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入學以前,我?guī)缀趺刻於荚谔镆袄锉紒砼苋?,傾聽昆蟲的鳴叫,采摘繽紛的花朵,或者長久地趴在一棵梧桐樹下,觀察一只螞蟻的行蹤。
那時,我不識一字。又因家貧,父母沒有文化,我連一本書都不曾真正地翻閱過。但每晚結(jié)束一天的忙碌,母親卻總會一邊在燈下納著鞋墊,或剪著栩栩如生的窗花,一邊教我唱好聽的童謠。有時她唱:“點、點、點磨眼,磨眼里面有麩子,伸手抓住個小禿子。”有時她又唱:“小巴狗,戴鈴鐺,哐啷哐啷到集上,吃個桃,嫌有毛,吃個杏,嫌溜酸,吃個栗子上了天。”
這些童謠,是我最初的文學啟蒙,它們讓我在安靜的夜色中,化作一片輕盈的羽毛,飛離瑣碎的生活,并因這樣的距離,忽然間發(fā)現(xiàn)日常之美。那美猶如秋日的云朵,在遼遠寂寞的天空上漂浮。又似皎潔的月光,無聲無息地灑滿幽深的小巷。
六歲,我從老師那里學會了漢字,并發(fā)現(xiàn)世界上最有趣的書,原來叫“語文”課本。每次將散發(fā)著油墨清香的新書領(lǐng)回家,我都會用舊報紙小心翼翼地包好封面,而后便窩進太師椅里,一直看到天光昏暗,母親叫罵著我,起來尋找尚未歸家的牛羊。
我在霧靄氤氳的田間地頭,驅(qū)趕著牛羊,但一顆心,卻被文字組成的神秘世界,不停地召喚著,并沿著村莊的大道,一直向前,向前。江河,山川,森林,戈壁,荒漠,我知道文字會引領(lǐng)我,插上翼翅,在那蒼茫的天地間翱翔。而我,也甘愿耗盡一生,跟隨著文學點亮的微弱卻永不會熄滅的燈盞,抵達詩意的遠方。
小學即將結(jié)束的暑假,父親收購來用于包裝蘑菇菌的幾麻袋廢舊書報,瞬間為我打開一扇通往村外世界的窗口。猶如一條離開大海很久的魚,我如饑似渴地閱讀著任何一頁帶有文字的紙張。在我的眼里,那些漢字如此魔力非凡,只是隨意地組合,就可以創(chuàng)造出一個個神秘莫測的王國。而我,一腳踏進,嗅到園中的花香,看到森森的古木,奔跑的精靈,就知道,此后再也不會離去。
生性羞怯自卑,一路行走,唯獨文學給我深情呵護。它是如此地悲憫,寬容,良善,開闊,從未嫌棄我出身卑微,不善言辭。每晚,我只需坐在燈下,隨手打開一本書,不管書中所述,是柏拉圖的《理想國》,還是法布爾的《昆蟲記》,再或蒲松齡的花妖鬼狐,《山海經(jīng)》中的奇人異獸,都可以讓我瞬間擁有整個遼闊的世界,和連接古今的奇妙通道。我在其中,猶如王者,心騖八極,神游萬仞,盡情馳騁。我與文字的王國靠得越近,我的靈魂,就愈發(fā)地從容,靜寂。
就像風行水上,雨落大地,月照西山。世間一切,都在詩意中靜默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