪在地上一一打開那些卷軸辨認起了畫上的題款。茶幾上的兩碗湯團,在這個并不算寬敞的客廳里,有點像兩個無辜的棄兒了。

      馮恕打開了一幅三尺整張的立軸,是一張?zhí)貏e綿密的山水,在肉眼很難一眼看到的角落里藏著幾個寬袍大袖的古人,山水畫得大氣磅礴,幾乎是一氣呵成,但是人物卻畫得工整、細致、嚴謹,高不過半寸的三四個人,高低錯落,肥瘦各異,臉上的胡須和眉毛一筆不茍,可以想見,在山水之間策馬狂奔之后,大師忽然想在人物身上賣弄一下手腕功夫了。這是大師和好多同輩畫家不一樣的地方,別的畫家一潑起墨來就不管不顧,唯恐不灑脫、不狂放,畫起古人來往往寥寥數筆勾幾下就完事了,連眉眼都看不到,大師從不這樣,他畫起畫來總是快中有慢、簡中有繁、亂中有法,所以他的畫只要上拍,總是會受到那些千萬級富翁和廳局級官員的喜愛,常常能拍出一個始料未及的好價格來。

      “這張畫好,用色大膽,筆力強勁,而且是長款,字也寫得好,是難得的精品!”不知什么時候,老蟹的注意力也被攤在地上的這張畫吸引過來了。“你看看,是大師什么時候的作品?!?/p>

      馮恕把頭往大師落款那兒湊了湊:“好像是丁卯年秋。”

      老蟹把頭靠在沙發(fā)背上稍作沉吟,掏出手機在屏上滑弄了幾下,用并無必要的凝重表情送出了要說的話:“那是1987年,正好是歡子爸媽結婚的那一年。老爺子那一年心情好。畫了不少好畫?!?/p>

      佳佳一聲驚嘆:“哎呀,那時候我還沒生呢!”

      “不但你沒生,這張畫的真正主人也還沒生呢?!崩闲凡魂幉魂柦恿艘痪洌闷鹨恢睌R在茶幾上的那支黃金葉塞進了嘴里,但并沒有點火。

      馮恕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這樣一張張對下去要弄到什么時候啊,我們只有幾個小時的時間了?!?/p>

      “你倆到底想干什么呢?所有的畫都在這兒了,我明天上午還有一個采訪任務,我得去睡覺了。反正我在這兒也插不上手。”佳佳拍了拍手,也站了起來。

      “你去睡吧,這兒沒你的事。我們完事了就走。明天咱們再通電話。”馮恕走過去輕輕拍了一下佳佳的背,這是今天進屋后他首次對佳佳做出親昵動作。佳佳似乎并不習慣在第三者面前接受馮恕的示好,輕輕搡了搡馮恕的手,就閃進了臥室,并且關上了房門。

      老蟹終于急不可待地掏出打火機點著了嘴里的那支煙,他朝那張仍然無聲無息地躺在地板上的畫來來回回掃了幾眼,揮手示意馮恕也坐下來:“你先坐下來。時間是有點緊,不過也不用著急。我們該好好地理一下思路了?!?/p>

      馮恕一屁股坐下,端起了那只有豁口的碗,碗里的湯團已沒有任何熱氣了:“思路?剛剛咱們不都已把思路理好了嗎?現在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了,最要緊的就是抓緊時間,時間就是生命!”

      老蟹干咳一聲,搖了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剛剛在想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總覺得有點奇怪。你說,歡子這個沒心沒肺也沒什么政治野心的丫頭,怎么會突然想起捐畫來了呢?照理說,她可以不在乎其他人的想法,但總得尊重一下你的意見吧?盡管你在外頭干過對不起她的事,可是她并不知情,再說你倆馬上都是要當爸媽的人了,有什么必要一直瞞著你,在這個當口來個突然襲擊呢?”

      馮恕撥拉了一個湯團進口,黑芝麻餡臨時把半個門牙染黑了:“她就是這么個沒頭沒腦的人,說風就是雨的,她來這一手,我不奇怪。要說這中間有什么陰謀,我覺得你想多了?!?/p>

      “不對!”老蟹近乎夸張地搖了搖頭,“越想這事越不簡單。不是說她舍不得捐這些畫,而是她根本就想不到這一層。全秀城都知道她雖然是大師的親外孫女,可她媽卻是個百分之百的弱智,她雖然不傻,但是做事有一搭沒一搭的,就是遺傳了她媽?!?/p>

      “可你不是說過,她爸曾經是秀城畫倒爺里腦子最好路子最野的人嗎?她爸的基因多多少少也會遺傳給她吧?爸媽的基因一中和,她不就正常了?當然,我的意思不是說她聰明,而是說她并不笨,女人常有的那些小心思,她都有,我跟她做了幾年夫妻了,我了解她?!?/p>

      老蟹執(zhí)拗地搖了搖頭:“你跟我想的不是一個問題。她是笨還是聰明,像爹還是像媽,我沒興趣。我是在想,她后面有沒有人在煽風點火?!?/p>

      “她后面能有什么人?我跟她結婚這幾年,沒看到她跟一個親戚來往過。那些同事、同學,也都是一年吃不上一次飯的關系。我算是看出來了,這些名門之后,都不是正常人,總覺得別人整天想著占他們便宜,但愿我的孩子將來別變成這樣的人。”

      老蟹深吸一口煙,把馮恕吃剩的兩個湯團撥拉進了自己的碗里,然后把煙頭摁進帶豁口的空碗里,煙頭沾水后發(fā)出刺啦一聲,引出了老蟹的一聲嘆息:“你還是沒聽懂我的意思。其實,歡子不是孤兒,她的親人并沒有死絕。說起來,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跟她血緣最近的人,到現在你還沒有見過哩?!?/p>

      “你是說,那個姓季的?季慶龍?”

      老蟹拍了拍馮恕的肩:“別一口一個姓季的,說起來,人家可是你的岳父哦?!?/p>

      “什么岳父不岳父的,聽歡子說姓季的出事后他外公就聲明跟姓季的脫離了關系,她媽后來生絕癥也跟這事有關。這么多年,大師從沒在歡子面前提過她爸,歡子也從沒覺得自己有個爸,就是當面見到都不認識,他能搗什么亂?”

      “唉,他能搗什么亂,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可是你要問我他會不會搗亂,我的回答是他百分之百會。全秀城的人都知道季孫子不是個省油的燈,他當年怎么把歡子她媽騙上手的,你要是去問秀城古玩圈的那些老客,每個人都能給你說上半天。前幾年聽說孫子提前出來了,但秀城以前跟他玩的人沒一個見過他,也有人說他出來后就去深圳投奔了朋友,如今靠炒期貨又發(fā)財了,但也只是傳說。我可要提醒你,歡子是他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唯一血脈,手上又有老爺子的這么多畫,按照孫子的脾氣,他要真出來了,不會丟下歡子不管的!”

      馮恕跺跺腳站了起來:“現在也管不了他了,咱先把該干的活干掉吧?!?/p>

      6

      馮恕發(fā)現自己和歡子的婚姻出現問題,是在結婚半年以后。說起來是一件小事觸發(fā)的:馮恕的小姑媽體檢時發(fā)現肺上有結節(jié),想通過侄子的關系到秀城找個靠譜的醫(yī)院做進一步診斷。馮恕懂事時小姑媽還沒出嫁,是他記憶中全家最疼愛他的人,聽說小姑媽有可能生了惡病,馮恕急得嘴角都生了瘡,既然病人決定從蘇北來秀城就診,那么報答小姑媽的機會別人想搶也搶不掉了??紤]到自己家房子大(馮恕原先自己的那套房子已按照歡子意思租掉了),有空房可以招待客人,馮恕就決定小姑媽在秀城期間和陪她來就診的小姑父一起住在自己家里。這樣一來方便,二來對病人心理上是個安慰,三來也算以自己的方式報答了小姑媽。哪知道馮恕的計劃一說出來,就遭到了歡子的反對,歡子的理由是這還是新房,讓一個身患怪病的病人住進來,會帶來晦氣,而且,他們夫婦兩個白天都要上班,也不可能再有精力來照顧病人。

      在馮恕的記憶里,他第一次在歡子面前失了態(tài),他不但用家鄉(xiāng)方言大罵了新婚妻子,而且在水槽里砸破了歡子幾天前剛從夜市上淘回來的一只彩陶花瓶。但是歡子并沒有因此讓步,歡子笨嘴拙舌,不擅長吵架,但是她心理素質身體素質都優(yōu)于常人,往樓上一待,半天不下樓,既不進食也不進水,甚至馬桶都不上,馮恕就沒轍了。最后,小姑媽夫婦還是住進了馮恕為他們訂的醫(yī)院附近的賓館。當然,他自始至終沒有把自己和歡子的口角告訴小姑媽,只是說特地托關系訂了醫(yī)院旁邊的賓館,這樣方便。小姑媽當然被寶貝侄子的悉心安排弄得很窩心,病還沒看精神先好了三分。

      讓馮恕憤怒的是,小姑媽在秀城就診期間,歡子居然沒有一次主動提出來去醫(yī)院或賓館探望小姑媽,還是小姑媽確診無礙離開秀城的前一天,她才被馮恕硬拖著參加了馮恕為小姑媽夫婦舉行的慶祝加告別宴。

      這件事過去不久,馮恕二舅女兒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家里讓馮恕設法在秀城給表妹找個打工的地方,這對馮恕來說并非難事,他很快托老蟹在一家臺資超市給表妹找了一個收銀員的工作。鑒于上次小姑媽事件的不快回憶,馮恕這次主動掐掉了請小表妹來家里做客之類的念頭,但是懂事的小表妹拿到了第一個月工資后主動提出來要來家里看看表嫂,這個要求當表哥的就沒法拒絕了。馮恕的打算是這樣的:抽一個周末,讓表妹上午將近飯點時來,在家里坐一會兒后就在附近找個館子請小表妹吃個飯,吃過飯小表妹就直接回去了。誰知道表妹約好上門的這一天,歡子一大早就出了門,直到吃飯時分仍不見蹤影,馮恕打了兩通電話沒人接,就知道大事不妙,只好騙表妹說嫂子單位臨時有大領導來視察,被喊去接待了。拎了大包小包上門的表妹倒也沒有多想,只說嫂子的工作重要,家里人隨時都可以見的,沒關系。結果,馮恕在家門口的小館子里陪著表妹一個人喝掉了兩瓶牛二。那一天,歡子直到傍晚時分才回家,喝得頭痛欲裂的馮恕把她不知道從哪兒帶回來的一包鹵豬頭肉連耳帶嘴扔進了還剩兩條錦鯽的玻璃魚缸。

      這一年的春節(jié),已經有一年多沒回響水的馮恕決定一放假就回家,陪父母過完除夕后再趕回秀城給領導同事拜年,這也是馮恕結婚后第一次回鄉(xiāng),馮恕當然希望歡子陪著自己一起回去,誰知一開口就被歡子回絕了,有了前兩次的經驗,歡子知道這么做并不會招來什么了不得的反擊,所以她連理由也懶得找了,只說不想去,因為公公婆婆說話她聽不懂,對個話都累得慌,所以還不如趁難得的假期在家看看平時沒時間追的韓劇。這次馮恕沒有翻臉,他知道,只要他想把這段婚姻維持下去,這種勃谿將會是生活的常態(tài),他沒有必要為此揮霍自己有限的能量和精力。

      結果,在響水靠著大大小小的謊言應付過父母和親戚的各種盤問回到秀城后,歡子難得地以一個熱辣辣的擁抱迎接了他。當天晚上,歡子早早洗過澡,套上總共沒用過幾次的絲質睡袍,還在身上要緊處噴上略顯過量的香水,在床上款待了馮恕。你儂我儂之后,歡子請求馮恕原諒自己,她真的沒有辦法像愛馮恕一樣愛他的家人,她不希望他們的二人世界老是受到蘇北來的親戚的打擾。她以罕見的溫柔半支著身子用左手的食指在汗津津的馮恕胸口畫著無人能夠破解的圖案,請求馮恕允許她遠離他的親戚。馮恕用右手的拇指和中指盤弄著歡子食指上的那只鉆戒,腦子里全是父母除夕之夜在鍋灶間忙碌的鏡頭,至少在濃烈的香水味的籠罩下,他不能不承認,把那兩個佝僂的背影跟這只鉆戒勾連起來的任何想法都很荒唐,也很無聊。

      平心而論,除了沒法接受馮恕家庭、反感馮恕在外過多應酬外,作為一個妻子,歡子在其他方面的表現還是說得過去的。她不計較錢,除了每月的生活費,平時從來不要馮恕在她身上花錢,相反,她很愿意為馮恕花錢。肖今大師去世時不但給寶貝外孫女留下了幾百張畫,還留下了一筆可觀的現金資產,所以歡子從來就覺得她比周圍的絕大多數同齡人有錢,她完全沒有必要像一般家庭主婦那樣對錢財斤斤計較。她對大多數女孩都感興趣的玩意兒比如名牌包包、珠寶、美容也沒興趣,下了班基本宅在家里看劇,難得會參加一下同事們的聚會,但肯定會在晚上九點半以前回家。

      這些優(yōu)點,馮恕是承認的。歡子在生活中算是一個大大咧咧的人,對人情世故不敏感,說起話來不太考慮別人感受,馮恕覺得這都是她從小受寵,沒有真正吃過苦造成的。認識她的人似乎都很喜歡她這一點,覺得她天真單純,沒有心機,相處起來不累,唯有馮恕不這樣想,歡子越是給外人留下這樣的印象,他就越不能原諒她對自己家人的歧視和怠慢。

      是老蟹最早意識到了他馮恕對妻子的不滿,說起來也怪馮恕太沒城府,結婚后馮恕走動最多的當然還是老蟹,老蟹會有意無意問到小老弟成家后的感受,馮恕一般會王顧左右而言他,間或嘆息幾聲。老蟹是何等聰明之人,一來二去,馬上就明白了馮恕婚后的新常態(tài)。

      一次,老蟹約馮恕周末去郊區(qū)一個朋友開的農家樂釣魚,釣了整整一天,釣完后姓崔名響的東道主設宴款待老蟹和馮恕,上了崔響自家釀的米酒,幾杯酒下肚,馮恕臉紅了,話也多了,老蟹不咸不淡、不遠不近地用爐鉤子捅了幾下,馮恕肚子里的煤灰就全給扒拉了出來。

      老蟹給馮恕的煤灰球一下子給砸暈了?!皨尩氖裁疵T之后、大家閨秀,敢情都是騙人的?年紀輕輕的,怎么能這么不講道理?兄弟,都怪哥,好心給你辦壞事了。別難受,大不了再換一個,憑兄弟的條件,什么樣的女人娶不到?”

      一旁作陪的崔響更是怒不可遏:“這也太欺負人了,甭管她什么大戶人家小姐,吊起來打一頓就全老實了!”

      結果是老蟹跟崔響為了打不打的問題杠了起來。老蟹的意思是沒文化的人才動不動打啊殺的,有文化的人會跟對方斗智斗勇,但崔響幾杯米酒下肚,顯然把待客禮儀忘得一干二凈,他承認自己沒文化,但卻堅信沒文化的人對付潑婦更有效?!斑@些娘們就是欠揍,揍過一兩次就老實了。你們文化人臉皮薄,臉皮一薄,這些婆娘就騎在你脖子上拉屎了!”

      “那你是沒碰到厲害的女人!”老蟹見崔響不但臉紅,脖子也粗了,決定結束戰(zhàn)斗,用一句話做了總結。崔響無法接受老蟹對自己經歷的輕慢,還想再爭,老蟹卻把話題輕輕一撥,跟馮恕討論起了如何處置今天釣到的那幾條大青魚。

      釣魚的第二天,老蟹約馮恕晚上去他公司旁邊一家叫作“海闊飯店”的蒼蠅館子吃晚飯,說是昨天釣回來的幾條大青魚,他都交給了海闊的老板,吩咐他一半打成魚丸一半制成爆魚,剩下來的幾條魚尾巴今晚一鍋燉了,做成清湯?!叭錾纤饽WC鮮得你打嘴不放。我跟老板說了,今天其他菜一概不上,就吃咱們自己釣的魚。兄弟,這頓飯別有風味吧?”隔著電話,馮恕都能聽出老蟹吞咽口水的聲音。

      直到兩個人在海闊飯店雅間的大圓桌前坐下,馮恕才意識到老蟹設局的主要目的并非吃魚。

      “兄弟,說白了吧,我昨晚一夜沒睡好,我兄弟活得太憋屈、太窩囊了,做哥的我心里難受哇!今天,老哥一方面是給你賠罪,一方面也是想跟兄弟商量商量往后的日子該怎么過!”老蟹聲情并茂的一番開場白,就定下了飯局的基調。隨著各種燒法的青魚陸續(xù)上桌,老蟹為兄弟設計的一整套反制和報復方案也次第浮出水面。

      老蟹的意思是,歡子怠慢馮恕家人,這沒什么了不得,都是面子上的事,做男人的大度一點也不丟臉,但是氣不能白受,虧也不能白吃,從現在開始,馮恕就必須學會保護自己,不能搞到最后變成竹籃打水一場空。所以,臉皮不能太薄,心腸也不能太軟,該出手時就出手,人家不仁在前,你不義在后,說起來還是她對不住你,所以不要有什么心理障礙。

      馮恕不笨,聽到這兒,也大致聽出了老蟹的意思,但是要讓他馬上就表現出心領神會,他做不到。好在老蟹根本就不在乎他聽得懂聽不懂,自顧自就說了下去。

      “我告訴你,雖然你們是夫妻,但大師的那些畫都是你們結婚前留給她的,全秀城都知道你倆結婚時大師已經掛了,所以那些遺產都屬于婚前財產,要是你倆真的有一天要離婚,你連一張畫都分不到!那你說你這個婚結得算什么名堂呢?所以,我今天說一句不該說的話,咱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必須有,你從現在開始,就必須采取行動!”

      按照老蟹的計劃,馮恕必須先對目前歡子手上的大師遺作造個冊,對它們的大致行價做到心中有數,然后,制造各種理由,比如裝裱、攝影、修補,把大師的精品(一些即興之作可以放棄)分批帶出來,只要這些畫能在外面擱上三五天,老蟹就能找到最好的假畫仿制者畫出幾可亂真的假畫,而且裝裱得跟原畫一模一樣,然后,馮恕把仿制的假畫送回家,真畫則自己留下來。“咱也不是偷她的畫,只是留個后手,以防萬一。如果她以后好好待你父母,你們兩個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這些畫還是她的,當然也是你們的兒女的,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那些假畫我照樣可以幫你賣掉。如果她還是老樣子不改,這些畫至少是對你所受的窩囊氣的補償吧?”雪白的、在嫩黃色的雞湯里載沉載浮的魚丸,并沒有堵住老蟹的嘴,他一邊大快朵頤,一邊運籌帷幄,一些奇思妙想、一些陰謀詭計跟魚貫而入的魚丸在唇齒間擦肩而過。毋庸置疑,老蟹的這些天才構想使馮恕折服,也令馮恕對自己和歡子的關系重新進行了一番評估和展望,他不能不承認,如果按照老蟹的謀劃來重新設計他和歡子的婚姻關系,這段看上去有點搖搖欲墜的婚姻立馬就變得刺激甚至迷人了。

      他和老蟹用碗干了杯,又讓店里伙計把漸漸冷卻的魚尾湯和雞湯魚丸端去廚房重新加了熱,給加過熱的湯加撒了蒜末,待那些開初在血管里左沖右突的熱血稍微冷卻之后,就一些具體的細節(jié)問題和老蟹交換了意見。

      “那些畫到手后要找個可靠的地方藏起來,除了你、我之外,不能有第三個人知道。五年之內,這些畫不能進入市場,相反,要讓那些假畫盡可能地拋頭露面,要找機會辦展或者參拍甚至出版,要慢慢培養(yǎng)假畫在公眾心目中的認知度。這樣,養(yǎng)上五年八年,那些假畫洗白了,你的那些真畫也就被人遺忘了。我們不怕別人忘記,真東西就是真東西,真有眼力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來。等它們重新在江湖上冒頭的時候,你就離真正的千萬富翁不遠嘍——五套別墅,應該沒有夸張吧?”沒想到,時至今日,老蟹還記著“五套別墅”的承諾,看來這個表面上大大咧咧、沒心沒肺的家伙,遠比旁人以為的心思縝密,作為過來人和指路者,他的話聽起來無可辯駁,甚至無懈可擊,馮恕除了點頭稱是,就不知道說什么了。

      “你內心不要有負疚感。是她先對不起你,要是她對你爸媽好,盡到做兒媳的本分,你這么做是你理虧?,F在不是這么個情況,是她欺負你,欺負老人,說白了,今天這個局面是她一手造成的!”技術輔導之外,老蟹還加上了心理疏導,馮恕覺得這有點多此一舉了。事實上,從開始起,他就沒有產生過所謂的“負疚感”,歡子對他身心造成的傷害,要比老蟹以為的深得多,那是一種切膚之痛,他相信歡子自己永遠也不可能體會和理解這種痛,即使把她外公留給她的所有畫作都搬遷一空,她也不會產生他內心的那種酸楚和憤懣,所以,對他來說,只存在怎么做的問題,該不該做從來就不在他考慮的范圍之內。

      結果,事情的進展比他想象的順利、迅速得多,他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大師的畫作帶了出來。開始時,他還會制造一些理由來搪塞、忽悠歡子,后來他發(fā)現這根本沒有必要,索性什么理由都不找,趁歡子不在家,卷起畫就走。也許是來得太容易了,歡子根本沒把外公留給她的這些遺產當回事,事實上,直到馮恕第一次提出為外公遺存作品造表時,歡子都不知道大師給她留下了究竟多少張畫,這個數字經過馮恕反復清點、核驗后,確定是638張。確定過數字以后,馮恕曾經迅速心算了一下,按平均一張三平尺、每平尺1萬塊的價格計,這些畫的總價當在兩千萬左右,當然,這只是一個粗略的估算,事實上,這六百多張畫里既有六尺、八尺的大畫,也有小斗方和小鏡片,這些畫按平尺算的時候因為工寫不一,價格相差很大,但不管怎么算,如果上拍,按照目前行情,六百多張畫換秀城城郊的五套別墅還是綽綽有余的。

      在短短的半年時間里,馮恕從家里先后帶出了幾十張畫交給老蟹,由老蟹找一位匿名高手畫出仿制品,按原樣裝裱好后再由馮恕把仿制品帶回家,悄無聲息地放歸原處。匿名高手的酬勞是每張畫不論大小都按800元算,這部分的錢都由老蟹代墊了,說好將來馮恕開始賣畫后再還。

      馮恕萬萬沒想到,那些想起來就讓人心驚肉跳的計劃一旦進行到實操階段,居然會如此波瀾不驚。六七十張畫,就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被掉了包。到后來,馮恕甚至對歡子的漫不經心產生了一絲憤怒,這些老外公一生心血的結晶,這些畫倒爺們趨之若鶩的寶貝,居然在歡子這里受到如此漠視和怠慢,馮恕覺得這甚至比她對自己父母的不敬更令人傷心,也更令人抓狂。

      有了這種憤怒做鋪墊,馮恕干這一切的時候就更理直氣壯也更肆無忌憚了。原來的計劃是,換滿一百張畫就收手,可是干著干著,馮恕不滿足了,他覺得大師的那些畫留給不解風情的歡子完全是一種誤會,是極大的浪費,相反,在和那些真畫患難與共的日子里,他發(fā)現自己真的愛上了這些畫,也真正理解了大師的匠心。他要憑一己之力把大師的那些畫好好保存下來,把它們全部掌控在自己手中。所以,在一百張的指標完成之后,他并沒有收手,他慢慢意識到自己愛上了這樣一種風險指數很低的冒險,甚至一段時間沒有行動就會悵然若失,會有一種虛度年華的懊喪。

      與此同時,他跟歡子的夫妻關系有了大幅度的改觀,他不再在歡子面前以任何形式提及自己的父母和家人,他盡量減少應酬,或者說至少縮短晚歸的時間,他試著陪歡子一起看韓劇,并且發(fā)現自己也慢慢喜歡上了韓劇。在床上,他也使盡渾身解數來討好歡子,使得對床笫之事并無太大興趣的歡子有了真正的高潮。盡管在兩人親熱時他的眼前經常出現的是佳佳的面孔,但這不妨礙歡子在他實施偷梁換柱計劃十個月以后懷上了他的孩子。

      一切都天衣無縫,可以說不著一字,盡得風流。馮恕截下來的真畫,他全部存到了佳佳那兒,這并不因為佳佳是她的情人,恰恰相反,馮恕深知情人是靠不住的,在大多數情況下,情人變成仇人是大概率事件,甚至只在轉瞬之間,而他對佳佳的信任跟情無關,只跟品有關,他相信佳佳是一個天生的好女人,自己的所有秘密都可以跟她分享。而事實上,從開始起,除了跟佳佳說這是家里老爺子的畫,借她的地方放一放外,他就沒有跟佳佳分享過這些畫的任何其他秘密,佳佳對他每次都帶著曖昧表情帶去的東西幾乎從來就不過問,他為應付佳佳盤問打了無數次腹稿的故事把他的肚子都硌疼了,這使得他誤以為自己干的事真的很光明正大、光明磊落了,表情也就越來越自然、越來越松弛,甚至有的時候以開玩笑的口吻跟佳佳說這些畫都是假畫的時候舌頭也不打結了。

      因為事情過于順利,他對老蟹事先制定的紀律開始不以為然,覺得老蟹江湖跑老了,膽子也跑小了,所以,他開始嘗試著偷偷犯一兩次規(guī),來進一步證明老蟹確實是想多了。

      他瞞著老蟹賣了一次畫,是一個報社同事牽的線,同事也是一個在古玩圈里浸泡了好多年的玩主,外面有很多關系。有一次這位同事請馮恕在報社旁邊的星巴克喝咖啡,在分別點評和抱怨了報社的幾位領導之后,同事問他能不能搞到太丈人的小鏡片,說是有一個富商朋友想送給女兒作為考上哥倫比亞大學的獎品。馮恕心中暗笑,因為他上星期剛剛弄了四張大師的鏡片出來,這是一套系列,畫的都是時令蔬果,蔬果畫得很隨意,但是幾只當令的昆蟲則畫得極精,假畫畫好后,馮恕曾經好奇地比較過原畫和仿制畫,發(fā)現那些他嘆為觀止的昆蟲仿得非常好,幾乎可以亂真,反倒是那些蔬果,仿畫比原畫拘謹多了,但這并非大問題,因為這幾張畫的賣點就是那幾只昆蟲。正好馮恕手機里有那幾張畫的照片,他當即找出來給同事看了,同事也是個急性子,讓馮恕立馬把照片轉給他,他又轉給了那位富商朋友。半小時后,富翁朋友給同事發(fā)來了語音,表示四張鏡片中他看中了兩張,如果價格合適,他也可以四張全部拿下,他委托同事全權和馮恕談價,中間人的“打一”,可以由他來出,不用馮恕負擔。

      這是馮恕第一次跟一個比較熟的熟人討價還價,事實上,幾乎沒有還價的過程,當對方報出一個價格的時候,他就準備繳械投降了,但他還是逼著自己做了少許抵抗。最后談定的價格是四張畫打包5萬塊錢,這是馮恕將近半年的工資了。同事很爽快,成交后立即把款子打到了馮恕的工資卡上。這樣,馮恕反倒覺得自己欠了同事的情,當天晚上,他就急不可待地到佳佳那兒把四張小畫取出來送到了同事家里。

      這件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覺,也是他認識老蟹后瞞著老蟹做的唯一一件事情。經此一役,他至少明白了一點,就是老人家留下的那些畫,并非紙上富貴,只要他愿意,是分分鐘就可以變成真金白銀的。

      第二天,他就到全城最高檔的富都商廈買了兩個三宅一生的包包,一個給了歡子,一個給了佳佳。三天后的周末,他趁去鹽城采訪新四軍紀念館的機會回了趟老家,把簇簇新的兩沓萬元大鈔拍到了老母親手中。其實并沒有必要費這么大的周章,雖然父母不用手機,但周圍用手機會微信的人多的是,微信轉賬是分分鐘搞定的事。但馮恕覺得不能這樣,兩沓實實在在的“毛爺爺”跟微信上那些轉瞬即逝的數字是不一樣的,對一輩子沒見過一萬元現金的老母親來說,帶來的震撼更是不可同日而語。母親跟他推了半天,最后還是拗不過他,抖著手把兩沓錢鎖進了藏著好多張兒子自小到大獲得的三好學生獎狀的樟木箱。看到母親臉上幸福得有點驚慌失措的表情,他內心所有的忐忑、自責和恐懼都一掃而空。他在故鄉(xiāng)老屋門前的一棵老槐樹下回想著自己在秀城的家,覺得那個地方是如此遙不可及又如此令人迷醉,他幾乎無法相信自己跟那里的女主人在床笫之間有過那么多的周旋和搏斗。

      那一天的晚上,在陪著老父親干完半瓶分金亭特釀后,他破天荒地給歡子發(fā)了個微信,就寫了兩個字:“想你!”歡子當晚沒有回,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回了一個捂臉的表情,這時候馮恕已經在回秀城的高速大巴上了。

      第一次賣畫成功后,那位牽線的同事又找過馮恕兩回,讓馮恕發(fā)幾張大師的山水畫照片給他,說是有香港的收藏家感興趣,馮恕依約去佳佳那兒拍了照片發(fā)過去,但后來卻都不了了之。同事只說香港藏家的資金出現了一點問題,過一陣子就好了。馮恕想想也好,他如此不顧老蟹的苦口婆心而自行其是,性質其實跟偷情類似,而偷情是會上癮的。這樣的事,瞞一次還說得過去,如果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老蟹當猴耍,那就是自己不仗義了。就這樣,因為不可控的原因,所有的不軌沖動被扼殺在了搖籃之中。馮恕仍然是老蟹的好兄弟,老蟹也仍然是馮恕的好兄弟。

      7

      總算把那些大大小小的畫清理了一遍,確定參展的88幅作品中有60多幅在這間屋子里,這些畫要么裝裱成了卷軸,要么拓成了鏡片、扇面,非常不適合攜帶。面對著攤了一地的畫頁,馮恕一時不知怎么辦才好,在屋子里兜了幾圈后,還是把眼睛里生出來的兩個問號勾住了老蟹。

      老蟹搖了搖頭:“不行,今晚靠我們兩個人肯定解決不了所有問題,我倆只能量力而行。還是先把最要緊、最有名的畫先整出來,幾個大家伙能保證貨真價實,小家伙上出現一點瑕疵一般人不會在意。這樣吧,還是要麻煩你把佳佳喊醒,看看家里有沒有大一點的旅行包或旅行箱,有蛇皮袋更好,這玩意兒不中看,但中用?!崩闲反炅舜晔?,蹲下身子開始收拾那些打開的卷軸,“畫展要辦大半個月,捐贈也是畫展辦完以后的事情了,真不行撤展時我們再想辦法,沒有必要今天非一步到位。再說……”老蟹站起身,給馮恕的感覺,“再說”兩個字以后的話,他非要換一種姿勢才說得順暢,“我這里還是抹不直,總覺得歡子忽然冒出這么個念頭有點古怪。要說家屬捐畫呢,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事先半點風聲都不透,連你都沒招呼一聲,這就不正常了。這是搞突然襲擊的架勢啊,做好事,做善事,你說用得著突然襲擊嗎?”說這些話的時候,老蟹的右手食指一直抵著自己胸口,說完,他才從口袋里摸出了煙,但并沒有抽,只是在鼻孔那兒蹭了兩下,就夾到了耳朵上?!翱磥硪院蟮脼槲覀兡切┘佼嬚页雎穱D。”

      馮恕不知道怎么來接老蟹的話。時近深夜,屋子里的燈光似乎比他們剛進屋時亮了不少,看著影影綽綽的山水畫上的那些溝溝壑壑,他好像又覺得老蟹說得有點道理了,他看了一下表,已經十一點半,再過半小時就是“明天”了,這個時候再去吵醒佳佳有點于心不忍,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躡手躡腳地走到臥室門口,輕輕敲了敲臥室的房門。

      他似乎聽到了臥室里開燈的聲音,隨著一陣拖鞋伴奏的腳步聲,佳佳打開了房門。他被佳佳一把拉進了臥室,臥室里充溢著佳佳的香水味兒。讓馮恕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個現象是,女人晚上獨處在一個空間的時候,身上的香水味似乎就會發(fā)酵,夜越深味兒越濃。

      “這么晚了,你們究竟在搞什么名堂?有什么事天亮了再說不好嗎?”佳佳穿了一件顯得略長的純棉卡通圖案開襟睡衣,呈現出一種以前馮恕在臥室里從沒見到過的圣潔氣質。說話間她捋了捋額頭的一縷散發(fā),她的頭發(fā)挑染了一小撮,偏紅的褐色,但不注意幾乎看不出來。馮恕喜歡女孩子的這種小心思,這一縷頭發(fā)無意中把剛才的那種圣潔氣質中和了,馮恕的心緊跳幾下,回答了佳佳的問題:“事情急,等不到明天了。你想想看,家里有現成的旅行包或蛇皮袋嗎?”

      “我怎么覺得你們在干壞事呢?”佳佳一屁股坐回床沿,揉了揉眼睛,原先眼睛里的那些睡意被揉沒了不少。

      “看你想哪兒去了,這幾天不是在準備張老的畫展嘛,今天下午請幾個專家來家里看了看參展的作品,結果有一部分畫他們看了不滿意,覺得都是應酬之作,不足以代表大師的最高水平,我跟蟹哥商量了一下,想用這兒的好畫去把那些孬畫換下來。老人家好不容易辦次畫展,不能讓那些不入流的孬畫壞了老爺子名聲?!瘪T恕知道,這點理由,已經足夠讓佳佳心悅誠服,果然,還沒等馮恕說完,佳佳已經蹲到床沿下面把頭探進床肚子里去了。

      不一會兒,佳佳從床肚子里拉出了一只帶滾輪的大帆布袋,看上去,這只黑色的布袋已經很久不用,蒙上了很多灰塵,篡改了布袋本來的顏色。佳佳下意識拍了一下,灰塵像從沉睡中突然醒來,開始在不大的房間里四處流竄。馮恕忍住了一個突如其來的噴嚏,從佳佳手中接過了袋子:“很合適,太合適了!你這兒怎么啥都有?。俊?/p>

      佳佳乜了馮恕一眼:“你不是還要蛇皮袋嘛,我可沒有!”

      馮恕在佳佳臉上輕輕擰了一下,就拖著袋子準備出門,卻被佳佳一把拖?。骸皠e急,有話跟你說呢!”

      看到佳佳臉上出現了難得一見的嚴肅表情,馮恕把那顆正飛奔向老蟹準備邀功的心往回收了收,索性半躺著靠到了床上。就這會兒工夫,佳佳從不知哪兒找到一塊干毛巾,半蹲下身子,擦拭起了帆布袋上那些拍不散的污漬,隨著手的帶節(jié)奏的律動,一些讓馮恕心驚肉跳的話也被擦了出來:“大前天吧,我接到一個陌生電話,對方知道我的名字,甚至也知道我倆的關系……”

      “誰的電話?想干什么?”馮恕豎起了身子。

      “你聽我說嘛。”不知道是緊張還是憤怒,佳佳居然一不小心露出了四川口音?!皩Ψ絾栁抑恢滥憷掀艖言辛?,我說不知道。對方說那就算他通知我了。他要我立即斷絕跟你的關系,否則,他就把他手上掌握的有關我倆的材料寄給報社紀檢組?!?/p>

      “材料?什么材料?這人是個騙子吧?”馮恕索性從床沿上一屁股站了起來,恍惚中他覺得自己的腦子成了一個散了黃的蛋,思考不起任何問題來了。

      “什么材料,我怎么知道呢?難道他在這屋子里安了攝像頭?”

      聽佳佳這么一說,馮恕下意識地抬起頭,掃視了一下這個不超過十平方米的蝸居的天花板,天花板一片慘白,馮恕并沒有發(fā)現任何異物,他感覺散了一腦殼的蛋黃又慢慢聚攏起來了?!拔矣X得這個人是在訛你,你別當回事。電話里還聽得出這是個什么人呢?”

      佳佳搖搖頭:“聽不出,是個男人,但是聽說現在電話有變聲軟件,女人裝成男人也有可能。”佳佳頓了一頓,突然回過頭來:“她懷孕了是真的?我怎么從來沒聽你說過呢?”說罷,雙手在并不干凈的干毛巾上蹭了蹭。

      “這種事情有啥好說的?”馮恕壓了壓嗓子,“它對我倆的關系不會產生任何影響。你不知道不是更好嗎?”

      “我還以為你跟她已經不干那事了呢!”佳佳站起身,眼黑驟然腫了幾分,有點哀怨,又有點楚楚動人了。

      馮恕一把摟過佳佳,把嘴幾乎貼到了佳佳耳朵邊上:“好啦,一個月還不到一次,還不行嗎?這會兒不說這個了,蟹哥還在外面等著呢。那個電話的事,我們明天再商量?!?/p>

      幾乎是奇跡,那個帆布袋滿滿當當能塞進去差不多三十個卷軸,馮恕和老蟹兩個粗粗挑了一下,還是盡可能把大師最知名的一些精品先裝了進去。將近三十個卷軸放進去,帆布袋的拉鏈居然還能拉上,另外還有一些裝在鏡框里的不大不小的畫帆布袋裝不下,老蟹決定讓他的司機馬上起床,把公司的面包車開過來,他倆把畫搬到樓門口后由司機搬上車子。

      在帆布包拉鏈嚴絲合縫拉上的一剎那,馮恕幾乎產生了一種鼓掌的沖動,然而,他很快就意識到,與其對著沒有知覺的包包鼓掌,不如去跟包包的主人擁抱,他幾乎是一步沖進佳佳的臥室,跟正坐在床沿上發(fā)呆的佳佳來了個熊抱,并且近乎夸張地把嘴唇壓上了佳佳有些濕潤的眼眶。

      就像馮恕想象的那樣,他打開家門的時候,客廳里寂靜無聲,一片漆黑,準備明天送去美術館的那些畫在沙發(fā)、餐桌上堆得滿坑滿谷,看上去都在暗夜中睡著了,馮恕似乎聽到了它們此起彼伏的呼吸聲。他躡手躡腳地把帆布袋放進了一樓衛(wèi)生間里的浴缸,這個浴缸他們結婚后就再沒用過,堆了不少雜物,拉上浴簾可以確保即使歡子突然下樓也發(fā)現不了什么,那七八個礙手礙腳的鏡框,他索性讓老蟹和司機先堆放在了樓道里。他從一樓的書房里捧出筆記本電腦,并且打開,擺出一副趕稿子的架勢,這樣自己深夜滯留在樓下就有了充分的合法性,可以對付理論上有可能發(fā)生的歡子的任何突然襲擊。

      一切停當之后,他坐在最低一級樓梯上定了定神,決定先上樓觀察一下歡子的狀況再來料理下面的事情。

      走上樓梯的時候,他有意加重了腳步,并且打開了樓梯上方的吊燈,這會兒他不擔心歡子沒有睡著或者睡著了被他吵醒,相反,如果他能夠跟歡子進行一番面對面的交流,他心里會更踏實。他知道歡子骨子里是一個慵懶的人,只要上了床,她連臥室門都不會出,更不用說深更半夜地下樓了。

      他輕輕擰開了臥室的房門,他聽到了歡子的鼾聲,很輕。此時此刻,對馮恕來說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聲音。他踮著腳走到床邊,把手伸進被窩,摸了摸妻子的肚子。微微隆起的肚子暖暖的,但是并沒有他特別希望摸到的那種蠕動。也許是被他的冷手所刺激。他聽到歡子的嘴里吐出了含含糊糊的幾個字,盡管他完全沒有聽出她究竟說了什么。不過這就夠了,他可以下樓了,只需要最多三個小時,他就可以讓今天一天的奔波完美收官了。

      8

      10月18日,“百年藝韻? 大師絕響——紀念張肖今先生誕辰一百周年作品特展”在落成不久的秀城美術館新館拉開了帷幕。

      開幕式在美術館新館大門前的平臺上舉行,正好是三級臺階之上,有那么一點居高臨下的意思,臺階和平臺上都鋪設了紅地毯,從平臺一直到進館后的大廳擺滿了各界人士、各級單位送的花籃。開幕式開始前一刻鐘,參加畫展的來賓陸續(xù)到場,他們紛紛相互握手、寒暄、合影,一些留長發(fā)、穿唐裝的藝術家模樣的人穿梭在清一色西裝革履的領導們中間,抓住難得的機會跟領導們互換名片,膽大的甚至掏出手機跟領導互加了微信。

      唯有馮恕是例外,站在這些以前他仰之彌高的領導、名人中間,他有點得意,又有一絲絲不自在,端立在他身旁的歡子難得地穿了一身西服套裙,看上去比他更不自在。今天有歡子代表家屬發(fā)言的環(huán)節(jié),這也是歡子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大庭廣眾之下講話,為了這個講話,她已經緊張得兩晚沒有睡好,所以她的臉色不好看,幸虧事先防患于未然,從來不化妝的她聽從馮恕的建議在臉上撲了點粉,所以看上去還不至于過分萎靡不振。她時不時地會用手扯一扯馮恕的膀子,似乎這樣就能從馮恕身上借力,多多少少紓解一下內心的忐忑。

      定下來的開幕式開始時間是上午10點18分,但是10點不到,臺階下已經陸陸續(xù)續(xù)站了好多圍觀者,在他們當中,馮恕看到了老蟹,在老蟹身邊還看到了秀城古董字畫圈里的好多大佬。馮恕知道,但凡這種場合,字畫圈子里的頭面人物是不會缺席的,一般的出售展品的畫展,他們會急急地在他們喜歡或不喜歡的畫作上貼上標著價格的小紙簽,以此彰顯自己在圈內的實力和地位,但是這次張大師的作品只展不售,這就避開了好多刀光劍影,他們也因此輕松了不少,這從他們的表情上就可以看得出來。在他們中間,只有老蟹是個例外,站在高處,馮恕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老蟹跟周圍的松快氣氛顯得格格不入的落寞身影和若有所思的臉部肌肉,這種狀態(tài)在老蟹身上并不多見,馮恕猜想他仍然在為自己擔心。

      昨天深夜,老蟹給馮恕微信留了語音,說是他想來想去總覺得今天的畫展開幕式上會出幺蛾子,馮恕必須小心提防,至少要考慮好怎么隨機應變。馮恕因為今天要早起,所以昨晚10點就關機睡覺了,直到今天早上才在廁所間里聽了語音。對老蟹的提醒他沒敢怠慢,在接下來的時間里,他一直在思考幺蛾子振翅有哪幾種可能性,思考的同時,他也在默默觀察歡子的動態(tài)。他的邏輯是,如果真有所謂幺蛾子,那它一定跟歡子有關,而歡子是個藏不住事的人,換句話說,她內心扛不住任何陰謀,只要她內心有秘密,她的步態(tài)都會變形。

      而馮恕觀察的結論是:老蟹多慮了。

      兩人成家后,弄早飯就成了馮恕每天的任務,其實也沒啥好弄的,只是把隔夜買的牛奶和面包在微波爐里加一下熱而已,有時候也會再給每人準備一根香蕉。歡子對早飯不挑剔,甚至不吃都不要緊,但是懷孕之后,她的身體就不再屬于她自己,所以對一日三餐,馮恕比她更為上心,因為這會決定兒子或女兒之后的發(fā)育質量,馬虎不得。他總是把加熱過的牛奶和面包放上餐桌后再招呼歡子起床。

      在和歡子一起面對面共進早餐時,他一直在仔細觀察歡子的表情。自始至終,他沒有發(fā)現任何不正常的跡象。歡子跟他說了對于即將到來的大會發(fā)言的惶惑和不安,請教當過學生會干部的馮恕有何良方可以減輕這種不安,馮恕笑說首先要少喝水,因為喝水多了小便就多,在主席臺上突然想小便那就尷尬了,其次嘛,到了現場,就別把那些領導啊嘉賓啊當人了,最好把他們當成一根根木樁子,對著木樁子說話,還有什么好緊張的呢?歡子剜了馮恕一眼,抿了抿沾滿牛奶的嘴唇:“就你歪點子多!”就這一眼,讓馮恕徹底放了心。

      雖說是歪點子,歡子還是聽進去了,喝了一半的牛奶就沒再喝,被馮恕一口氣灌進了肚子里。就這一剎那,他恍惚間產生了一種跟歡子同呼吸共命運的錯覺,雖然只是一剎那,但仍然把他驚出了一身熱汗,因為這過于離譜,過于牛頭不對馬嘴了。

      吃完早飯后歡子就上樓試那件專門為畫展開幕式買的鐵灰色西裝套裙了,馮恕在整理早餐的餐具時,被歡子喊上樓去看她試穿的效果。這是他第一次看到松松垮垮的歡子以如此挺括干練的形象出現在自己面前,不由得心里面暗暗贊了個“好”字。令他略感迷惘的是歡子什么時候去給自己買了這么一套看起來如此合身又得體的衣服,這身衣服適合懷孕后身形變胖的歡子,但是肯定不適合生產過后體型又將變回去的歡子,不過,就沖著今天的驚鴻一瞥,哪怕此生只穿一次也值了。

      現在,歡子就穿著這身讓人刮目相看的套裝站在主席臺上,和大大小小的領導有一搭沒一搭地扯著淡,要不是歡子隔一會兒就會拉拉他的袖管甚至捏捏他的膀子,他早就溜到主席臺下,跟老蟹站到一起去了。他不喜歡這種自己在明處、別人在暗處的感覺,他總覺得主席臺下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自己,自己肚子里的那些小秘密、小心思,總有幾雙飽經風霜的老眼能夠看穿,所以他老是下意識地把半個身子掩在歡子身后,希望歡子的那身挺括得像是金屬裁成的西服套裙能夠幫他擋住一兩顆從臺下某處的某雙眼睛里射過來的曳光彈。

      事實證明他想多了,參加開幕式的幾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今天與會的最大領導、前秀城市常務副市長現市人大副主任田裕藻身上,按照慣例,田主任因為堵車原因晚到了六分鐘,等他一到場并在主席臺上對著與會的市文化局長、市文聯主席、市美協主席作揖道歉過后,主持開幕式的市文聯秘書長便宣布開幕式開始。秘書長首先介紹了與會的重要領導嘉賓,歡子作為大師親屬代表也被秘書長專門推出接受了與會人員的鼓掌致意。然后是領導、嘉賓致辭,都是人精,知道在這樣的場合長篇大論不但不討好,甚至會引起公憤,所以幾個大領導都沒準備稿子,按照各自身份說了幾句場面上的話就了事了,這樣他們都得到了臺下聽眾們發(fā)自內心的稀稀拉拉的掌聲。

      文聯秘書長原先是個寫詩的,有一點詩人氣質,見領導嘉賓們都這么知趣,幾個事先安排的致辭者二十分鐘不到就完成了規(guī)定動作,時間富裕出來不少,索性公權私用、臨場發(fā)揮,說起了自己之前和張大師的交往經歷,回憶了大師的種種高風亮節(jié),并特別強調他和張大師過從甚密的年代,今天到場的張歡女士還在蹣跚學步,把“公公”喊成“東東”,這引起了場下不算太熱烈的笑聲,歡子臉上飛過一片紅暈。但看得出來,秘書長的逾矩之舉還是把臺上的領導和臺下的觀眾搞暈了,大家笑得都有點勉強。一時不知所措的秘書長趕緊請出了歡子。此時臺下的觀眾越聚越多,其中大部分已不是特意趕來的圈內人,而是聞聲而來看熱鬧的路人,這些人本來都對老男人云集的主席臺上那個木頭木腦的小女子究竟是什么來路深感好奇,這會兒終于弄明白了,原來這是最有資格出現在這個場合的人物,于是,掌聲有點由衷了。

      在掌聲中,歡子走到了前臺的麥克風話筒后,她有意放慢動作,從西服口袋里掏出發(fā)言稿,輕輕展開,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開始向“各位領導、嘉賓、長輩們”致以上午的問候,這也是馮恕在來展場的出租車上教她的:“只要主持人點到你的名字,場上所有人的注意力就會集中到你的身上,這是人的本能,你不要慌,要盡量放慢動作的節(jié)奏,這會兒,整個場子都是屬于你的,主動權全部掌握在你手中,你是空間和時間的主人。你再慢,別人也得等你,這樣一想,你就松弛了、心定了。”

      這些話,歡子顯然都聽進去了,她致辭的節(jié)奏比馮恕想象的還要慢,慢得都有點失真了,但是對于絕大多數從來沒有見過歡子的人來說,顯然這樣的節(jié)奏正好符合他們對大家閨秀的期待,這畢竟是世界上唯一一個身上還留著大師血液的人啊,所以,歡子四平八穩(wěn)的致辭獲得了超出預期的熱烈反響,讓馮恕略感驚訝的是,在鼓掌聲特別熱烈的當口,歡子居然還知道暫時停下來,不讓自己的聲音跟掌聲們狹路相逢、短兵相接。

      就這樣,歡子以令人驚訝的從容完成了她的致辭,作為全場唯一拿著發(fā)言稿致辭的人,她得到的尊敬超過了之前所有的致辭嘉賓。當然,作為旁觀者的馮恕深知,這種尊敬的百分之七十是撥給大師的,并不值得歡呼雀躍,真正值得歡呼雀躍的是什么幺蛾子也沒發(fā)生!

      馮恕不由得輕輕舒了一口氣。他把目光投向老蟹,卻發(fā)現老蟹不在原來的位置了。他本來想從老蟹的表情上得到平安無事的確證,然而老蟹臨陣當了逃兵,這很不老蟹。

      歡子致過辭后,并沒有退回去,還是站在原來發(fā)言的位置上,因為發(fā)言稿已經被她不假思索塞回了西服口袋,一時間兩只手不知道往哪兒放,便習慣性地絞在了一起,這使得她剛剛通過神定氣閑的致辭確立的大家閨秀的形象多多少少打了點折扣,好在這時候秘書長及時拍馬趕到,宣布開幕式進入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由張歡女士宣布將此次參展的所有作品捐贈給秀城市張肖今研究會!”

      “下面,有請秀城市張肖今研究會會長兼秘書長,著名實業(yè)家、慈善家、書畫家季苦蕉先生上臺接受捐贈!”秘書長的秀城普通話高亢而怪異,“書畫家”三個字差點讓馮恕聽成了“虛話家”,一陣寒意乘虛而入,馮恕忽然覺得自己腳下的這個主席臺像阿拉伯飛毯一樣飛了起來,在半空中搖搖晃晃、忽高忽低,臺上所有的人都跟自己一樣隨著飛毯的起伏打起了趔趄,他甚至產生了強烈的暈船感,想抓住身邊的某一樣東西穩(wěn)住身子,但是周圍除了深深淺淺、飄飄忽忽的人影,什么都沒有。此時此刻,歡子在遠處,老蟹在更遠處,而佳佳,在比更遠還要遠的地方。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人的手都夠不著他,他的手也夠不到他們。

      是如雷的掌聲讓搖搖欲墜的飛毯重新穩(wěn)穩(wěn)落到了地面,事實上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只是從領導和嘉賓的隊列中走出了一個氣宇軒昂、目光如炬的老者。老者以與年齡不相稱的步伐快速走到歡子面前,對歡子微微欠了一下腰。掌聲過后,一陣喧嚷聲慢慢拔地而起,開始向主席臺襲來,歡子清了清嗓子,從嘴里送出了“我宣布”三個字,借助麥克風的力量,把所有的喧嚷聲蓋了下去。

      身穿一身筆挺西裝但沒打領帶、身板筆直筆直的季會長從歡子手中接過了一個像是捐贈清單的粉紅色信封,然后,老爺子用道地秀城話致了答謝詞,對大師親屬的高風亮節(jié)表示贊賞和欽佩,他的口音、他的灰白色的板寸跟身上的那套西裝形成了奇妙的混搭關系,使在場的所有領導、專家相形之下都變得土氣和笨拙了。這時候,馮恕才發(fā)現,老爺子穿了和歡子同一種顏色、同一種面料的西服。這兩個人長得真像,這是馮恕看到并排站在主席臺上接受各種攝影機、照相機狂轟濫炸的這對老少的第一感覺。然后的感覺就是,老爺子雖然和歡子如同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但是氣質和氣場不可同日而語,歡子是一個氣質庸常、幾乎沒有氣場的人,但是老爺子不怒而威,自帶一種咄咄逼人的氣場,他的氣場籠罩著咫尺之遙的歡子,使日常生活中很少顯出女兒態(tài)的歡子有了一種小鳥依人的溫馴和柔弱。

      老爺子的答謝詞簡潔而又擲地有聲,走神走得七顛八倒的馮恕還是聽出了最最主要的意思——秀城市張肖今研究會將在政府支持下,整合企業(yè)和社會力量,盡快籌建秀城張肖今紀念館,今天捐贈的所有作品,以后將在紀念館里陳列展出,要讓秀城的每一個普通百姓,都有親近、欣賞大師作品的機會,他作為研究會的會長和受過大師恩澤的后輩,將為紀念館的建設竭盡綿薄之力。說老實話,作為中文系畢業(yè)的人,馮恕本能地覺得老爺子的致辭文字平庸、語義混亂,但是從老爺子的嘴里吐出來似乎就變了味道、有了魔力,那種擲地有聲的氣勢使得站在他身后的領導們再一次帶頭鼓起掌來。掌聲熱烈,但并不持久,在稍縱即逝的掌聲的簇擁下,季會長回到了領導嘉賓的隊列中。

      主持人還沒宣布開幕式結束,主席臺上嚴肅的氣氛已經被季會長強大的氣場沖得七零八落,領導們紛紛圍到季會長身邊,像老友重逢一樣對著老爺子拍拍打打、噓寒問暖,有一瞬間,馮恕的眼神和老爺子的眼神在某一個點上碰撞了一下,是馮恕先打了方向盤,把自己的眼光讓到了別處。

      一只手輕輕地碰了碰他的膀子,是歡子的。走近了才發(fā)現,歡子已經滿臉大汗,甚至那件筆挺的西服,也已經出現了隱隱約約的汗?jié)n。馮恕惦記著她肚子里的孩子,伸出冰冷的手握住了她那只戴著鉆戒的手,此時此刻,歡子的手滾燙,只有那只鉆戒和馮恕的手一樣冰冷。

      開幕式終于在高潮中結束了。站在主席臺上的領導嘉賓們都偷偷活動了一下腿腳,在秘書長的引領下轉身進入美術館。馮恕被歡子拉著,不近不遠地跟在大領導身后五六米處,他不無驚悚地發(fā)現,走在他前頭的,正是今天的半個主角季會長,他看到了季會長的后腦勺和始終在跟漿過的襯衫領子較勁的后頸脖子,他隱隱約約覺得,季會長斑白的短發(fā)叢中藏著一雙眼睛,正隨著槽頭肉的跳動一睜一閉地細細打量著自己。

      季會長很懂分寸,盡管今天的答謝詞一下子讓他成了開幕式上最引人注目的人物,他仍然有意放慢腳步,跟幾個最主要的領導保持著適當的距離。期間,不斷有熟人走近試圖跟他打招呼,他都含笑不語,用眼神躲開了閑雜人等的半路襲擊,只有一次例外,就在跨進展廳大門的一剎那,也就是大領導們快擁到畫展前言展板和大幅大師肖像照片附近的時候,一個人趁著光線一下變暗的當口一把拉住了季會長,字不正腔不圓地說出了身前身后好多人的共同心聲:“喲,這不是季孫子嘛?幾年不見,老朋友都不認識了?”

      季會長被拉了個趔趄,但是他沒有生氣,而是穩(wěn)穩(wěn)地站定,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此刻,好多雙不懷好意的眼睛正勾肩搭背地緊盯著他,好像要用眼神的天羅地網將他當場捕獲歸案,他檢閱了這些由眼神組成的各兵種方陣,最后把目光停在了身后的歡子和馮恕身上:“不是幾年,是二十年。對的,我是季孫子。但我就快當爺爺了,你們該改口喊我季爺爺了!”

      一片哄笑中,馮恕看到了站在不遠處的老蟹,他的兩只耳朵近乎滑稽地各夾了一支香煙,在和馮恕眼神對碰的一剎那,他面無表情地轉身融進了擠擠挨挨的觀展人群。被喜慶的紅色籠罩的展廳中,似乎只有他一個人是藍色的,藍得很深。

      責任編輯.李倩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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