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葉秋
摘 要:《西廂記》取材于中國傳統(tǒng)戲曲,從唐傳奇中的《鶯鶯傳》到王實甫的《西廂記》其間歷經唐、宋、金、元四個朝代五百余年的演變和再創(chuàng)作。在中國的早期電影中,侯曜和張石川分別在20年代和40年代都拍攝過電影《西廂記》,而20年代和40年代分別發(fā)生了中國早期電影史上的兩次商業(yè)浪潮,這兩版《西廂記》又都是其代表之作。本文通過對于兩版《西廂記》的比較,分析出不同創(chuàng)作年代下的創(chuàng)作者心態(tài),以期通過知識分子的心態(tài)轉換找到蘊含于故事后面的內在民族文化內涵。
關鍵詞:《西廂記》;早期電影;知識分子;傳統(tǒng)題材;解讀
中圖分類號:J9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3866(2020)15-0058-03
《西廂記》的故事從唐傳奇的《鶯鶯傳》到《董解元西廂記》再到王實甫的《西廂記》經過了唐、宋、金、元四個朝代五百多年的演變和再創(chuàng)作,在中國可謂是家喻戶曉,脫胎于《西廂記》的影視作品更是層出不窮。在中國早期電影史上,對《西廂記》有過兩次改編:一次是1927年的民新公司出品,由侯曜編導的《西廂記》;另一次是1940年國華影業(yè)公司出品由張石川執(zhí)導、范煙橋編劇的《西廂記》。對于《西廂記》這樣一個家喻戶曉的文本,兩版電影導演張、范二位做出了不同的詮釋,這不僅反映了創(chuàng)作者的個人審美情趣,也折射出當時各自所處不同的社會環(huán)境。
一、1927年侯曜版《西廂記》
1926年“天一”公司拍攝的《義妖白蛇傳》和《梁祝痛史》被開啟了古裝片的風潮,也開始了中國電影的第一次商業(yè)浪潮。侯曜版的《西廂記》影響極大“這部古裝片還是最早在西方作公開放映的一部中國影片。”[1]但古裝題材在1928年后漸漸衰落,直到“孤島”時期才再次興起,中國電影的第二次商業(yè)浪潮也在這時興起。
《西廂記》在中國雖然是婦孺皆知的才子佳人式的故事。故事的情節(jié)也比較簡單,講述了相國千金崔鶯鶯和書劍飄零的張生之間的愛情故事。但是無論是侯曜還是張石川、范煙橋都在文本上對《西廂記》做了比較大幅度的修改,而這些修改都反映了創(chuàng)作者的心態(tài)和理解。
在中國早期電影的創(chuàng)作中,傳統(tǒng)戲曲改編一直早期電影的重要部分。從現(xiàn)在學界依然承認的第一部中國電影1905年的《定軍山》就是改編自傳統(tǒng)戲曲,但是在20年代,經典主題日益式微,西方的戲劇和好萊塢電影占據了中國電影的大片江山。1925年到1931年期間很多中國的電影公司開始大量的制作武俠片和稗史片,這在當時是受到很多質疑,認為是歷史的倒退。時至今日,在臺灣電影史學界,《西廂記》這樣的電影也被認為是 “退步”和“逃避現(xiàn)實”。
在社會變革十分激進和進步思想無處不在的時候,這種回歸傳統(tǒng)的浪漫愛情片似乎是不可避免的,與其說是創(chuàng)作者的文化焦慮,倒不如說是侯曜這樣的電影導演整合了中國傳統(tǒng)的文化資源。在20年代,越來越多的中國觀眾尤其是市民階層能夠接受敘事長片,熱愛外國電影的中產階級觀眾也漸漸出現(xiàn),但是吸引更多地觀眾觀看國產片依然是個挑戰(zhàn)。電影作為舶來品,早期的中國人在電影領域的地位低下“中國人在影戲界的地位……,若有中國人,不是做強盜,便是做賊。”[2]在這樣的背景下,改變在電影中淪喪的中國形象,在當時的確是像侯曜一樣的一批中國電影人的追求,“贊美一國悠久的歷史;表揚一國優(yōu)美的文化;代表一國偉大的民性;宣揚一國高尚的風俗;發(fā)展一國雄厚的實業(yè);介紹一國精良的工藝”[3]。從1926年起一批要求為民吶喊的電影出現(xiàn)了。侯曜版的《西廂記》便是這次浪潮中的代表作品。
侯曜版的《西廂記》改動很大,他刪去了“解圍”和“長亭送別”這兩場戲。在保留了基本情節(jié)完整的基礎上,侯曜加了一些個人化的理解和詮釋。
在影片中侯曜加了一個原來所沒有的橋段就是關于書生的毛筆,為了更好地說明,我們用下面的表格來表示:
在這個橋段里,張生有兩個道具,一個是毛筆另一個是寶劍,這兩個道具都非常符合張生“書劍飄零”的書生形象。在這個階段,我們看到了張生使用寶劍去抵抗過的,但是寶劍被孫飛虎奪了過去,連鶯鶯也被搶走,張生頹然的坐在了地上,手中只剩下了毛筆,這里對書生羸弱無力的感覺營造的非常充分。但是故事到這里并沒有結束,雖然張生對于寶劍失去了控制,但戲劇的情節(jié)依然在往前推進。張生在失去了寶劍的控制,也失去了心愛的鶯鶯這樣的雙重打擊之下,他握緊了手中的毛筆,在這里侯曜運用了梅里愛式的特效——張生手中的毛筆變得碩大無比,接下來的劇情變得更加傳奇和精彩。
在這個段落中,毛筆這個意向有了更多的內涵。毛筆不僅是簡單的書寫工具,也不僅是傳統(tǒng)觀念中書生的象征。在侯曜這種超現(xiàn)實的表現(xiàn)之下,獲得了更加豐富的含義:武器、交通工具和男性的暗示。武器的暗示,在從書房中,張生將毛筆當做寶劍一樣揮舞的時候,就已經有了這層含義,而在后來張生和孫飛虎的打斗中,毛筆被當做武器的表現(xiàn)更加的直接。而作為交通工具,張生乘著巨型“毛筆”在空中“飛行”,導演侯曜將張生的“飛行”鏡頭和孫飛虎搶走鶯鶯逃離的鏡頭放在一起,形成了一個超自然、超現(xiàn)實的追逐場面。跟毛筆作為武器和交通工具相比較,毛筆作為男性暗示的意義就顯得相對隱晦。
在孫飛虎想要強暴鶯鶯與鶯鶯拉扯時,鏡頭是一個特寫的毛筆擋在了兩個人中間。接下來有一個鏡頭是張生用毛筆刺向孫飛虎,墨汁如鮮血噴出。而在后面的鏡頭中孫飛虎被張生制服了之后,倒在草地上。他的臉靠在張生的武器(毛筆)的旁邊,滿是鮮血(墨汁),在這里張生將毛筆當做陽物以突出他的男性力比多(libido)的意味相當強烈。而這一切結束后的最后兩個鏡頭顯得非常的有意味。張生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抱在懷里的并不是夢中的崔鶯鶯而是自己的書童。張生的手上和書童的臉上都是墨汁。張生在夢中取得了勝利,而夢醒來之后欲望的對象缺席,張生的熱情轉移在一個被動而無辜的人物身上。這樣極具表現(xiàn)力和心理感染的橋段表現(xiàn)了性的焦慮和困惑。
侯曜導演簡短的表現(xiàn)了張生的勝利之后,又迅速打破了主人公勝利的夢境,這恰恰也反映了作者本人在20年代歷史轉折期的焦慮,傳統(tǒng)的科舉被廢除,讀書人處在迷茫的階段,外敵強勁軍閥割據的國家既夢想勝利又積貧積弱,以及愛情剛剛得到社會允許的自由。
二、1940年張石川、范煙橋版《西廂記》
1937年,上海淪陷后,由于租界仍在西方人手中并未被日本占領被稱為“孤島”,但是由于租界當局十分遷就日本占領者,仍不準直接進行抗日宣傳,所以出現(xiàn)了很多迎合市民觀眾的商業(yè)娛樂電影,中國電影出現(xiàn)了第二次商業(yè)浪潮。
但是電影史上對這些電影的評價卻不高,認為絕大多數(shù)的電影是迎合市民觀眾,呈現(xiàn)出的是一種停滯、甚至倒退的現(xiàn)象。
1940年的《西廂記》的編劇是范煙橋(1894—1967),范煙橋是民國鴛鴦蝴蝶派的代表人物,他進入電影界的時間跟其他鴛鴦蝴蝶派的文人相比要晚一些,但卻正好趕上了“孤島”時期,在不準直接進行抗日宣傳的環(huán)境下,鴛鴦蝴蝶派的電影成為當時很多制片公司的選擇。而這版的《西廂記》看作是鴛鴦蝴蝶派的作品,主要是“才子佳人后花園私定終身”的故事模式,但是在這樣特殊的環(huán)境下,《西廂記》這樣的影片是否具有現(xiàn)實意義和更深刻的內涵還是值得在探討的。
1940年的《西廂記》與1927年版相比更加傳統(tǒng),但在很多細節(jié)上對原著做了改編。在侯曜的《西廂記》里,張生也有羸弱的、無力的形象,最后的勝利也是做了夢境的處理,但是在范煙橋的這版《西廂記》里張生有了更多的擔當,有了“鐵肩擔道義”的感覺,而不是之前的“銀樣镴槍頭”。在孫飛虎圍住寺廟要搶鶯鶯的時候,張生也不同于以往的羸弱無力而是主動出謀劃策。
在對于“建功立業(yè)”和“愛情”的態(tài)度上,在王實甫的《西廂記》里張生第一次見到崔鶯鶯的時候驚為天人,一共唱了六支曲子。在最后感嘆“小生便不往京師去應舉也罷?!倍鷱埳鄬拇搡L鶯對于“建功立業(yè)”和“愛情”的態(tài)度也是如此。但是在范煙橋的這版《西廂記》里卻有了本質的改變,張君瑞同樣是對崔鶯鶯一見鐘情,但是他想要建功立業(yè)的抱負卻從未改變過,張生自己的臺詞就有要“國家多事之時,先做建功立業(yè)的張騫,再做閨房畫眉的張敞”。而在張君瑞跟崔鶯鶯私會時,崔鶯鶯也有多次提起“男兒本有四方事”斥責他“不跳龍門跳粉墻”。這樣的轉變是以往傳統(tǒng)的《西廂記》里所沒有的。而另一方面孫飛虎的身份也不僅僅是土匪賊人而是叛將,因此紅娘有“國家多事之時,外敵易退,內奸難除”的臺詞,結合當時中國內憂外患的社會現(xiàn)實來看,不能說沒有影射的意思。
而到最后張生和崔鶯鶯終于大團圓的時候,除了“春水比目魚”“有情人終成眷屬”這樣的唱詞之外,也有了“莫等閑把青春誤,要齊家治國共擔負”這樣的唱詞。這些從本質上就與傳統(tǒng)的“鴛鴦蝴蝶派”只求“終成眷屬”不問世事有了區(qū)別,雖然受環(huán)境影響不能直接宣傳抗日,但是也開始強調家國天下。雖然在思想的表達比較隱晦,但是在“孤島”的特殊環(huán)境下也有不同時代追求。這從本身格局上就有了區(qū)別,這不能不說是時代環(huán)境對于創(chuàng)作者的影響。
三、結語
中國電影一個重要的素材寶庫便是傳統(tǒng)戲曲與古典小說,像《西廂記》這樣家喻戶曉、耳熟能詳?shù)念}材甚至到今天還在一拍再拍,但是古典傳統(tǒng)的素材賦予了怎樣的時代烙印卻是不一樣的,并不是說《西廂記》這樣的題材就意味著才子佳人。在早期中國電影史上的兩版都有屬于各自時代的豐富內涵,而正是有了從侯曜到范煙橋不同時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心態(tài)轉換,才有了如今我們看到的兩版《西廂記》。
參考文獻:
[1]酈蘇元,胡菊彬.中國無聲電影史[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96:218.
[2]顧肯夫.影戲雜志《發(fā)刊詞》[A].丁亞平.中國電影理論文選[C].文化藝術出版社,2002.
[3]周劍云,汪照昌.影戲概論[A].丁亞平.中國電影理論文選[C].文化藝術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