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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井在前院

      2020-09-28 07:10:07林斤瀾
      讀者 2020年19期
      關(guān)鍵詞:前院叔公后院

      林斤瀾

      水井在前院,廚房在后院。

      叔公和大媛用一個(gè)大木桶和一條扁擔(dān),把水抬到廚房的水缸里,這是日常的工作。叔公雖是老人,抬著水腰板還是挺直著。前院加后院住著本家的五六房人家,叔公幫大媛家做做粗活,一個(gè)月也拿點(diǎn)“零用”——不叫工錢。大媛從小上學(xué),年年升級,中學(xué)畢業(yè),卻閑住家里快一年了。若到外地上大學(xué),以眼前的家境,母親算來算去還是覺得“培植”不起。若在本地求職,一個(gè)中學(xué)生沒有專長,即便是有專長的也還要有門路。母親想著這個(gè)世道真叫艱難呀,不上不下的人家更不知道是艱難還是尷尬。

      新近有個(gè)機(jī)會(huì),工商局招考實(shí)習(xí)生。大家都說是金飯碗,只怕百里挑一都不是,要千里挑一了。母親叫大媛關(guān)起門來準(zhǔn)備考試,家里的事就是墻塌了也不用她管。

      一條扁擔(dān),叔公在前,大媛在后。大媛才十八九歲,身體正發(fā)育,扁擔(dān)一上肩,輕松叫道:“快走。”

      “放下,放下……”

      母親趕過來了,揮手叫大媛走開,眼看大媛進(jìn)了屋,才拾起扁擔(dān)搭在自己肩頭。叔公疑惑著走慢步、走小步,想走又不忍走……母親雖才五十歲,卻早已發(fā)福。她半生操持不上不下的人家,用心多,用力少。粗重的抬抬挑挑,從小沒有做過。一是用不著做,再是愛面子避免做。

      叔公個(gè)子不算高,卻比母親高一頭。那大木桶的分量,多半壓到母親肩上。母親在家常穿舊旗袍,開衩只開到小腿。一雙“放大”腳——纏過后又放開,只可走“外八字”。她的衣衫和腳骨都沒法讓她走抬重?fù)?dān)的步子,全靠扭動(dòng)身體幫一把,可她又一身肥肉,身體繃緊扭也扭不成樣子。

      才走幾步,叔公叫她放下,本當(dāng)說大媛半點(diǎn)兒也累不著,看看母親的臉色,只是讓母親在前,他在后面,好把木桶上的繩子擼到自己胸前,伸手抓住繩子不叫桶滑回去。母親輕松一點(diǎn)兒了,她早準(zhǔn)備好一個(gè)笑容掛在臉上,一路遇見本家的三姑六婆、四姨七嫂,才聽見一聲“啊呀喲”,不管人家說什么,就自笑自話:

      “好走好走……”

      “不重不重……”

      “一回生兩回熟……”

      前院和后院中間,有一道一尺高的門檻,平時(shí)母親走到這里,總要側(cè)過身,讓旗袍開衩口朝前,正好把“放大”腳橫著邁過去。這回抬著桶,門檻竟成了關(guān)口。她的肥肉更加緊繃,她側(cè)身像扭,扭身像側(cè),“放大”腳一橫還沒有落地,就踉蹌向前,大木桶磕著門檻,叔公趕緊一蹲,桶才平安落下,母親臉上的笑容也落下來了。叔公說:“下回找兩個(gè)小桶,我來挑?!?/p>

      母親覺得前后左右都有眼睛如電光射過來、掃過來,趕緊拾起笑容再掛在臉上,伸手去夠桶把兒,像要提它過關(guān)。叔公已經(jīng)兩手一抱,不過叔公也老了,彎著腿,像挪壇子似的左擺右晃挪進(jìn)廚房。

      母親坐到屋里休息,一放松,汗水通身鉆了出來。大媛悄悄地走到母親身邊,拿一把蒲扇輕輕地扇著。母親喘著,話不成句:“你去……你去……功課……功課……”

      “媽媽,讓我抬抬水,也好歇一歇,好比磨一磨用鈍了的腦筋,磨刀不誤砍柴工?!?/p>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萬一要查肩膀?媽媽,你聽了閑話了吧?那是前清考功名,查手掌心,查肩膀,挑擔(dān)的、抬轎的都不要……”

      “有個(gè)疤……也要……挑出來……”

      “媽媽,那是考空軍,怕飛到高空舊疤裂開來。媽媽,只怕你自己也說不清,怕的是什么……”

      “怕,怕,怕……”

      “怕考不上,說不出口,怕不好聽?!?/p>

      “怕,怕,怕……”

      “怕萬一。前清的一句廢話,也成了萬分之一,你就拼老命,去抬水?!?/p>

      “你還小,不知道當(dāng)媽的……”

      “我知道,這就叫母親!”

      (田龍華摘自武漢出版社《小小說30年:中國當(dāng)代最具影響力的120篇小小說》一書,李曉林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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