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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嘯而過的懸疑

      2020-09-26 10:44夏榆
      花城 2020年5期
      關鍵詞:迎春小雪

      夏榆

      時間從未來流向我們,我們總是溯流而上。

      ——【阿根廷】博爾赫斯

      前奏:宇宙間沒有平直的事

      災難的星宿。在我家鄉(xiāng)有個說法,人要是看見流星墜落會有災禍臨身。

      這說法沒道理,我還是害怕。因為我總是在天黑出門,夜里下礦井。出門的時候我很少仰望夜空,避免看到災星。然而抑制不住好奇,還是會抬頭看天。我看見過夜空有流星劃過,盡管礦區(qū)的天空總是煤煙籠罩,流星的亮度像刀鋒穿透云煙的遮蔽,拖著耀眼光焰的流星墜落在浩瀚而黑暗的深淵。只要看見流星我就會陷于恐慌,冥冥中覺得會有災禍來臨。為什么流星預示災禍而不是幸福?可能的緣由是在我們的世界,災禍更多,而真正的幸福罕有。

      我媽教過我破解災星的方法。她說如果看見有災星從夜空劃過,就在地上畫一個十字,將尿盆倒扣壓住十字。說這話的時候,我媽還在街道辦的小煤窯做檢修工,每天穿著滿是煤屑的工裝,穿著長筒膠靴,戴著橡膠安全帽下煤窯。跟她一起下煤窯的有數十位女工,她們像男人一樣在礦坑里挖煤。女人們身穿窯衣,說話嘰嘰喳喳像聒噪麻雀,遇到災禍發(fā)生時,女人們鬼哭狼嚎,屎尿失禁。我媽年輕時候在張家口技術學校進修過。畢業(yè)之后分配到工廠做車工,六十年代大饑荒,為了照顧五個兒女辭職回家。后來兒女長大,花銷加大,我媽為貼補家用就到街道開辦的小煤窯做了檢修工。小煤窯在馬武山腳下,在煤窯干活的多是女人,也有滿十八歲的小伙子。我媽跟那些女人一起下煤窯,經歷過落頂和透水事故(煤巖坍塌和水流漫溢),經歷過放野車(成列的礦車如脫韁野馬失控),那時必然有災禍發(fā)生。

      我有兩個故鄉(xiāng),我的出生地和祖籍地。出生在幽暗的礦區(qū),祖籍地在晉北偏關縣楊家營村。我媽在年少時有過靈異體驗,比如她走在湍急的黃河邊時,天空晴朗,然而她會聽到霹靂滾雷之聲,她還看到過有人伸出舌頭舔燒紅的烙鐵,有人赤腳在火炭上行走。這些經歷和見識讓她總是異于常人。我老家的鄉(xiāng)親們行為詭異,那個村落里的人不喜歡女嬰,只要女嬰生出來就會被溺死。并不是所有人都敢這么干,有的人家生出女嬰不想要又不敢溺死,人們就求助我的四姥姥。滿臉麻子長著門扇般寬身板和一雙大腳板的四姥姥常年抽著旱煙,她的煙桿有一尺多長,銅煙鍋,棗木煙桿,翡翠煙嘴,她是手擎旱煙桿咬著煙嘴吸著蘭花煙溺死那些女嬰的,她將女嬰放到注滿清水的木桶里淹死,墊在屁股下壓死。四姥姥活到七十二歲,經她溺死的女嬰數以千計,她在做這些事情時云淡風輕。然而在她死的時候卻飽經苦痛,因為疼痛她的手指在墻壁上抓出無數道指痕,她的滿身烏青,據說她得的是骨頭壞死的病,這是她的報應么?或許是。

      我媽來自祖籍地,她的辟邪方法可能是祖?zhèn)?。我們在家屬區(qū)居住的舊樓沒有衛(wèi)生間,到街口的公廁又太遠,夜里睡覺前我媽就準備一個尿盆,半夜需要解手的時候,我的父親和母親,姐姐和弟弟都會用到這個尿盆。只有我哥沒用過這個尿盆,他在初中畢業(yè)那年像我媽一樣考取礦區(qū)的技術學校常年寄宿。天亮之后早起的母親或者父親就端著尿盆去倒。時間長了,尿盆結滿白堿,有股嗆鼻的尿臊味。我媽說只有這種尿臊味重的尿盆才能驅除災禍,也可以破解噩夢。

      我尊敬的阿根廷盲人,先知般的作家博爾赫斯先生說:噩夢是地獄存在的證明,在噩夢中我們感受到一種十分特殊的恐懼,它完全不同于我們所知的任何一種恐懼。我有過惡魘,人在睡夢中感覺被什么怪物——比如鬼魂或巨獸之類壓住而難以掙脫,怪物更多是無形之物,人能感到壓迫卻無法看見壓迫者的形狀,想掙扎又動彈不得。遇到惡魘,醒來之后在地上畫十字然后倒扣尿盆。這是民間巫術么?我至今不明白。我媽就是這么教我的??赡苁且驗槲覀兊氖澜鐬碾y和禍患太多,我媽想教授給我避免災禍破解惡魘的方法。盡管沒有道理,邏輯也可疑。在塵世間行走,防備和抵御總是必需的。不過當我遇見更多災難和禍患時,當我在睡眠中出現惡魘難以掙脫時。我還是懷疑我媽教給我的方法是否有效。

      災禍難以破解時我就疑心是災星臨身。

      我猜想1990年深秋的這個傍晚就可能有災星照耀到我。

      那時我走出家門騎自行車上班。我斜挎軍綠帆布書包,出門前在書包塞了兩本書?!犊ǚ蚩ǖ脑⒀耘c格言》、威廉·??思{的《我彌留之際》。書包是我在城里的服裝批發(fā)店花二十六元錢買回來的,書包蓋印著紅五星,樣式時髦。這書包我極喜歡,出門必背著。軍綠書包跟我的長鬢角披肩發(fā)型,跟我的黑皮夾克黑牛仔褲高腰棕皮靴很搭,這發(fā)型和服飾帶給我新潮的格調。當然這是礦區(qū)或者小鎮(zhèn)青年的新潮。我愿意自己是這個模樣。

      然而張秀財看見我這樣子就生氣。他會瞪著他的金魚眼威脅我說:“哪天等你睡著老子拿剪子給你剪了。”張秀財是我的父親,平常我是很聽他的話,不敢違抗他的意志??墒钦f到留什么樣的發(fā)型,穿什么樣的衣服,我會堅持自己的想法,我把這堅持看作是叛逆。在礦區(qū)中學讀高中時,我就訓練自己不服從的意志,留長發(fā)穿新潮衣服就是叛逆和不服從的象征。話雖這么說,我還是會留心家里的剪刀。張秀財在家,我就把我媽裁剪衣服的剪刀藏起來。

      張秀財是1937年參加革命的復轉軍人。15歲那年他在黃河邊上放牧馬匹,在汛期時泛濫的黃河水咆哮而來,受驚的馬匹四散奔逃。失去了放牧的馬群,張秀財畏懼懲罰,跑到縣城躲避。遇到在縣城的游擊大隊,跟著上山打游擊。十五歲的少年不及馬背高,他給游擊隊做雜務,三年后才躍上馬背扛起槍桿作戰(zhàn)。自此之后開始他浴血征戰(zhàn)的生涯。先后經歷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和抗美援朝。1953年從朝鮮戰(zhàn)場歸國,轉業(yè)返鄉(xiāng)。張秀財即使轉業(yè)到礦區(qū)之后也還是懷念他昔日從軍的剽悍生涯,在張秀財的眼里我就是一個

      貨。

      我讀高二年級時,張秀財退休。礦上有政策,退休職工可以由子女頂替上班,這是國家給國營企業(yè)職工最后的政策優(yōu)待。我輟學頂替退休的父親當礦工。開始我被分配到工資科做考勤員,工資科長是個長著濃黑長壽眉身材像電桿的中年人,他像我爸一樣不喜歡我的奇裝異服。科長指派我所在的考勤組長約談我,他說告訴這小子,留人不留發(fā),留發(fā)不留人。約談者是個身材像冬瓜的胖阿姨,她是我小學女同學邢志紅的媽媽,也是我的街坊。阿姨說咱何必為這些小節(jié)影響前程呢?頭發(fā)理短又不費事還落好。我嘴上說您說得對,可心里打定主意走人。結果我就從機關調到礦井下看守變電所,通常這都是老年人干的工作。

      我媽得知我被調離考勤室到井下看守變電所,牙立即就痛。我下井對她來說是致命打擊,我媽是知道礦井的危險,知道礦井是什么樣的世界,急火攻心,牙疼是最直接的生理反應。母子連心,或許只有母親會有這樣的體驗。牙疼一個禮拜,疼到不能忍時我媽找牙醫(yī)拔牙,四川籍的牙醫(yī)在昏暗診所用手電照著我媽張開的嘴巴察看牙齒情況,察看完畢牙醫(yī)對我媽說,拔牙很疼的,即便打麻藥也很疼,你能忍么?我媽覺得必須要忍,橫下心讓醫(yī)生拔牙。為防止她因為疼痛而掙扎,牙醫(yī)從街上找來一女人從身后抱住我媽,錐心之痛使她暈厥。壞牙拔出來,但拔掉一顆壞牙也開啟多數牙壞的旅程。

      我騎自行車上班。從家里到井口的交接班室,騎車大約三十分鐘。

      長街是必須經過的,長街分布著單身職工大樓、行政大樓、俱樂部、圖書館、汽車隊、職工食堂、招待所、幼兒園、礦子弟中學。騎著自行車經過礦行政中心大樓前的廣場時,我看見一輛白色面包車停在那兒。有人打開車的后備廂取行李,黑色提包、黑色皮箱、裝著臉盆的紅色網兜,包裹好的針織花被褥卷兒,這些東西堆在地上。司機坐在駕駛室里,隔著搖下的玻璃窗跟下車的人說著什么。下車的是個穿著黑色棉猴的姑娘??吹剿谋秤拔也铧c從自行車上摔下來。心臟加速跳動。我騎車減速前行沒有停下來跟她打招呼,天色暗黑她沒看見我。

      我也裝作沒看見她從廣場前的馬路駛過。瞬間的偶遇卻使我內心崩塌。

      到交接班大樓,在車棚存好車。出車棚走過幽暗的長廊是澡堂,進出礦井的人要在澡堂更衣室換工作服。我的更衣箱是1026號,鐵皮打制。打開更衣箱時我感到心慌意亂。街頭遇見的那個姑娘的身影刻在腦海里讓我失魂落魄,躲在一個角落里,屁股下墊著橡膠安全帽。我要坐一會兒才能緩過神。有渾身冒著熱氣的男人裸體從澡堂出來,也有滿臉煤黑的裸體走進澡堂。

      過片刻我緩過神。起身換衣服,脫下身上的干凈衣服和鞋子放到柜里,換上滿是汗堿和煤屑的藍布工裝,套上膠靴,戴著膠殼帽。這都是常規(guī)動作。我的非常規(guī)動作是,將書包里帶的書取出來。威廉·??思{的《我彌留之際》和《卡夫卡的寓言與格言》。我經常會帶不同的書下井。為防備在井下看書弄臟書頁,我會給書包上封皮,套上塑膜。將書揣在懷里,鎖好更衣箱到樓下的燈房窗口領取礦燈。一個頭發(fā)盤在工帽里的女工接過我遞到窗口的燈牌,一盞礦燈從窗口扔出來。我腰系礦燈,拿著擰亮的燈頭進入礦井。

      我的工場是在礦井里的變電硐室。坐纜車下到井底,再步行進入大巷。巷道里鋪設著礦車行駛的鋼軌,鋼軌向著巷道的深處延伸,如果坐疾馳的礦車到我工作的硐室需要二十分鐘,步行需要走一個多小時。為了安全我通常會選擇步行,因為疾馳的礦車經常會脫軌,或者與另一列礦車相撞,在巷道里這樣的事故很常見。但是步行的問題是時間漫長,我獨自走在漆黑的巷道,跟隨著我的就是手里的一盞礦燈。孤寂和恐懼是此刻的體驗。在漆黑的巷道里行走我會想那些寄生在黑暗中的物質,比如幽靈或者亡魂。盡管我無法看到它們,恐懼感總是在心里縈繞。老鼠是常見的,巷道里的老鼠碩大毛色灰黑,遇見老鼠也會使我心悸。

      這個夜班與以往不同的是我心里有了念想。我的腦海浮現著街頭看到的那個姑娘。

      她為什么會在夜晚出現在長街呢?從汽車的后備廂卸下來的那些東西像是她從學校帶回來的。是的,我知道她在城里讀書,她就讀的那所中專是培養(yǎng)會計師的學校。我知道她最初報考的是省城的大學,她的理想是攻讀社會學,或者犯罪心理學,醫(yī)學也是她懷有興趣的。她的理想是做學者或者醫(yī)生。唯獨會計學是她不喜歡的,最后她進入的是最不喜歡的學校,學的是最不喜歡的專業(yè)?!昂軣o奈。但這就是命運。人面對命運除了接受和順應還能有別的辦法么?”

      有次她對我這么說。我和這姑娘的交往當然不僅限于街頭偶遇。

      如果不騎自行車時我會走鐵路。沿著筆直延伸的鐵路漫游。鐵路延伸之處會經過她的家。那是鐵道北家屬區(qū)。那棟建在鐵道邊的平房我進去過,在她家的老屋前有一條冒著熱氣的黑水河流過。坐在她家北屋的炕上就能從玻璃后窗看見隆起的路基,看見在路基之上無限延伸的鐵路,火車頭拖著數十節(jié)運煤列車呼嘯而過,火車馳過之時她家的土炕就震動。

      有段時間我就坐在鐵路上等她。等她從家里出來。她沿著路基傾斜而上的石階上鐵路。鐵路不像馬路,兩側都是傾斜的石頭坡道,無處可躲,我們只能迎面而行。她看見我,眼睛瞇起來。她的眼睛近視又不戴眼鏡,看人的時候就習慣性地微瞇著??晌揖褪敲詰偎难劬?。除了眼睛,我還愛她清秀的容貌和聰慧頭腦。清秀使她被眾人所愛,聰慧讓她考取城里的一所會計學校,還讓她具有思想能力和口齒伶俐的辯才。

      我無可救藥地愛上了這個姑娘。給她寫過很多信件。那種情感深摯而絕望。

      可是她不喜歡我,她只在短暫的時刻表達過對我的尊敬,更多的時候她對我只有蔑視。

      即使在鐵路迎面相遇,她的神情也是冷漠的。

      “你回來了?”我停下來問她?!班??!彼卮?。與我擦肩而過。

      她不愿意跟我說話。我只能回轉身看著她與我交錯而過。

      她的驕傲和冷漠帶給我沮喪。也帶給我嚴重的挫敗感。

      這就是小雪。我激情的托身之處。我生命的巨大裂隙。

      那天我像往常一樣出井。面孔蕩著煤塵。臉和手都是黑的。從井里出來先要到澡堂洗澡。

      這時候我會盼著有一池好水。清澈而熱氣蒸騰。這樣的一池熱水會讓我感覺溫暖和幸福。

      然而那時對我來說溫暖和幸福總是難覓蹤影。我脫掉工裝塞到更衣箱,赤裸著身體走向澡堂時老遠就聞到惡臭的氣息。那是一池混濁的污水散發(fā)的氣息。無數的窯工洗過的污水。我抑制著心頭的惡感,站在池沿,用手撩著水洗臉洗手。無法進入池中洗澡。洗完臉和手腳,轉身到更衣箱前換下班的衣服。走出澡堂,走出交接班大樓,我再騎自行車沿著來時的路回家。

      看見火車頭翻倒在鐵道邊。這樣的情景震懾了我。火車頭翻倒的樣態(tài)讓我膀胱腫脹,尿液有些失禁。這是清晨的時刻,很多人圍在鐵路邊看巨大的火車頭翻倒在路邊。一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躺倒在鐵路之間,馬匹牽掛著的轅車也傾倒在鐵路邊。顯然這是一起火車與馬匹相撞的車禍。一長列裝載著煤炭的車皮也都傾倒在鐵路之間,傾倒而出的煤炭隆起像一座山丘。

      看見這樣的情景,我渾身顫抖?;觑w魄散。

      沒看見災星還是會見到災禍。

      這是我黯然神傷的事情。

      1. 婦產科里的行刺者

      凌晨。天色微明。透過白紗窗簾,可以看到玻璃窗映著幽藍的光。

      婦科醫(yī)生葉婉儀臨近完成接產術。年輕產婦躺在產床上,赤裸雙腿高翹在鐵制支架上。粉色罩單圍著她的身體,產婦雙手握著產床吊桿拼命努勁。悠長凄愴地哀號,她因痛楚而變形的臉不斷滲出汗水,護士用毛巾為產婦擦去汗又滲出?;艁y中可以看到胎衣包裹的嬰兒的頭。

      “使勁,用力,孩子馬上就出來!”葉婉儀對著產婦說。

      哀號像海潮,聲浪一陣比一陣高。嬰兒的頭擠出產婦的陰道口,葉婉儀看見臍帶緊繞著嬰兒頸部,她用產鉗夾著產婦臍帶,讓助手陳海霞協助斷臍。

      “斷臍時小心剪刀尖朝向,別弄傷人?!彼诘馈?/p>

      陳海霞握著產鉗的手有些顫抖,心慌。

      “輕點?!比~婉儀在陳海霞的耳邊說。

      嬰兒身體出來,胎衣剝離,如貓叫般的啼哭尖利響起,她們都松口氣。

      婦產科實習護士陳海霞記得這個時刻。這是她三個月實習期又一次接生經歷。

      最初的恐懼消失,但還是會慌亂。葉婉儀剪斷嬰兒與母體相連接的臍帶,她把剪刀放到陳海霞端著的鋼制托盤。嬰兒尖利的啼哭在產房回響。幾分鐘后葉婉儀脫去藍色橡膠手套,脫去藍色手術服到盥洗間洗手。她站在盥洗間的水龍頭前,在手臂涂滿洗手液,讓水流反復沖洗手臂。洗完手,關緊水龍頭,走出盥洗間。她對跟在身后的護士陳海霞說:

      “你再去看看,產婦剛生產,需要監(jiān)護。”

      葉婉儀獨自回醫(yī)護辦公室。保健站的六樓是婦科所在的位置。樓道有嬰兒的啼哭,清潔工清潔過的乳白色釉面地板留下的水印可映出人的倒影。陳海霞進產房,五張床位有四張床住著大肚子女人,她們是待產的??看按参蛔≈氖莿偖a嬰兒的那位。嬰兒包裹著襁褓放在產婦的身邊,啼哭聲止息。產婦蓋著棉被閉著眼睛睡著,產婦的臉色白得像紙。陪床的應該是產婦的丈夫,坐在床上欠身不住地看襁褓包裹著的嬰兒??吹侥缸悠桨玻惡O嫁D身走出產房。回到醫(yī)護辦公室。醫(yī)生葉婉儀站在窗前,陳海霞進門看到她身穿白大褂的背部。

      絳色的絲絨窗簾拉開,晨曦映到玻璃窗。窗臺擺著兩盆花,一盆四季海棠,一盆康乃馨。

      葉婉儀手持塑料小噴壺給花兒澆水。清水使那些花朵變得鮮艷。

      “待會兒,警察會來?!比~婉儀背對護士陳海霞說:“這兒就得你多操心?!?/p>

      “好的。葉醫(yī)生。”陳海霞并沒聽懂葉婉儀的話,就那么應答著。

      她要跟醫(yī)生學著讓自己鎮(zhèn)定。作為未來一名婦科醫(yī)生她必須克服自己的脆弱和膽怯。

      警察毛山的出現,使婦科產區(qū)出現短暫肅靜,也使護士陳海霞失去鎮(zhèn)定的能力。

      警車開進醫(yī)院的前院,警笛尖叫。兩個警察打開車門跳下車直奔醫(yī)院前廳。他們奔跑上樓,警察出現在產區(qū)的醫(yī)護辦公室時,實習護士陳海霞嚇懵。

      “別怕,警察是來找我的。”葉婉儀對陳海霞說。

      幾分鐘之后,警察帶著葉婉儀走出婦產科辦公室。圍觀的人們驚駭地看到葉婉儀的雙手戴著手銬,雖然片警毛山用一件白大褂披在她的身上蓋住她的手臂,護士陳海霞還是看見戴在葉婉儀手上的手銬。她戰(zhàn)栗一下,身體如被電擊。葉婉儀微笑著,笑容使她的樣貌端莊而柔美,這是她慣有的神情。她跟那些圍在走廊上的人打招呼,那些人有她的同事,有患者家屬,人們神情緊張地看著葉婉儀從面前走過,步行下樓,在圍觀者的注視中被人押進停在保健站樓前的警車。警車開動,在尖利的警笛鳴叫聲中遠去。

      在很長時間,這個午夜都讓護士陳海霞感覺奇異而詭譎。

      這個午夜,婦科醫(yī)生葉婉儀用她的手術刀殺死丈夫王迎春。

      也是這個午夜,她從家里趕到婦產科值班,為一個臨產的年輕女子接生。

      陳海霞無法想象,葉婉儀怎么可以同時完成這兩件性質相反的事情。

      死亡與誕生。她就那樣在驚悚中完成。

      婦產科主治醫(yī)生葉婉儀殺死她的丈夫王迎春。

      我是在下夜班聽說這事的。消息總會滯后,因為在礦井里,跟地面的人間相互隔離。工場在地腹里,一間石頭砌起的硐室。在我的石頭硐室與地表之間如同千層餅,隔著沙土層和巖石層,巖石之下才是煤層。煤經過億萬年的演變,由瀚海里的森林衍化而成。在地質學上被稱為侏羅紀。如果量化硐室與地表之間的距離,(我特意請教過礦業(yè)工程師)大約有610米。我也去過離地表1050米的硐室。我不知道北京的地鐵與地表的距離,不知道上海黃浦江下的隧道與地表的距離,當我穿行過北京的地鐵、上海黃浦江下的隧道,穿行過紐約和東京的地鐵、華沙和柏林的地鐵、斯德哥爾摩和奧斯陸的地鐵之后,再回想穿行在晉北礦區(qū)的地下巷道,我覺得它們在某種狀態(tài)下具有相似性。都是進入地腹。區(qū)別只在于城市的地鐵明亮而安全,礦區(qū)的巷道幽暗,險象環(huán)生,危機遍布。

      我的地下硐室狹長,擺放著六臺漆成黑色的萬伏高壓變電器,還有九臺漆成灰色的大肚開關。這是工業(yè)時代的產物,對于非工業(yè)者會覺得陌生,對我來說它們親密如睡榻。高200厘米有著凸起油管的變壓器是我睡覺的床,我練出一種本領,身體可以像蛇一樣盤在變壓器上,我可以避開凸起的油管在上邊睡覺。而大肚開關我必須看守它們,不能掉閘,掉閘就會斷電,工人沒電就沒法干活。沒電礦井會停風,瓦斯的濃度會積聚,瓦斯?jié)舛确e聚到2%就會爆炸。這是礦難的起頭,我必須加倍小心。變壓器有萬伏電流運行,硐室會暖和,有時甚至燥熱,需要脫去衣服才行。通常我要在硐室待夠十二個小時才能出井。

      多年前這個早晨我下夜班。從礦井出來在澡堂洗過澡,換好衣服騎自行車回家。

      剛進家門,我媽就跟我說了一句讓我震驚的話:

      “葉婉儀殺了人。好好的一個女人咋就做這灰事情。”

      下夜班回家,我最想做的事情是倒頭睡一覺。媽的話讓我不能再睡。

      “殺的是什么人?”我的困倦消散。

      “她男人。”我媽說。

      脊背泛涼氣。

      葉婉儀弒夫。如果這個說法成立,并不算孤案。

      工業(yè)時代的礦區(qū)。這是我的家鄉(xiāng)?,F在如果我走在回家的路上,仿佛穿行在小眾文藝電影里。無限延長的鐵路轟鳴著疾馳而過的火車,沒有火車時獨有鋼軌在星空下閃耀幽冷的微光。我踩著鐵軌的枕木走,當然也會察看前后是否會有開來的火車,那是必須提防的。鐵路兩邊是堆滿工業(yè)材料的老工廠,工廠用鐵鏈鎖著的鐵門。高大煙囪冒著滾滾濃煙的鍋爐房,家屬區(qū)連片的陳舊灰磚樓。偶爾可見從街邊飯館搖晃著身子出來的酒鬼。置身這樣的街景仿佛是走在具有質感的電影里,而在礦區(qū)發(fā)生的各種奇崛詭異之事如同懸疑劇。

      我家是在一棟家屬樓的底層。門牌為新東里4棟—3單元1號。很長時間里也是我身份證上的住址。我家樓上三層發(fā)生過兇殺案。這家戶主名龐爾聰,是采掘區(qū)的工人,然而他的相貌英俊。龐爾聰的媳婦宋玉雇人殺了龐爾聰,留下一個六歲的孩子跟人潛逃,據說有人在內蒙古看見過他們。有段時間兇殺的消息傳遍礦區(qū),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我沒見過兇殺現場,也是媽告訴我案發(fā)的經過。血從三樓龐爾聰家流出來,沿著樓梯流下來。早晨有打掃衛(wèi)生的女人清掃樓道,看見血跡就順著找,結果找到三樓東門龐爾聰家。清潔工給派出所打電話報案,來了兩位片警,踹開緊鎖的門,看見龐爾聰滿身血跡倒在地上。他是被三棱刮刀捅的,或許是行兇者慌亂,刀具就丟在現場。龐爾聰身上有多處刺傷。警車停在樓下,120急救車也停在樓下。

      急救醫(yī)生摸到渾身冰涼的龐爾聰對警察說:“沒救了。”

      “這個龐爾聰是個灰鬼,輸耍不成才,還成天打老婆。”這是我媽說的話。

      在晉北方言語系里,人們形容“壞”時用“灰”字。

      龐爾聰整天在家里聚眾賭錢,經常打老婆。他的老婆宋玉是鍋爐房的司爐工。鍋爐房就在家屬區(qū),跟醫(yī)院一墻之隔。到冬天鍋爐房矗立的煙囪冒著滾滾濃煙,揮動鐵鍬鏟煤到爐膛里,燃燒的烈焰映紅臉膛,那就是宋玉干的工作。

      龐爾聰和宋玉經常爭吵打架。每次爭吵打架宋玉都會跑到娘家去,跑回娘家又總是被叫回來。龐爾聰叫宋玉的時候就給她下跪,抽自己的嘴巴。每次看他這個自我作踐的樣子,宋玉就會心軟,架不住哄就跟他回家。結果龐爾聰還是惡習不改,照樣賭錢也照輸不誤。喝醉酒還是照打老婆。龐爾聰還有跟別的女人鬼混的毛病,他跟一個歌廳小姐亂搞,被小姐糾纏不休。

      有次龐爾聰帶小姐回家被宋玉撞上,這樣的事情重復多次,宋玉就對男人徹底死心。

      宋玉是我認識的。她的娘家住在鐵路北的家屬區(qū),在礦子弟小學讀書的時候,她高我兩年級。宋玉會武術,她的師傅是礦上有名的拳師。我在河灣看見過她跟拳師練拳。河灣辟有演武場,拳師帶著一班年輕人習武。在暑期學校會開運動會,宋玉是武打明星,她出場的時候,一身黑絲綢運動衣,白運動鞋,手持銀光閃閃的大片刀,或者是長棍。隨著一聲大喝,大片刀在她的舞動中上下翻飛如流星閃電,她的身輕如燕,或者凌空騰跳,或者跳躍或劈叉,看上去好不威風。她揮舞長棍舞動時,只聽見長棍掀起呼呼的風聲。宋玉的樣子我很是羨慕。

      我也好奇,這樣的姑娘以后誰會敢娶呢?一身武功,惹惱一掌就可以把男人拍死。

      后來我們看到宋玉坐在一個名叫龐爾聰的男人的自行車后座上,也經常見他們形影不離。

      龐爾聰我也認識,他是我小學同學龐爾佐的哥哥。兄弟倆有一個共同特征,都長著大眼睛,長睫毛,看上去很討喜。他們還有個在小學當教師的姐姐。在我看來宋玉跟龐爾聰談戀愛也算般配。他們結婚之后搬到我家樓上三層東門住。因為住到眼前,他們生活的真實狀況看得就清楚。樓上經常有爭吵打架的聲音傳下來,這個龐爾聰就是現在人們所形容的渣男。

      宋玉是會武術的人,可她竟然鎮(zhèn)不住自己的男人,這是我不能理解的。

      最后她是雇人收拾龐爾聰的。有一天宋玉對鍋爐房愛慕她想跟她睡覺的司爐工劉軍說:“我心里有口惡氣堵著出不來,沒心思跟你睡。”

      “啥惡氣?誰惹你了?我給你收拾他?!眲④婇L得人高馬大,說話的口氣也不小。

      “惹我的是龐爾聰?!彼斡窨粗鴦④姷难劬φf:“你要是能替我收拾龐爾聰,我就跟你睡?!?/p>

      “龐爾聰,不是你男人么?”劉軍的口氣變得低緩。

      “我沒這個男人。他已經不是我男人了?!彼斡裾f。

      “敢不敢替我收拾他?敢收拾,我這輩子都跟你?!?/p>

      “你說話算數?你只要跟我,我就給你收拾他?!眲④姳患⑵饋?。

      “那就看你表現了?!彼斡駨碾S身的挎包里摸出一把三棱刮刀,她將刀握在手里看著劉軍。

      夜深的時候,宋玉帶著劉軍坐輛黑出租車到她家樓下。她有家門的鑰匙。鑰匙交給劉軍,她在樓下的出租車里等,出租車沒熄火。事情總是這樣。她聽到三樓從她家里傳出爭吵打斗聲。

      十分鐘后劉軍跑下樓,他的神情驚慌,煞白的臉上濺著血跡。衣服上也沾著血跡。

      我并沒有看到他們。然而我姐夫看見他們。姐夫從城里開車來給母親送豆腐。

      姐夫是市老干部局的小車司機,經常開車拉著老干部下鄉(xiāng),也經常會帶來鄉(xiāng)下的土特產。

      “我見他們慌慌張張的樣子,那人下樓坐上出租車跑了,不知道他們是殺了人?!苯惴蛘f。

      有人報案,警察就會來。警車停在家屬區(qū)。警察到龐爾聰的家里勘查他冷卻的遺體。

      龐爾聰的遺體被人用擔架抬到警車上,警車開走,圍觀的鄰居們感到驚魂未定。

      鄰居被這樣的恐怖事情驚嚇。后來有人清洗龐爾聰家里的血跡,不過房子再沒外人敢住。

      有一年龐爾聰的弟弟龐爾佐結婚后搬來住,住進來之前把房子徹底裝修過。

      多年來宋玉一直負案在逃。然而似乎警察也沒有認真破案,因為龐爾聰的老母親跟警察說:

      “我兒媳婦是好媳婦,是我兒子對不起媳婦,你們不要追究她了。不管咋說她還是我孫子的娘,她要是啥時候回來就回來吧,我們家的事情自己解決,不勞公家大駕了?!?/p>

      老人家把話說到這分上,這事就沒人再認真追究。

      龐爾佐搬到我家樓上以后,他的老媽就跟我的老媽成了朋友,她們相互串門。

      現在宋玉或許在內蒙古,或許在河北,跟著殺了她丈夫的劉軍一直在外當盲流。

      龐爾聰的老媽經常念叨宋玉。老太太還把宋玉當兒媳婦。

      “我那兒媳婦是個好閨女,打著燈籠也難找。龐爾聰這個鬼東西是個沒福貨。”

      老太太說起來總會長吁短嘆。

      2. 保健站的刀鋒與產房

      婦產科是我熟悉的。在保健站五樓就是婦產科。保健站是一棟六層舊樓,樓里有醫(yī)務各科室,外面有闊大長滿楊樹林的庭院。從河灣流過的一條河流經過它的屬地。汛期時河流暴漲,混濁的河水滾滾東流驚濤拍岸。河水枯竭時期波瀾不驚,當地的人會在河道開墾土地種植莊稼。保健站的醫(yī)務大樓與我家居住的家屬區(qū)只隔一道帶荊棘的灰磚圍墻。有一道月亮門是家屬區(qū)通往保健站的出口。以前家屬樓沒有衛(wèi)生間,我們上公廁的時候就穿過月亮門到保健站的公廁解手。女廁所的磚墻總是被鑿出孔,有時候女廁所的墻會被人撬走一塊磚,沒了磚的位置可以是瞭望孔,在男廁所蹲在坑位的男人抬眼就可看到女廁所。不知道這是誰干的,我總是看見樓上王援朝家的二兒子王迪經常蹲在茅廁偷窺女廁所。這是個唇上留有黑胡髭身材高挺健壯結實的年輕人形跡詭秘,據說他喜歡賭錢,也喜歡追逐姑娘。他被女廁解手的女人們逮住過,被偷窺的女人大喊:“抓流氓?。∮辛髅ネ悼磁畮?!”這樣的事情曝光總是會令偷窺者名譽掃地,后來王迪因為打架和偷竊被關到監(jiān)獄。

      然而偷窺女廁所的并不只是壞孩子。我知道有家屬區(qū)的公廁抓住過一個偷窺女廁所的男青年。誰也沒想到那個青年是礦上公認的好人家的孩子。他的父母是上海人,家庭成員都說普通話而不是當地方言,他的父親是礦上的工程師,母親是機關職員,典型的書香之家。這樣人家的男孩偷窺女廁所,說起來總是有辱家門。然而在我看來也是正常。青春期的男子對女性的好奇就源于此。他們沒有機會接觸異性,就會在女廁所偷窺。這當然不是體面的做法,原因也是因為他們都過著不體面的生活。

      在我看來,性的壓抑和污名化,是禁錮與匱乏時代最不體面的生活。

      除了保健站的公廁跟我們的關系密切,太平間也是我們熟悉的。

      那是一棟灰磚砌起來的平房。礦上有礦難發(fā)生的時候,比如瓦斯爆炸,或者透水,或者冒頂,在礦難中死去的礦工的遺體就會停放在太平間。然后就總會看見披麻戴孝的婦女和孩子出入太平間,她們會伏在亡者的遺體前號哭。女人和孩子們的哭聲會從灰磚房的太平間傳到家屬區(qū)。聽見這樣的哭聲我們都會感覺悲傷。生命的消逝總是令人難過。

      保健站的內景也是我熟悉的。想起保健站仿佛就能聞到來蘇的氣息。每次走進醫(yī)務大廳就聞到那股濃烈的消毒液氣息。在保健站我看到太多痛苦的人。疾病、傷殘和死亡是出現在保健站的日常景物。我覺得那是一個病菌叢生之地,即使被清潔工清洗過我也覺得那里的走廊和墻壁充滿病菌。我覺得空氣也彌漫著病菌。那些身穿白色衣服的醫(yī)生護士穿行在走廊和病房之間,他們和滿面病容的人和被疼痛折磨神情晦暗的人,一起構成保健站日常的景觀。保健站也有特異的時刻,比如礦井里發(fā)生事故的時候,比如透水,比如冒頂,比如瓦斯爆炸。那些事故出現的時候,保健站的日常景觀就被強烈改變。它們變得緊張和慌亂。甚至彌漫著悲傷的氣氛。那些從礦井里抬出來滿身炭黑的人在這時就成為主角,他們被送到急救室里施行各種治療手段。截肢是保健站外科大夫做得最多的手術,也許因為這是最為簡單易操作的手術,被送到急救室的傷殘者總是被這里的外科大夫截取他們的肢體。在保健站的庭院,我看得最多的就是失去腿腳的傷殘者坐著輪椅,他們在庭院里亮出自己的假肢曬太陽。

      在礦上醫(yī)生是高級職業(yè),在保健站工作的站長、醫(yī)生和護士都受尊敬。

      然而他們的醫(yī)術如何就難說。保健站的外科醫(yī)生很少有??漆t(yī)學院校背景,都是自學的醫(yī)術。外科醫(yī)生周離就是用解剖狗來練習醫(yī)術。周離平時出現在街上的時候,肩膀上架著一只兇悍的鷹。鷹嘴尖銳,鷹眼犀利,巨大的花形翅膀拍擊著,看著令人畏懼。周離的弟弟下礦井,腿被鋼絲繩崩斷,送到保健站的手術室,主刀的是周離,他給弟弟做截肢手術,手術完抱住弟弟哭,遺恨自己沒能保住弟弟的腿。

      保健站站長名叫肖憶敏,身形挺拔,容貌英俊,可說是風流倜儻。肖憶敏跟我家同住一棟家屬樓,他有三個女兒,各個相貌出眾,也各有能量。大女兒肖冬嫁了軍人,一個在軍企下開煤礦的礦主,其人能量很大,家里如有金山銀山;二女兒肖麗,個性強烈敢愛敢恨,愛了礦上一個已婚的年輕工程師,工程師因為秘密參加當地一家會館的輪盤賭輸十二萬,追債人整體上門威逼還債。這樣的事情只能私下做,如果被礦上知道必定會降級撤職。年輕工程師絕望得想跳樓。是肖麗幫他還債,自然他也要接受肖麗,娶他回家。在愛上年輕工程師之前,肖麗有過很多情史,最后選中工程師作為出嫁的對象。這當然也是預謀,包括還債,最后工程師只有就范。三個女兒最了不得的是三姑娘肖蘭,容貌漂亮,當幾年兵,轉業(yè)以后在礦上檔案科做機要員,據說礦長很喜歡這個俏麗的姑娘。

      我媽不喜歡站長肖憶敏,對他懷有難以消除的怨憤。原因是我二姐高燒不退需要轉院。轉院需要站長開轉院診斷書,但是肖憶敏拒絕開,說是在保健站可以治療。我媽急瘋了,最后給肖憶敏跪下求他開轉院診斷書。然而等父親拿著開出的診斷書,找到我當卡車司機的同學,開著卡車把二姐送到市醫(yī)院時,她已經人事不省?!靶浢?,是個槍崩貨。葬良心。礦上的殘疾人多是因為他落下殘疾的。本來不需要截肢的,他都給截肢,為練醫(yī)術,能轉院的他也不讓轉院?!蔽覌屵@么說。我媽的看法總是與眾不同。

      然而保健站也給予過我們快樂的時候。比如生命的誕生。這是婦產科的功勞。

      我的女兒是在婦產科出生的。小雪躺在產床上等待分娩。小雪是我的前妻,她是五個產婦中的一個。產房是我從未進入過的現場,女人哭嚎的聲音撕心裂肺,讓人心煩意亂,那是陣痛中的孕婦。小雪肚子隆起像只企鵝,臨出家門時,我媽說到保健站要找個接生的好大夫。保健站與家屬區(qū)相鄰,隔著一道灰磚圍墻。我扶著小雪往保健站去的時候,取500元錢作為送給葉婉儀的紅包。那時給醫(yī)生的紅包標準還沒有升高。婦產科最好的大夫就是主治醫(yī)生葉婉儀,有她在我就會有安全感。在產房待兩天,小雪生產。女兒誕生。我的血脈得以延續(xù)。

      很早我就知道婦科醫(yī)生葉婉儀,二姐活著的時候生產就是葉婉儀給接生的。

      那年深秋,我媽神情驚慌地敲一棟樓房的玻璃窗,她急迫地喊著:

      “葉大夫,葉大夫,我家閨女快生了,肚疼得滿地打滾!”

      我媽焦急地敲著葉婉儀家的窗戶,其時葉婉儀跟我們同住珍寶島的家屬區(qū)。

      窗戶打開,葉婉儀探出頭來,她的頭發(fā)上別著很多塑料發(fā)卷。

      “您別急,我馬上來?!彼龑ξ覌屨f,窗戶又關上。

      很快她就從屋里出來,邊走邊穿扣著上衣的扣子,她跟著我媽到家里,為二姐接生。

      二姐順利生產,得了一個兒子。然而在她二十六歲那年,因為那場高燒意外猝死。醫(yī)生說二姐是死于傷寒,我不太相信。在現在的醫(yī)療條件下,傷寒不至于奪人性命?!澳憬憔褪亲尡=≌镜尼t(yī)生給耽誤,他們治不了病還不許轉院。這些槍崩貨。”每次說到二姐的死,我媽都會這么說。媽對保健站的醫(yī)生懷有怨憤,然而對婦產科醫(yī)生葉婉儀總是滿口稱贊。

      “葉大夫就是個送子觀音,人好?!眿屨f。

      因為能寫作,有時我會被抓差。臨時借調到工會機關,給工會主席寫總結材料和講話稿。

      我在機關期間工會組織歌詠比賽,我見到過葉婉儀的表演。保健站的男女醫(yī)生和護士組成的歌詠隊出現在晚會舞臺,葉婉儀是主唱,擔任主唱是因為她是主治醫(yī)生,也因為她相貌端莊,還因為她能歌善舞。保健站隊選擇的歌曲是電影《小花》插曲《絨花》。葉婉儀身穿紫紅長裙,黑色高跟皮鞋,站在舞臺上。她身后簇擁著保健站的護士,隨著音樂起,她的歌聲悠然飄出:

      世上有朵美麗的花

      那是青春吐芳華

      錚錚硬骨綻花開

      漓漓鮮血染紅它

      啊……絨花,絨花

      啊……一路芬芳滿山崖

      她的演唱顯然是花了工夫經過精心練習,氣聲的運用可以跟原唱媲美。

      演唱大受歡迎,觀眾掌聲不斷。

      我在工會機關工作期間,與葉婉儀接觸的機會還是有,比如我會打電話給保健站的婦產科,讓她們報先進材料,獲得主席會議通過可以確定為單位標兵,有了標兵的資格,可以有獎勵,可以被提拔。這是很多基層單位求之不得的事情,也是我臨時獲得的一點小小的權力。

      礦上有我欣賞的女人,這是超越環(huán)境而生長具有美儀的女性。然而她們猶如夜空的星辰,我只有仰望。她們與我無關,屬于她們的愛人或情人。我在礦井下的硐室里看守變電所的時候,每天早晨上班的路上總會遇見一個姑娘,她穿著軍大衣,腳上是棕皮靴子,也是步行上班。我每天都會遇到她,這個姑娘梳著兩根麻花辮,有著晶瑩的大眼睛,面容俏麗,穿著軍大衣也難掩頎長身材。然而我只能遠望著她,因為自尊也因為內向從沒開口跟她說過話。顯然她也注意到我并且懷有好感,每次我們在路上相遇,在交錯而過的時候,她會眼神幽深地看著我,我也會與她對視,我們在短暫的對視中交錯而過。但是后來我借調到工會機關,竟然在礦行政辦公樓見到她。我去礦辦公室送材料,她去送打印文件,看見我,她怔了一下。

      我知道她的名字叫鄭化青,再后來還知道她是礦長的情人。

      我還知道廣播站的播音員林丹妮是宣傳部長的情人。

      知道保健站的醫(yī)生許小平是院長路國忠的情人。

      當然葉婉儀跟我也沒什么關系。只是對她的好感會讓我多出某種關切和注視。

      有時候她來工會機關報送材料,有時候她會派婦產科的護士來。她來的時候機關比較熱鬧,她會挨著門拜訪機關的領導,主席和副主席,她都會到辦公室跟人寒暄一下。普通干事的辦公室她也會進去,跟干事們打招呼。她是受歡迎的人,有著強大的氣場,人們愿意跟她聊天。

      她的氣質是特別的。有礦上女人少有的美儀和優(yōu)雅感??吹贸鰜砣~婉儀在年輕時候端莊貌美,成熟之年依舊風韻猶存。她的膚色白皙,面容細致俏麗,眼睛總是晶瑩神采畢現,俗語說的電眼就是指她這樣的。她有大城市生活的氣質,舉手投足看著大氣,是所謂見過世面的人。

      每次她來,機關里的女人們都圍著她轉,各種家長里短海聊。

      能看出女人之間的妒忌??傆兴牧餮詡鞒鰜怼C看卧谒x開辦公室,女同事們就在背后議論。她們說礦上的某礦長跟葉婉儀相好,保健站的某站長跟她關系曖昧。

      據說葉婉儀是美容院的???,也有人說她的美貌是做出來的。

      “她的身上沒幾樣是真的,她經常去韓國做美容手術,賺的錢全扔到整容上?!?/p>

      “還不是為討好那些男人嘛。”女人們譏笑她。

      這就是機關生活。八卦和緋聞齊飛,流言與毀謗共生。

      臨時借調到工會期間,我的工作職責會接觸到職工檔案。

      有一天我去礦檔案室查閱職工檔案,特意調出保健站的部分,找到葉婉儀的個人檔案。我看到她的家庭和工作關系。葉婉儀/籍貫:北京;父親/葉建國,外科醫(yī)生;母親/丁臨燕,中學音樂教師。葉婉儀中學畢業(yè)后應征入伍,在某陸軍下轄連隊做衛(wèi)生員。服役期滿轉業(yè),分配到礦保健站婦產科任主治醫(yī)生;丈夫王迎春,出生在大同礦區(qū)。父親名叫王躍進,是采掘區(qū)的工人;母親肖桂珍為家庭主婦。王迎春中學畢業(yè)后應征入伍,在河北保定某部服役,做過坦克手,參加過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榮立三等功。曾經在北京駐防。1991年轉業(yè)分配到副食品店肉聯組做售貨員,現職百貨商場的庫管員。葉婉儀丈夫王迎春的姓名和簡歷我看著分外眼熟。

      他讓我想起失聯多年的一個朋友。

      3. 王迎春和他的詭異之死

      黃昏降臨的時刻小雪對我說:“我們要到單身大樓找王迎春玩?!?/p>

      小雪說的我們并不包括我。甚至是對我的拒絕。她坐在辦公室靠門口的一把木椅上,那兒有她的簡易辦公桌。木椅是直背的,被亮油漆過顏色發(fā)黃,手摸上去光滑,但要移動時就沉重。簡易辦公桌下是三個并置的抽屜,抽屜下是腳踩的橫檔和四條桌腿,桌下的空間放她的兩條腿足夠寬裕,如果有什么危險到來的話,躲藏一個人也可以。這當然是我后來觀察到的。事實上在我最初進來的時候根本不可能注意這張桌子。心臟狂跳,從浮起念頭想要看她,心臟就加速跳動,要是我有透視眼的話準能看到心臟跳動的樣子。心臟跳動的劇烈?guī)缀跻财菩乜诒某鰜怼:髞砦野l(fā)現很多麻煩就來源于這個心臟。小雪不同意,她說給你帶來麻煩的不是心臟,是頭腦——當然這是后來的事情,她的說法好像有些道理,然而更多的事情證明主導我們行為的是比心臟和頭腦更神秘的力量,那是屬靈之物,人們常說的靈魂。我知道世上懂靈魂的人不多。

      我們都在陰影里。小雪面對我的到來如矗立的冰雕。映照到玻璃窗的夕陽消逝,深隱在胡同里的灰磚平房陷在幽暗中。我是不受歡迎的人。進入這個院落前就可以想見。我進門以后她把門打開,外邊有人走來走去,各種人聲喧嘩,有人探頭朝敞開門的辦公室張望。這是她要的效果。她不看我,坐在木椅上,雙腿交疊架著,一手端一紙袋瓜子,一手撿著瓜子一粒粒扔到嘴里,她嗑著瓜子仁兒嘴里噗噗吐出瓜子皮散落到地上。辦公室生著煤爐,爐火并不旺,室內顯得清冷。煤爐的彎道接出來的鐵皮煙筒橫穿室內,從開在玻璃窗的圓孔伸到屋外,有輕煙冒出消散在屋宇之外的空中。

      這是服務公司的會計辦公室,小雪從城里就讀的財會學校畢業(yè)剛分配到這個單位兩天。我循著她的蹤跡找來,她的同事們看見我都躲出去。辦公室只剩下她坐在辦公桌前,她的神情冷漠倨傲,舉止也不怎么文雅。她故意做出這種不雅的樣子給我看。我不能遇難而退。我想。迎接她的冷漠和倨傲。服務公司所在的院落以前是保健站舊址。礦上的級別不夠,不能有醫(yī)院,只有保健站。那些住過病人的病房后來改造成辦公室,改成辦公室的或許還有太平間。

      到這個院子,我只想來看看小雪。沒預約就闖進她的辦公室。然而她的神情冰冷讓我渾身發(fā)涼。她坐在辦公桌前,完全無視我的存在。我也說不出什么利索的話來,估計說什么她都不愿意聽,愛答不理的樣子。我進來的時候辦公室還有她的同事在打牌,有的人額頭黏著紙條??次疫M來他們就放下撲克下班走人。辦公室只剩下我們倆,她不讓坐,我只能像根電線桿子戳著。這么過了幾分鐘,她也做出要下班的樣子,收拾辦公桌上的東西,用力開關抽屜,抽屜撞擊桌板的聲音啪啪響。她起身出門的時候我跟在她身后出來。我想那個大院的很多人能看到我的

      樣兒。我這個樣子很給我老爸丟臉。這是誰誰的兒子。人們總會這么說。

      走出她的辦公室,我看到將要落到群山后面的夕陽,橘紅的夕陽染紅天邊。當然天是沒有邊際的,我的視線有邊際。橘紅的夕陽照耀到大院里,映亮堆在院子里的積雪,我都不知道這些積雪是哪天下來的。走出辦公室時我豎起呢制大衣的衣領,冷風吹來頭腦被冷風吹徹我感覺舒服很多。初冬的清涼比她的冷漠讓我感覺舒服得多。

      這個姑娘的冷漠讓我煩惱好長時間。她是想甩開我。走出服務公司所在的院子就是大街。走下大門的兩級臺階,她的步伐加快。她挎著軍綠的書包,穿著黑藍的棉猴,頭上裹著黑色白點兒的絲巾,腳上是棕色翻毛皮鞋。我緊跟在她身后,也不說話,就那么跟著??次也煌丝s她停下來說:“你臉皮挺厚啊,別人不理睬你也不覺得無趣?!?/p>

      她的話讓我陷于張口結舌的境地,可沖她這態(tài)度我必須得反駁:

      “我信任你的頭腦,你遲早得回心轉意?!?/p>

      “我是真的不喜歡你。眼下不會,以后也不會?!?/p>

      “別把話說這么絕,山不轉水轉,你的心又不是石頭?!?/p>

      “你是不跳黃河心不死?!?/p>

      “我是見到棺材也不掉淚?!?/p>

      “隨便你,想咋就咋,礙不著我?!?/p>

      她又繼續(xù)走。我繼續(xù)跟著。

      相跟她去單身大樓的還有小朱和海桃。小朱就是礦工商所的稅收員,是個體態(tài)有點胖的姑娘。海桃是會計,戴近視眼鏡。這是小雪回到礦上以后建起來的朋友圈,用現在的話說就是閨蜜。她們經常在一起玩,逛街、買零食吃,洗澡到廁所也會叫著一起去。我跟她們去單身大樓,她們計劃先找小馬,再找王迎春。我跟小朱和海桃見過幾次面,她們總能在勞動公司的財務室里看見我,也總能在傳達室分發(fā)到財務室的報紙和信件里看到我寫給小雪的情書。她們知道我在追小雪,也知道小雪不喜歡我。夾在她們中間,我當然是尷尬的,為了小雪也只能厚著臉皮。

      單身大樓住著單身職工。礦上有兩棟單身大樓,隔著一條水泥馬路,東西各一棟。我跟著小雪走進單身大樓的二樓,在一間宿舍門前站定,小朱敲門。門開,我看見一個穿著藍色運動衣、白色運動鞋,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的男子。門是他開的,小雪對我說這是小馬,小朱的對象。在姑娘們擁進宿舍里的時候,小馬站在門邊伸手給我握。他的力氣很大,握著我的手感覺有些痛。看到小馬我想起我是認識這個人的,他是礦籃球隊的隊員,我經常會在籃球場看職工籃球比賽,在籃球比賽的運動員里就有小馬。他應該是打前鋒的。走進小馬的寢室我看到擺放在地上的籃球,有四五個赭色籃球放在墻角?!霸蹅內フ彝跤和姘??!毙≈鞗]有往床上坐,而是站在門口對小馬說。小馬沒有猶豫就跟我們出來。胖胖的小朱緊跟著小馬,能看得出來她對小馬的喜愛,站在他身邊很有小鳥依人的模樣。

      王迎春住在四樓。那是沒有手機也沒有傳呼機的年代,要找一個人就得跑到宿舍找。很多單身職工都住在這棟大樓。我跟著小雪和她的朋友們上到四樓,看著小雪敲響一間宿舍的木板門。出來開門的正是王迎春。在我還沒見到人的時候就知道他,在到單身大樓的路上,她們都在議論這個名叫王迎春的男子,議論他在副食店的工作,她們都在夸贊他的能干。門開的時候我果然看到的是一個很帥的男青年。小馬和小王都是很帥的男子,比較起來小馬偏黑(打籃球暴曬的結果),小王顯白而且更英俊。男人之間初次見面必須得握手,我只好又把手伸出來。

      其時我已知道有人為小雪牽線介紹王迎春搞對象。出現在他的寢室里,我有些尷尬,我在追求小雪,而王迎春是別人介紹給小雪的男朋友。我對三個姑娘錯綜復雜的交際網初次領教,糊里糊涂地跟著她們進入這個網里。三個姑娘都有男友,海桃的男友不在礦上,她的男友是現役軍人,在部隊的小煤窯當礦主,很難有時間跟她們一起玩。

      小馬是在機修廠的液壓車間工作,他是礦籃球隊的隊員,長得像他的姓氏,人高馬大體格魁梧,找到小馬再找王迎春,我感覺渾身不自在。初次見面,見到這兩個男人的時候自然要伸手相握,他們的手掌和手臂是力量的象征,我的手掌放到他們的手掌顯得單薄又柔軟,如果我彈鋼琴和寫作,我的手掌形狀占據優(yōu)勢,然而拳擊和打籃球就是短板。更要命的我是在井下工作的礦工被人輕視。他們都是在地面工作的職員受人禮遇。后來我明白這是小雪的計謀,她就是要帶我來看看這兩個體格健壯相貌英俊的男子,用他們的優(yōu)越感打擊我的自尊,阻退我追求她的意志。正如小雪所料,見到這兩個哥們之后我的信心就崩潰。

      那天我們就在王迎春的宿舍喝酒。他烹飪的技術很好。圍起圍裙,在電爐坐上鐵鍋炒菜,青椒炒肉,清炒白菜,清炒蒜薹,番茄炒蛋,很快就做好飯菜。小馬買來啤酒,姑娘們上床盤腿坐著,我們三個男人坐著椅子,圍在床邊吃菜喝啤酒。邊說笑。姑娘們斗嘴耍貧,氣氛很是熱鬧。跟他們相處融洽,我想跟王迎春處好關系,以后要到副食店買什么緊缺東西可以讓他幫忙。想到這些企圖,我讓自己融進這個跟我沒有什么關系的小圈子。

      喝酒喝到痛快的時候小馬和王迎春劃拳,哥倆好啊,三心照,五魁首啊,六六六。我一直搞不懂劃拳的規(guī)則和口訣,腦子也似乎不靈光玩不了這個,坐在旁邊看他們玩,劃拳輸了的就喝酒。姑娘們在一邊起哄,她們是想看著誰被喝倒出洋相。

      那天我們在單身宿舍玩到很晚才回家。離開他們的時候我的情緒陷在沮喪的泥潭。

      他們從根本上說距離我是遙遠的。我是局外人,他們的快樂跟我沒什么關系。

      然而不管我怎么想,王迎春是不可阻擋地進入我們的生活。

      同時他也進入自己的命運軌道。

      王迎春是被手術刀刺破頸部動脈失血而亡。

      2009年初冬。這是前往婦科主治醫(yī)生葉婉儀家勘查死亡現場的法醫(yī)做出的鑒定。

      黎明,有清潔工清掃居民樓,看見從位于七樓的葉婉儀家門的縫隙之間流出來的血跡。清潔工總是比常人起得早,他們也總是會有異常的發(fā)現。接到報案的警察毛山趕來,猩紅的蔓延開的血跡已經被凍凝。躲開地上的血跡,警察毛山敲門,房間里沒有人應,毛山抬腳踹開門闖進房間,王迎春衣服整齊地斜躺在沙發(fā)上。毛山用手指試了一下,他的鼻息冰涼,身體已經僵硬,頸部創(chuàng)口的鮮血還在涌動血沫,流到身下的血跡洇濕他穿在身上的淡藍色睡衣。在現場沒有看到搏斗的痕跡,從頸部創(chuàng)口形狀判斷是刀具的劃痕。在那間發(fā)生命案的房間里,墻壁懸掛著男女主人的婚紗照,男的英俊,女的端莊。

      毛山認出照片上男的是王迎春,就是死在眼前的這個人,他是供銷社肉聯廠的售貨員,女的是保健站婦科主任葉婉儀。毛山從死者身體的姿態(tài)判斷,那是在熟睡中的謀殺。謀殺總是發(fā)生在熟睡的時刻,這讓他對自己睡覺的狀態(tài)有所警惕。毛山已經習慣看死人的樣子,他戴著白色手套,用照相機拍下死者在現場的樣貌,拍下房間的陳設,布局和景致。

      有人在這棟房屋后樓下的樹叢里也發(fā)現一具女尸,顯然是從七樓的后窗墜落而下。女尸落在一輛停在樓下的黑色桑塔納汽車頂上,又反彈落到樹叢里。死者的面部被嚴重改變,流出的血跡洇著她的披肩長發(fā)凍凝在地上。毛山走出彌漫著血腥之氣的房間,他站在街上深呼吸一下,冬天凜冽的寒風刺著他的臉頰,讓他感覺頭腦冰涼。他看著從城區(qū)公安局趕來的法醫(yī)和護士把王迎春的尸體和落在后樓樹叢間的女尸,放在擔架抬到急救車里。尸體照例要接受各種檢查,包括解剖式的檢查。那是法醫(yī)的工作。毛山看見被警車吵醒的居民躲在遠處張望,他們的眼神驚慌又興奮。毛山鉆進警車。他離開那個居民區(qū),那間彌漫著血腥之氣安臥著被殺死男人的居所在他的腦海揮之不去,他想在那間居所里會不會留下王迎春的靈魂。人應該是有靈魂的。然而人死后靈魂去哪里就不清楚。

      片警毛山喜好研究星象學和靈異學。他從警校畢業(yè)兩年,但是很快就進入職業(yè)倦怠期,在派出所要混得開就要跟所長搞好關系,他看見同事們整天圍著所長轉,拍所長的馬屁,那些賤賤的嘴臉和表情讓他在心里很是輕蔑。當然這想法只能藏在心里,不然的話,惹麻煩的還是自己。比起跑來跑去辦理這些命案,他更感興趣研究推理和懸疑。

      他并沒有為這樁命案耗費太多時間,因為不需要偵破。

      很快他就接到電話,殺人者自首。

      葉婉儀被警察帶走,她成了一名難以赦免的囚徒。

      婦科醫(yī)生殺死丈夫王迎春。這個消息就像投在海洋的震撼彈,激起流言的喧嘩與騷動。

      保健站有醫(yī)生去監(jiān)獄探監(jiān),帶回來的消息是葉婉儀很平靜,她對探監(jiān)的人說:

      “我是早已死去的人。在坐牢之前,我已經宣判自己死刑?!?/p>

      形容端莊柔美的女人成為一個冷血的弒夫者,這樣的事情讓我驚詫莫名。很難想象葉婉儀的私人境況。私域總是外人難以窺見的。而人在私域的生活可能是更真實的生活,它的幸福和不幸,它的苦難和痛楚,它的煎熬和淪陷對于生活中的人才是致命的。

      我想葉婉儀是被變異的日常生活吞沒的。那些偏離人性的生活如同鐵器擊穿她的存在基石。

      傾頹和坍塌。這是她的狀態(tài)。破碎和沉淪是她必然的命運。

      現在我不知道還有誰會記得葉婉儀,即使是弒夫這種事件,時長日久也會被人遺忘。

      我沒忘記,也是因為曾經對她懷有的好感。

      性情溫柔的葉婉儀怎么會萌生殺機呢?而且是殺死自己的丈夫。

      為人熱忱的婦科主治醫(yī)生怎么會有冷酷之心呢?她在心起殺機的時候有恐懼么?在手持鋒利的手術刀刺向丈夫的時候會顫抖么?這些問題在我心里存放日久,如懸疑布置在心間。

      在礦井做工的時候,這些懸疑只能存放在心里;到工會機關做干事的時候,我也只能想想這些心頭的疑問。我沒有權利也沒有資格去求索這件事情的事實和真相,沒有可能為我釋疑。

      直到我借調到局機關《礦工報》做記者,這份懸疑才有機會解開?!兜V工報》社副刊部主任電話通知我,他想借調我到報社做記者,協助他們工作。這消息讓我興奮莫名。盡管是借調,未必真能調到報社。我也還是狂喜。正是在冬天,我特意為自己買了軍大衣方便從礦上到局里的坐遠途班車跑家御寒。到報社上班,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調查葉婉儀的弒夫事件。

      在我的采訪計劃里,警察毛山也是我想訪問的。我覺得毛山對案情的觀察和理解有助于我對真相的廓清。我去派出所找到毛山。片警毛山的表情有點嚴肅,甚至冷漠。他不喜歡接受記者的采訪,因為話語權被限制。在派出所只有所長可以接受采訪,別的警員和工作人員一律不可以。這是他們的紀律。但最后他還是被說服。也是因為派出所所長的同意。我以記者的名義找所長,還有比所長更大的領導,毛山就無法拒絕。

      片警毛山有一天在值夜班。派出所來了一個女的。那時毛山剛調來,還不認識什么人。那個女的闖進辦公室,她進來的時候把外邊的冷風帶進屋里。這是數九寒天,還是在夜里。毛山有點不高興??茨莻€女的時候眼睛就不會那么和善,問她話的時候也不會那么客氣。

      這個女人就是葉婉儀,保健站婦產科醫(yī)生。她來找派出所所長。找所長做什么事情她不說,那會兒所長不在辦公室。毛山就看見她在辦公室里急得團團轉。他不問她什么事情,讓她在那里打轉。最后她終于忍不住跟毛山說她來派出所的目的。她想把她的兒子接回家去。她說她的兒子被片警收審。她這一說毛山就知道。在那天下午他們查抄一家俱樂部,在俱樂部的一個包廂里查到幾個聚眾吸毒的年輕人。

      在礦區(qū)年輕人沾染毒癮的很多,這風氣不知道是怎么開起來的。以前只聽說城里人吸毒。

      毛山當然不能放人。他說:“我們要審訊,看審訊的結果再做處理。”

      她就在那里哀求,女人都是這樣。遇到這種事情理智就沒了。

      “你哀求也不管用,我們總要有工作的原則?!?/p>

      在領導發(fā)話以前還真不能答應她的要求。她就那么不甘心地走了。她也沒有見到兒子。她的兒子被關押在拘留所里。拘留所在離派出所百里之外的地方,已經出了毛山管轄的范圍。

      這是毛山第一次見到葉婉儀。那一次他知道她有個吸毒的兒子。老實說當時就有點同情她。知道人是不能沾染毒品的,沾了準廢。后來他們審訊抓來的那幾個年輕人,毛山特意看了葉婉儀的兒子一眼。這孩子還真不大,說是十九歲,也就是十六歲左右的樣子。這么小的小孩就沾毒癮,以后還不早早廢了么?也不知道這孩子什么背景,所長給毛山打電話,讓他把那個孩子放了。還沒開始審呢,毛山跟所長說。算了審什么審先放了吧,審不審也是一個樣,放人。

      “事情就是這個樣子。這就是我們的工作。完全沒個準譜。很多被抓到的人,有的人情節(jié)很惡劣,可是總會有各種關系被找到,然后這些人就被撈出去。所以這工作不能認真,誰認真誰傻逼。我現在當然可以什么都跟你說,反正你要寫文章要給我看。不合適的我刪掉就行。你這個采訪做出來的文章,沒我的同意就是不能發(fā)表,這事沒得商量?!泵秸f。

      在礦上,家里要是有什么人染上毒品那就是大麻煩,像頭頂一顆炸彈,隨時會爆炸。礦區(qū)吸毒的那些人我也清楚,有私營煤礦的礦主,有放高利貸的,有開歌廳和洗浴中心的老板。

      “葉婉儀的兒子這么小的年紀就染上毒癮夠她頭痛的。后來我對這一片也算熟,各種情況也掌握一些。知道這葉婉儀雖然是婦產科主治醫(yī)生,在這礦上也是能量很大的人,礦長書記都會給她一定的面子。也就是我們常說的紅人。這紅人過著黑暗的日子是我后來知道的。”

      葉婉儀的麻煩除了他染上毒癮的兒子,還有她的丈夫。

      礦上開了一家KTV。很多人都來玩。這又成了一個高危人群聚集的地方。所謂高危人群就是那些混社會的人,人們經常說的混跡黑道。流氓、地痞、無業(yè)人員,當然還有就是風流的人,男人和女人都有。這樣的場所當然是我們警戒的地方,因為犯罪率高發(fā)。比如打架,KTV經常發(fā)生打架斗毆,打群架,火拼,有的地痞會糾集很多勢力來這里搗亂,砸場子。來這里的人經常會為一個什么女人爭風吃醋。當然還有一種情況就是為男人爭風吃醋。

      毛山就是在這個地方認識葉婉儀丈夫的。他先看到她的,在歌舞廳。那天晚間他正在值班,在歌舞廳巡查。他當然沒驚動任何人,他穿著便衣??吹饺~婉儀進來,她的身上還落著雪花,頭上也都是雪花。她推門進來的時候毛山還覺得意外,這樣的場所好像也不是她應該光顧的。事實證明她確實不是來玩的,她是來找人。走進歌舞廳她就在人群里穿行,她的樣子就是在找人。她拽住一個男人往出拉的時候毛山才知道她是在找誰。

      沒錯是王迎春。她拽著這男人往出拉。男人的身邊是幾個姑娘。有個姑娘顯然跟王迎春的關系不一般。男人都是要面子的,葉婉儀也是糊涂,她這么精明的人也會有糊涂的時候,她就在那里拉扯男人,爭執(zhí)肯定會發(fā)生。那姑娘也是要面子的人,肯定不愿意她喜歡的男人被當眾拉扯,她上前理論,結果就打起來。葉婉儀先動手,估計她是受不了那個姑娘,她恨那個姑娘。

      后來我調查過之后知道,這姑娘叫羅丹妮,是礦區(qū)文工團拉小提琴的。唉,你說好好的一個姑娘怎么就不能好好找個小伙子戀愛結婚,非要當第三者插足別人的家庭?這不是自取其辱?

      人啊,在感情這上邊眼里總是難揉沙子。再有教養(yǎng)的女人也不會把自己的男人拱手相送給別的女人。這很俗,人過日子就沒個不俗的。她們打起來的時候就有別的人起哄,這樣的場合是等于給男人難堪,是等于羞辱他。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出事是遲早的。

      殺與被殺都不是意外的事情。

      片警毛山說。

      4. 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金水橋

      我上夜班的時候多,白天有不少空閑時間。傍晚我會在家屬區(qū)獨自打網球,網球拍是我去省城看朋友帶回來的。省城打網球的人多,礦區(qū)很少看到有人打網球,沒有對手,我也不需要對手。獨自對著五層家屬樓的側墻持續(xù)練習擊球,綠毛茸茸的網球在墻壁和揮動的球拍之間來回反彈撞擊。我的樣子估計有些怪,路過的行人會用訝異的眼神掃過來。在墻根下反復揮拍擊球,這個動作跟真正的網球運動比有些單調,我是想用這方式鍛煉手臂的力量,想通過奔跑揮拍擊球能把手臂的肌肉練結實,也能把腿腳的力量練精壯,我想以此改變自己文弱的模樣。我猜想文弱是我爸不喜歡我的緣由。看你這個

      樣。這是我爸經常說我的話。

      樣是他對我的看法。他的說法總是使我自尊受傷,我爸不在意我的自尊。他是個扛過槍打過仗在血雨腥風穿行過的復轉軍人。我家的墻上有玻璃鏡框鑲有他騎著馬挎著槍的老照片。還有時任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參謀長徐向前先生簽署的嘉獎令。我爸從軍隊轉業(yè)的時候帶回一堆金屬制作的軍功章,我媽用一塊花布包起來軍功章放在衣柜里,有鄰居姑娘來串門,那包放在衣柜的軍功章就不見了。

      到晚年的時候,我爸每天背著球桿到籃球場跟一群退休老人打門球。他們動作緩慢,基本沒有什么對抗性。也無法起到強身健體的功效。而我的網球拍擊鍛煉敏捷度也增強力量。我希望有天我爸能改變對我的看法。我總是在黃昏之時打球。那時的天光還好,火燒云總是浮在天邊,將要沉落在群山之間的夕陽在最后時刻變得殷紅仿佛黏稠的血。我是專門挑選這個時刻出門打網球,來回奔跑的時候偶有失手網球會滾落到草叢,或是滾落到堆著沙石瓦礫的地方。在它又一次滾落到遠處的草叢時我去撿球。還沒到近前,我看見球被一個人撿起。

      那是個姑娘。她站在草地的邊緣,那個草地是礦區(qū)綠化隊培植的苗圃。

      “你的球技不錯啊。”姑娘把球遞給我時說。

      我不認識她。從她手里接過球時跟她道謝。我要轉身離開草地時她開口說話。

      “你好。我是小雪,大小的小,雪天的雪。”

      “你好?!蔽艺f。

      “你肯定奇怪為什么在這里看到我,告訴你,我是受人之托來的?!?/p>

      估計她是看到我臉色的惘然就進一步解釋。

      “我是劉紅的朋友,我哥是蕭國慶?!?/p>

      她這么說我就清楚。她是我中學同學劉紅的閨蜜,她的哥哥是工會的美工師兼俱樂部的電影放映員。她是受劉紅之托來找我。據她說劉紅經常跟她談起我。她們經常在一起,她在城里讀書每個星期的周末會回礦上的家,只要回家她們就住在一起。她們在一起的話題就是在聊我。有一次劉紅跪下來跟她說:“求你了,拜托你去跟他說就說我愛他?!?/p>

      劉紅對她說這話的時候已經有人在為她介紹男朋友,那是一個貨車司機。

      貨車司機在相親時看對了她,通過媒人過了彩禮。但是她的心里一直愛著別人。

      “求你了,跟他說我愛他,我要讓他知道。不然我不死心?!眲⒓t對她說。

      她打了劉紅。狠狠給了她兩個耳光。希望能打醒她。

      “你真他媽賤!你這樣不會有好結果的?!彼淞R劉紅。

      “我就是賤。我愿意給他當牛做馬。他只要愛我,他讓我做什么都可以?!?/p>

      小雪就是這么見到我的。聽完她的話,老實說我還是有點感動??墒钦嬲业氖沁@個做媒人的姑娘。她戴著眼鏡,清瘦,聰慧而又有書卷氣。我跟她說從心里講我是不愿意談戀愛,因為我想考大學,還想寫作當個好作家。她說談戀愛也跟你這些想法不矛盾。

      “你看馬克思那么偉大的哲學家也還是有燕妮這樣的愛人?!彼f。

      她的話讓我覺得很有趣。也擊中我。這個時期我正迷戀著書籍,迷戀著寫出書籍的那些人。事實上也是迷戀著由書籍指引著的生活。從前我家里找不出一本教科書之外的書籍,我要閱讀就要去礦上的圖書館,去城里的新華書店和報刊零售亭購買。那時我熱愛書寫出杰出書籍的作家,包括馬克思和恩格斯。這兩個人在我還上高中的時候,由北京插隊知青而抽調到中學當老師的付仰之站在講臺上用粉筆勾勒出他們的簡筆肖像。馬克思、恩格斯、斯大林、毛澤東,他們是革命的導師和全世界無產階級的偉大領袖。我的化學老師付仰之經常穿著銀灰或者雪白的中山裝,衣領扣得一絲不茍,他留著長發(fā)相貌很像阿爾巴尼亞人,我們都看過阿爾巴尼亞電影《勇敢的人》,化學老師很像阿爾巴尼亞的游擊戰(zhàn)士。那個姑娘說到馬克思,我就想起畫在黑板上的馬克思的簡筆畫。這個戴著眼鏡書卷氣十足的姑娘讓我油然生出好感。

      我答應她見中學同學。因為她對我說:“你要幫幫她,讓她從情感的困境中解脫出來。”

      小雪說完這些話就算完成她的使命。她離開時對我說:“祝你順利?!?/p>

      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黃昏的夕陽之下,我開始收拾球拍,將它和網球裝到球包里。

      我的心情不再平靜,像潭深水被投下石子兒。我開始認真想跟劉紅約會的事情。

      女人。這是在我感知之外存在的生物。我當然幻想過她們,我在很小的時候就懷有對異性的隱秘的情感,愛著那些美的姑娘。在我看來她們屬于造化創(chuàng)生的美的部分。長久以來我幻想著她們的一切,包括身體以及身體的秘密構造。但是我還沒有真正接觸過異性。作為一個青春期的少年,當然是致命的缺陷。這是匱乏的生活帶給我的影響。收拾好球拍回到家里,我在廚房里給洗臉盆倒水洗臉,在臉上打上香皂沫,我對著鏡子洗滌自己的時候,我覺得改變我生命缺陷,改變我經驗缺陷的時刻到了。

      然而我也沒忘記提醒自己。不能陷入太深。不能讓這個姑娘纏住。

      我夢寐以求的事情是離家出走,出外闖蕩世界。我想要去北京。到首都。在那里生存、夢想和奮斗。這是我給自己的誓愿。那時我通過每天閱讀的報紙,通過每天看到的電視和聽到的廣播,知道北京正在發(fā)生重大事情。這是歷史性時刻。我想要成為時代的見證者親歷時代風云。

      第二天傍晚是我跟劉紅約會的時間。地點是在我住的家屬區(qū)后的醫(yī)院大樓前。

      保健站遷到這個靠近河邊的森林帶,資質也獲得提升。河邊的樹木被砍伐之后平整出的空地蓋起六層樓的保健站。各科室齊全,包括太平間也蓋在這里。每次我會穿過一道月牙形的小門進入醫(yī)院樓前的樹林里做運動。那里每天都有很多人在這里鍛煉身體。當然在那時我就能看見各種病患和殘疾的病人。偶爾也能看到太平間有婦女號哭。但是我在見劉紅那天的情況不錯。

      正是秋天。夜間天氣涼爽,鳥語花香。我換了衣服,洗漱得干干凈凈等在園林里。

      然后她就來。她也換了衣服。當然即使如此也不會令我產生愛情。

      我的全部愛戀在別的姑娘身上,對眼前的這個姑娘沒有激情。但我還是擁抱了她。坐在臺階上剛說兩句話我的手就擁住了她。我并不愛她,但還是親吻了她。這親吻如同打開的潘多拉魔盒。

      她的身體戰(zhàn)栗著。牙齒咯咯地響,那是她身體抖動的反應。這或許是她渴盼已久的時刻。

      這算是我第一次吻姑娘。然而她不是我愛的。不愛而又親吻她,很難說清楚我的心理狀況。

      “你是在玩弄她的感情?!焙髞硇⊙┮姷轿視r這么說。這也是她鄙視我的緣由。

      讓我們停止擁抱和親吻的是一個少年。在我到樹林的時候,那個少年也在樹林里。他和他的伙伴們在玩耍。我不認識他們,也完全沒在意。我沒有想到在這群少年里有一個是劉紅的弟弟。

      在我和劉紅擁抱親吻的時候,她的弟弟騎著自行車沖過來。大概少年的伙伴看見他的姐姐和別的男人擁抱接吻,或許他們訕笑他。少年騎著自行車就沖過來,他的自行車突然滑倒。

      那是因為我們的腳下有很多流沙。自行車遇到流沙就滑倒。

      我驚了一下。趕緊松開她。

      “別怕,是我弟弟?!彼谖叶叺驼Z。

      “姐你咋這么不要臉,跑到這兒給我丟人現眼哩?!蹦泻牡厣吓榔鹆R她。

      “跟你有屁的關系,滾開,玩你的去!”劉紅對著弟弟說。

      我有點慌亂,一直沒抬頭看那個少年。

      我們只好終止約會。她回家,我也回家。

      當晚我夜班。進入礦井里到值班的硐室也始終忐忑不安,不知道她回到家會遇到什么情況。

      下夜班回家,媽對我說:“有個女子找你哩,瘋瘋癲癲的?!?/p>

      看媽的表情不高興,我覺得她不怎么喜歡劉紅。當然我也說不上喜歡。

      我擁抱和親吻過她之后,她就認為我接受了她的感情,同理她也認為有權利到我家來找我。

      顧慮到母親的態(tài)度,她再來找我時不方便跟她在家里說話,我就帶她出門,沿著馬路走,過石橋后上山,那是我經常漫游的地方。午間山上沒有人,我們坐在山崖邊,我的心事重重。

      但我還是挺擔心她在昨夜回到家里時的情況,就問她:

      “你回家,你媽打你了么?”

      “我媽沒打,我弟打我了。他拿凳子砸我?!?/p>

      她撩起褲腿讓我看,她的小腿有磕出的血痕和瘀青。

      看到她的腿傷,我還是會覺得心疼。我再次摟住她,擁抱親吻。

      我們躺在草地上,曬著太陽。她舒展開胳膊和腿腳,仰躺在草地上。

      “我是你的。你想咋弄就咋弄?!彼龑ξ艺f。

      我有些懵懂??晌也⒉幌胱鍪裁词虑?。她希望我解她的褲帶??墒俏也荒芨l(fā)生關系。她并不是我喜歡的姑娘。我也不想待在礦上,幻想有一天遠走高飛。我要是跟她發(fā)生關系就會被她羈絆住。我想飛離故鄉(xiāng)的翅膀就會被剪斷,我會老死在礦區(qū)。那是我恐懼的生活。正午的陽光照耀著我們。陽光使我眩暈,也使我放松戒備。掀開她的衣襟,伸手撫摸住她的乳房。我看見她的乳房從乳罩擠出來。眩暈感再次襲擊我。我將頭埋在她胸前用舌尖裹著她的乳頭吮吸。

      她的身體開始戰(zhàn)栗。你操我,給你操我。她抱著我的頭吻著我夢囈般耳語。

      我看見她滿臉淚水。然而在此刻我突然看見有放羊的羊倌趕著羊群從山下上來。

      走上山坡的羊倌和羊群使我中止洶涌而起的激情,熱漲的頭腦歸于冷靜。

      5. 死水微瀾的漩渦

      礦區(qū)的生活大多時候是死水一潭。從街道的寥落能看得出來。馬路兩邊的餐館總是有男人喝酒,醉酒的人們總是話多饒舌。在餐館里沒完沒了地閑扯,出了餐館就腳步踉蹌,搖搖晃晃地在街上走。男人酗酒,女人扯閑篇,這是礦區(qū)的日常風景。

      當然也有刺激性的事情發(fā)生。1991年深秋的某個下午,我聽到人說鐵道北家屬區(qū)有人被刺殺??偰苈牭竭@樣的消息,某某被殺害?;蚰衬乘烙谛刀?,死于謀殺。開始我并沒往心里去,因為不認為這件事情會跟自己有關系。到傍晚時消息逐漸被確認。被殺的是個少年。據說少年當時并沒死,他從一棟居民樓里走出來踉蹌而行,身上的某個部位流著血(后來法醫(yī)鑒定是腹部),他走到哪兒血就流到哪兒。他走過自由市場,血就流在自由市場。后來血流過多他就栽倒在地,有人叫急救車,少年在送到醫(yī)院的途中就失去生命特征。更進一步確認的消息是,死去的少年是劉紅的弟弟。

      我恍然記起,就是在我和劉紅約會時,有個騎著自行車沖過來又栽倒在地的男孩。

      在我們坐著的臺階前有散落的沙土。不遠處就是一個工地。男孩騎著自行車,因為速度過猛車輪碾在沙土上打滑栽倒。使男孩倒地的還有他燃燒在心里的怒火。就在我們約會的附近,有一片樹林,在樹林之間有幾個男孩在聚集著玩。我不認識那些男孩子。劉紅是認識的,顯然她比我更在意周圍的環(huán)境,她觀察到在樹林之間玩耍的幾個少年,其中就有她的弟弟。

      那個騎著自行車沖過來又栽倒在地的少年嚇了我一跳。

      “姐你咋這么不要臉,跑到這兒給我丟人現眼哩。”

      我記得那個男孩從地上爬起來時罵他的姐姐。

      “跟你有屁的關系,滾開,玩你的去!”劉紅對她的弟弟說。

      我的手從摟著她的后背拿下來。劉紅在我耳邊說:“是我弟,沒事的,別管他?!?/p>

      劉紅就和她的親弟弟站在那里爭吵。約會的興致消失,我隱約覺察到自己的不安。

      “你先回家吧,完了再說?!蔽覍⒓t說。草草結束了我們的約會。

      因為是午夜,那個騎著自行車的男孩子,我始終沒有看清楚他的樣貌。

      然而在一個夏日的下午,少年被人用刀刺死。

      我覺得劉紅的家遭遇災禍。她本來就不幸,弟弟被刺殺她的不幸是雪上加霜。

      那天傍晚,我寫了一封信給劉紅。表達我對她所懷有的同情。我說我愿意幫助她。

      我愿意幫助她的家庭,搞清楚她的弟弟是怎么死的。誰是刺殺那個男孩的兇手?

      寫這封信的時候,我的頭腦里縈繞著看過的諜戰(zhàn)和懸疑電影的情節(jié)。我想我也可以做這個事情。運用勘查和推理調查清楚那個男孩子的真正死因,找出那個刺殺他的兇手。

      信件是經過郵政所寄出的。我的家其實和劉紅的家相隔并不遠。我完全可以找到她的家門,可是我更習慣用信件投遞的方式跟她聯系。第二天我就接到劉紅的電話。我如約到了她的家。

      此時距離我與劉紅短暫的交往之后迅速地分手,相隔兩個月的時間。

      我們的分手使劉紅內心破碎。她迅速地嫁給一個開大貨車的司機。貨車司機是經媒人介紹給她的,那個男青年老實看見她就害怕,實際上是看上她了。最初劉紅對貨車司機不理不睬,不冷不熱。我結束跟她的交往之后,她在傍晚找到那個貨車司機。她對他說:“你不是想要我嗎?給你吧。你想咋操就咋操?!必涇囁緳C很害怕,劉紅將他帶到倉房里,她迅速解開他的褲帶,讓他坐在一個廢舊木箱上,她坐上去跟他做愛。

      劉紅是矸石場的女工。上班的時候她就穿著工作服,頭上罩著頭巾在矸山上撿起煤矸石。

      矸山上有很多和劉紅一樣的女工,也有男工。多是中年男人。工歇的時候,那些男人就調戲女人們。劉紅有一天把經常調戲她的一個男工帶到后山坡下。

      “你就直說吧,是想操爺吧。就給你操。”她自稱爺,對那個男人說。

      男人遇到她這樣的都會

      ?!澳憬裉觳僖彩遣伲徊龠€真不行。”她說。

      她將那個男青年撂翻在地騎在他的身上解他的褲帶。劉紅就在后山坡干了那個男青年。

      “我有復仇的快感。跟男人做愛的時候我都覺得自己是在復仇?!?/p>

      劉紅后來對小雪說。小雪打了劉紅。狠狠抽她耳光。小雪罵劉紅:“你活得真他媽賤?!?/p>

      “我就要做個賤貨。你知道被男人拋棄的滋味么?我知道。”劉紅跪在地上對小雪說。

      這樣的情景是我看不到的。是小雪在憤怒之中講出來的。她蔑視我,也憎恨我。

      但是寫信給劉紅時我是懵懂的。我只懷著幫助她的心意?;蛟S也是我對她懷有的歉意。

      我是能猜到小雪會在她家的。在我出場的時候,小雪必定會出場。劉紅會告訴小雪我到她家里的情況。會告訴她我愿意幫這個遭遇殺身之禍的家庭的訊息。劉紅帶我到她的家。這時候她已經出嫁。她的男人是一個貨車司機。在這段時間發(fā)生了很多事情。除了她的弟弟遇刺身亡,還有此前她因為悲傷和絕望而遠嫁他鄉(xiāng)。在她母親家的客廳擺放在東墻下的一張桌子上放著一幅裝在鏡框里的黑白照片。照片里就是那個跟我在午夜照過面我卻沒有看清他面目的少年。

      按照禮儀,我點燃了一炷香插到黑白肖像前的香爐里。

      我也沒來得及細想要對這個男孩說什么,把香插到香爐,我就轉身進了里屋。

      果然不出我所料。在里屋已經有小雪等著。她是從城里的學校特意趕回來。

      在那間狹窄的房間里,我們討論著這起顯然起于兇殺的案情。

      是兇殺。然而礦上的派出所以斗毆草草結案。這樣結案,當然沒有賠償,也不會有人為少年之死承擔刑事責任。我們需要做的就是找出兇手,將兇手繩之以法。我們使用推理邏輯,學著用諜戰(zhàn)和懸疑電影里看過的情節(jié)判斷案情。最后我們決定在次日由我陪同劉紅到礦務局,去礦區(qū)司法局去找我們在那里當主任律師的班主任老師。找他幫忙搞清楚事情真相。

      那個晚上我可能有些興奮。據說當時我的眼里閃爍著光澤。這當然是劉紅觀察到的。

      她還觀察到我面對著小雪說話時臉上的神情,注意到我看著小雪時的眼神。

      劉紅對小雪說:“他是愛上你了,你等著看吧?!?/p>

      這話當然是在我離開她們之后說的。顯然我的介入使她們不僅要面對遇刺身亡的少年案件。

      也要面對我?guī)Ыo她們的復雜情感。

      第二天清晨,我在礦上的公共汽車站等劉紅,我們乘坐班車到礦務局去找當律師的老師。

      劉紅當然是敏感的。她愿意跟我到礦務局。除了辦理弟弟的案子,她還是愿意見到我。

      能跟我一起待幾個小時,一起做事情,在她看來是隱秘的激動和幸福。

      這話是她后來對小雪說的。然而在見到她之后,在我們一起擠進公共汽車之后混雜在乘車的人群中,她也看見我在前夜見到她和小雪時臉上的興奮神情消失。眼里的光澤消逝。很多事情是不能掩飾的。比如愛和咳嗽。它們到來或消失都是直接而凌厲的。乘坐著班車前往礦務局的途中,我的腦海里想得更多的是小雪戴著眼鏡的清秀面容,是她微瞇著的眼睛和精巧的鼻子和唇線分明的嘴。我喜歡她的這個樣貌,很快那個被刺身亡的少年的案情被我疏淡,占據我心頭和腦海的全部就是小雪的容顏。這樣的變化劉紅當然是看得出來的。失望不可避免。

      其實在我們去找中學班主任的時候,我就明白結果會是什么樣子。

      這不是我第一次找已經做了律師的老師。以前也找過他。為了小雪的同學許春英。

      許春英的弟弟在街頭跟人斗毆被刑拘。那個男孩也是復轉軍人,剛從部隊轉業(yè)半年,在家等待分配工作。男孩到街上的一家餐館跟戰(zhàn)友聚會,他們在街邊的餐館喝酒,遇到另一撥年輕人也在喝酒。不知為什么兩撥人就發(fā)生口角,有人揮起啤酒瓶砸向那個尋釁滋事的人。結果引來兩撥人的惡斗,拳腳相加,酒瓶亂飛,餐館被砸了個稀巴爛。有人報警,趕來的警察當場刑拘了斗毆的男孩。那個男孩已經有了女朋友等待著結婚。結果刑拘之后被以尋釁滋事罪判刑。

      許春英急瘋了。她想撈出弟弟。她知道我的老師在礦區(qū)公安局的公證處做律師,就找我?guī)兔ΑN乙矌еフ依蠋?,她帶著一個裝滿現金的大信封。我們找到做了律師的老師。老師留下了那個裝滿現金的大信封。簡單問了一些情況就讓我們回家了。

      許春英在焦急之中等待著消息,然而久等沒有消息。她就單獨去找律師。選擇午休的時候到律師的辦公室,剛在外邊跟人吃完飯喝完酒的律師回到辦公室,他剔著牙對姑娘說:

      “辦事有難度。現在要想辦事還不能只是花錢,還得賠上人?!?/p>

      律師暗示許春英要陪他上床。許春英很本分,沒見過這樣的陣勢,趕緊借故去廁所,逃出律師的辦公室。聽到這樣的事情我很生氣,我想不能找這樣的律師辦事,得給姑娘把錢要回來。我去了律師的家,上中學的時候我和同學給老師搬過家,逢年過節(jié)也會看望他,知道他住在哪里。結果他已經把那筆錢存到銀行里,看我坐著不走,知道必須得還這筆錢,律師就打發(fā)老婆到銀行取了那筆錢。我拿著錢還給了許春英。最后的結果是,許春英的弟弟被以尋釁滋事罪判處有期徒刑六年。

      這次為劉紅弟弟的事情我再次想起找當了律師的班主任老師。在礦區(qū)政府辦公區(qū)的公證處我再次見到了律師,舊事不提,他看著劉紅問:“有事么?”劉紅就跟她說弟弟的詭異之死。

      在那間放著雙人床的辦公室,我們簡單地交換了對少年兇殺案情的看法。

      老師的神情是淡漠的。他傾斜著身體,仰面坐在一張皮制轉椅上,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我覺得他不會忘記此前我代許春英討錢的事情。

      我有些后悔。一時沖動又找到他。此行失敗是必定的。我想。

      我都不記得老師給我們的具體建議,總之是在我們乘坐班車回礦時感覺一無所獲。

      很快我就忘記為那個被刺身亡的少年甄別真相,少年詭異的死亡如同夢境在我的記憶消逝。

      告別劉紅之后,我的熱情聚集到小雪的身上,全部心思都轉移到對小雪的愛情。

      當然這是我情感生活中的插曲。它像電影蒙太奇一樣儲存在我記憶里。

      6. 像阿信的小雪和肉鋪里的前坦克兵

      小雪很像那個日本電視連續(xù)劇《阿信》主角。

      就是由日本女演員田中裕子扮演的青年阿信。生長在日本佐賀縣的佃農的女兒。

      那時我喜歡看297集的日本電視劇《阿信》,很長時間我都會在傍晚的時候,守著家里的一臺24英寸的黑白電視機追看這部劇,女演員田中裕子就長著這樣一雙眼睛,瞇起來看人的時候極有魅惑力。我是因為她的眼睛而狂熱地愛著她。

      2016年春天,在櫻花盛開的時節(jié),我有兩次機會去日本。開始是乘坐哥斯達國際郵輪在太平洋走,目的地是日本沖繩的石桓島。我前往那里的海濱度假;后來我搭乘國際航班從上海浦東機場飛往日本福岡市,從那里到日本東部小鎮(zhèn)伊萬里。然后又從伊萬里到京都,從京都到東京。在伊萬里住到民俗旅館時,我看到停在旅館門前的車輛,就有來自佐賀和長崎縣的車牌。

      佐賀是阿信的故鄉(xiāng)。長崎是她經常往返的城市??吹阶糍R和長崎的汽車牌照我的心海涌蕩起波濤。其時隨行的翻譯兼向導告訴我,日本NHK重拍297集的日本電視劇《阿信》。

      看《阿信》的時候,我很喜歡劇中的一個男人:高倉浩太。一個左翼的革命者。社會運動分子。為了農工的利益與當權者對抗。他的革命事業(yè)失敗后到處躲藏。浩太深愛阿信。從青年時期到滿頭華發(fā)之際,最后一場戲是浩太和阿信在海邊漫步。我被這個相貌冷峻神情堅毅的人深深吸引,很希望自己能像浩太一樣。然而我什么也不能做。左翼。社會運動分子。工人運動。這都是被礦上禁止的。除了每天到礦井里工作,我做不了任何事情。

      我們只能談情說愛。我暗中祈禱上天成全。

      祈愿王迎春跟小雪的愛情成不了。這樣我能贏得愛情。

      1990年春天,王迎春還是供銷社副食店的售貨員。

      他的名字聽起來很像女性。可他是副食店肉聯組唯一的男性。站在柜臺后賣貨的是清一色的女人,相貌和身材各異的女人們并不招徠顧客,有人來買東西就賣,沒有顧客,她們就閑聊天。王迎春總是悶頭干活,閑下來的時候很少。除了是肉鋪的售貨員,王迎春還有一個身份:復轉軍人。他在河北保定服役,畢業(yè)于哈爾濱某軍事學院。做過坦克手,屬于陸軍裝甲兵。他參加過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在北京駐防過,還立過三等功。

      偶爾我們會聚在一起,找個餐館吃飯?;蛘咴谒奚嶙约簞邮肿鲲埑浴?/p>

      酒是少不了的。一箱啤酒放到跟前,酒瓶相互碰擊,很快空酒瓶就擺滿桌子。

      王迎春舉手投足還保持著軍人的風度。小雪是剛離開學校的文青,她還保持著學生的自由不羈。說話時言辭多有鋒芒。我是桀驁不馴,這是小鎮(zhèn)青年的桀驁,也是外省青年的不馴。我們生活在被重山圍困的礦區(qū),然而頭腦整天幻想外部的世界。去北京。這是時刻縈繞在我頭腦間的念頭。我知道王迎春是去過北京的,然而他經歷的事情是我不愿意知道的。我能接受他的部分,就是他是副食店肉聯組的售貨員。我跟他碰杯,酒瓶互相撞擊,然而嘴對瓶口,一飲而盡。我開始信任王迎春。對他生出隱約的好感。他的容貌是干凈清朗的,眼神是清澈的。膚色白皙也是我所認識的男人中間少有的。他的愛好也廣泛,除了在副食店賣肉,業(yè)余時間他會打籃球,打臺球,也會進城滑旱冰。在球場奔跑、躲閃、帶著籃球投籃,在旱冰場滑旱冰,俯身大回環(huán)旋轉滑行,跳躍式花樣滑行,在做這些運動時他會顯示出男人矯健的魅力。

      小雪邀請我們到她家里去玩。王迎春、小馬、小朱、海桃,加上我,還是在單身宿舍聚過的幾個兄弟姐妹。小雪的家在鐵道北家屬區(qū),門前是一條黑水河,一座在雨季經常被洪水湮沒的小石橋。屋后緊鄰鐵路,日夜有運煤的火車從窗外的鐵路轟響著疾馳而過,我們坐在炕頭喝酒,有火車駛過,整盤炕都在震顫。小雪的父親蕭長河看中王迎春,顯然他將這個年輕人看作是未來的女婿。王迎春舉著斟滿白酒的酒杯敬蕭長河時他高興得合不攏嘴,然而老人的眼睛轉向我的時候神色就變成冷漠的樣子?;蛟S我根本不應該出現在這樣的場合。蕭長河可能覺得我就是一個浪蕩子,流氓青年。我其實不喜歡這樣的聚會。可是我愛著小雪就必須忍受這一切。我們圍著炕桌喝酒唱歌,在火車隆隆駛過的時候縱情歡笑。

      我覺得小雪在用這樣的聚會測試我,她希望我知難而退。在小雪的死黨或者朋友圈里,只有王迎春讓我感到友善。他的性情溫和,讓我覺得很舒服。后來我經常會找他說話。那段時間,我只要到副食店都能看到王迎春。隔著副食店的玻璃櫥窗就能看到他英武的身姿。賣肉是特殊工作,得有把好力氣才能勝任,揮刀剁肉,手臂沒有勁道不行。副食店賣肉攤上的砍刀,就是開刃的一塊鋼板,長一尺寬四寸,沉厚笨重,力氣小的人還真舉不起來,更別說用這刀連續(xù)幾小時剁肉,沒有持久的力道還真不行。王迎春年輕,算起來那時是26歲,正值青春之年,身板挺拔,骨骼和肌肉都結實。他手上的勁道過人,我們握過手,從他握手用的勁兒就能感覺出他的力道,揮刀剁肉這種活兒想必他應付起來不會吃力。

      副食店在我家所在的街道巷口,出家門沿著平行的深巷走,不到五十米的巷口是一片空地,空地邊的高坎之上有排灰磚砌成的平房,大門的頂上掛著牌匾,白漆底上寫著黑字:晉華宮礦副食店。木板的門窗是老式的,窗玻璃不怎么干凈,我經常會看到副食店的門窗掛起護板,掛起護板是打烊,摘下木板是開業(yè)。玻璃窗下經常有小孩玩耍,也有中老人躲在墻根曬太陽,當然是冬天。如果是夏天他們會在墻根躲陰涼。隔著玻璃窗能看到副食店里的內景,那是靜止的貨物和運動中的人。王迎春圍著黑皮裙,站在柜臺之后舉刀剁著肉塊,把剁開的肉塊放到秤盤上稱。送肉的大卡車停在副食店門口,車上的冰庫鐵門打開,副食店的工人踩著斜搭起來的鐵梯上車,進結滿冰霜的冰庫搬整扇整扇凍成冰坨的豬肉。豬肉堆積在副食店肉鋪,由服務員用刀剁或者斧頭劈開塊兒,分成大小不等的份兒擺放在柜臺賣。柜臺前放著一個如桶粗的樹墩,樹墩的切面就當肉案,王迎春圍著黑皮裙站在肉案前揮動刀斧砍剁肉塊,肉鋪響著刀劈豬肉聲。

      副食店在我們的生活占據重要的位置。離開副食店幾乎難以活下去,副食店掌管著吃和用。我們要吃的東西必須從這里購買,用的所有東西必須從這里購買,那些東西都由國家計劃配給供應。買糧憑糧本,買肉憑肉票。逢年過節(jié)我最愁的就是購買年貨,最愁的就是買肉,因為到年關副食店里就跟發(fā)生戰(zhàn)事一樣,買肉的人擁擠在店鋪里,人潮可以拉出很長,人們擁擠拼搶爭奪大打出手。這時候要靠蠻力,到這時候我就犯愁,因為沒有蠻力去擠,沒有體格去拼搶。我是家里的男孩子,父母親在家忙著的時候,出門買肉這種事情必然落在我的頭上。

      去副食店買肉,看到現場情景我就害怕。那里人多的程度是人擠人擠死人。孩子不能靠近,只能站在人群之外看著別人往里擠。人們打破腦袋地往里擠,都想買到最好的豬肉,這是人們不要命往里擁擠的緣由。那時候的日子——人們平時是很難吃到豬肉的,也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才敢放開吃幾天。每次走出家門來到副食店門前時,我是懷著熱望的。手里攥著父親給的幾塊錢,我希望能買下副食店里最好的肉。但是愿望多半會落空。去副食店的人多,人們拼命擁擠。我沒有力氣跟人擠,也就沒有辦法買到豬肉。不僅是最好的買不到,等我能走進副食店的時候,擺放在門前的長條肉案只剩微少的骨頭渣,更少的肉末。站在副食店外通過玻璃櫥窗看到的懸掛起來的整扇整扇的肉都被搶購一空。這樣的情況自然難以回家復命,回到家會被我爸罵。

      見到王迎春,我覺得以后買肉有了指望。這讓我覺得朋友的重要。

      回想起來,王迎春曾經像一枚釘子鍥入過我們的生活。跟王迎春熟悉起來以后,我們也算是朋友了。偶爾我們聚在一起玩,他就告訴我他讀過我寫的文章。那些文章有時發(fā)表在《大同日報》,發(fā)表在《大同礦工報》,還有的發(fā)在《工人日報》,副食店都訂著這些報紙。也有顧客來買肉的時候,售貨員會用報紙包肉。那些刊登在報紙上的文章讓我在他們面前找回一點自信。朋友們各有所長,也各有資本。在工商所工作的小朱吃得開,在銀行工作的海桃也受人尊敬。小雪并不滿意自己的工作,她在喝多酒時自嘲,說自己是受到懲罰被發(fā)配回家鄉(xiāng)。

      “我是受到了懲罰才回礦干這個工作的?!彼酥票囝^僵硬地說。

      “我們這一屆同學和老師都被處罰,很多同學都被發(fā)配回原籍?!?/p>

      說到這個話題小雪就感傷,眾人勸她想開點兒,她還是會把杯中的酒干掉。喝完就嘔吐。

      嘔吐完她還喝。在我們的勸阻下,她自己拿起酒瓶斟滿酒杯,她端起酒杯沖著王迎春說:“你告訴我,你手上沾過學生的血嗎?沒有沾過血,我就跟你喝一杯。你要沾過血,我告訴你,滾你媽的!”她說這話時是真的醉了。然而我也覺得小雪只有在醉酒的時候才會說出真話。王迎春不回答小雪的問話。他只是摟住她的肩膀說:“你不能再喝了。”

      小雪問王迎春的話也是我想問的。然而話到嘴邊被我咽回去。我覺得問這些沒有意義。

      我們都是個人。在歷史的洪流中如同沙岸的沙礫。也如同海浪激起的泡沫。

      一起玩的幾個姑娘,只有小雪的愛情是不確定的。我和王迎春都是圍著她轉??墒敲菜扑龑ξ液屯跤憾疾蛔鬟x擇。我們都是她的普通朋友,或者也算她的備胎。我知道的情況是她在財會學校時跟她的老師很好。那個有婦之夫喜歡她。然而顯然這是沒有結果的情感。

      我覺得小雪會選擇王迎春。他的條件明擺著要優(yōu)于我。

      然而有天晚上我在知曉了王迎春的秘密之后,徹底放下心來。

      那天正下著大雪。這是真正的雪。白雪覆蓋著樓群和房屋,覆蓋著街巷和道路。

      我在副食店的值班房跟王迎春喝酒。值班房在后院的胡同里,一棟舊式磚瓦房的一間。從屋頂懸垂而下的一盞燈泡,油膩的燈繩上落著塵土。值班室有一鋪大炕,炕上分層鋪著各種東西,竹葉編的炕席,繪著花卉鳥魚的油布,被褥倚墻垛著。我們就坐在一張炕桌前面對著說話。

      擺放在當地的煤油桶改造的鐵爐生著爐火。爐火通紅,火焰燃燒的聲音如行進的火車轟轟作響。王迎春用鐵壺燒水,他取來兩個杯子,沏好茶端給我一個杯子。他也是難得的雅興。然而我也覺得他是需要跟一個人說話,他需要我的傾聽。我們天南海北地聊。他的安徽老家,在鄉(xiāng)間生活的父母,在部隊的訓練,跟女兵的戀愛。第一次跟女兵的性愛經歷,他都會講出來。

      我知道他在北京駐防過,就是不愿意問他在北京的經歷,仿佛那是我的一道隱秘創(chuàng)傷。

      “你什么時候也寫寫我吧,有好多好故事,講出來把人嚇死?!彼@么說。

      到傍晚時有人推門進來。我看見是一個姑娘。她沒有敲門,是直接推門進來的。

      姑娘圍著銀色的絨毛圍巾,頭上落滿雪花。她穿著藍色的確良材質的便服,藍色長褲,一根帶兒的黑皮鞋。進到屋里她的雙腳留下雪漬。姑娘留著披肩長發(fā),膚色白皙,看人的時候眼睛明澈?!斑@是我朋友,局文工團拉小提琴的?!蓖跤褐钢M來的姑娘跟我介紹。

      姑娘從軍綠的印著紅五星的帆布書包里取出一個鋁制的飯盒,王迎春把靠墻放著的一張桌子清理干凈桌面。鋁制的飯盒放上去,揭開蓋兒,里邊是冒著熱氣的水餃。姑娘取出帶來的醋瓶,倒在一個白瓷碗里。取出兩雙筷子擺放在桌上。

      “咱們一起吃。”王迎春對我說。

      我看著那兩雙筷子,知道這餃子沒我的份兒。

      我謙讓著,覺得自己應該離開了?!澳銈兇?,我先告辭?!?/p>

      我對王迎春說完就抽身退出。天空還在飄著大雪,雪掩埋了道路。

      他們都挽留。我知道這只是禮貌。顯然他們更愿意單獨待著。

      送我出門的時候,那姑娘依偎著王迎春??此匀涣髀兜哪欠N親密感,說明他們相處的程度很深,關系已經很密切。離開副食店的值班室,我突然感到瞬間來臨的快樂。

      是的。我看到了我們情感的處境和真相。也看到了屬于自己的機會。

      王迎春并沒有跟小雪談戀愛。他只是把她當好朋友。

      真正跟王迎春好的是那位容貌清秀的女子,文工團拉小提琴的姑娘。

      我覺得我應該死心塌地地追小雪,她應該是屬于我的。

      小雪不再拒絕我。她可能覺得沒必要把事情做絕。

      能跟我一起在街上走了。對我來說這也是微小的進展。

      我也會邀請小雪到家里玩。當時正是預防大地震的時候。我們總是會被大地震的傳言所恐慌。家里搭著防震棚。我爸在我們的房間里將兩件衣柜移到當地,在衣柜上搭起木梁,在木梁上搭起木板。在房間里又有一個木質的空間。這樣如果地震的時候,塌落的磚瓦不會砸到人,而是落在防震棚上。這是我爸的想法。防震棚為我制造了一個隱秘的空間。小雪到我家的時候會從后陽臺進入,不用驚動父母親直接進入我的防震棚。然而我還不敢對她做什么,生怕做什么不對的事嚇跑她。她來到我的防震棚時,我就想著各種討好她的方法。

      我給小雪看過一個報紙剪貼簿。那是用硬殼的會計賬簿做的報紙剪貼。

      那時我都會將我在報紙發(fā)表的文章剪下來貼在會計簿上。

      有詩歌和隨筆。也有小說。她翻看著那些長短不一的文字,我覺得她的眼里漸漸生出善意。

      顯然這些報紙剪貼拉近了我和小雪的關系。

      午夜。她告辭回家,我去送她。走到僻靜的街巷,我突然就擁抱住她,捧起她的臉對著她的嘴就親吻。對這突然襲擊她未及防備,我擔心她會發(fā)怒,結果相反,她接受了我的親吻。這一次我是真的吻到了喜歡的姑娘。在我吻完她之后仰起頭,我看到滿天的星光。這是少有的一次天空被繁星所照耀。我?guī)е腋:蜌g娛的感覺跟她分開,回到家整夜都在想著吻她的余味。

      幾天之后,小雪找到我。她說:“晚上到我辦公室吧?!?/p>

      看著夜色黑下來,月亮也升到天際,我就走出家門到她在服務公司的辦公室。

      她進了辦公室沒有開燈,反手鎖了門。她在黑暗中擁抱我,親我的嘴。

      她這么主動我很有些意外。那些冷漠和倨傲在這樣的時刻都消失不見。我有些興奮,迎接和回應著她發(fā)起的溫柔攻勢。我們在黑暗中相互撫摸。我要注意避開辦公桌的銳角,避免我們在激情中碰到。我的手伸進她的胸衣里摸住她的乳房,我吻著她的乳房,吸吮著她的乳頭。她的身體戰(zhàn)栗著。倉皇中她解開褲帶,拉著我的手伸到她的褲襠里。顯然作為正值青春期的年輕人,我還是明白這些事情的。她的身體顫抖著,她貼著我的耳邊說:“你打開左邊的抽屜,那兒有安全套?!蔽衣犓脑捑屠_她的抽屜,果然我借著幽暗的微光看到一個紙盒子,倉皇中打開,我看到是幾個連綴在一起的安全套。此刻,我當然知道怎么做,撕開一個封套取出里邊的透明膠質的安全套。

      我聞到一股膠質氣息。然而走廊里突然就響起腳步聲。

      有人在走動,腳步輕緩,停在辦公室門口。

      小雪豎起手指對著我示意安靜。巡夜的工人。她說。到晚上都會做安全檢查。

      我們起身坐在沙發(fā)上,屏住氣息。巡夜的工人并沒發(fā)現什么可疑,腳步聲遠去。

      然而當我們重新回到激情之中,我拿著安全套,無論如何都戴不上去。

      真正到了需要我表現的時候,我

      了。

      熱量從我的身上迅速退去。突然間身體開始發(fā)涼。

      我覺得自己在那時候就是一個廢物。心靈重新沉陷到黑暗中。

      那是我在這一年最為熟悉的體驗。

      7. 我們的冬至與砒霜

      我就是我自己,我因此而存活。博爾赫斯引述休謨的話說:當我尋找自己時,我從沒找到過那個我熟悉的人。世界就是如此。他還在某處說過,不幸正是作家的幸事。不幸是一個作家的多種工具之一。不幸、孤獨,這一切都應為作家所用。甚至噩夢也是一種工具。

      我一直覺得我是需要救贖的。因為久在黑暗中,因為對黑暗的刻骨銘心的體察,內心也布滿黑暗的陰影。我渴望神明也渴望神性的力量能夠垂愛,救援我脫離黑暗中的困厄。我對神明和神性力量的需要最后化為對出走的向往,化為對漂流生活的向往。我希望自己的生活成為奔流的大河,而不是死水一潭。這時候我開始寫作,在礦井的硐室里,我也會用紙筆記錄下來想要表達的情緒和感想。出井之后下班回到家里,我最先做的事情就是趴在書桌上,在稿紙寫下自己想要寫的情緒和體驗。我秘密地寫作,寫完之后就將那些稿紙(或筆記簿)藏到抽屜里。

      我發(fā)現拯救之于我就是寫作這個行為,就是懷著無望的心情沉浸在寫作之中。

      現在博爾赫斯這句話令我慰藉??墒窃谖夷贻p的時候寫作令我惶恐不安,讓我有異類感。

      我爸對我醉心于寫作更為憂慮。對我的沉默寡言更為不安。我爸無法理解我正體驗著前所未有的精神創(chuàng)痛。那是遠方的北京城給予我的哀殤和創(chuàng)痛。

      “這小子咋成了這么個樣子?整天不想別的事情就鼓搗這些破書亂寫些東西。”

      我爸跟母親議論我的狀態(tài),他擔心我這樣干會成廢物。

      “連個女人也搞不了。搞不了女人還算是個男人么?”

      我爸這么說。他期望我能從外邊帶回一個姑娘。期望我能被姑娘喜歡,這樣他看著就放心。

      可是我辦不到。我?guī)У降V井里閱讀的《茨威格中短篇小說集》,這部書收錄了茨威格寫過的小說《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我在讀這小說時深受震撼。小說里有位深摯而絕望的愛著的女人。就情感的熾烈和強度而言,我很像茨威格筆下的那位女子。我苦苦愛著的姑娘拒絕我,愛著我的姑娘我又很煩。我向往的出走和漂流難以實現,我渴望的外面的世界對我封鎖著道路,沒有一條可以踏上的道路能在我腳下延伸,我進入了屬于自己的困境。我在幽暗衰敗的困境中掙扎,沒有人能幫助我,也沒有什么力量能解救我。跟小雪做愛的失敗使我的困境雪上加霜,令我墜入絕望的深淵,困苦的谷底。

      然而我爸并不愿意體察我心靈的煎熬,他看不到,看到了也只會更蔑視我。

      對于前軍人,參加過各種戰(zhàn)役,經歷過硝煙和炮火的父親來說,我心靈的困境是自尋煩惱。

      “廢物一個?!备赣H經常看著我眼神犀利地咒罵。他的咒罵也是口頭禪。

      他的咒罵也是愛和牽掛,是他深刻的憂慮和哀愁。

      這是我后來洞察到的父親的心跡。

      冬至。這個時節(jié)家里要儲存冬菜。包括儲存肉類。

      沒有冰箱的年代。儲存冬菜就靠地窖,儲存肉類就靠倉房。

      父親讓我買肉,他叮囑:“順便再買一包耗子藥。得治治倉房里的耗子,免得它們偷吃肉?!?/p>

      我嘴上答應著心里還是不情愿去。我不想見到王迎春,不想跟人擠破頭去買肉。

      小雪跟我斷了來往。顯然她不能接受我的

      樣。那天她提起褲子的時候是有點惱羞成怒。

      我也沒敢看她。提起自己的褲子,系好褲帶,走出她的辦公室的時候我都不想活了。

      一個人怎么可以如此廢物呢?這是我不能接受也不能原諒自己的。那時候我將手伸到褲襠里,再次摸著自己稀軟的性器,絕望感如夜霧籠罩了我。這個夜晚我很想去死,可是又沒有勇氣。不知道怎樣的死法才是好的。我是個廢物,就連死的勇氣都沒有。這讓我更加絕望。

      回到家里沒跟父母說話,進了我的臥室一頭栽到床上用被子蒙著頭就哭開了。

      昏昏沉沉地睡去。夜里做著各種噩夢。夢醒之后痛苦的感覺猶在。

      父親卻不管我精神的境況,一大早他就推我臥室的門讓我去買肉。

      “得買一整扇肉,為過年做準備?!备赣H安頓我。

      我厭倦做這樣的事,可也沒辦法拒絕。洗漱過后,簡單吃過早餐就出門。

      帶著買肉的錢,也帶著口袋和繩索,我出門走在前往副食店的路上??匆娤癯彼粯臃鋼碓诟笔车昵暗娜宋揖托睦锇l(fā)愁。人群朝里擁擠著,擠不上去的人很可能就買不到豬肉。我不知道人們?yōu)槭裁炊技性谶@個時間來買,為什么對買不到豬肉那么在意。或許是因為那個年代過年所能吃到的東西很有限。吃到豬肉成為重大的事項。那些威猛的人可以爬到人頭上去,還有更厲害的人爬到副食店的屋頂上去,直接從屋頂吊下來跳進人群。這樣的情況自然會引起騷亂,這意味著后邊排隊的人始終在后邊。人們怒罵著,更混亂地蜂擁著。遇到這樣的情況我會茫然。

      有人會從后門進去。比如醫(yī)生從后門進去,再從后門出來,他們都會帶著買到的肉。

      我不認識把守后門的人,自然無法進去。直到人們散去我才走進副食店。但已經沒用。

      副食店的豬肉都賣光,只剩一些剔下來的碎骨和肉末。

      這天上午我沒有買到肉,只在副食店前買到一包耗子藥。也沒看見王迎春在副食店。心情沮喪地回家。

      然而到中午,突然有人敲我家的門。聽到急促的敲門聲我有些慌。

      我知道這樣的敲門聲總是有什么大事發(fā)生。

      開門是小雪。她出現在我家門前,更讓我驚詫。

      “王迎春出事了,上午他沒去上班,有人發(fā)現他死在寢室?!?/p>

      小雪的話讓我有眩暈感,瞬間我感到魂飛魄散。

      我趕忙騎自行車去單身大樓。小雪跳到自行車的后座上,我快速蹬著車蹬,馱著小雪往單身大樓疾馳。到了王迎春的寢室,有人告訴我們,他被送到保健站搶救。

      “跟他一塊兒死的還有一個女的。”單身大樓值班的一個女人說。

      那間寢室還是我們熟悉的。值班的女人手里拎著掛滿鑰匙的鋼圈,然而她無權再打開寢室的門,因為警察在門上貼了加蓋著公安局印章的封條。我們只能從玻璃窗看進室內。

      “他們吃了砒霜,這是劇毒。那個女的帶來了油炸糕,她在油炸糕的紅豆沙餡兒里放了砒霜?!笔卦趩紊泶髽堑钠且粋€身著黑藍警服的年輕男子,他經不住小雪的再三懇求,介紹勘查過的案情。小雪總有能力讓這個小警察開口。接到報警,趕到事發(fā)現場勘查的片警在王迎春的寢室里四處察看,片警當然不會放過盛在白瓷碗里的食物。鋁制飯盒盛放著兩個吃剩下的油炸糕。片警為現場拍攝了照片。倒在床上的男女赤身裸體,女的伏在男的身上,他們應該是在最后的時刻做了愛,可以猜想,這是一場銷魂而激蕩的告別禮。片警的話令我震驚。

      王迎春。一個前坦克手。一個參加過越戰(zhàn)駐防過首都的軍人,一個在和平時代立過戰(zhàn)功的軍官。一個整天揮舞砍刀劈肉出售的英武男子,竟以如此無常的方式終結自己的生命。

      “他為什么不好好活著呢?”小雪幾乎是撕心裂肺地哭泣著。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哭泣。離開單身宿舍樓,我們又趕往保健站的急救室。在門診部的窗口詢問,坐在里邊的醫(yī)務人員指給我們前往急救室的方向。我們在走廊里奔跑。分開緩慢行走的病患者,疾速奔向急救室。這時候我的神思恍惚,不明白為什么會跟小雪一起在這里奔跑。小雪的驚慌和焦慮顯示出她對王迎春的感情之深。她闖進急救室,我也跟進去。我們看見躺在急救病床上的王迎春。醫(yī)生將氧氣面罩戴在他頭上,他的鼻子插著橡膠管。立在急救床邊的氧氣瓶的顯示儀不斷地冒著氣泡。

      “請問醫(yī)生,他能搶救過來嗎?”小雪在急救室門口拽住一位醫(yī)生慌張地問。

      醫(yī)生并不回答,神色冷漠地進出搶救室。護士將我們攆出急救室嚴禁進入。

      這時小朱和海桃也趕來,她們的神情也是驚慌的。

      守在急救室外,想著躺在病床上被搶救的王迎春,大家心情沉痛,滿懷傷悼之哀。

      我們都有被厄運偷襲的時刻,每個朋友都有屬于自己的問題。

      很多事情的改變僅僅是因為某個瞬間。如同我們命運的改變有時候僅僅是因為偶然。

      小馬這時候結束他的籃球運動生涯被重新分配到礦上回采隊下井,籃球選手做了礦工,小朱當然不愿意接受。好在她有辦法,拎著煙酒在夜黑之時找礦長送禮,礦長收下了禮物,對她說:“小馬可以調上來,但是在調到地面以前必須要下井半年。這也是要讓眾人信服的辦法?!?/p>

      小朱從礦長家出來,此后就在焦急地等待中度日。她希望小馬早日脫離井下。

      可是礦工到了井下,很多事情就由不得自己。下了井,小馬必須像別的礦工一樣干活。

      礦井出事故是平常的事情,有一天小馬在班上趕上了煤巖落頂。巨沉的煤巖在陷落時擠壓得樺木柱嘎嘎作響,那些粗壯支撐著煤巖的樺木柱被煤巖在沉落時折斷。到這時候礦工們就往出跑,必須要全部撤到安全地帶,小馬缺少對礦井下的經驗,跑得有些慢,結果被塌落的煤巖砸住。煤巖塌落之后掌子面恢復沉寂。返回掌子面的礦工們聽到有人在黑暗中發(fā)出的呻吟。他們用鍬鎬刨開煤巖,掘出被壓在煤巖下的小馬。后來小馬被送到醫(yī)院做了截肢手術。

      小朱當然不會嫁給小馬。在經歷了一段傷心欲絕的藕斷絲連之后,小朱痛下決心結束愛情。

      現在小馬不用下礦井了,但他出門需要拄著雙拐。

      后來我知道王迎春內心的困境勝于我的困境,他只是用一種英俊清朗的面孔掩飾了內心的荒涼,用受歡迎的性情、被喜愛的儀表遮蔽了精神的疑難和危機。當然最后他也繃不住,幾乎被砒霜這種劇毒物質斷送性命。我猜想他是試圖以無常的方式結束自己在人世所經歷的所有時光。

      那天我們在保健站的急救室驚恐不安地守候了兩個小時。

      傍晚時分,急救室的門開,醫(yī)生走出來,他對守在門口的小雪說:

      “你們的朋友脫離危險了?!?/p>

      我很擔心王迎春,覺得他必然會遇到各種麻煩。他會面臨官司的糾纏。

      然而半個月之后,我又在副食店看到王迎春。他還在做著自己的工作。

      “沒想到吧,我從鬼門關爬回來了?!彼麘蛑o地對我說。

      他還是圍著黑皮圍裙。圍裙前沾著肥肉的油膩和肉屑。他的兩手都是肥油。

      顯然面色有些憔悴,然而英俊之氣尚存。副食店照例是喧鬧的,有顧客來來往往。

      看見他好好站在那里,我張口結舌,一時不知說什么妥當。

      他找到一個空當。有人接替他站到肉攤上。他從副食店出來,站在門前的臺階上。

      一只手在褲子的后兜里取出一盒香煙。他彈出一支煙,示意我抽。

      我接過煙,也取出自己帶著的打火機為他點燃一支。我們站在副食店門前吞云吐霧。

      “我要是死了才好呢。死了就聽不到人說閑話?!彼鲁鲆豢跓?,煙霧迅速變幻成連環(huán)圈。

      “無聊的閑話根本就不必聽?!蔽艺f。我猜想他會受到流言的困擾。

      “我才不鳥它,誰想說啥說啥。”他說。繼續(xù)吐著煙圈玩。

      “嗯?!蔽抑荒苓@么應答。因為知道他并不需要什么寬慰。

      “活著還真是個麻煩。我不擔心流言,我是恐懼噩夢。挺長時間我都在噩夢里,睡著和醒來都是噩夢。以前在越南上戰(zhàn)場的時候,睡覺老夢死人。漫山遍野的尸骨。后來還是夢死人,醫(yī)院里堆積的遺體。不敢入睡,只要入睡就夢見鬼魂。我也不知道這世上有沒有鬼魂,夢里是常有。在這里賣肉也是我不喜歡的。每天拿著砍刀剁肉,看見那些肉和骨頭我就惡心,這些肉和骨頭讓我想到死去的亡者。”王迎春吐著煙圈,用他一貫的腔調慢悠悠地說。

      此后我再沒見過王迎春。據說他被調往礦區(qū)百貨商場做了倉庫管理員。

      或者他想要遺忘什么。他過著隱匿的生活。

      我們的聯系中斷,多年沒有消息。

      這當然不是最后的結局。

      8. 戀上心內科護士吳瓊宇

      我們每個人都像陀螺一樣加速旋轉,被命運的鞭子不斷抽打。

      小提琴手羅丹妮。礦務局歌舞團樂手。當這個俏麗的姑娘與墜樓女尸聯系在一起的時候,我以為是殘酷人生的冰涼顯現。礦務局歌舞團。也算跟我有某種交集。曾經我去過歌舞團的排練室,看到過那里的人。我認識礦務局文工團的一個大提琴手。男性。名叫杜曉陽,容貌英俊而性情冷酷。有一個姑娘讓我去見杜曉陽,她到我家來找我。她帶著我到文工團找杜曉陽。

      “你必須要跟他說我們之間是清白的。你必須要為我證明。”姑娘對我說。

      “我沒有義務證明什么?!蔽覍λf,我說話的聲音在顫抖。

      比我的聲音顫抖得更厲害的是我的心臟。我覺得心臟生疼。

      “你要不去,我死給你看!”姑娘沉靜而堅定地對我說。

      世事變遷,情感也流轉。如今小雪成為我的前妻,曾經有過的情緣終告結束。

      我愛過一個寫詩的名叫吳瓊宇的姑娘,她是礦務局醫(yī)院心內科的護士。我們相識于一次由《礦工報》組織的文學筆會。應邀參加文學筆會時我已在各級文學期刊發(fā)表實驗性風格的小說和象征性詩歌。其時我深受現代主義影響,寫作語調幽玄語義晦澀。我還迷戀有厭世傾向的作家,比如川端康成和三島由紀夫。迷戀畫家凡·高和小說家卡夫卡。海明威槍口對準自己的腦袋扣動槍機打死自己的做法與凡·高持槍對準自己射擊一樣震撼我心靈。這些如煙云逝去的人事帶給我堅實的影響,使我成為一個沉湎于孤獨和憂郁中的古怪的憤世者。

      筆會通常都是游玩吃喝娛樂,來自各方的寫作者聚在一起。在開幕酒會上,人們推杯換盞酒酣耳熱。在語聲喧嘩的時刻,有位姑娘手擎高腳酒杯走到我面前,她說要跟我表達敬意。然后她背誦出來我寫的詩歌《輪回》:

      多少年以后我明白.生命的相遇

      是一種深刻的因緣.今夜

      當白雪再度降臨大地

      覆蓋獨居屋宇.我們以透徹三世

      的悟心凝視前世因緣

      我們的失散命中而定.那么你會

      獨自走朝覲神祇的路么

      她準確地背誦出我寫的詩歌,也記得刊登詩歌的日期。這令我驚訝,也讓我感動。同時也不可遏制地對這位姑娘產生好感。這是我遇到的第一個對我的寫作和對我的心質表示尊敬的人,而且她是一個秀美的姑娘。這喚起我內心深處對人的熱忱和希望。我覺得人是可以信任的。至少現實中有她這樣的人。我就是這么容易被觸動內心的人,這其實是不可救藥的脆弱。

      其時我是一個孤獨的厭世者。疏于與人交往,只習慣書寫、閱讀和沉思的生活。

      我住在一棟建于高山之上已成為廢墟之地等待拆遷的舊房里。這是上下二層的老樓房。我住在樓上。腳下是石頭壘砌的露臺。房屋的角落里布滿蛛網,也掛滿塵埃。門板破舊開門的時候門軸會吱呀作響。樓房因為年久已失去修繕的必要,破裂之處用鋼圈箍著避免它的塌落。

      這棟老屋成為我的棲身之所。它是屬于我的獨立的空間。我需要它放置自己的肉身和靈魂。也放置自己的世俗愛情和婚姻生活。我的女兒已經三歲,她被母親照看著。這樣可以省出時間我獨自待在房間里。在靠墻的位置放滿我熱愛的書籍,那都是我熱愛的作家和藝術家的創(chuàng)造物。我愿意在居家的時刻打開它們。很多時候我還要回到我在礦井下的硐室里工作,是的,我不斷被從礦井下借調到機關幫忙,可是也不斷再回到礦井的硐室里。因為真正的調動需要權力和錢財鋪墊,那是我匱乏的。我不僅沒有權力和金錢的背景,連奉迎權力和攫取金錢的愿望也沒有。

      結果是吳瓊宇真的在三天之后到我家來做客。

      她走進我在山岡之上如殘留在廢墟的房屋里。她帶著給女兒買的禮物,一個玩具熊。也帶著給小雪的禮物,一張小提琴協奏曲的CD。當然還有給我的禮物,一支派克牌鋼筆。她表現得很周到。小雪也拿出了她的誠摯。她為客人包餃子,下廚房炒菜。她以豐盛的餃子宴款待客人。我們在吃飯時喝酒,在喝酒的時刻彼此祝福。說著誠摯的話語,我都要被這場面感動。

      餐后我們去屋后的山上散步。山上落滿積雪,吳瓊宇在積雪中奔跑,表現出快樂的樣子。

      在山頂之上她對我們說:“我要擁抱你們一下,讓我記住你們的情誼?!?/p>

      她就那樣擁抱三個人。先是擁抱三歲的女兒,再擁抱小雪。然后擁抱我。

      我們就在小雪的注視之下擁抱。然后松開懷抱。我們歡快地下山。

      重新回到房間里。晚上吳瓊宇沒有回家,她說:“你們這里真好,讓我留下來住一晚吧?!?/p>

      小雪很高興她能住下來。當然我和女兒更高興。我們的家是通鋪火炕。小雪鋪好被褥。

      分配好我們睡覺的位置。我靠右側墻壁而睡,我的左側是小雪,小雪的左側是三歲的女兒,靠左側墻壁的位置屬于吳瓊宇。這是我們之間相隔的距離,看上去在同一屋宇之下,然而如同天塹橫在我們之間。我們裝作熱烈地說話,吳瓊宇不時地講著笑話逗得大家捧腹大笑。我們在倦意來臨的時候熄燈睡覺。那時我開始感受到真實的憂傷。我愛的姑娘跟我在同一屋宇之下睡眠,我們之間卻隔著我的妻子和女兒。我仿佛能聞到她身上的幽香,能聽見她均勻而輕微的呼吸。我能想象到她蓋著我蓋過的棉被之下的身體。此刻我體會到心里涌現的隱痛。這隱痛到次日清晨更加令我難過。

      早晨是我最先起來的。依舊坐在書桌前寫作。而我所坐的座椅靠著她睡覺的位置。

      我看著吳瓊宇蒙著被子熟睡。我很想撫摸她散落在枕頭上的發(fā)絲。

      我將手放在她的頭上,觸動和輕撫著她的發(fā)絲。她或許在熟睡,或許是醒著。她沒有動。就那樣安靜地躺著。

      半個小時之后吳瓊宇醒來。小雪也醒來為她準備早餐。很快她就要告別我們回家。

      “姐姐,我要出去呼吸一下這里的空氣?!彼龑π⊙┱f。

      她穿好大衣,穿好靴子。出門。我想應該陪她出去呼吸一下空氣。

      我跟著她出門在屋前的露臺上站著。我看見天邊微露的晨曦和天際閃爍的星辰。

      這是一個清冽的早晨,微寒的冷空氣讓我頭腦清新。我跟她站在一起。

      突然她說:“讓我再擁抱一下你?!?/p>

      吳瓊宇張開懷抱,這次她是緊緊擁抱著我。

      “你親我?!彼Z氣低弱地說。她閉起了眼睛。

      這次我緊緊地擁抱了她,我戰(zhàn)栗而慌張地親著她的嘴。

      深深地吸吮著她柔軟溫熱的嘴唇。我們迅速又倉皇地分開。

      重新回到房間的時候她跟小雪告別。她再次抱起我的女兒跟她告別。

      我們送吳瓊宇到汽車站,看著她上了汽車直到從我們的視線消失。

      “我要殺了你!你他媽是個王八蛋!”杜曉陽對我狂吼。

      他的眼睛血紅,身子搖晃,腳步踉蹌。他開口說話時,身上的酒氣熏天。

      吳瓊宇想要攙扶杜曉陽,被他甩開攙扶的手:“給老子滾遠點!你他媽就是個賤貨!”

      我覺得眼前這個人真正地可惡。他的面容應該說是英俊而此刻卻猙獰扭曲。他的長發(fā)紛亂披散。他將穿在身上的棕色皮衣脫掉扔在地上。他也盤腿坐在赭色木地板上。他的手里拎著酒瓶。殘留在酒瓶里的酒所剩不多。

      “你不能再喝了,求你!”吳瓊宇想奪下他手里的酒瓶。

      “滾開!老子不要你管!”杜曉陽對吳瓊宇說。

      我看見吳瓊宇的臉上已是滿臉淚水。

      距離我們不到百米的位置是局文工團的排練室。那里有小提琴奏響。有小號在吹。有爵士鼓密集的敲擊聲在響。還有女聲在歌唱。是練聲的那種唱法。反復的詠嘆。不斷地重復。

      我相信杜曉陽是想要殺了我。此刻他的仇恨之焰燃燒。只是他手里沒有刀具。我在看到他的手型之后也斷定他的手并無殺人之力。

      但我相信他的仇恨如刀。他的詛咒如刀。他已用這仇恨之刃和詛咒之刃殺過我。

      有人為吳瓊宇介紹對象,是文工團的大提琴手杜曉陽。

      介紹人是我的朋友,礦務局的青年詩人徐芳菲。她也是小雪的青島老鄉(xiāng)。

      當然她同時也是詩人吳瓊宇的朋友。她做介紹人是合適的。

      小雪當然愿意這次介紹能成功。“吳瓊宇應該找個跟她般配的人,文工團的大提琴師,這條件還真是好。難得有這樣的絕配。”小雪對徐芳菲說。

      我猜她們都希望事情能成功。包括吳瓊宇。在她離開我們乘坐公交車回到礦務局之后,我相信她已在內心跟我訣別。她以擁抱和親吻來忘卻。她回到家之后我們就再沒有電話,更無見面。我寫給她的信件都被退回,打給她的電話也從不接聽。

      聽說吳瓊宇跟杜曉陽見面了。見面地點在詩人徐芳菲的安排下定在某家咖啡館。

      他們應該會一見傾心的。我想。吳瓊宇是個好姑娘,條件也優(yōu)越。

      文工團的大提琴手杜曉陽,應該也是優(yōu)秀者。我這樣想。

      然而我還是會想念吳瓊宇。她在最后時刻留給我的擁抱和絕望的吻讓我每次想起都會痛徹心扉。后來杜曉陽罵我是混蛋的時候,我一點都不反感。我覺得某種程度我就是。我懵懂而糊涂地對待一個姑娘的情感。以一種匪夷所思的方式跟她交往,將她帶入一個古怪的情感迷局中。

      當然一切都已晚。悔之不及?;蛘甙Q絕望都已沒有意義。

      我又參加一次《礦工報》社的筆會。渴望能在筆會上見到吳瓊宇。

      我知道在這個筆會形成的圈子里很多人在猜測我跟吳瓊宇的關系。讓他們去猜疑吧。

      筆會期間她并沒有出現?;蛟S她也在回避什么。就在我失望之際,最后筆會結束的儀式上她出現了。還是如以往一樣留著披肩長發(fā),穿著天藍衣裙,棕色靴子。她的模樣依然柔美動人。

      已經有男士在打她的主意。這個圈子就是這么惡心。當然事實上我也未能免俗。

      她并沒有看我,沒有像最初那樣到我近前舉杯敬酒。我知道她在回避什么。

      讓我難過的是在我知道她住在那里不顧一切闖進房間找她時,她也并沒有表現出熱情。

      她的漠然仿佛我們從來不相識過。還沒等我開口她就說:“你喝多了,對不起我不認識你?!?/p>

      那是我們在擁抱和吻別之后的相見。曾經縈繞在心的深情,如同燃燒又冷卻的余燼。

      這就是人心和愛的情感。脆弱而易變。它讓我傷感和哀慟。

      然而我只能在心里為自己挖掘出墓穴,將自己的愛情安葬在這精神的墓穴中。

      事情過去兩個月,我和吳瓊宇再無聯系。小雪也不再提起她。

      小雪應該是勝利者。她或許還會為這個結果的出現而稱慶。她終于可以安心。

      因為她擔憂和焦慮的事情消失。被她看作是情敵的那個姑娘開始了她的戀愛生活。

      她會滿意的。遇到一個條件優(yōu)越的戀愛對象,她會徹底遺忘此前萌生的愛情。愛著一個有婦之夫。這樣的情感對一個未婚的姑娘來說充滿風險。它在愿望難酬的同時會帶給她羞辱感。

      我也相信事情會沿著這個路徑發(fā)展。曾經出現在內心的激情和愛在隱秘中沉寂死滅。

      然而有一天下午吳瓊宇卻出現在我家門前,這讓我深感意外。

      她站在我面前。她的神情是憂戚的。眼神黯然又漠然。

      我請她坐。其實寒屋陋舍也沒什么可坐。

      “我來是想請你跟我去局里,你要跟杜曉陽說我們之間沒有什么。他在懷疑我跟你有不正當關系。我們的戀愛有了麻煩。你必須得跟我去一趟做這個說明。”

      她的要求讓我有傷痛感。可我決定跟她去局里,幫助她澄清真相。我收拾了一下跟她出門。

      我們乘坐公交車去局里。在車上她沒有看我一眼。我們保持著兩米之間的距離。

      我們之間不僅是愛意消失,友誼也不復存在。有的只是誤解和由誤解帶來的憎惡。

      她帶我去礦務局文工團。那是一棟平日我只能仰視的12層歐式高樓。

      它如城堡一樣矗立在樓群之間。俱樂部在后樓,文工團在后樓的三層。

      “就在這兒等著吧。我去找杜曉陽?!眳黔傆钫f。

      我站在前廳等。不時看到有俊男美女走過。排練室的門開著。有人拉琴,有人高歌,還有人吹小號。我可以看到里邊的人,姑娘秀美,男人英俊。這是我需要仰視的生活,也是我需要仰視的人群。我猜吳瓊宇也愛上了這里的人。杜曉陽是屬于這里的。她如果能跟杜曉陽戀愛和結婚應該也是幸福有所歸屬。然而我站在這里預示著這種生活跟她的無緣。或者他們之間蘊含的某種危險。她需要為自己的愿望奮斗,需要保衛(wèi)她對愛情的幻想。

      過了片刻,杜曉陽出現。他留著披肩長發(fā),面孔清秀,身穿棕色皮衣,黑色牛仔褲,棕色皮靴。他坐在椅子上,手里拎著一瓶白酒。他的神情慵懶,身上有酒氣散出來。

      “我知道你。知道我見到你想做什么嗎?”他對我說。

      “我想你是誤會了,我跟吳瓊宇沒有任何關系,我們只是認識?!蔽覍λf。

      “你就相信他吧,我們真沒什么?!眳黔傆钫f。

      杜曉陽的醉態(tài)已經使他神志不清。他嘴里罵道:“你他媽就是一個賤貨?!?/p>

      我堅持對事情的澄清。也算堅持我要履行的責任。

      “你應該相信吳瓊宇,她是非常優(yōu)秀的女孩子?!蔽覍Χ艜躁栒f。

      “你給老子閉嘴!”他對著我咬牙切齒地喊:“我他媽想殺了你!”

      杜曉陽對我說出這句話讓我不寒而栗。他的仇恨如鋒刃,嫉妒也如鋒刃。

      這個英俊而年輕的大提琴手此刻像個失去理智的流氓。

      我怒不可遏又滿心悲愴。我們都沒有像流氓那樣動手攻擊對方,在我來說是因為自尊,在杜曉陽來說可能是缺乏勇氣。他是被仇恨和嫉妒的火焰所焚燒,然而我相信這個年輕人心底是怯懦和軟弱的。有人圍著我們看,圍觀者的眼神和表情都是鄙夷和輕蔑的。

      這是我看到的在文工團工作的人與街上市井之流的區(qū)別。他們是驕傲的,強烈的優(yōu)越感就寫在俊美的臉上。更多的人還在排練室。我聽到那里演奏的樂聲和爵士鼓敲擊的聲響。

      “求求你,別喝了,我給你跪下?!苯^望的吳瓊宇在杜曉陽面前跪下。

      她伏在杜曉陽腳下,頭磕在地上。眼前這一幕激起我滿腔悲涼。

      人生是如此哀愴。人心和情感又是如此脆弱澆薄。

      9. 女囚葉婉儀在錄音帶里

      王迎春與葉婉儀的結合令我驚詫,他們的婚姻生活更令我驚詫。

      有生之年,我們和很多人交集,也和很多人離散。錯失和遺忘。幾乎是命運的變奏。

      見到葉婉儀是在礦區(qū)第一監(jiān)獄。她被關在女子監(jiān)區(qū)。她身穿灰色囚衣出現在會見室的時候我還是有被觸痛的感覺。她的面容還有俏麗的姿影,然而某種陰郁和滄桑感像細密的皺紋長在她的眼角。她的膚質沉暗,不再像我曾經見過的那樣白皙和細致。眼神也顯出某種渙散。

      2009年春天,我是通過礦區(qū)司法局的負責人找到市區(qū)第一監(jiān)獄。她當然還記得我。也因為記得,她的神情里有種難以覺察的羞愧感。我們的談話是在監(jiān)獄看守的注視下進行的。她的雙手合攏,放在桌面上。這是對犯人會見的要求。監(jiān)獄規(guī)矩的一部分。她的手指纖細,然而已經沒有了從前的柔潤感。手臂上殘留著疤痕?;蛘呤菬齻蛘呤谴虃倪z跡。

      我的索尼牌微型錄音機放在藍色的冰涼的橡膠桌上。

      磁帶艙里的微型磁帶在轉動。

      ——當時為什么那么做?我指的是你用手術刀殺死你的愛人。

      ——就是不想活了。生無可戀,不如死。在死之前我也得把我愛的人帶走。麻煩的是我并沒有死,我愛的人都沒了,我丈夫死了,兒子死了。只有我還這么無恥活在牢獄里。

      ——現在你還有什么愿望嗎?

      ——還能有什么愿望?我愛的人都沒了,要說有愿望,我就是希望自己早死,死了以后或許我跟他們還能相見。哪怕血債償還需要做牛做馬我也愿意。

      ——你為自己做的事情后悔過么?

      ——我只能這么做。愛情是美好的,它是我此生的寶藏。如果沒有了愛情,如果愛情消失取代愛情的是欺騙,是陰謀和背叛。這樣的生活我不要。與其活在被欺騙和背叛的恥辱中,不如結束自己。我是用一種極端的方式保護自己的愛情,也保存自己的愛情。

      訪問過葉婉儀之后,我才可以在意識里如蒙太奇般拼接起王迎春的樣子。

      他們隱匿的婚姻和情感生活在葉婉儀的講述里像幽光的折射,映照著她黯然的囚禁時光。

      那天傍晚。葉婉儀把裝有手術刀的鐵盒放在隨身的皮包帶回家?;丶抑霸诔胁少徚耸卟唆~肉水果。她想著要好好做一頓美餐。王迎春在家里。他總是待在他的房間里。他們分房而居已經有數月。冷戰(zhàn)的氣氛令人壓抑窒息。但她還是會到廚房做飯。在她忙碌的時候他開著電腦打游戲。他對她是蔑視的。這是能感覺到的?;蛟S頻繁發(fā)生在他們之間的爭吵和打架令他心灰意冷。對于她來說比心灰意冷更甚的是絕望。王迎春是看上去的好男人,相貌英俊,身體健壯。然而只有她知道他的真實樣子。她上夜班的時候,或者她不在家的時候,不在他的視線里時,他會是另外的樣子。他會跑出去跟女人幽會。或許女人會跑到家里來。或許還上她的床。

      有一次她在臥室的地板上看到幾根長發(fā),那是染成褐色的長發(fā)絲。在這個家里只有她的頭發(fā)最長,但她的頭發(fā)是黑色的。這掉落在地板的褐色發(fā)絲說明家里有女人來。他當然可以在她回到家來的時候將所有的異常都收拾整齊,讓她看不出任何破綻。然而她總能看到那些被刻意隱藏或者掩飾的破綻。女人當然有本能的敏感和警覺,幾乎不費什么力氣她就能猜出他背著她做的事情。她無法忍受欺騙,當婚姻和家庭出現欺騙的時候,陰影就會出現。

      她感覺崩潰。她失去正常狀態(tài),經常陷于精神性疾患。妄想和受虐。這是她的體驗。

      愛情如此快速死亡。這是她意外的。她本來以為自己找到了幸福。

      葉婉儀與王迎春相識于一次戰(zhàn)友聚會。那是在春節(jié)期間,她還記得當時的熱烈喧嘩和群情歡騰。預訂的希爾頓酒店包廂。有五桌,每桌十人。召集者是轉業(yè)做了某企業(yè)總經理的戰(zhàn)友吳勝友,前來聚會者從不同的地方趕來。在煙霧繚繞,酒氣沖天的環(huán)境之下,戰(zhàn)友們聊天,歌唱,頻繁舉杯,酒杯相互碰擊的聲音喧響。

      王迎春是在那次聚會上出現的。他神情沉靜,眉宇間有種難掩的英氣。然而他似乎心神游離在歡鬧之外。她對這個人有些好感。很多人都過來跟她敬酒,紅葡萄酒、五糧液交錯著喝,很快她就感到暈眩。也是因為那天太興奮,她喝酒太多。最后跑到洗手間趴在盥洗池前嘔吐。

      有人在敲著她的背,幫著她吐出在胃里翻騰的物質。嘔吐的時候她需要抓住什么東西,她緊攥著那個人的手臂。每次醉酒嘔吐的時候她都覺得是在塌陷的深谷里掙扎。

      后來的事情就記不清了。半夜里她被干渴醒來,嘴里嚷著說想要喝水。

      有人端著盛著水的玻璃杯站在她面前。她看見那是她見過的那個戰(zhàn)友。

      “是我?guī)愕竭@兒的。你喝多了。他們也喝了不少,基本都癱了?!彼麑λf。

      她身上的衣服還在。他穿著深黑的西裝??蛷d里有一張沙發(fā),他應該是和衣躺在那里的。

      這樣的醉酒經歷以前也發(fā)生過。她總是在心情沮喪或者不開心時容易醉酒。那段時間是她為父親守喪的時期。因為身患肝癌,父親在五十七歲時辭世。她并沒有在父親身邊,然而看到父親最后被病痛折磨近于枯槁般的面容身形她心如刀絞。父親在彌留之際都是弟弟葉濤陪護,而母親在她上初中的時候就因患子宮癌病逝。這不是她第一次體驗親人間的生離死別,卻是最為痛徹心扉的一次。安葬父親之后,她和弟弟葉濤相擁而泣。她知道在人世她失去生命的源頭,也失去生命的庇護,她只有和弟弟相依為命。

      參加戰(zhàn)友聚會也是想轉移一下心里的哀傷。她用酒液麻醉自己過于敏感的神經。

      結果是大醉人事不省。

      “房間是吳勝友開的,我負責帶你過來休息?!彼f。

      他是清醒的。依然是她最初見到的冷靜。甚至有幾分孤傲。

      “我不喝酒,只喝水。所以你放心,我還是能照顧得了你?!彼f。

      “我叫王迎春,吳勝友的朋友。也是他的戰(zhàn)友,現在百貨商場工作?!彼晕医榻B道。

      她有些難為情。他拿走她喝過水的玻璃杯,出去之前說:“你再睡會兒?!?/p>

      王迎春躺在客廳里的沙發(fā)上睡。他是老板吳勝友的同鄉(xiāng),也是哥兒們。

      后來她知道吳勝友是給他們單獨相處創(chuàng)造機會。他是唯一清醒者,也應該是稱職的護花者。

      吳勝友的身邊美女如云,或明或暗的妻妾成群。典型的中國暴富者的生活。

      那夜平安無事。這是她想要的狀態(tài)。她就是想沉沉地睡一覺。

      長期的失眠折磨得她幾乎神經崩潰。離開酒店的時候他送她到汽車站。

      她開始對這個人懷有好感。也對他懷有好奇。

      “我這個兄弟,就是一個義人,難得的好。他上過前線,立過戰(zhàn)功,就是這幾年運氣不好?!?/p>

      后來吳勝友打電話問候她時對她這么說。

      她沒想到會收到王迎春的信。在信里他表達了對她的問候和掛念。他的字跡有力也美觀,有硬筆書法的味道。這帶給她奇異感。這幾乎是一個書信消失的年代,然而每個星期她都會收到他的信。開始是講述他的生活,各種見聞,后來就是情感傾訴。那些信件漸漸讓她迷戀。

      她跟王迎春第一次有性愛關系是在三個月之后。盡管很少見面,他們的情感交流卻可以深入。她請假到他工作的地方。預訂好旅館,他請假出來。

      再見時她的心里對這個男人涌動著親密感。沒來由地信任這個人。他走在身邊,高大的身軀和沉毅的性情都帶給她安定踏實感。他們利用短暫而難得的假期出去游玩,在公園劃船,看電影,在餐館吃飯。情侶們做的事情他們都做了。到傍晚回旅館的時候他已經靠近她了,她挽著他的手臂貼著他的身體走路,暗中呼吸著他身上的男性的氣息,有種迷醉的感覺?;氐铰灭^他們做愛,雙人床被他撞得直響。她裸著身體在他的身下呻吟和呼叫,眩暈和戰(zhàn)栗陣陣襲來。

      那個夜晚是她最幸福的時刻。他們赤裸相擁著,彼此的身體纏繞著,十指緊扣睡去。

      她體驗到的親密感激發(fā)她對人生無限美好的遐思,也帶給她心靈深深的安慰。

      在父親辭世之后,一直伴隨著她的身心痛楚漸漸被情愛的幸福感所取代。

      她以為尋找到人世中的至愛。這愛情讓她超越現實,超越身份的差異和處境的隔離。

      后來她從部隊轉業(yè),她跟隨他到晉北礦區(qū)。

      然后結婚。她以為從此會開始幸福之旅。

      然而結果是在婚后的第三年,她發(fā)現王迎春婚外的秘史。

      他跟礦務局歌舞團的一個名叫羅丹妮的小提琴手糾纏在一起。

      那個女的經常給他電話。有時電話打到家里的座機。他接電話時的樣子極不自然。他也會出去幽會?;氐郊依锞途幵熘e言搪塞她。她的敏感使她很容易猜想出來事情的真相。他的身體反應也會驗證她的猜測。在睡覺的時候他開始躲避她。找理由分被睡。他說自己老失眠睡不好,也怕影響她的睡眠。事實是他的陰莖總是綿軟無力。在她伸手觸動他的陰莖時他會本能地緊張退縮。她知道自己遭遇了勁敵。這使她倍感困擾,但是又不能發(fā)作。生活的突變令她猝不及防,人性的善變也讓她困惑萬分。她的境遇說起來也并無奇特。就是時下人們尋常的情感出軌和婚姻困境。然而她的幸福感如海邊沙岸的泡沫迅速消退?,F實帶給她的更多是挫敗和崩潰感。

      那天傍晚她在廚房里做飯。紅燒鯉魚、四喜丸子、回鍋肉、清炒蝦仁、番茄炒雞蛋。一桌豐盛的晚餐。他們坐到餐桌前吃飯時,盡管他的神情一如既往地漠然。然而她想著這是他們最后的晚餐,哀傷和惋惜還是會在心里涌動。她抑制住內心的柔情沒讓它們漫溢出來。她知道柔情只會使事情更壞。在過去的時間里,為了挽救情感和婚姻,她用盡了心力。甚至她不斷到美容院做美容術,讓自己更年輕也更美麗,希望能帶給他吸引力。最后她體驗到的還是深淵般的絕望。屬于她的就是暗中的背叛。那些隱藏在暗中的陰謀和算計。

      這是她憎惡和仇恨的。憎惡和仇恨誕生殺機。

      而厄運是她下降沉落的命運締造的果實。

      終曲:今天所發(fā)生的事,

      是宇宙全部神秘的一部分

      我的故鄉(xiāng),詭異叢生,也奧義無窮。

      現在我想到葉婉儀,仿佛更能理解她的心跡。也更理解她的哀傷和苦痛。理解她的身心和精神困境。

      葉婉儀給派出所打電話自首,她說她殺死了丈夫。她等待和迎接著隨后到來的災難。

      在服刑的第三年開始在監(jiān)獄做獄醫(yī)。她的刑期開始被判死刑,后改無期徒刑。

      這是我回故鄉(xiāng)時我媽告訴我的情況。我媽是我了解故鄉(xiāng)秘境和變遷的最可靠信息來源。

      礦區(qū)建起了棚戶區(qū),礦工家屬多遷轉到棚戶區(qū)住。有錢的人家也會在市區(qū)買房搬到城里住。

      住在礦上的人日漸稀少。老媽一直住在礦上的老房里。這是礦家屬區(qū)六層的老樓。樓房的外墻泥皮脫落,磚瓦發(fā)霉,露出糟朽的木頭。然而跟我少年時所見的礦區(qū)比,這里天空湛藍,陽光燦爛,走出大街到處是盛開的花朵,盡管在我看來有些艷俗。有花開放總是勝于幽暗之地。

      2010年,我遠別故鄉(xiāng)遷徙北京。兩年后我解除與小雪的婚姻關系,成為情感和律法上的自由人。我爸在六十九歲時辭世,老人家在胃癌的病痛折磨到身形枯槁,他撒手人寰時我滿懷哀傷,守在他靈帳覆蓋的遺體前靜坐,為他默禱往生之喜樂。然而在我體驗著喪父之慟時也同時體驗著解放之感。自此之后我就是完全的自由人,精神上再也沒有什么禁錮和壓迫。是的,很久以來,父權對我而言是壓迫感的來源之一?,F在八十歲的老媽獨自住在老房里。老媽不愿意到別處住,哥姐和弟弟的家,最多去兩天,時間一長就鬧著回家。在老房里住著舒適自在。這是老媽的想法。還有就是有一些老街坊每天來串門說話。住在這樓里的女人都是寡婦。礦上男人可能因為勞碌和苦辛,都活不過女人,留下滿樓的寡婦。

      “就是一群等死的老人兒。”我媽開玩笑說。

      每次我回故鄉(xiāng)時總會在街上遇見身穿白衣送葬的隊伍,礦區(qū)一直保留著喪葬風俗,匠人們吹著嗩吶,敲著鑼鼓,有人鳴放爆竹,鞭炮噼里啪啦暴響。身穿白衣手拿哭喪棒捧著祭品的人沿著馬路走,這是哭靈。每次看到這些景象,我就想人的凋謝,也如花的凋零。

      我媽卻很少感懷傷逝。她覺得家屬樓里的寡婦們聚在一起也快樂,老人們平時多靠閑聊解悶,結伴逛街跳廣場舞。有年輕女人也會到老媽家串門。她們中有小學教師,保健站護士,鍋爐房司爐工,修剪園林的園藝工。她們有快樂,當然各家也有各家的煩惱。

      住在六樓的王援朝,六十七歲,腦門賊亮,有著赤紅的臉色,大冬天也是光頭。他的兩個兒子在監(jiān)獄是幾進幾出。最早是大兒子王平,在云岡石窟搶劫軍人被抓,判了二十年有期徒刑。那時王援朝經常到我家找我,他知道我能寫文章,想讓我給他寫訴狀,他帶著寫好的訴狀到太原上訪想給兒子減輕刑期。結果大兒子的刑期還沒減,小兒子王迪因為打架被抓到牢里,判了有期徒刑十二年。王援朝徹底死了救兒子的心。虱子多不咬,債多不愁。老人家說。

      王援朝還有一句話常掛在嘴邊:“這光景過得潑煩的,橫橫心老子就掛起來了。”

      他說的掛起來是指上吊。那是礦區(qū)的人自尋無常的方式。

      某年王援朝得了重病,監(jiān)獄放王迪回家看望重病的父親。王援朝在河灣里種著三畝地,養(yǎng)著五匹馬,十幾頭豬。在那里搭了個簡易窩棚,老人平時就住在那里,放馬喂豬,侍弄莊稼。但是老人一病不起。在病床輾轉多日,終于不治。王迪葬完父親,突然不想回監(jiān)獄。趁著假期他坐火車到北京,他想搶珠寶店。結果剛撬開珠寶店的門警報就響,他被趕來的警察拘捕。

      知道他的來處,他又被警察遣返回監(jiān)獄。搶珠寶店屬于重罪。他被判無期徒刑。

      樓上的王援朝跟葉婉儀的公爹王躍進是同族表兄弟。

      “王家也是黃狼不下黑崽,犯罪都是一窩?!眿屨f。

      我尊敬的睿智者博爾赫斯先生說:我們能夠了解過去,但是現在卻遠遠避開我們。只有在歷史學家們,或那些自詡為歷史學家的小說家們才能了解現在。至于今天所發(fā)生的事,那是宇宙全部神秘的一部分。此刻我愿意講述我所了解的故事,我無法破譯的懸疑也陳述如下。也借我的所知向博爾赫斯先生致敬。感謝他在語詞世界和智性空間給予我的指引。

      每次回故鄉(xiāng)我都會見朋友,見當年在礦上的兄弟。

      卡車司機陳繼賢是我每次回去都會見的。他是我中學的同學,在高中有兩年時間我們幾乎形影不離。我們還同時喜歡上了一個女生,這位女生是他的鄰居,后來卻嫁到了外地。這種兄弟情義讓我們交情深厚歷時久長。我二姐在病危的時候,大姐去找陳繼賢,他開著卡車送二姐到局里的大醫(yī)院就診,盡管二姐沒能活命,急救的情義我會感念。

      然而這些年來陳繼賢的生活也發(fā)生了很多變化。最初他的家庭環(huán)境優(yōu)越,他的父親是1937年參加革命工作的退伍軍人,作為山東桐柏山游擊隊的戰(zhàn)士,他的父親當年參加過解放戰(zhàn)役。攻打濟南時立下過特等戰(zhàn)功。1957年他的父親從軍隊轉業(yè),受派遣到平城煤礦工作,擔任采煤區(qū)區(qū)長。這也是我高中輟學只能下礦井,而他高中輟學卻可以在短暫做礦工之后調到運輸公司當卡車司機。我從北京回故鄉(xiāng)的時候,因為礦上的經濟低迷,汽車公司裁員,陳繼賢失去卡車司機的工作,轉而下礦井做了采掘工。他的父親患肝癌去世,妻子據說醫(yī)檢時確診患有白血病。

      陳繼賢的妻子李果蘭是保健站藥房的藥劑師,她曾經是省醫(yī)科大學的高才生。

      當年我們?yōu)樾值苣苋⒌结t(yī)科大學的高才生而歡呼雀躍,真心祝福他們。

      如今他們是困境與艱辛相連。雪上加霜的生活,然而朋友間的情義并沒有消退。

      我請陳繼賢到我媽家喝酒,老媽做油炸糕和粉條土豆燉肉給我們下酒。

      喝酒時他的話匣再度打開,話語滔滔不絕,各種秘聞和事變都能從他嘴里倒出來。

      我自然會問起關心的事情和人。有的人活著,有的人已經不在人世。

      說起葉婉儀。陳繼賢說:“你們都讓人家成功地給騙了。葉婉儀根本就沒殺人。殺王迎春的是她的弟弟葉濤。她是為弟弟頂罪才投案自首的。是葉婉儀的弟弟到她家送東西,撞上王迎春在家里跟情人幽會。葉濤是替姐姐葉婉儀打抱不平,憤怒之下殺了王迎春。王迎春的情人躲避時因為慌亂從七樓的陽臺墜落身亡。醫(yī)院里只有很少的人知道,知道的人也都不會說。葉婉儀家里發(fā)生太多的災禍。人們愿意為她保守秘密?!?/p>

      陳繼賢的這個說法令我意外。

      他建議我說:“不信你可以問我女人,我女人跟葉婉儀的關系還挺近?!?/p>

      晚間陳繼賢帶我到他的家吃飯。我也是多年未見李果蘭,應該去探望她。藥劑師李果蘭下廚房為我們炒菜做飯。看不出她是白血病患者。只有臉略微的浮腫,這是她長期服用抗生素的緣故。“我們誰也不知道事情的真相。都是在傳說?!崩罟m否認陳繼賢提供給我的真相。

      王迎春的后事是他在供銷社同事幫著辦的,保健站也派人幫忙。畢竟同事一場。

      遺體告別儀式在市殯儀館舉行。李果蘭作為葉婉儀的同事出席,現場有四五十人,多是王迎春的生前好友和親朋。哀樂響起時來賓環(huán)繞靈柩繞行。王迎春被修過妝容后穿上黑色西服,他靜臥在鮮花叢中。這樣的場景并非第一次見,有人哭泣的時候她的淚水也涌出來。

      追思儀式之后,王迎春的遺體被送到焚化間焚化,這個死亡充滿懸疑的人頃刻化為灰燼。

      人的死亡方式難以逆料。王迎春死在密謀的利刃之下,這件事情讓人匪夷所思。

      “他死在別人的仇恨和嫉妒,也死在自己的欲望和情感的迷津?!崩罟m說。

      王迎春與葉婉儀的婚姻生活的暗疾在醫(yī)院也不算秘密。有醫(yī)生看見過王迎春跟別的女子幽會,看見的人曲折地告知葉婉儀,希望她能處理好情感生活。然而這種提醒有可能也是幫倒忙,它會帶給葉婉儀羞辱感。自己的丈夫移情別戀,說起來男人當然有問題,然而女人的問題更大。因為她不能有足夠的吸引力吸引她的男人。通常人們都會這么想。盡管這么想會加劇女人自我的危機感和挫敗感。醫(yī)院的人們眼看著葉婉儀的身上發(fā)生顯著的變化。比如她更頻繁地出入美容院,更頻繁地做美容術。她做拉皮和除皺手術,做身體的吸脂手術,做隆胸手術。她還做陰道護養(yǎng)的緊縮術。人們也看到她的失望。因為這也并不能改變愛情消亡,婚姻瀕臨解體的事實。

      葉婉儀的弟弟葉濤到她家的時候,撞上了姐夫王迎春與小提琴手羅丹妮幽會。事實上那不僅是幽會,也是一次現實的攤牌。羅丹妮要求王迎春離婚,她要求王迎春為她的情感負責。他愛這個男人日久已經難以分離。羅丹妮跟王迎春爭吵,他們吵得挺兇。葉濤認為姐夫背著姐姐跟別的女人鬼混,當弟弟的肯定不會看著不管。葉濤動手打了王迎春。誰也沒有防備,羅丹妮會從陽臺墜樓而死。

      真正的問題是誰先動手殺人。這不只是判定責任的問題,也是判定未來生活幸福感的問題。

      “我不知道是誰先起殺機。只知道王迎春死了。他的情人死了。葉婉儀坐牢。這是個連環(huán)悲劇。至于真相,除非找到葉婉儀的弟弟葉濤,他應該能說出事實真相。但是我懷疑他是否會說出最后的真相,假如說出來會改變案件的裁定,說出來他會坐牢可能就不會說。人們情愿相信,也情愿接受現在的結果。”李果蘭說。

      葉濤無意中闖入一個情感迷津和困局。不能排除葉濤動手殺死王迎春,事實上在他到家里之后看出了異常。王迎春和他的情人在爭吵,那個女人在死命糾纏王迎春。他們激烈爭執(zhí)。葉濤的不平激發(fā)內心的憤怒,他的憤怒又激發(fā)殺機。在王迎春家的客廳茶幾上放著裝在醫(yī)藥盒的手術刀。那是葉濤熟悉的。憤怒之下葉濤用手術刀殺死王迎春。

      這是李果蘭的推理。這位前醫(yī)科大學高才生比我更認真地討論這些問題。

      “事情可能的情形是葉婉儀為弟弟頂罪,她也因為情感破裂和婚姻困局生出對王迎春的仇視心。王迎春的死也是葉婉儀期望的結果。”李果蘭說。

      “你們都是書呆子。你們怎么不想想,可能事情根本就跟葉濤無關。因為誰也不能證明葉濤在現場。你們怎么不想想,或許就是王迎春的情人用手術刀殺了王迎春,然后墜樓自盡?!?/p>

      這是陳繼賢的插話。他總是以他前卡車司機的直白單向度思考問題。

      我們的討論很像一個語言游戲。這樣的事情只能發(fā)生在老朋友之間。

      然而李果蘭是患有白血病的重癥患者,她有這樣的意趣我覺得意外;陳繼賢是從司機職位上下崗,在采掘工職位上再就業(yè)者。他的熱情也讓我覺得好玩。他們的說法帶給我顛覆感。

      也許生活就是如此。生活的奇崛和詭異遠超我們的想象力。

      真相未明,或者難以獲知真相。這是我收獲的結果。

      此刻葉婉儀身上隱藏的某種玄機和懸疑,如同急驟的狂風呼嘯而過。

      責任編輯.杜小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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