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冰
叔公60歲那年,叔婆因病去世。兩個兒子還沒成家,叔公強忍喪妻之痛,賺錢幫兒子們張羅買房、結(jié)婚。
65歲時,叔公遇到了鄭嫂。鄭嫂不到50歲,長相清秀,溫柔賢惠,老公去世已有幾年。叔公原本靜如止水的心湖立刻蕩漾起來,他看鄭嫂的眼光滿是愛意。鄭嫂會意,她也喜歡這個內(nèi)斂能干的男人,雖然已逾六旬,卻器宇軒昂,腰板筆直。兩人都熱愛看戲,經(jīng)常和一幫票友一起看戲、談戲,偶爾還唱上一段。時間長了,感情日益加深。
這件事很快就被叔公的兒子們知道了,我的這兩個叔叔和他們的妻子立刻強烈反對,理由是:鄭嫂肯定是沖著叔公那每月將近4000元的退休工資來的,她沒有養(yǎng)老保險,為給丈夫治病家中已是一窮二白,還有個兒子在上大學。于是,叔嬸們想盡辦法阻止叔公與鄭嫂的來往。叔公向來深愛兒子,看重“家和萬事興”,他答應(yīng)不再與鄭嫂來往。
可是,我們都看得出,叔公很不開心,甚至非常憂郁。有些老年朋友實在看不下去,就悄悄地給他們創(chuàng)造見面的機會。叔嬸們又很快捕捉到了這個信息,他們氣沖沖地去見鄭嫂,要求她斷絕與叔公的交往。鄭嫂沒有答應(yīng),她說她是真心喜歡他,從沒想過要他的錢。叔嬸們氣得牙癢癢,回到家,他們要求叔公交出工資卡。
過了幾天,叔公交出了工資卡,只要兒子們每月給800元生活費,然后毅然住到了鄭嫂那。叔嬸們卻是連800元生活費也拒絕支付,說是要替叔公把錢存好,等他“撞了南墻”再回頭的那一天給他。
叔公和鄭嫂到街上擺起了地攤,雖然艱辛,但神情里滿是幸福。也有不少人說叔公傻,快70歲的人了,放著好好的清福不享,偏要跟著鄭嫂遭這罪,等將來老得動不了了,肯定會被掃地出門。
可是,最先躺到病床上的不是叔公,而是鄭嫂??赡苁莿诶鬯?,鄭嫂病了,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叔嬸們聽到這個消息,立刻把叔公“綁”回了家,并且把他軟禁起來。
就這樣,一晃兩年多過去了。叔公不再去找鄭嫂,但他會打聽鄭嫂的消息,托人給她送東西和錢。不值錢的東西鄭嫂都收下,但錢和貴重一點的東西鄭嫂都托人原數(shù)退還,說是不能讓叔公在家人面前難堪。叔公漸漸地不問鄭嫂的事情了,我問他:“您放棄了?”叔公眼中泛淚:“我沒有臉面打聽她,因為我在她最需要幫助的時候離開了她?!?/p>
鄭嫂的身體完全治愈后,她又來找叔公,可是叔公不見她,說“沒有臉面見”,鄭嫂卻是一再堅持,說“我之所以努力讓自己好起來,就是為了要再見到你”。可是,叔公還是躲著鄭嫂,他搖頭,眼淚滑落:“我馬上80歲了,不能再耽擱她了,我沒有資格。”
就在這時,一向身體健旺的叔公,卻被查出了食道癌晚期。叔公從不問自己是什么病,對于治療不怎么配合,兒子兒媳們也不勉強他吃藥做化療了,只是想盡辦法要他開心,叔公在人前強裝笑顏,人后卻抹淚:“本都是孝順孩子,卻為何不能理解我呢?”
沒多久,叔公就只能躺在床上了,連大小便都不能自理。兒子們哪里會照顧人呢,兒媳又不太方便,誰來服侍叔公呢?鄭嫂來了。她說:“你們放心,我什么也不要,只求你們讓我照顧他?!贝蠹颐婷嫦嘤U,沒有拒絕。
鄭嫂給叔公翻身,擦身子。叔公的床上、衣服上早已結(jié)滿大小便,散發(fā)出難聞氣味,鄭嫂背起叔公,把他放到洗澡盆里,仔細耐心地擦洗,又把床上換得干干凈凈。她一邊做著這些,一邊哼著昆曲,是《西廂記》,“愿普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一句句唱得蕩氣回腸。叔公注視著她,兩人眼中都含著淚,可是叔公已講不全話,癌細胞堵住了他的嗓子眼,哎哎啊啊地努力試圖要說什么,鄭嫂點頭,她理解他要說的!叔公的喉嚨里有濃痰溢出,堵塞著他,兒子兒媳都不想去摳,即便摳,也是敷衍了事,只有鄭嫂,那么輕,那么耐心,用棉簽,用紙巾,用洗了又洗的小手指,給他弄干凈。叔公已不能吃東西,流質(zhì)都困難,鄭嫂煲上湯,每隔幾分鐘就端給叔公吸一口,叔公吸得困難,一口都要歇好久,她耐心地等著,安慰他:“慢點。”冷了熱,熱了冷,湯被折騰干了,眼淚卻始終流個不止。
40多個日日夜夜,鄭嫂一直堅持著,幾乎寸步不離,自己幾度暈倒,醒來后又立刻趕到叔公身邊。
今年初秋的一個深夜,叔公走了,走在鄭嫂的懷里,臉帶微笑,幸福安詳。鄭嫂一直緊緊地抱著他,呼喚他,撕心裂肺地要留住他。
有人說,黃昏戀有時比初戀還要純粹而燦爛。我之前是不信的,如今,深信不疑。
(摘自《今日臨?!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