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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家人的2020年春天(紀實小說)

      2020-09-27 23:20侯鐵軍
      回族文學 2020年3期
      關(guān)鍵詞:鐵塔

      作者簡介

      侯鐵軍,筆名塵夫。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新疆作家協(xié)會會員、新疆報告文學學會副秘書長。當過下鄉(xiāng)知青,長期從事公安工作。1982年開始業(yè)余創(chuàng)作,著有中篇小說集《親愛的,我美嗎》、長篇小說《漫畫》等?!缎禄槠姘浮帆@1993年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

      1

      秋鐵塔靜靜地躺在床上想心事。人老懷舊是天性,秋鐵塔也不例外,整天悶著個頭,就愛胡思亂想。

      “狗屎運?”想起小女兒送的雅號秋鐵塔就笑了。

      之果都三十歲的人了,還總像個孩子,沒個正經(jīng)樣兒,只要見了老爸,就“狗屎運,狗屎運”一頓亂叫。若是換了劉媛,早就虎著臉,滿屋子里找掃帚了。秋鐵塔則相反,不僅不生氣,倒像得了諾貝爾獎,滿臉綻開菊花紋。也就在此時此刻,劉媛邊搖頭邊嘮叨:“老的、少的倆瘋子?!?/p>

      “狗屎運?”秋鐵塔笑了笑,陷入了久遠的回憶。

      秋鐵塔出生在豫西一個偏僻的農(nóng)家小院。他命運多舛,自打孩提時起,人生路上就崎嶇坎坷。兩歲時,父母牽著哥哥,抱著妹妹,在一個寒風怒吼的夜里,背井離鄉(xiāng),由老家逃奔新疆,自謀生路。后來,聽母親多次嘮叨說,離別的那天夜里,奶奶推開母親的手,把他緊緊抱在懷里。父親站在一旁不住地嘆息,忽然,他大叫一聲,拽起母親沖出家門,消失在茫茫黑夜里。

      從此,秋鐵塔由奶奶撫養(yǎng)。到了十四歲那年,秋鐵塔交了狗屎運,要投奔父母了。至今,他還清晰地記得與奶奶話別的情景,奶奶叫著他的乳名,千叮嚀萬囑咐:“孬孩呀,去了新疆,就見不到奶奶了。奶奶不在身邊,恁要聽爹娘的話,不要和弟弟妹妹打架。要是想奶奶了,就給俺寫信,記住了嗎?”爺爺滿臉愁容,一言不發(fā)。他看到奶奶偷抹眼淚,原本歡天喜地的,說什么也不肯走了。經(jīng)不住老人好勸歹勸,他幾步一回頭地跟著五叔去了火車站。先坐了四天三夜的綠皮火車,又忍了幾小時汽車的顛簸,來到一個叫南山林場的地方,投奔父母,尋找新家。

      秋鐵塔兄妹五人,在家排行老二。他有一個哥哥、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雖然號稱鐵塔,與大哥鐵山相比,無論身材還是相貌,哥倆都有天壤之別。大哥身高一米八五,濃眉大眼,結(jié)實俊朗,體重接近二百斤。已是奔七十的人了,身板依舊魁梧硬朗,走起路來還帶著風。鐵塔身材瘦小,毛重只有長兄一半,六十五歲就彎腰駝背了,踮起腳尖身高才一米七。哥倆站在一起,套用句老話,就是新舊社會對比。雖說一母同胞,長相大相徑庭。哥哥濃眉大眼,儀表堂堂;弟弟尖嘴猴腮,形象猥瑣。然而,命運偏愛開玩笑,鐵山干了一輩子鉗工;鐵塔當了一輩子警察,可見老天爺是公平的。難怪母親哀嘆:哥倆的工作倒個個兒多好,警服要穿在老大身上該有多精神??纯蠢隙?,穿上龍袍也不像皇上,可惜呀,把那身好行頭糟蹋了。聽母親如此嘮叨,鐵塔心里犯嘀咕,難怪人們說娘的心長偏了。

      想到這里,秋鐵塔搖搖頭,苦笑了。老娘苦了一輩子,在慶賀九十歲的第三天,就駕鶴西去了。如今,連偏心的嘮叨也聽不到了。想到此處,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南山林場是個小單位,場里沒有學校。在一里之外的農(nóng)村,有個“戴帽”(含帶初中)的永新小學,秋鐵塔就在那里上學。無論在學校還是在家里,秋鐵塔變得沉默寡言,把心思全用在了功課上。他天資聰穎,又勤奮好學,各門功課成績名列前茅。他上高中了,學校離家十幾里地。離家遠了,一直窩著的心變成了小鳥,飛向了自由的藍天。光陰荏苒,歲月如梭。身體猶如雨后春筍長起來了,也胖了,可惜還是有點名不副實。高中畢業(yè)了,秋鐵塔恰好趕上知青上山下鄉(xiāng)政策。

      隨著時代的洪流,秋鐵塔像一粒塵沙隨波逐流。他在時代的洪流中撞了狗屎運。雖然是下鄉(xiāng),但下鄉(xiāng)的地方離家只有一里地,還是他上初小時的永新村(那時叫永新大隊)。知青們都居住在知青點,那里有集體宿舍和食堂。在永新插隊的知青里,唯獨秋鐵塔可以回家,他是下鄉(xiāng),卻不離家。

      在知青這塊莊稼地里,秋鐵塔是棵普通的苗子。他不但相貌平平,且整天不吭不哈,像個悶葫蘆。然而,大隊長獨具慧眼,偏偏看中了他。于是,秋鐵塔又交狗屎運,成了大隊里的團總支書記、青年突擊隊隊長。大隊長看過秋鐵塔的檔案,知道他在上高中時辦過黑板報,永新大隊隊部的宣傳欄,又成了他的新任務。秋鐵塔身兼數(shù)職,自然忙不過來,于是便辭了青年突擊隊隊長之職,主司團總支業(yè)務,兼理大隊的宣傳工作,搖身一變,成了脫產(chǎn)干部。三年知青生涯,一溜煙地過去了,知青返城又成了新潮流。知青們八仙過海,紛紛返城。此時,秋鐵塔傻眼了,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工人,何來仙氣?好在條條大路通羅馬,此路不通找彼路。他選擇高考之路,無奈眾人搶過獨木橋,兩次高考他都名落孫山。秋鐵塔下了鐵棒磨成針的狠心,白天照常工作,夜里發(fā)奮苦讀。恰巧此時,公安局招干考試來了,秋鐵塔豈能錯過?功夫不負有心人,秋鐵塔在全市三千余眾考生中,以第八名成績?nèi)脒x。

      招干入選固然可喜可賀,然而問題來了。W市與其轄屬的S縣統(tǒng)一招干,憑考試成績,秋鐵塔自然是香餑餑,他是城鎮(zhèn)戶口,縣市都可進,且縣市雙方搶著錄取。面對選擇,秋鐵塔卻犯難了。他想,若是選擇去市里,自己考試成績雖好,但朝里無人難做官,好的單位與警種怕是和他無緣??h里雖小,卻有好警種。雖說是縣里,但S縣因為沒縣城,其政府機關(guān)以及縣公安局駐地也都在W市里。又因公安系統(tǒng)統(tǒng)一招干,全市第八的他,則以全縣第一的成績?nèi)脒x縣公安局。穿上了上白下藍的嶄新警服,秋鐵塔顯得很精神。二十八歲了,早已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齡。其貌不揚的他再撞狗屎運,娶了個二十二歲的劉媛。

      提起妻子劉媛,秋鐵塔做夢都能笑醒,不僅年齡小他六歲,而且長著瓜子臉,柳葉眉,配上一雙杏核眼、長睫毛,尤其是那頭秀發(fā),烏黑亮發(fā),非常養(yǎng)眼,她是遠近聞名的美人。

      婚后,秋鐵塔的狗屎運又來了,妻子生產(chǎn),居然是兩只鳳凰。家里一下添了兩個女兒,秋鐵塔的生活被裝扮得五彩繽紛。

      秋鐵塔的仕途之路是波浪式的:先是當了公安預審員,幾年后當了預審科的副科長,后來又成了法制科的副科長、科長。再后來局長換了,他成了指揮中心主任。主任雖說也是中層領(lǐng)導,其實是個閑差,誰拿正眼看你?秋鐵塔意識到,在仕途路上,他走下坡路了。所幸,秋鐵塔有個業(yè)余愛好,就是小說創(chuàng)作。他白天當撞鐘和尚,夜里勤奮筆耕。老天不欺瞎雀,收成回報耕耘。秋鐵塔居然出書了,是一部中篇偵破推理小說集。

      秋鐵塔出書的消息,在W市警界影響不可小覷。他的頂頭上司夏副局長卻生氣了,不務正業(yè),到派出所當民警去吧。秋鐵塔只好乖乖聽話,下到了遠郊一個派出所,當了個管區(qū)片警。不久,伯樂重生,有人識貨,秋鐵塔時來運轉(zhuǎn),被市公安局的梁副局長看中,在五十歲那年,他被調(diào)到了市局,當了文職警察。秋鐵塔從此一門心思,著書立說。也就是從這年開始,他的筆耕進入了收獲期。提起調(diào)動工作,發(fā)表文學作品這兩件事,劉媛說他是交了狗屎運,女兒之果聽到后,便不再尊稱老爸,張口閉口地叫他“狗屎運”。面對愛女的調(diào)侃,秋鐵塔從不生氣,從此家庭內(nèi)部的這一昵稱,便被之果精心收藏,獨自享用。

      人生短暫,幾十年的時間,似乎轉(zhuǎn)眼間就從身邊溜走了。秋鐵塔尚未品夠人生的滋味,就退休了,步入了老年生活。

      2

      秋家住在三樓。

      此時,身穿嶄新圍裙的秋鐵塔,擦拭完了爐臺,抬頭遠眺著窗外。

      秋鐵塔看似在觀景,其實是在尋找外出的妻子。

      己亥歲尾,除夕傍晚。在W市的街道上,霓虹燈過早地眨起了眼睛。今天與往日相比,無論人還是車輛都少了許多。街道兩邊的店鋪門面上,迎新的春聯(lián)顯得格外醒目。店鋪關(guān)門落鎖,店主們早早回家過年去了。遠處,偶爾傳來的爆竹聲,也傳遞著新年降臨的信息。

      秋鐵塔無心觀景,目光沿著街道搜尋。一個熟悉的身影由遠而近,漸漸進入他的視野。

      秋鐵塔轉(zhuǎn)身回到客廳。守在門口的金毛犬歡歡,忽然叼起胖熊玩具,搖頭擺尾地扭動起來,看來女主人快回來了。

      果然,過了不一會兒,劉媛就開門進來了,手里提著一大兜東西。

      “又買了些啥?”秋鐵塔問。

      “菜和香腸?!眲㈡聫澫卵?,一邊換拖鞋,一邊問:“飯菜都預備好啦?”

      “冷菜裝盤了,熱菜的食材也都切好備齊。孩子們一到,炒就行了。哦,包好的餃子在籠篦上放著呢?!鼻镨F塔很得意,如數(shù)家珍。

      房門開了,小女兒之果人還沒進門,話音先到,“祝老媽鼠年吉祥,祝老爸新年——”她停頓了一下,拿過門口墊子旁邊的拖鞋,接著前話茬:“再交狗屎運!”

      “死丫頭,越大越渾。”劉媛笑罵著。

      之果穿好拖鞋,閃身給身后的丈夫方磊騰出地方。方磊手里捧著一盆康乃馨。

      換好了拖鞋,高大魁梧的方磊,站在原地,手捧花盆,笑道:“爸媽新年好!”

      “快進來吧,別把花凍壞了?!眲㈡滦χ?。

      “老媽財迷,不心疼人倒心疼花。”之果笑道:“放心,那是絹花,凍不壞?!?/p>

      “她爸你聽聽,”劉媛面向老伴,手指著之果,笑道:“大過年的,給父母買盆花還是假的,還說我財迷。這丫頭,我們算白心疼她了?!?/p>

      “老爸,我老媽冤枉人呢?!敝粗赣H笑道:“我心疼錢?我是心疼您二老。這絹花一不用澆水,二不用施肥,三不用修剪,省去你們多少體力、精力?它呀,除了沒有花香之外,哪點不好?”

      “停,停!”秋鐵塔擺擺手,看著方磊,笑著說:“我可不給她倆當判官,免得上當。方磊,爸也祝你們新年好運。坐下,快坐下。”

      “老爸,拿來!”之果雙手伸向秋鐵塔。

      “拿啥?”秋鐵塔裝傻。

      “壓歲錢呀?”之果笑容滿面,手仍舊伸著。

      “多大了,還想壓歲錢,美得你!”

      “老媽,您也不管管您的‘狗屎運?!?/p>

      “死丫頭,再胡咧咧,看我不打你!”劉媛笑著,舉了舉手。

      之果正鬧著,門外傳來了叩門聲,不用問,是大女兒之花兩口子來了。

      之花夫婦也給父母帶來了新年禮物,秋鐵塔收到了一套價值幾千元的高檔西服;劉媛得到的裘皮大衣,也價格不菲。

      夜幕降臨,窗外,鞭炮聲此起彼伏;室內(nèi),家里來了這么多人,歡歡興奮得滿屋里撒歡。

      “新年快樂!”全家人的酒杯剛剛碰到一起,之果桌前的手機就響了。她一看,是護士長打來的。

      之果聽著電話,聽著聽著,臉色都變了。

      “啥事?”劉媛皺起眉頭,問。

      “沒說。只是讓我馬上回單位待命。我想,恐怕是武漢暴發(fā)疫情的事。”

      之果正在搖頭,之花的手機也響了,是院長親自打來的,命令之花夫妻火速回單位。

      飯桌上笑聲盡失,孩子們一個個倉促地夾了幾口菜,便都慌里慌張地走了。歡歡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它見眾人散去,便沒了歡樂,無精打采地趴在地上,滿臉愁容。

      屋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迎新的歡樂消盡,過年的氣氛全無。面對一桌子豐盛的、熱氣騰騰的年夜飯,秋鐵塔搖搖頭,苦笑了。

      劉媛也不住地嘆息:“唉,這年過的!”

      3

      秋家人職業(yè)分工大眾化。秋鐵塔當了一輩子警察,岳父是個祖?zhèn)麽t(yī)生。劉媛受父親熏陶,是市中醫(yī)醫(yī)院的司藥,幾年前因病內(nèi)退。她是個閑不住的女人,退休在家休養(yǎng)了幾個月,身體一恢復,就被本單位返聘了,接著干老本行。雙胞胎女兒之花、之果,受外祖父和母親的影響,都是醫(yī)務工作者。大女兒之花是醫(yī)科大的優(yōu)等生,與丈夫劉偉同在一所醫(yī)學院,兩口子都是主治醫(yī)師。小女兒之果上的是護校。她勤快,人緣好,是市中醫(yī)醫(yī)院傳染科的護士,丈夫方磊例外,是體校老師。秋家老小六口,除了當警察、教師的,其余都是醫(yī)務工作者。

      秋家花開兩朵,各有千秋。小女兒之果像媽媽,性情開朗,活潑好動;大女兒之花像爸爸,少言寡語,文靜乖巧。兩個女兒,在父母眼里都是心頭肉。然而,少言寡語的之花卻不這么看,認為母親偏心:喜歡小的,嫌棄大的。

      此景之時,秋家的戲臺上便有了精彩:母親嬉笑,妹妹撒嬌;姐姐抹淚,父親苦笑。

      此景之后,在夜深人靜的床上,秋家夫婦便有了傳統(tǒng)相聲般的冗長對話:

      “老伴呀,孩子們都大了,可不能像過去那樣,偏一個,向一個的。咱們說話、做事得注意了。就說倆孩子的孝心吧,若論給父母買禮物,哪次不是之花花錢多,之果花錢少?就說今天吧,之花給你買的大衣,給我送的那套西服,那得花多少錢?你倒好,不夸她人實在、有孝心,反而吊著個臉,埋怨她擺闊、亂花錢,不會過日子,弄得之花偷偷抹眼淚,你沒看見呀?之果倒好,就買了盆花還是絹制品。你呢,樂得屁顛。我真弄不懂你是咋想的?!?/p>

      “你呀,就會埋怨人。這倆孩子都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碰碰哪個我不心疼,我怎么偏心了?這倆冤家,自打生下來,我是天天看在眼里,摟在懷里,一口氣拉扯了二十多年。她倆的脾性,當娘的還不清楚?老大呀,和你就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實心眼外加小心眼,心腸好卻說話難聽,辦好事卻落埋怨,能怪誰?我也說說她倆的禮物:不錯,之花兩口子的工資高,買件大衣,對他們來說不算啥??伤脒^沒有,他們夫妻倆又不是做生意的闊佬,錢多得沒處花。兩個工薪族,擺什么譜。醫(yī)生的錢哪來的?那是一個汗珠摔八瓣換來的,容易嗎?穿著孩子們用血汗錢換來的高檔衣服,我別扭,不舒服。再說了,她替妹妹想過嗎?她有錢她大方,給父母買的禮物加起來上萬了,你讓窮困的之果兩口子咋想、咋辦?我之所以對之果、方磊熱情,是怕他倆多心,覺得他們的禮物寒酸,怕我們嫌貧愛富。我故意冷落之花,是想告訴她,給父母的禮物是心意,沒有貴賤之分。之果的那盆花怎么了?禮輕情意重!你我的退休金加上我返聘掙外塊,收入不比她們少多少。你說咱倆缺啥,還用得著孩子們孝敬?再說了,咱倆是平頭百姓,那種高檔衣服除了壓箱底,平日里穿得出去?你說什么,禮服?咱倆一年到頭,能去幾回莊重場合,千年等一回?過年嘛,給父母買禮物,表達兒女的心意沒錯,意思意思就行啦。之花呢,打腫臉充胖子,死要面子活受罪。再說咱家的歡歡,它也是之花參加工作不久買的。一條剛滿月的小狗,居然價值上萬,一想起來我就心疼、來氣!可你聽之花咋說?媽,歡歡可是純種名犬,給爸媽當伴侶,再貴女兒也舍得。你說氣人不?我呀,是她們的媽,不是外人,用不著那么客氣。對她們,我一碗水端得平著呢?!?/p>

      “老天爺啊,你怎么說起話來就用機關(guān)槍,沒完沒了的?”

      “我呀,都是被你們氣的?!?/p>

      “你呀,是窮日子過慣了。你今天的做派,產(chǎn)生的結(jié)果倒好,之花被你氣哭了,她女婿呢,臉都綠了。大過年的,你那是干啥?”

      “我就這德行,改不了了,我就要氣氣之花兩口子。他倆呀,實心眼,太傻!”

      4

      電視里、手機上,有關(guān)疫情的信息鋪天蓋地。中央綜合頻道也新增了“戰(zhàn)疫情”特別報道,每日全天候熱播疫情發(fā)展新聞?!靶鹿诓《尽薄ⅰ按_診病例”、“疑似病例”這些人們以往陌生的名詞,一夜之間變得熱絡起來。

      在秋家的客廳里,秋鐵塔正蜷縮在沙發(fā)上,沖著電視屏幕發(fā)呆,卻被匆匆進門的劉媛驚住了,“老秋老秋,不好了,出事了!”

      “慌什么!”秋鐵塔一臉的不高興,慢悠悠地坐起身來:“踩著貓尾巴啦?”

      “門都被封了,你一個大老爺們,卻像坐月子的婆娘,整天窩著?!眲㈡乱荒樑?。

      “封門了?”秋鐵塔成了丈二和尚,“誰家的門被封了,不會是咱家的吧?”

      “神經(jīng)?。 眲㈡卤粴鈽妨?,“你的‘宰相腦子里,每天裝著國家大事,今天這是怎么了?”

      劉媛喘了口氣,“是家屬院的院門被封了。社區(qū)的小楊說,是為了什么‘抗疫。什么‘抗疫抗議的!哦,就為抗擊病毒,老百姓就連大院都不能出嗎?”

      “這有啥大驚小怪的?!鼻镨F塔仍舊慢條斯理地說:“這就是‘武漢效應,你不懂?!?/p>

      “什么效應感應的,我是不懂!我一個大耳朵老百姓,一個頭發(fā)長見識短的家庭婦女,腦子里都是些雞毛蒜皮,都是東家長西家短。哪像您,宰相大人,心面裝的都是國家大事。我就知道,平頭百姓得外出逛商店,買油鹽醬醋茶;得自由,得工作,得過日子?!?/p>

      秋鐵塔看了眼牢騷滿腹的老伴,笑道:“你沖我扔什么炸彈?消消氣,消消氣!毛主席他老人家說過,牢騷太盛防腸斷。你呀,悠著點?!?/p>

      秋鐵塔拍拍床鋪,示意劉媛坐下來,這才慢條斯理地說:“你呀,不是我說你,一把年紀的人啦,咋還是年輕時的脾氣,口無遮攔,說話就像打機關(guān)槍。在家里,你沖我射出再多子彈,咱有防彈背心,還是鋼筋鐵骨,我無所謂。若是在外人面前,可要小心了,當心禍從口出。”

      “死樣!以為我傻呀,會在外面發(fā)牢騷?”

      “電視、手機的新聞你天天看吧,眼下武漢每天新增多少確診、疑似病例,感染的人每天死亡多少?你傻呀,你想讓咱這兒也變成武漢?”

      “這倒也是。這些天誰不是一過十點就看疫情通報?我呀,每次都不敢看,看了讓人揪心;不看吧,心里又像貓抓似的。唉,煩死人了?!?/p>

      “這不結(jié)啦。政府再不采取雷霆手段,行嗎?你呀,心兒透亮,怎么就糊涂了?”

      “這理兒誰不懂?可是,如今院門被封,菜呀肉呀面呀油呀,這些生活必需品咋辦?”

      “上有政府,下有社區(qū),你操哪門子心?剛才我還收到短信通知。通知里說,咱院每棟樓新建了‘購菜群,群主要求每家每戶用‘微信接龍方式買菜呢?!?/p>

      “辦法是不錯??赡阆脒^沒有,這院里大多是上了年紀的老人,這些人的子女又有自己的窩,大都不在老人身邊。讓老人們用微信買菜,還是什么‘接龍,開玩笑。微信那新玩意兒,會操弄的老人有幾個?就說咱這棟樓吧,除了你,誰會?就算會,那年紀更大的呢?五個顫巍巍的老指頭,端碗都怕摔了,五分鐘寫不出三個字,這不難為人嘛?!?/p>

      “不會就學嘛,不與時俱進還行?再說了,購菜群的群主發(fā)了購物樣品,誰家買菜,只要按格式留下門牌號、電話號碼以及買菜的種類、斤兩的數(shù)目就行了。接龍由群主操作,這不結(jié)了?眼下是非常時期,咱得體諒?!?/p>

      “就你能,就你是好人!”

      “家,是放松的地方,不要吵鬧?!鼻镨F塔咕噥著。

      “行了,教育家!”劉媛反唇相譏。

      “家,是安心的歸宿,不可囂張?!鼻镨F塔接著咕噥。

      “撲哧”,劉媛笑了,“你有完沒完?”

      “家,是溫暖的巢穴,歡迎笑臉?!鼻镨F塔接著逗樂。

      “老東西,你找死呀?”劉媛舉起了手。

      秋鐵塔只好投降。

      “哪也不能去,閑得讓人發(fā)慌。天哪,這日子可咋過呀!”劉媛又犯愁了,蹲在客廳的地板上,摸著歡歡的頭,打了個哈欠,說:“人也罷了,可憐的歡歡,連它女朋友也見不到了。”

      歡歡懶洋洋地趴在地上,將嘴巴貼在地上,慢慢地搖著尾巴,一臉愁容,瞅了女主人一眼,似乎贊同她的話。

      秋鐵塔關(guān)了電視,拿起了手機,一邊撥弄,一邊咕噥:“別怨天尤人好不好?過幾天就習慣了。別忘了你是黨員,自我隔離是任務。你要是瞌睡了,就去睡。睡覺也是為黨擔責,為國分憂。”

      “你早就不是領(lǐng)導了,還打官腔,你不嫌累?”劉媛向來不吃虧。

      5

      疫情的突然降臨,令人猝不及防。最好的辦法就是自我居家隔離。

      秋鐵塔本來就是宅男,加之患有腰椎間盤突出、椎管狹窄引起的腿痛病,當下又恰逢新冠肺炎爆發(fā),如今他更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整日悶在家里,悠閑自得,不是趴在書桌上玩弄手機,就是躺在床上想心事兒。

      劉媛就不同了,她生性好動,整天上下班、逛商店,那雙腳一刻也不愿停下。眼下,從早到晚,除了一天三次能在大院里遛遛狗,其余時間都得蝸居家中,一種被羈絆的滋味,實在令她度日如年。

      幾天來,劉媛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大,動不動就發(fā)火。

      “鐘南山專家不是說了嗎,新冠病毒的潛伏期最多也就十四天,政府已經(jīng)把老百姓關(guān)在家里都快兩個十四天了,怎么還不解禁呀,啥時候才能上街呀,我都快瘋了?!眲㈡聼┰甑嘏闹鴼g歡的頭,不停地嘮叨。

      歡歡也不躲閃,它皺著眉頭,慢慢地晃動著尾巴,眼里全是可憐。

      “這你就不懂了。病毒只在同一天、同一人身上爆發(fā)傳播嗎?不,它或許是在某個時間、某些人身上入侵后傳播;過了數(shù)天后,在另外某些人身上再次發(fā)生,如此反復,隔離的時間不得重新計算嗎?”

      “就你懂,就你能!”

      6

      手機的呼叫視頻響了,秋鐵塔連忙拿起電話。是女兒之果從武漢抗疫前線打來的。秋鐵塔打開手機,開始與女兒視頻。

      “狗屎運!怎么樣,身體好吧?”

      看到之果的打扮,秋鐵塔樂了:“天哪,我女兒出息了!瞧你這身打扮,像個宇航員。放心吧,老爸好著呢,你呢?也好吧?”

      “不愧是文人,想象力豐富。我嗎?好著呢,好著呢!老太太呢?你親愛的呢——她也好吧?”之果接著逗樂子,“您的‘外孫歡歡呢,它好嗎?”

      “好著呢,都好著呢,你就放心吧?!鼻镨F塔將手機對準歡歡。歡歡瞅了一眼屏幕里的之果,低下頭繼續(xù)玩弄它的小皮球。

      歡歡的小皮球很特別,上面帶有哨音的氣門兒,會響。歡歡俯臥在地上,兩眼虎視眈眈地盯著一米外的皮球,仿佛面對一只隨時逃跑的獵物。歡歡把嘴唇緊緊地貼在地面,雙眸緊盯著球兒,觀察著、思謀著怎樣對付獵物。之后,它凝神閉氣、小心翼翼地將身體向前挪動,悄悄地伸出右前爪,輕輕地按了一下,皮球晃了晃,靜止了。歡歡慌忙收回爪子,原地匍匐,靜止不動,目光卻一刻也不離開獵物。少許,歡歡對著皮球猛然一擊,它“哇”地叫一聲,隨之滾動著。歡歡縱身一躍,撲了上去。

      秋鐵塔一邊跟隨歡歡緩慢移動著手機,一邊說:“歡歡看這里,看這里!”

      屏幕里的之果也在喊:“歡歡,歡歡……”

      歡歡扭頭看了一眼手機屏幕,怔住了。忽然,它沖著屏幕里全副武裝的之果“汪汪”狂吠。

      “死歡歡,壞歡歡,不認識‘媽媽啦?”

      劉媛聞聲從廚房里跑過來,奪了秋鐵塔的手機,數(shù)落道:“照照鏡子,瞧你那模樣,還責怪歡歡呢?!?/p>

      “別呀,老媽!別鬧別鬧。歡歡呢?”視頻里的之果嚷嚷著。

      “白眼狼,沒良心的東西。你老媽還不如一條狗?”劉媛沖著手機屏幕吼叫。

      “哪跟哪呀,我的老媽,您跟歡歡吃什么醋呀?”之果咯咯地笑著。

      “你說啥?”劉媛聽到笑聲,更來氣了:“我吃歡歡的醋?笑話!我問你,你報名去武漢的事為啥瞞著我?你眼里還有沒有老媽,罵你白眼狼還冤枉啦?”

      “老媽,還真生氣啦?”之果不笑了,“人家是不想讓您老擔心嘛?!?/p>

      “虧你想得出!哦,瞞著我我就不生氣啦?甭以為我不知道你心里的小九九,認為你老媽是老糊涂、是自私、是怕拖你后退吧?”

      “老媽,怎么會呢,我哪敢呀?”之果使出了殺手锏,“您老一向精明能干、深明大義,怎么會糊涂自私拖后腿呢?真的是怕您擔心?!?/p>

      “甭貧,這招沒用。女兒要上前線拼命,當娘的,哪有不擔心的?可是,武漢危險,國家遭難,事比天大,你老娘糊涂?再說了,去武漢的女兒多得去了,她們的娘就不擔心?你媽還不懂這個?瞞著我還有理了?”

      “老媽,我錯了還不行嗎?”之果的腔調(diào)低了,頭也低下了。

      看著屏幕里女兒的模樣,劉媛心里的酸水涌了上來。她忽然增加了語言密度,想言簡意賅,盡快結(jié)束通話,“要讓我饒你就兩條:一、病魔歹毒,保護自己;二、疫情不會是一陣風,悠著點?!?/p>

      “媽,我知道了?!?/p>

      “媽知道你不傻!”劉媛鼻子一酸,眼里的“蚯蚓”就想趁機往外鉆,她怕女兒發(fā)現(xiàn),忙說:“不和你啰嗦了,和你老爸接著貧吧?!?/p>

      劉媛把手機遞向了丈夫。

      看到老伴神情的變化,秋鐵塔忙接了過來。

      “你媽說的對,我也不啰嗦了。你再瞅瞅歡歡吧?!鼻镨F塔似乎被母女的情緒感染了,語氣變了。他轉(zhuǎn)了話鋒,也想盡快結(jié)束通話。

      “不對呀,狗屎運同志?!敝l(fā)現(xiàn)苗頭不對,馬上換了一副腔調(diào):“看您垂頭喪氣的模樣,是不是老太太把‘槍口轉(zhuǎn)向您了?您放心,最多一兩個月,等我回去替您出氣,看我怎么收拾她!”

      “瞎咧咧個啥?工作去吧,啰嗦個沒完?!?/p>

      “嗨,好心換了個驢肝肺。你呀,活該被老媽欺負。不理你了,狗屎運!”之果掛了電話。

      盡管女兒之果穿著防護服,秋鐵塔也想象得出那張俏皮的鬼臉,一定是一個眼兒睜著,一個閉著。

      秋鐵塔苦笑著,搖搖頭。

      7

      “老秋,快,快開門??煅?,累死我了!”

      聽到劉媛的喊叫聲,秋鐵塔連忙開門。

      門外,戴著口罩的劉媛,雙手提溜著兩大兜菜。一邊呼哧呼哧地喘氣,一邊說:“快把這一兜提進去;這兜是對門的,我給送去?!?/p>

      秋鐵塔連忙接了菜兜,還未轉(zhuǎn)身,歡歡就已躥出門來,圍著劉媛?lián)u尾巴。

      劉媛訓斥道:“走開歡歡,少來添亂?!?/p>

      滿心喜悅的歡歡,頓時變得垂頭喪氣,哼唧著,乖乖地回到了秋鐵塔身邊。

      對門鄰居的房門聞聲開了,老王嫂倚著門框,滿臉慈祥地說:“劉媛呀,辛苦你啦。這么大一兜菜得多沉呀,快給我吧?!?/p>

      “您老腿腳不方便,就別插手了,我給您提進去。我就不換拖鞋了吧?”

      “那就勞煩你啦,換啥拖鞋呀,快進來?!?/p>

      秋鐵塔提著菜回屋了,身后的劉媛還在與王家人說話:

      “王大哥,你還好吧?”

      “好什么呀,一天到晚躺在床上,要死又死不了的,還經(jīng)常連累你。”

      “王大哥您可別動,也不能這么想,什么連累不連累的。街坊鄰居的,誰能離開誰?”

      ……

      劉媛回來了,在門口邊換拖鞋邊問:“咱家冰箱里還有多少肉?”

      “有大約兩公斤羊排吧,咋啦?”

      “院門封閉這么多天了,王嫂家都一星期沒聞到腥味了,太可憐了。老兩口硬挺著,也不吱聲。”劉媛發(fā)起了牢騷:“這社區(qū)呢,只供菜不供肉,說什么冷庫門被封,肉鋪進不來貨,還在抓緊聯(lián)系。這都多少天了?不說了,把咱家剩的羊排都給王嫂吧!只是這肉錢……”

      “這都啥時候了,還錢錢的,錢重要還是人重要?”

      “想哪去了,我是那種人嗎?我是想,就王嫂兩口子的脾氣,能不給咱肉錢,這錢又不能要,你說咋辦?”

      “你呀,琉璃樣的人,咋糊涂了?你不會把羊排燉好了送去?就說咱家剩下的,不糾結(jié)啦!”

      “我是夠笨的,還是你狡猾。我這就去做,全燉了!”

      “又傻了吧?分幾回燉?!鼻镨F塔扮了個鬼臉,眨眨眼:“過兩天送一碗,一碗一碗送,明白嗎?”

      “就你鬼精!”

      8

      歡歡不僅是忠誠的伴侶,每晚八點準時守在家門口,等待女主人回家;它還是個機靈鬼,憑著靈敏嗅覺,能在數(shù)百米外的人群中分辨出主人。而且一經(jīng)辨出,它便立刻興奮起來,慌忙尋找胖熊玩具。它時而叼著胖熊,在客廳里來回奔跑;時而站在門口,不停地搖晃著掃帚般的尾巴,期待女主人的出現(xiàn)。

      看到歡歡又興奮起來了,秋鐵塔明白,老伴回來了。

      隨著鑰匙捅門鎖的聲音,劉媛拽門進來了。

      劉媛一進門樂了:“這王嫂的心也真夠細,硬要我把羊骨頭帶回來,說是也讓歡歡解解饞!”

      “這是自然,只要咱心里有人家,人家還能忘了咱?”秋鐵塔應了一句。

      “是這個理兒,可人比人氣死人!這都多長時間了,王嫂的倆兒子,一對混蛋,誰都不來看爹娘,真是倆白眼狼?!?/p>

      “糊涂了不是?眼下封城,他們就是想來,來得了嗎?”

      劉媛?lián)溥暌宦曅α耍骸拔野堰@茬給忘了。哦,遛狗時間到了,我就不換拖鞋了。你把這兜羊骨頭拿進去,把歡歡拴好,把繩頭遞給我?!?/p>

      秋鐵塔接過劉媛手里的塑料袋,說:“你忙一天了,我去遛歡歡吧?!?/p>

      “你腿痛,少走動。還是我去?!?/p>

      秋鐵塔知道老伴的脾氣,不再說什么。他給歡歡戴好口罩,拴了遛狗繩,把繩頭遞給她。歡歡跟著女主人歡天喜地地跑下樓去。

      過了不到十分鐘,劉媛就牽著歡歡回來了。

      “咋這么快就回來了?”秋鐵塔心里納悶,平時劉媛帶歡歡出去,總在一小時左右,今天是怎么啦?

      “你還問?也太不講理了,氣死我了!”劉媛被他的問話勾出火來了。

      “誰又惹您老了?”秋鐵塔笑著問。

      “我都氣死了,你還笑?”劉媛打開了話匣子:“還能有誰,社區(qū)的老朱唄!他也太不講理了。你給評評理,院門封了,人狗都不讓出,抗疫嘛,這是自然??墒牵四苋讨?,狗能忍得住?可憐的歡歡,硬拽著我走到院門口,一會兒扒著門上的鐵柵欄哼唧,一會兒跑到老朱的面前,趴在地上不停地哼唧、搖尾巴,祈求老朱給它開門。我怕老朱為難,連忙拽著歡歡想離開。想不到老朱開口就訓人:誰讓你出來遛狗的,傳染了新冠病毒咋辦,快回去!我一聽就火冒三丈,可我怕吵架,就忍住了。說,老朱你別生氣,狗嘛,像孩子,它知道個啥?狗要大小便嘛。我牽著它在院子里轉(zhuǎn)幾圈,等它拉完大小便,我就回去了。我的話音還沒落地,老朱就嚷嚷開了,胡鬧!你不好好待在家里,出來到處亂逛,傳染了病毒,你擔當?shù)闷饐??聽到這話,我再也忍不住了。就說,鐘南山院士都說了,在人少空曠的地方活動,是不需要戴口罩的。何況你也看見了,這會兒院里沒人,我還戴著口罩,就連狗也戴著呢。怎么就傳染病毒了,你還講不講理?你聽他怎么說:你是在為難我,這是我們領(lǐng)導的指示。你聽,氣人不?”

      “五個手指頭伸出來,還不一樣長呢,人還能都一樣?你和這種人置氣值得嗎?咱不說老朱的工作方法咋樣,也不論他的個人素質(zhì)如何,看在他忙公務的份上,別計較,消消氣?!?/p>

      “你呀,和事佬一個?!眲㈡?lián)u搖頭,笑了。

      9

      劉媛從門外進來,連拖鞋都不換就沖進了客廳。她一把拽下臉上的口罩,狠狠摔在茶幾上。她陰沉著臉,直視著秋鐵塔,一句話也不說。那眼神,看得秋鐵塔后背發(fā)涼。

      “親愛的,”秋鐵塔滿臉堆笑,改變了昵稱,“誰惹您生氣了?坐,先坐下?!鼻镨F塔預感到夫妻間新世紀大戰(zhàn)的爆發(fā),立刻警覺起來。

      “老狐貍,你可真乖巧,嗅覺真靈!”劉媛一聲冷笑,“我在你心里的地位,變化也夠快的。死老婆子,一下就變成了親愛的?!?/p>

      秋鐵塔怔住了,心里忐忑,她怎么像變了個人?

      劉媛瞅了一眼滿臉尷尬的秋鐵塔,換了話題:“我問你,三天前你訂菜了嗎?”

      “訂了呀,不訂吃什么?”

      “收到微信通知了?”

      “微信通知——”秋鐵塔蒙了:“啥通知?”

      “拿菜的!”

      “拿菜的呀?收……收到了,是剛收到的?!鼻镨F塔顯得有些慌亂。

      “拿來我看?!眲㈡掳咽稚煜蛩?。

      “一個通知有啥好看的。”秋鐵塔下意識地握緊了手機,像是怕劉媛?lián)屃怂频摹?/p>

      “不敢吧,露餡了吧,拿不出來吧?”劉媛一臉怒容,伸向老伴的手在發(fā)抖,“我倒要看看,那個瘋婆娘是怎么侮辱人的。把手機拿來,再不給我,你信不信我把它摔了?”

      “摔手機干嘛,又不是它的錯。”秋鐵塔強擠笑臉,“再說了,摔壞了,還得買,你不心疼呀?”

      “好,我不摔,你把手機給我,我想知道你們的通信內(nèi)容。”

      “罵人的內(nèi)容,有啥好看的,我把它刪了?!?/p>

      “唉,你可真是個孫子,誰都怕得罪。我知道,你怕我知道了生氣??赡阋膊幌胂?,你越是這樣,我就越傷心、越生氣,我怎么也是你老婆吧,能眼看著你被惡人欺負?”

      劉媛傷心地看著秋鐵塔,淚水像兩條透明的蚯蚓,慢慢地爬出眼眶。

      “老伴,快別這樣,都是我不好,不該瞞著你,可我是真怕你生氣。氣大傷身呀,你要有個好歹,不說了,都是我不對?!?/p>

      “你呀,沒骨氣!做人要有底線,哪能一味地忍讓?我真是瞎了眼,嫁了你這么個軟骨頭。說說吧,怎么回事?”劉媛珠淚漣漣,傷心地看著老伴。

      “算了,你大概都知道了,還提它干啥。”

      “唉,你不想說,就算了!”劉媛?lián)u了下頭,她眼簾上的“蚯蚓”,瞬間變成了一顆顆“珠子”飛向地面。

      屋里,平日的歡樂躲了,和諧藏了,氣氛沉悶。

      妻子,一腔辛酸,兩行淚珠。

      丈夫,兩手多余,無處安放。

      歡歡,左邊獻殷勤,右邊裝可憐,卻連遭冷落,只好悻悻地躲到遠處裝睡。

      秋家正在上演話劇,忽然,門外傳來了敲門聲。

      10

      進門的是個女人,臉上戴著口罩,看不出誰,她手里提著一大兜蔬菜。

      “是秋叔叔和阿姨吧,我是咱們樓4單元502的小劉。阿姨,您別生氣了,這是您家訂的菜,我給您送來了。阿姨,是我考慮不周,對不起,對不起?!?/p>

      小劉一進門就不住地道歉。

      “唉!坐,坐下吧?!眲㈡聡@著氣,“你呀,不是阿姨說你,你是考慮不周嗎,你這是青紅不分。我問你,你秋叔叔為啥被人罵、被人糟蹋,還不是為了你?當然了,你是個‘戰(zhàn)疫志愿者,是令人尊敬的義工。可你咋好壞不分呢?你秋叔叔看你辛辛苦苦為大伙服務,卻被惡人刁難,這才為你仗義執(zhí)言,無意中得罪了瘋狗。你倒好,不分青紅皂白,各打五十大板,把兩人一起踢出了買菜群,這讓你秋叔叔,今后在這個院子里咋做人?你也別搖頭,別怪阿姨話難聽,肖麗就是條瘋狗,逮著誰咬誰。你可能搬來得晚,不知道是咋回事?!?/p>

      劉媛打開了話匣子,向小劉訴說著陳年舊事。

      那是三年前發(fā)生的事,那時,歡歡才半歲,正是活潑的年齡。

      一天傍晚,秋鐵塔在院子里遛狗。當時,肖麗的母親也在單元門口遛狗。歡歡見了她家的狗,就跑過去和它玩耍,來到了肖母身邊。肖母就硬說歡歡撞了她,哎喲著,直喊疼,還報了警。當時,因事發(fā)突然,秋鐵塔也沒來得及看現(xiàn)場錄像,就匆忙把她送進了醫(yī)院。掛號取藥,尋診拍片,一頓忙活,診療費花了五百多塊。也是忙中出錯,秋鐵塔自己出錢,卻被肖家拿走了診斷書、X光片這些醫(yī)療證據(jù)?;丶液螅镨F塔夫婦買了營養(yǎng)品,還帶了一千塊錢去肖家慰問。本以為事情了結(jié)了,哪料想,二十四天之后,肖麗又來找秋鐵塔,說她母親的腿還疼呢,還得住院。秋鐵塔這才明白,遇上碰瓷的了。為了息事寧人,也為了拿回證據(jù),秋鐵塔再次把肖母送到醫(yī)院。入住時,肖麗假意通情達理,說:咱兩家都是工薪階層,掙個錢不容易,我母親住院的理由就說看病吧,反正我媽病多,不能說是狗撞的,不然的話,不能用醫(yī)???,都得自費。秋鐵塔就同意了,交了三千塊錢押金,也趁機拿回了第一次診療的證據(jù),以防后患。秋鐵塔以為事情總算解決了,不料,在肖母二次住院的第三天,肖麗又打電話說,押金花完了,還得再交錢。秋鐵塔去了醫(yī)院一問才知道,肖母用的是專治骨質(zhì)疏松的進口針劑,一針就得三千塊。這種針劑當然不在報銷范圍,得自費。恰在此時,肖麗又給秋鐵塔打電話,催促再交押金,被他嚴詞拒絕,并把她訓斥了一頓。肖母才住了半個月醫(yī)院,就花了三萬多,僅自費藥就花了一萬多塊。結(jié)賬出院時,肖麗傻眼了,秋鐵塔扣著繳費單據(jù)呢,她辦不了出院手續(xù)。后來,秋鐵塔調(diào)取了事發(fā)當天的現(xiàn)場錄像才發(fā)現(xiàn),歡歡尾巴只掃到了肖母左腿,那X光片更不會說謊,傷情是二十年前的關(guān)節(jié)炎及骨刺增生,根本沒有新創(chuàng)傷。貪婪愚昧的肖麗卻到處揚言:想打官司,好呀?不賠償老娘三十萬,休想過關(guān)。

      說完了往事,劉媛接著說道:“小劉你想想,這種缺德的事情肖麗都做得出來,還有啥事她不干,刁難你這個老實孩子,還不是小菜一碟?”

      “這事怎么解決的?”小劉解下了口罩,露出一張清秀白皙的臉,小心地問。

      “還能咋解決,肖麗告到了法院,可法庭不受理。原因很簡單,她拿不出證據(jù)。后來,她律師王鐵塔——和你叔叔同名不同姓。勸你叔叔拿出押金收據(jù),讓肖家把賬結(jié)了。都是街坊鄰居的,你叔叔也不想把事情做絕,就同意了,交了押金條,收回了押金。那一萬多的自費款?當然是肖麗自掏腰包了。她呀,想訛人,栽了,偷雞不成蝕把米。想不到事情都過去三年了,肖麗還要借故發(fā)飆。她呀,就會欺負你叔叔,換了我,借給她個膽兒。”

      “小劉,你喝水。行了老伴,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還提它干啥?再說了,肖麗連發(fā)五條微信,爆粗罵臟,我也是一時沒忍住,錯發(fā)了一條帶粗話的信息,也算我活該。”秋鐵塔賠笑道。

      “去去,我和小劉說話,你摻和啥?一邊去,軟骨頭!別以為我不知道,四樓的小楊都告訴我了。上報的菜單都過三天了,她還要修改菜單,往家屬院的大群里發(fā)。你呢,我想,準是沒看大群里的信息。你點頭了?還真讓我猜對了。你只是針對咱這棟樓的微信群里有人要改菜單,才呼吁大伙兒別添亂,多配合群主。況且你發(fā)的微信,又沒有點誰的名,她肖麗心虛個啥,憑啥在群里連續(xù)多次罵人?我嘛,當然知道,你發(fā)的那條微信是:我說的不對嗎,踩著你尾巴啦,有本事你當著我的面罵。你回敬得好。可就因為你這句話,也被踢出群了。肖麗呢,她又連發(fā)好幾條罵人的微信,算啥?難道你連反擊的權(quán)利都沒有,就活該被踢出群?”

      “這種人,我是懶得理她,難不成我和她繼續(xù)在微信群里互掐,當眾出丑?你就別生氣了,氣大傷身?!鼻镨F塔還在勸說。

      “是呀阿姨,您老別生氣了?!毙⒄f:“事后,我也覺得處理欠妥,這不,我已經(jīng)請求叔叔加了我的微信,你放心,誤不了您家買菜。”

      “多謝,大不了我和菜店老板娘單線聯(lián)系,活人還能讓尿憋死?”

      “阿姨,這么說,您老還是不肯原諒我?”小劉臉色難看,一副要哭的樣子。

      “死老婆子,你咋得寸進尺?”秋鐵塔火了,“小劉這孩子多好,大難當頭,主動站出來當志愿者,義務為大伙服務,就算孩子處理欠妥,那也情有可原,何況我有錯在先。更何況她從進門到現(xiàn)在,一直表達歉意,你倒好,還蹬鼻子上臉了?”

      “哎呀,叔叔怎么也生氣了。”小劉慌了。

      “嗨!你們這是怎么了?”劉媛連忙解釋:“你倆多心了,也怪我沒說清楚。我是不想在集體拿菜時遇上肖麗。石頭大了咱繞著走,不然的話,憑我的脾氣還能饒了她?”

      “哦,是這樣啊,只要您不再生氣了就好。”小劉長出了一口氣。

      秋鐵塔轉(zhuǎn)怒為喜:“這樣也好,免得為點雞毛蒜皮,再生事端。”

      小劉點了點頭。

      11

      居家禁足的時間一長,秋家每天早晨的生活習慣,也隨之發(fā)生了變化。

      好動的劉媛,除了凌晨五點就起床到院子里遛狗,一回到家里,便又里外忙活起來。拖地、洗廁所、擦鍋臺,忙得像旋轉(zhuǎn)的陀螺,一刻也不停。把家里收拾得干凈整潔,一塵不染。

      秋鐵塔腿腳不便,卻自有安排。他先是在陽臺上做健身操,活動筋骨。而后,回到客廳的沙發(fā)上,查看前一天的疫情動態(tài)信息。等到劉媛忙活完了,兩人再互換角色,他前去廚房忙早餐,而劉媛則半躺在沙發(fā)上追電視劇。

      歡歡的早晨生活就簡單多了,“晨練”歸來,誰也不理睬,自顧自地鉆進那座用五合板精心建造的狗窩里,獨享“回籠覺”滋味,也學周公夢游華胥。

      此時,劉媛正坐在沙發(fā)上追電視劇。

      茶幾上,秋鐵塔的手機響起了微信的鳴叫聲,正在廚房里忙活的秋鐵塔喊道:“老婆子,我忙著呢,快幫我看看,是誰發(fā)的微信?”

      劉媛順手拿起手機,問道:“鎖屏密碼是多少?”

      “孩子們的生日數(shù)字后面加兩個零,你忘啦?”

      劉媛一看手機里的微信就急了,“他爸,孩子他爸,快……過來!”劉媛急得語無倫次,“老天爺呀,咋辦,這可咋辦呀!”

      秋鐵塔聞聲,忙關(guān)了煤氣灶,快步來到劉媛身邊,慌忙接過手機,一段文字飛進他的眼睛里,“老爸,我妹妹出事了,她被病毒感染了。不過,您千萬別著急。詳情還不清楚,可能是抗疫前線太忙,援鄂醫(yī)療隊所有人的手機都打不通,發(fā)微信也沒人回復。您放心,我會想辦法和妹妹取得聯(lián)系。另外,這事先瞞著我媽,她的脾氣您清楚。不說了,護士催我了?!?/p>

      秋鐵塔的手抖動著,緊鎖雙眉,站著發(fā)呆。

      “孩子她爸,你倒是說話呀?天哪,我可憐的孩子!之花這死丫頭也是混賬,之果都這樣了,她居然想瞞我。之果這東西更可惡,病了也不吭聲,我算白心疼她了。不行,我得馬上訂機票,對,我得馬上去看看孩子?!眲㈡旅偷卣玖似饋?。

      “糊涂!哪里都在禁足。航班上,除了支援武漢的醫(yī)務人員,其他人一律不準乘坐,你還訂票?退一萬步講,即使你訂了票,也去了,隔離病房你進得去?坐下,先坐下。”

      劉媛一屁股坐在了沙發(fā)上,兩眼發(fā)直:“這可咋辦,這不要人命嗎?”

      秋鐵塔也慢慢坐下,摟著老伴的肩膀,說:“別急老伴,別急。再著急也沒用,眼下唯一的辦法就是等,也只能等,等電話和信息。”他表情嚴肅,“從之花微信的最后幾個字里,我也清楚,她也在拼命忙活。如今,全國各地已經(jīng)沒有前后方之分了,若真要分,我們這些蝸居在家的,算是后方了??珊蠓揭彩菓?zhàn)場。新聞里有句話說得好,居家堅守也是戰(zhàn)斗,也是貢獻,也是為國盡忠。這個時候,咱可不能亂了方寸,再扯孩子的后腿,給前方添亂?!?/p>

      劉媛大聲嚷嚷著:“大道理就你懂,還用你嘮叨?就你們秋家祖宗墳頭上冒青煙,出了個秋瑾女英雄,我們劉家也不都是孬種,也出了個劉胡蘭呢!可我的孩子,之果咋辦?她能挺得住嗎?你說,你不是能說嗎,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咋不說啦?”

      劉媛半躺著,幾條無色“蚯蚓”,從她眼球與眼簾的夾縫里鉆出來,在她臉頰上爬著、蠕動著。

      歡歡趴伏在地上,它低眉順眼,一副驚恐之相。它忽兒看看劉媛,又看看秋鐵塔,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以為自己做錯了事,惹得女主人不高興。它慢慢地蹭到劉媛的腳邊,用前爪輕輕地拍打著她的腳面。繼而,它又直起身,抬起頭靠著她。接著,它又小心翼翼地伸出右前爪,試圖去擦女主人的眼淚。

      “去去,哪都有你?!眲㈡乱话淹崎_了歡歡。

      歡歡哼唧著,急忙跑到立在墻角的餐桌下。它想從桌腿與墻壁之間的空隙里鉆進去,躲起來,無奈空隙太小,容不下它那龐大的身軀。于是,它就轉(zhuǎn)過身來,緊貼墻蜷坐著,兩眼驚恐地看著女主人。

      “冷靜老伴,冷靜。咱無論如何都得冷靜。這樣吧,啥也別說了,把咱倆手機的電都充滿,等著??倳须娫?、短信什么的?!?/p>

      秋鐵塔招招手,歡歡馬上跑了過來,緊貼著他的腳俯臥在地上。它睡意全無,一會兒看看秋鐵塔,一會兒看看劉媛。

      秋家客廳里的燈光亮了一夜。夫妻倆和衣而坐,徹夜未眠。

      整整一夜,雖然兩個手機都響過幾次微信的傳遞聲,夫妻倆也都慌忙查看,卻都不是期盼的內(nèi)容。

      歡歡居然也是整夜不睡,這太不容易了。要知道,金毛犬每天的睡眠時間都在十五六個小時。歡歡整夜陪伴,劉媛怎么忍心?看著歡歡不睡,她又是哄,又是嚇,都不管用,歡歡就是不睡。劉媛?lián)u頭嘆息,一籌莫展,只得由著它。

      12

      “唉,這日子可咋過喲!”

      天剛亮,劉媛就躺不住了,翻身起床下地,又是一夜未眠。

      自從得知之果被病毒感染的消息后,秋家的天空被陰云籠罩,日常生活變得糟糕透了。

      連續(xù)幾天了,劉媛夜夜難眠,腦子里像是在放電影,全是女兒之果的影子與圖像。忽而是襁褓中的笑臉,忽而是搖晃學步的稚態(tài),忽而是扮著鬼臉的童年……

      劉媛很想美美地睡上一覺,卻怎么也睡不著。每當上床熄燈,便不停地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烙餅子”,弄得上了“年紀”的床不堪重負,咿呀呻吟。這樣頻繁折騰,既苦了自身,也害得身邊的老伴無法入睡。

      秋鐵塔清楚老伴失眠的因由,心疼她,也嘗試過多種辦法。比如:讓她睡前泡腳,或者喝杯熱牛奶,或者睡前幫她按摩。然而,一切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無效。他當然想到了抑制大腦興奮的安眠藥,可是當下居家禁足,去不了藥店,想有啥用?秋鐵塔苦惱極了,這樣拖下去,怎么了得,可又有什么辦法?

      “自己睡不著還折騰人,又是一夜沒睡,還起得這么早,不要命了?”秋鐵塔不知怎么,也變得嘮叨了,“你呀,想去見馬克思,還要拉個墊背的?”

      “馬克思?那是你想見的高人,我可高攀不起。咱一個大老粗,能見到奈何橋邊的小鬼,就阿彌陀佛了?!眲㈡路创较嘧I,斗嘴是她強項,對方休想占到便宜。

      “?!”秋鐵塔正要還擊,卻愕然了,一臉驚訝:“老伴,你的頭發(fā),頭發(fā)——”

      “頭發(fā),我頭發(fā)怎么啦?”劉媛被老伴的驚訝感染了。

      “你去照照鏡子,快去!”

      對著梳妝臺上的鏡子,劉媛也被鏡子里的她嚇壞了,一聲尖叫:“天哪,我這是怎么啦,頭發(fā)咋就全白了?”

      劉媛猛地雙手捂臉,慢慢地蹲在地上,兩條透明的“蚯蚓”再次鉆出眼眶,順著她的指縫往外爬。

      歡歡扭動著肥大的屁股,走到女主人身邊,一邊哼唧著,一邊伸出舌頭舔著她手指上的“蚯蚓”。

      劉媛“唉”了一聲,先是擦了擦眼淚,又拍了拍歡歡的頭。緊接著,她把歡歡緊緊地摟在懷里。

      “白就白了吧,奔六十的人了,頭發(fā)白了也正常?!鼻镨F塔一邊勸慰,一邊攙起蹲在地上的老伴,兩人緩步走到客廳的沙發(fā)前,相互攙扶著坐下。

      之果被病毒感染的消息,再次改變了秋家早晨的習慣,一切都變得簡單枯燥。老兩口變得少言寡語,相互緊緊地偎依著,繾綣在沙發(fā)里。兩人長時間默不作聲,就這么坐著。猶如兩尊雕塑,又像是坐禪靜修,四只眼睛盯著茶幾上的兩個手機發(fā)呆。但是,無論哪個手機里傳出微信通知的鳴叫聲,二人便會爭相查看有無小女之果的相關(guān)信息。接下來,兩人嘮嘮叨叨地埋怨著嘆息著,繼而重返等待。歡歡也變得很乖巧,不像往常那樣獨享回籠覺,而是緊緊靠著主人們的腿腳,時而察言觀色,時而靜臥不動。

      13

      幾天過去了,秋家夫婦倆心靈創(chuàng)傷在緩慢恢復,歡歡變得小心謹慎。

      “老秋,快看這條信息,咱們新疆的確診和疑似病例,已經(jīng)連續(xù)三天出現(xiàn)零增長,這下可好了。”劉媛對正在看電視的老伴說道。

      “這條信息我看了,當然是好消息?!鼻镨F塔點點頭,接著說:“但是,零新增,不等于零風險,我們不能大意。只要武漢的疫情還在,一切皆有可能,一切皆有變數(shù),不能放松警惕。否則,病毒一旦卷土重來,咱家之果和她同事們吃的苦,可就白吃了。”

      是啊,小火好撲,大火難滅,防患于未然太重要了。

      兩人正坐在沙發(fā)上閑聊,秋鐵塔的手機電話響了。

      秋鐵塔一看,是大女兒之花的,忙按下外擴鍵,“爸,不好了。之果她,她死了……”

      “什么,你說什么?”秋鐵塔被突如其來的消息驚得目瞪口呆。他的頭“轟”地響了一下,腦海里一片空白。

      靠著秋鐵塔肩膀的劉媛,聽到這個消息,“天吶!”大叫一聲,昏厥過去。

      “老伴,老伴呀,你這是咋啦?醒醒,快醒醒呀!”

      秋鐵塔手忙腳亂,急忙掐劉媛的人中。良久,劉媛掙扎著,緩過氣來。秋鐵塔正要說話,只聽她喊了聲“我的孩子……”又昏厥過去了。

      歡歡也急了,它焦躁不安,一會兒用前爪搖動劉媛的身子,一會兒又用舌頭去舔她的臉。劉媛依舊昏厥著。

      秋鐵塔再掐人中,已經(jīng)無效,只得一邊撥打120求助,一邊不停地揉搓劉媛的胸部,晃動她的身體。

      沒過多久,樓梯上傳來了眾人雜沓的腳步聲。

      秋鐵塔聞聲,慌忙起身開了房門。房門外,志愿者小劉領(lǐng)著三個身穿白大褂的人,帶著擔架涌了進來。

      好在秋家客廳寬敞,眾人立即忙活起來。一個護士模樣的女人,迅速取下臉上的口罩,拉開劉媛身邊的秋鐵塔,對劉媛做起了人工呼吸。

      劉媛蘇醒了,但呼吸微弱。她被移到擔架上,身上蓋著醫(yī)用棉被,眾人抬起了擔架。

      此時,意外發(fā)生了。只見歡歡突然躥到門口,擋住眾人去路,汪汪地叫著。緊接著,它突然一口咬住走在前面的男醫(yī)生的褲腳不放。

      秋鐵塔見狀就急了:“歡歡,你混蛋,瘋啦?你這是干啥呀!”

      秋鐵塔舉手要打歡歡,卻被男醫(yī)生用身體擋住了,“別打,別打!我家也養(yǎng)狗,我不怕?!蹦嗅t(yī)生緩緩下蹲,放下?lián)?,撫摸著歡歡的頭,“你叫歡歡呀,真懂事,怕把你的女主人抬走嗎?我們得救她呀,歡歡聽話,快松開???,她病了,我們得救她,懂嗎,歡歡乖?!?/p>

      歡歡似乎聽懂了男醫(yī)生的話,它松口了,臉上的兇相不見了,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眾人抬著劉媛下樓,秋鐵塔想跟去,被小劉擋住了,說:“您去當然好,可歡歡誰照料?還是我去醫(yī)院看護阿姨吧。”

      秋鐵塔只好同意。

      歡歡也要跟著去,卻被秋鐵塔緊緊地摟在懷里。

      歡歡的眼淚流出來了,秋鐵塔既吃驚又感動,他還是第一次看到狗流淚。

      14

      又是晚上八點,歡歡掙脫秋鐵塔的手,來到門口守候,它希望劉媛能像往常一樣,準時回家。它不知道,女主人還在醫(yī)院的病榻上。

      看著執(zhí)拗的歡歡,秋鐵塔一臉的凄涼,搖搖頭,準備去壁櫥拿狗糧。自己雖然沒胃口,歡歡總得吃。

      正在這時,放在茶幾上的手機響了,是視頻通話的提醒聲。秋鐵塔回頭瞅了一眼手機,搖搖頭,仍舊走到壁櫥前,緩慢地往外拿狗糧。此時,他不想接電話,會是誰呢,真煩人。

      手機仍在不停地響著,對方似乎很固執(zhí)。

      秋鐵塔無奈,只得緩慢地按下了接聽鍵。手機屏幕開了,熟悉的畫面和聲音,沖擊著他的眼睛與耳朵。秋鐵塔吃驚得手機差點掉在地上,屏幕里的人居然是他的——之果。

      “狗屎運,忙什么呢,怎么這么長時間才接電話呀?”

      “你你你,怎么會是你?”秋鐵塔驚慌得語無倫次,“你不是死了么?怎么會……”

      屏幕里的秋之果,一把撕下來臉上的口罩,她也傻了,“你怎么啦,老爸?”

      望著那張熟悉的臉,秋鐵塔如同置身夢境,他狠拍了下自己的臉,很痛。不是夢境,這是怎么回事?再次揉了揉眼睛,不錯,是之果,是秋家的心肝寶貝。秋鐵塔張了張嘴,想對之果說些什么,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誰死了,我死了?我說老爸,你胡咧咧什么呢?我這不是好好的嗎,誰死了,真是活見鬼了!”之果一臉傻相,成了丈二和尚。

      秋鐵塔鎮(zhèn)靜下來。這才相信,之果根本沒被病毒傳染,更沒病故,一切的一切似乎是老天爺在開玩笑。而這天大的玩笑,是誰制造的呢?

      秋鐵塔結(jié)結(jié)巴巴地將前因后果,大概說了說。

      “哦,我說老爸的臉色怎么嚇死人,原來是這么回事呀?老爸,你等著。我找我姐問問,看是誰這么可惡,是誰造的謠,我非得把這個家伙揪出來不可!”之果急了,掛斷了電話。

      一場生與死的、惡作劇似的鬧劇,像個夢幻,幾乎毀了秋家。

      秋鐵塔像在夢游。幾天來,他們夫婦倆的心,幾乎被接二連三假信息撕碎,這是誰在作孽呀?

      是謠傳,還是惡作???

      15

      沒過多久,之花、之果兩個女兒都回了電話,而且都是視頻的,兩人傳遞的信息,終于化解了秋鐵塔心頭的疑云。

      事情的原委,既不是謠言,也不是惡作劇,而是一個抗疫前線惡戰(zhàn)中,因忙亂而產(chǎn)生的誤會,在這個天大的誤會里,隱藏著一曲震撼人心的英雄壯歌。

      一切的一切都源于武漢前線的繁忙。

      在武漢,面對大量不斷涌現(xiàn)的確診病例、疑似病例、死亡病例的傾軋,醫(yī)護工作者的繁忙程度,已遠超人們的想象。陣地上,成千上萬的醫(yī)生、護士,不分年老年少,不分體強體弱。人人都在奮勇爭先,個個都在與病魔、與死神作殊死搏斗。為了戰(zhàn)勝病毒魔鬼,人們夜以繼日,像不停旋轉(zhuǎn)的陀螺,吃飯以分鐘計算;上廁所則是能拖多久是多久,以小時為單位。每人每天只能睡四五個小時,實在累得撐不住了,和衣倒地就睡;醒來了再干、再拼命,周而往復。

      然而此時,偏偏有個叫蘇云的姑娘,似乎沒事找事,無意中闖了大禍。

      蘇云是之果的同事,也是之花的好友。

      蘇云是“零零后”,只有十九歲,是新疆援鄂抗疫醫(yī)療隊中年齡最小的。雖說還是個孩子,參加工作也才剛滿一年,只因她聰穎勤奮,業(yè)務上一點也不輸年長者。有生以來,第一次上抗疫前線的她,見什么都新鮮,聽到什么新聞都想告知之花。而她又太忙,每次通話,都只能說一半便扔下電話忙去了。這天,她又忙里偷閑告訴之花:哎呀,之花姐,不好了,邱志國也被傳染了。蘇云剛說完這句話,發(fā)現(xiàn)對面的護士長正看著她,就慌忙說了句:不給你說了,我該忙去了。她倒是忙去了,可是因她戴著口罩,吐字不清,電話另一端的之花,則把“邱志國”聽成了“秋之果”。之花一聽就急了,再想詢問詳情,蘇云卻關(guān)機了,而且連續(xù)幾天打不通。而蘇云呢,因在工作時間打電話,遭領(lǐng)導訓斥,再也不敢開手機,使得之花干著急。又過了幾天,蘇云憋不住開機了,她也顧不上看之花發(fā)的十幾條催命般的微信,就直接在電話里嘮叨開了:哎呀,邱志國沒搶救過來,死了。而恰在此時,蘇云被護士長堵在廁所里,就慌忙掛了電話,并且再次關(guān)機。而電話另一端之花聽到的是:秋之果(邱志國)沒搶救過來,死了。

      邱志國英烈,原是武漢B醫(yī)院一位退休數(shù)年的醫(yī)生。面對殘酷的疫情,老人在家坐不住了,急了。他不顧一切地重披戰(zhàn)袍,返回戰(zhàn)斗崗位,夜以繼日地與毒魔以命相拼,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秋鐵塔聽了兩個女兒的敘述,一直緊繃的神經(jīng)松弛了,他一屁股坐在了沙發(fā)上,苦笑著,不住地搖頭。疑云,被女兒們的來電信息化解釋疑。而這種釋疑,并未使他沉重的心情放輕多少,相反,邱志國醫(yī)生那悲壯的事跡,卻像一記重錘擊打在心上,將他那顆還算剛毅的心擊得粉碎。

      秋鐵塔雙手抱頭,陷入了沉思。

      歡歡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神色緊張地看著秋鐵塔,身體也緊靠著他,生怕男主人也離它而去。

      16

      秋鐵塔在看電視。電視里,中央綜合頻道正在熱播“戰(zhàn)疫情”特別報道。

      正在打瞌睡的歡歡,忽然間跳了起來,沖到門口,尾巴歡快地搖動著。它沖著門外“汪汪”叫了幾聲,而后哼唧著,扭著胖胖的身子來回走動。

      房門開了,劉媛從醫(yī)院回家了,一進門就嚷嚷:“蘇云那個死丫頭,還有之花這個蠢豬,她倆咋就這么混賬?差點要了我的老命。”

      “你住嘴,死老婆子!”秋鐵塔剛起身,本想攙扶劉媛。他聽了這話又坐回沙發(fā)上,瞬間變得怒不可遏。

      劉媛張著嘴巴,愕然了,她從未見過一向溫文爾雅的老伴,發(fā)過如此大的火,“你你,你咋啦?”她喘了口氣,“是我沒被蘇云的一句話害死,還是我沒死,你找不成年輕漂亮的續(xù)弦,惱羞成怒了?”

      “你你……”秋鐵塔被劉媛的話噎了個半死。

      “咋啦,戳到你疼處啦?”

      “你混賬,胡攪蠻纏!”秋鐵塔滿臉通紅,大口喘氣,彎著腰,雙手抱頭,許久不說一句話。

      劉媛看他如此模樣,便不再說什么,也坐在沙發(fā)上,獨自生悶氣。

      秋鐵塔說話了,話音沉重,“孩子她媽,你抬頭看看電視?!?/p>

      “要看你看,我可沒心情?!眲㈡碌恼Z調(diào)像石頭般生硬。

      “看吧,看看再說。”秋鐵塔抬起頭,話音輕緩了些。

      劉媛聽話了,抬頭看著。電視里正在插播的“戰(zhàn)·疫”廣告。廣告里,有因長時間戴口罩被捂爛鼻梁的護士女孩,有臉被口罩擠壓變形的老醫(yī)生,還有激戰(zhàn)間歇,和衣倒地而睡的醫(yī)護人員。那一張張、一幅幅震撼人心的戰(zhàn)地特寫照片,像一根根銳利錐子,直刺人心。劉媛低下了頭,說:“正片演完了,那是插播廣告,剛播時還新鮮,可看多了,膩人?!?/p>

      “你要是用心去看、去想,就不會說這種無情無義的話了?!鼻镨F塔臉色鐵青。

      劉媛一愣,皺起眉頭,不說話了。

      “劉媛你混賬!”秋鐵塔拔高了音調(diào):“你睜大眼睛看看,好好看看。那是廣告嗎,咋會是廣告呢?那分明是一塊塊石頭,它們在撞擊你的眼睛、你的心臟、你的靈魂?!鼻镨F塔急了,大聲吼道:“你看那些身穿防護服的醫(yī)生護士,忙成啥樣、累成啥樣了?在他們當中,不就有咱家的之果,不就有以命相拼的邱志國老人,還有‘死丫頭蘇云嗎?”

      秋鐵塔本是外柔內(nèi)剛之人,家庭接踵而來的變故,讓他應接不暇。而每個變故都恰似千斤壓頂,讓他瘦弱的身軀不堪重負,那顆羸弱的心難敵重錘。此時的他,再也撐不住了。突然,他雙手捂臉,號啕大哭起來,哭得撕心裂肺。

      “孩子她爸,她爸,你咋啦?”劉媛驚慌失措。

      哭聲驚得歡歡不知所措。它先是坐在秋鐵塔的對面,兩眼直對著秋鐵塔,接著,用前爪拍打他的膝蓋;而后,又走到秋鐵塔跟前,貼緊著他的腿坐下,伸出舌頭去舔男主人的臉。

      秋鐵塔淚流滿面,一言不發(fā),一動不動,任由歡歡愛撫。

      劉媛輕輕推開歡歡,撫摸著秋鐵塔的臉,“孩子她爸,我錯了。之果還有蘇云,她們都是好孩子。她們在前線拼命,即便忙中出錯,那也是病魔作的孽呀。我不該埋怨孩子們呀,我真是昏了頭了。別哭了,你要是哭壞了身子,我咋辦呀,靠誰呀?”劉媛也哭了。

      歡歡坐立不安。

      17

      之果“被病毒傳染”、“死亡”的誤傳,讓劉媛經(jīng)歷了生死考驗,這種考驗過程,在她心里形成了生與死、悲與喜的巨大落差。這一落差的演繹過程,對一個母親心靈的打擊是巨大的,所造成的心靈創(chuàng)傷難以平復,而心靈創(chuàng)口也在肉體上留下了永久痕跡。歷經(jīng)了這次人生變故,劉媛看上去蒼老了許多。她的頭發(fā)原本烏黑發(fā)亮,如今卻變得慘白。白發(fā)在她頭上定居了,它們像拿了“綠卡”,成了永久性居民。

      這天下午,女兒之果在和劉媛視頻通話。

      “我的老媽,你的頭發(fā)咋啦?”視頻連線一通,之果就在視頻里驚叫起來。

      “咋呼啥,還不是你的‘死訊鬧的?”劉媛擠出一絲笑容。

      “罪過罪過!老媽您別急,等我回家時,我給您帶瓶高級的染發(fā)劑。”

      “染它干啥,你媽這滿頭銀發(fā),不摻一絲黑的,豈不別致?”劉媛故作輕松。

      “這倒也是,很別致,很養(yǎng)眼。您老是存心給狗屎運新鮮感吧?”之果在撓劉媛的癢處。

      “死丫頭,皮又癢癢了?”

      母女倆正在斗嘴。秋鐵塔的手機響了,電話是之花打來的。

      秋鐵塔接聽后愣了一下,偷覷了劉媛一眼,轉(zhuǎn)身向陽臺走去。

      看到老伴詭異的舉動,劉媛悄悄跟了過去。

      “你們是第三批?知道了,去吧,放心去吧。聽你的,先不告訴你媽。知道,我知道!放心,家里有我呢?!鼻镨F塔壓低嗓門,說著、應著,并未發(fā)現(xiàn)身后的劉媛。

      劉媛從秋鐵塔的身后伸出手,一把奪過手機,說:“花兒,我是你媽。孩子,是去武漢吧?哦,還有劉偉?好好,甭?lián)奈液湍惆?,你們放心去吧!有國才有家,這理兒,不用你教,媽懂。有句話,我給你爸說過,是發(fā)牢騷時說的,現(xiàn)在我送給你和劉偉。但不是氣話,是媽的心里話。你們秋家祖宗墳頭上冒了青煙,出了個秋瑾女英雄,我們劉家也沒孬種,也出了個劉胡蘭。記住孩子,你和劉偉是秋劉兩家的后人,別給先輩丟臉,媽相信你們都是好樣的。另外,干活要把握好節(jié)奏,才會提高效率,不要一味地拼命,那會適得其反。好了,我不啰嗦了。哦,還有,每過幾天,偷空給我發(fā)個微信,報個平安。不然,媽的心會流淚的?!?/p>

      聽著劉媛既鏗鏘有力,又柔情似水的話,秋鐵塔愣住了,兩眼審視著她。

      “看啥看,你沒續(xù)弦的命。我得硬朗活著,盯著你,看哪個騷貨敢靠近你?!?/p>

      “秋瑾巾幗再英雄,遇上烈女劉胡蘭,不也甘拜下風?何況我呢,就是把她倆的膽都借給我,我恐怕得等下輩子了。”

      “貧吧,不過今天我愛聽。”

      歡歡看看劉媛,又看看秋鐵塔,哼唧了兩聲,它對兩人的斗嘴不感興趣,轉(zhuǎn)身找它的胖熊玩去了。

      “歡歡,別跑呀?你個機靈鬼,躲得倒快?!鼻镨F塔笑道。

      18

      “狗屎運?”秋鐵塔想起女兒咋呼,又笑了。

      秋鐵塔心想:別說,之果送的這個綽號,還真她娘的貼切。這個綽號,對于我秋鐵塔,對于秋家和病魔的遭遇戰(zhàn)來說,它或許是個精神寄托,是逢兇化吉、時來運轉(zhuǎn)的偶然。然而,對于當今新時代的祖國來說,與病魔的遭遇戰(zhàn),祖國必勝則是歷史必然。

      在這段非常日子里,秋鐵塔每天都要看新聞。關(guān)注疫情變化,成了他每天的必修課。

      這天一大早,秋鐵塔就開了手機,查看“新冠肺炎疫情動態(tài)”里的新聞。新聞里一篇文章引起了他的注意。

      文章指出,武漢的每日新增確診,已由最高峰時的近四千例,下降到三百多例;其相關(guān)的病亡率,也從最高點的百分之九,下降到了百分之四點四。

      秋鐵塔猛地一拍大腿,太好了!他想,新增確診病例的百分之八九十,是從疑似轉(zhuǎn)過來的,那就意味著都在隔離狀態(tài);死亡率下降了一半,意味著治療產(chǎn)生了積極效果。如果數(shù)據(jù)繼續(xù)向好,將有更多省份下調(diào)應急響應機制,即將一級調(diào)到二級、三級甚至更低;那就意味著,更多地方的生活工作秩序,將得到恢復。

      地球自轉(zhuǎn)、晝夜更替、時間快慢有其自身規(guī)律;而人對時間快慢的感覺,則完全取決于事情好壞、情緒好壞。遇到好事,心情好,覺得時間過得飛快;遇到壞事,情緒糟,時間就過得死慢。

      人呀,真是個多變的動物。眼下,秋家夫婦對時間的感覺就是這樣。

      秋鐵塔的心情很好。一向寡言少語的他,此刻卻侃侃而談。

      “老伴你說,時間過得咋就這么快呢?它像兔子,還是像賊呢?怎么一不留神,就從身邊溜了?”

      劉媛的情緒很壞,性格開朗的她,此時卻懶得多說。

      “那是你心情好,日子過得像兔子、也像賊;我可覺得度日如年,時間就是個烏龜,就是個難纏的死鬼,爬得慢不說,還賴在人身邊不走,真討厭?!?/p>

      “你咋會有這種感覺呢?”秋鐵塔看著劉媛,打開了話匣子:“你別看咱中國人,太平時,遇到個芝麻大點的事兒,不是你的鼻子,就是他的眼睛的;還有的人張嘴罵人,甚至拳頭相對??梢娴搅斯?jié)骨眼上,遇到像這次新冠病毒,要滅國滅種的事兒,咱中國人還真不含糊,萬眾一心,眾志成城;一方有難,八方支援。有這樣的中國,再大的困難,咱也不怕;再難的事,也難不住咱?!?/p>

      “這話實在?!眲㈡乱哺锌溃骸敖形艺f呀,災難就是面鏡子。災難一來,誰好人誰壞人,清清楚楚。好人呢,在流汗拼命、在捐款獻血;壞人呢,在惡意傳毒,在巧取豪奪,大發(fā)國難財。”

      “這話對,可畢竟好人千千萬,壞人幾根毛。不能比,也沒法比?!鼻镨F塔轉(zhuǎn)了話題:“事情都有正反面,咱得看正面。就說武漢的方艙醫(yī)院吧,它可是咱中國人在世界上的首創(chuàng)。它有點像戰(zhàn)地醫(yī)院,但不一樣,它不收危重病人,只收輕患者,用來破解床位不足的難題。在武漢,這些方艙醫(yī)院,全由原來的體育場、運動場、活動中心等公共設施改建而成。就說那個江夏方艙吧,它就是由江夏大花山戶外活動中心改建的,是第一個方艙醫(yī)院,首個收治輕患者。這種方艙醫(yī)院,在武漢、在短期內(nèi),居然一口氣搭建了十四個,極大緩解了醫(yī)院壓力。這些方艙了不起呀,功不可沒??偣彩罩我蝗f兩千多人,治愈七千多。這才多長時間,十四個方艙醫(yī)院就完成了歷史使命,都關(guān)閉了。江夏方艙在運行了三十五天之后,也最后一個休艙了。我說時間就是個賊吧,轉(zhuǎn)眼間,今天已經(jīng)是3月10號了?!?/p>

      秋鐵塔樂觀的情緒感染了劉媛。夫婦倆走上了客廳的陽臺,歡歡是個跟屁蟲,緊隨二人身后。

      秋鐵塔的右手搭在劉媛的肩上,兩人站在窗前。歡歡也有獵奇心,它有模有樣地擠進二人中間,與他們并排站著。這三口之家,就這么久久地佇立著,享受著窗外陽光的沐浴。

      19

      “老秋老秋,不得了了。”坐在沙發(fā)上看手機的劉媛突然咋呼開了。

      廚房里的秋鐵塔正在忙活午飯。他把一盤肉倒進了鍋里,帶水的肉在滾燙的油鍋里發(fā)出“刺啦”的響聲。

      “又咋啦?我這兒正忙著呢?!鼻镨F塔一邊不停地用鍋鏟翻動著鍋里的肉,一邊應著。

      “天哪,這是真的嗎?老秋,快來看哪。”

      劉媛的目光仍舊緊盯手機屏幕,生怕屏幕里的文字跑了似的??吹角镨F塔匆忙過來了,她才抬起頭,臉上滿是驚訝與興奮。

      手機里的國內(nèi)疫情新聞,也令秋鐵塔興奮不已,“天哪,連武漢的新增病例也歸零了,不會吧?”

      “官方數(shù)據(jù)還能有假?”這回該劉媛得意了,“這下好了,連武漢的新增病例都歸零了,疫情這魔鬼不就被降服了嗎?”

      “你不是每天都先看新聞嗎,今天怎么落我后頭了?”劉媛得意地問。

      “我的手機在充電,一忙起來又忘了。這個消息太好了,多虧了你?!鼻镨F塔接著說:“武漢的疫情被阻止,確診病例也只剩下幾千人了,而且都在醫(yī)院里治療,疫情數(shù)徹底歸零是遲早的事。武漢平安了,全國也就平安了?!?/p>

      “是啊,咱們的之果、之花兩口子也快回來了,孩子們總算沒白遭罪?!眲㈡麻L出一口氣。

      “是啊,咱援鄂醫(yī)療隊的所有人,包括蘇云那孩子,都會很快回來的。”秋鐵塔也興奮地說。

      兩人正說著,劉媛突然嗅了嗅鼻子,“哪來的焦煳味?”

      “哎呀不好,我的肉?!鼻镨F塔忽然想起爐子上的菜鍋,還一直在燒著,便慌忙沖進了廚房。

      “狗屎運,肉菜還能吃么,不會又成了‘狗不理吧?”劉媛咯咯地笑著問。

      “吃個鬼呀,你還笑。”秋鐵塔一邊開窗換氣,一邊嘟囔:“死老婆子,你也冷血呀?托你福,真成狗不理了,燒成黑炭了,這下白忙活了。”

      “咯咯咯……活該,誰讓你手忙腳亂的?!贝藭r,劉媛的心情非常好,笑得喘不過氣來,若是心情糟糕時,秋鐵塔的耳朵就該遭殃了。

      “還不都怪你,非要我去看信息。就剩了這點肉,嗨,可惜了!”秋鐵塔還在嘟囔。

      “小氣鬼,不就那點肉嘛,又捅你心肝啦?”劉媛還在笑。

      20

      “老秋老秋,快開門!”房門外傳來劉媛急促的呼叫聲。

      正在客廳沙發(fā)上看微信的秋鐵塔,聞聲起身快步開門。門剛開了半個,歡歡搶先躥了進來。

      “鬼東西,你倒比我還心急。”劉媛沖著歡歡笑罵了一句,又對秋鐵塔說:“我就不進去了,快把你的身份證找來。”

      “要身份證干啥?”

      “別問了,反正是好事,一會兒你就知道了。”劉媛一臉的神秘。

      “你呀,就愛故弄玄虛。是辦出門證用的吧?”秋鐵塔詭秘地一笑。

      “你怎么知道?”劉媛一愣,臉上的神秘變成了失望。

      “微信通知寫得明明白白,我咋就不知道?”

      “知道了還問,快去拿呀?”

      “身份證放哪了?”

      “你呀,油瓶倒了都不扶。在電視柜下面中間的抽屜里。愣著干啥,快去拿呀?”

      “你的不要嗎?”秋鐵塔扭頭又問,接著咕噥了一句,“我的證件辦不辦無所謂,反正我也不想出去?!?/p>

      “我不也是上班族嘛,出門證早辦了。真啰嗦,快拿來。”劉媛不耐煩了。

      “你可真是催命鬼,給你?!鼻镨F塔把身份證遞給劉媛,還在咕噥:“不就是到戶外嘛,晚出去一會兒又咋啦,值得你著急火燎的嗎?”

      “都被禁足四十多天了,你還想在家里躺僵尸,不怕捂爛了?”劉媛接著吩咐:“快去把衣服換了,在家里等著,辦好證咱就出去。哦,別忘了,把口罩也預備好,出門都得戴。”

      “我也去嗎?”

      “紅線老人呀,你咋給我牽的線?送給我這么個貨!”劉媛被氣樂了:“我說老古董,你就不能陪我和歡歡出去散散心,算我求你還不行嗎?”

      “好好,別急夫人,小的遵命。”

      秋家一家三口到了大院門口,這里已有不少人在等著門衛(wèi)驗證、量體溫,兩個人都前后間隔兩米以上呢。

      “門衛(wèi)老朱總是慢悠悠的?!眲㈡掠衷诒г梗骸罢媸羌辈∪擞錾下芍校慵彼患??!?/p>

      “不就是出趟門嘛,何必弄得像趕考似的?!鼻镨F塔笑道。

      劉媛瞪了秋鐵塔一眼,正要說話,衣兜里傳來了手機鈴聲。

      劉媛一邊把遛狗繩遞給秋鐵塔,一邊掏出手機查看。電話是小女兒之果打來的,她連忙接聽。

      “老媽,告訴你個好消息。我們援鄂醫(yī)療隊的任務,已經(jīng)到了尾聲,過幾天就回去了?!?/p>

      “是真的嗎,你這死丫頭哪有正經(jīng)話,該不是在逗老媽開心吧?”劉媛猛地一愣,難以置信。

      “老媽,我都想死您和老爸了,恨不得現(xiàn)在就上飛機,誰給您開玩笑?!?/p>

      “那你姐,還有你姐夫呢?”

      “還用問,當然是一塊兒回去了?!?/p>

      “好好好,太好了,死丫頭?!?/p>

      “您老先別只顧高興,您先說怎么慰勞我們吧。”

      “用得著你操心?我和你爸早商量好了,我們都去機場,買多多的鮮花——不像你,用假的哄人?!?/p>

      “別呀。熱情的武漢人民,送給我們的鮮花,女兒已經(jīng)拿不動了,您老就別來虛的了?!?/p>

      “那我就來個手搟面,滿足你肚子里的饞蟲!”

      “老媽萬歲!要的就是這句話?!?/p>

      ……

      接完電話,劉媛興奮得手舞足蹈,她伸手奪了遛狗繩,匆匆來到了大院門口。

      一出大院門,歡歡就拽著遛狗繩一路小跑。急得劉媛不停地嚷嚷:“慢點歡歡,慢點!我都跟不上你了?!?/p>

      “我說劉媛?!鼻镨F塔一邊匆匆走著,一邊笑著問:“是你遛歡歡呀,還是它遛你?”

      “誰都一樣?!眲㈡潞呛堑匦χ?。

      “咱去哪?”秋鐵塔問。

      “歡歡知道,跟著走就行了?!?/p>

      歡歡領(lǐng)著二人,朝河灘公路方向跑去。

      “歡歡這是要去哪呀?”秋鐵塔又問。

      “靠河灘公路那兒,有個小樹林,里面寬敞,平時人就少,現(xiàn)在恐怕沒人。”

      小樹林里不但敞亮,而且空無一人。劉媛解了歡歡脖子上的環(huán)扣,它便在空曠的草坪上狂奔著、撒歡著。

      劉媛將隨身攜帶的舊床單鋪在地上。已步入老年的她,此刻像個孩子,一邊取下口罩,一邊放聲喊:“解放了,終于解放了。”

      秋鐵塔剛坐下,劉媛就半躺著,倚靠著他的肩膀。

      眼前的W市,已是庚子年的早春。今年的春天與常年比,來得異乎尋常地早,還在農(nóng)歷正月中旬那會兒,室外的冰雪就已開始融化了。這些天,氣溫每天都在攀升。此時此刻,地上,小草已經(jīng)探出頭來,窺探著周圍的世界;天上,紅紅的太陽在晴朗的天空里游弋,陽光照得人臉上暖洋洋的。倒春寒即將退去,陽春的腳步聲正從遠處傳來,它在撞擊人們的耳鼓。明媚的春光,沐浴著人們的身體,滋潤著人們善良而又脆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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