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出者愛返

丘艷榮

畢業(yè)多年，還是會常常想起讀師范時的班主任鐘老師。前些日子，我給鐘老師發(fā)了幾條信息，感嘆時光飛逝。鐘老師也頗多感慨，回復我說：“老師今年正式步入知命之年啦！不再說什么‘且行且珍惜，而是‘且活且珍惜了。曾經(jīng)豪邁地說‘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兩鄉(xiāng)，今日凌晨3點突然醒來，望著窗外凄淡的月亮，心中浮現(xiàn)的詩句卻是‘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轉念一想，而今才是盛夏，怎么有了秋愁的感覺呢？或許這就是歲月吧……”

教數(shù)學的鐘老師心里住著一個詩人，這是我以前沒有發(fā)現(xiàn)的。他詩意的感嘆也引發(fā)了我強烈的共鳴——時間都去哪了？

1995年，我們是一群十五六歲的少年，我們的鐘老師也剛剛大學畢業(yè)兩年，算來當年他也就二十四五歲。我們是他帶的第二屆學生，從一年級一直帶到畢業(yè)。三年時光，師生間結下了深厚的情誼。

我們是上世紀90年代的中師生。雖然“中師”這個詞現(xiàn)在已經(jīng)慢慢淡出人們的視野，但在當年，考上中師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耙活悓W生上中師，二類學生上高中。”我們中考那一年，梅州師范公費生的錄取分數(shù)線比我們縣最好的高中足足高了四五十分，全縣中考生共一萬人左右，分配給我們縣的公費生名額只有28個?？梢哉f，能考進梅州師范的基本上都是各個中學的尖子生。學費低、包分配、國家補助伙食費，讀中師成為很多農(nóng)村孩子跳出農(nóng)門的一個重要途徑?？忌蠋煼妒俏覀兊尿湴?，也是我們的痛，因為，這意味著我們這輩子就幾乎與大學無緣了。

當年，鐘老師面對的就是這樣一個既得意又失意的群體。我沒有問過他當時能不能體察我們的這份心情，但我深深記得，當年，他第一節(jié)課就給了我們一個“下馬威”。他很嚴肅地說：“不要以為你們考上梅師就端穩(wěn)了一個鐵飯碗，如果是來梅師混日子的，建議不要在我班上！來我班上是要學真本事的。你們以后都是當老師的，不學多點本事，怎么當老師？”麻辣、果決、嚴厲，這就是鐘老師給我的第一印象。他振聾發(fā)聵的一番話，其實也像一記警鐘，給過早直面命運的我們一次重擊，給有些迷茫的我們指明了方向。

開學第一課，讓我印象深刻。

中師學習強調(diào)的是“一專多能”，各個學科齊頭并進，無主副、大小之分，讀、寫、聽、說、算、書、彈、唱、畫、舞十項基本功樣樣都學，不能偏廢。每學期除了文化課考試，還有各項基本功考核。運動會、籃球聯(lián)賽、合唱比賽、演講比賽等各種活動應接不暇，還有各種各樣的社團，文學社、吉他沙龍、廣播站、書法、繪畫、攝影、羽毛球、排球籃球……每個學生都可以根據(jù)自己的興趣愛好參加。也許是因為中師生活豐富多彩，有些同學可能在發(fā)展興趣愛好方面花的時間和心思比較多，在功課上就有所松懈。于是有個別同學就會在考試時動些小心思。

鐘老師痛恨弄虛作假，他說：“學習和做人一樣，來不得半點虛假。如果誰敢弄虛作假，我告訴你，我的數(shù)學科你不用考，我直接給你100分?！彼挿凑f，擲地有聲，讓個別心存僥幸的同學聞之色變，讓真心向學的同學拍手稱快。

他在班會上用蒲松齡的自勉聯(lián)激勵我們：“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彼麨t灑地在黑板上“刷刷刷”地寫下這副對聯(lián)，然后語重心長地對我們說：“在該努力的年齡你們不能選擇安逸，不能把眼光局限于跳出農(nóng)門，而應該有更大的志氣、更高的追求。只有努力拼搏才能不負此生！”

他教導我們要守時，他說守時是誠信的一個方面，懂得守時才會惜時，才能用時。所以他對我們采取精細化管理，并充分發(fā)揮班干部和宿舍舍長的作用，培養(yǎng)我們的時間觀念。他在教導我們守時方面是非常嚴厲的，同學們至今都還記得鐘老師的“金句”：“不要撞到我的槍口上?！薄苡小按罄小憋L格的一句話，一想起來，至今都還有一種汗涔涔的感覺。

正因為有這樣一位“鐵腕”班主任，我們班的班風、學風和考風都是特別好的。

別看鐘老師嚴厲，可處久了之后，發(fā)現(xiàn)他很“親民”。他說：“講臺上我是你們的老師，講臺下我們就是朋友?！崩蠋熓敲分菖d寧人，畢業(yè)于華南師范大學。普通話里還有很濃的鄉(xiāng)音，我們稱之為“興普”，也時常調(diào)侃他。比如他把“國旗”“國歌”說成“革旗”“革歌”。最經(jīng)典的是這八個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我們曾一遍遍學著說“事不干己，高高嘎起”，每次讀到“掛”字的時候就伸長脖子，提高聲調(diào)“嘎”的一聲，學一次就嘻嘻哈哈笑一次。鐘老師并不介意，他順勢要求我們：“老師的普通話確實說得不好，所以你們一定要學好。我規(guī)定，不僅課堂上、課間要講普通話，晚修的每日演講要用普通話，回宿舍也要講普通話。這也是我們師范生需要練就的一項基本功?！?/p>

他跟我們班男生稱兄道弟，一起在球場上左突右防，揮汗如雨。大家一起擠在他宿舍里看球賽，為喜愛的球隊吶喊助威。那時，電腦還是稀罕物，我們學校沒有電腦室，電教老師主要教我們使用幻燈機和制作幻燈片。鐘老師很早就開始搗鼓電腦，還帶動了一批學生學起了打字和文字編輯，課后常有學生圍著他向他請教電腦問題。

他把我們每一個學生都當成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弟弟妹妹看待。我與老師之間的二三事尤其令我難忘。

鐘老師曾給我補過課。那是師范第一年的寒假，我腰椎動了一場大手術，需要臥床休養(yǎng)，醫(yī)生說至少得請兩個月的假。鐘老師問我需不需要辦理休學，下個學年再重念一年級。我想了想，不愿留級，便答應老師在家認真自學?？晌矣悬c偏科，理科是我的弱項，盡管沒有偷懶，數(shù)學還是學得糊里糊涂的。等到我可以下地行走回學校的時候，離中段考試只有短短不到十天的時間了。鐘老師主動說：“我利用午休時間給你補課?！庇谑?，每天午飯后，我就到他那里補課。我在二次函數(shù)、指數(shù)函數(shù)、對數(shù)函數(shù)、冪函數(shù)等知識點織就的大網(wǎng)里繞來繞去，迷迷糊糊，似懂非懂。當鐘老師關切地問我“聽懂了沒有”的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是該點頭還是搖頭。想到老師犧牲自己的午休時間來為我補課，我卻不夠聰穎，實在有點羞愧和焦急，于是便在課后盡量多刷題。多虧鐘老師的耐心和細致，我才不至于“陣亡”，在中段考試中數(shù)學勉強考了個及格。但因為文科科目成績拔尖，我總分竟考了全班第五。這對我來說實在是一個極大的鼓舞。鐘老師沒有特意表揚我，但我看到了他贊許的目光。

鐘老師也曾為我打抱不平。師范二年級期末，我接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補考通知。補考科目是歷史，這實在讓我覺得意外。那個學期的歷史期末考試有點特別，一張考卷就一道題——一道歷史論述題。雖然覺得老師出題有點隨意，但因為我一向喜歡上歷史課，那道題也正好是我熟悉的范疇，我感覺自己答得得心應手。得知要補考實在是始料不及。那位才華橫溢的歷史老師也是我喜歡的老師之一。他博古通今，只要一站上講臺，就滔滔不絕，引領我們乘風破浪。他的每一節(jié)課都讓我為之神往。但他從來只管上課，從不關注任何學生，課堂上不點名，每次瀟瀟灑灑來上課，下課后便揚長而去。聽說，他還要馬不停蹄地去別的學校“走穴”掙外快。所以，事后，有知道內(nèi)幕的同學說，歷史老師對于考核向來很隨意，考完后就按學校要求的比例隨便抓幾個來補考。很不幸，我就是他“抓捕”到的獵物。鐘老師很為我鳴不平，他說：“艷榮的歷史科是絕對不應該上補考名單的?！庇职参课艺f：“一位哲學家說過——歷史不時表現(xiàn)為一團烏七八糟的偶然事件，像急轉的洪流一樣?！碑敃r的我并不太懂老師的話。十幾歲的孩子，還沒有那么達觀，我那么崇拜的老師，我那么用心去學習的科目，卻換來老師如此隨意的對待。我那顆好學而尊師的心靈在當時實在是受了一點傷。然而許多年后，我回憶起鐘老師的話，突然就笑了。

鐘老師不止一次說過：“我是把艷榮當閨女的。”事實上，他把我們每一個學生都當成孩子。畢業(yè)后兩年，我的人生發(fā)生了顛覆性的變化。腰椎的第二次手術失敗，損傷了神經(jīng)，活蹦亂跳的我從此與拐杖相伴。經(jīng)歷過迷茫和彷徨，消極和脆弱，我最終還是選擇了堅強面對。我堅守講臺，努力工作。成家之后，隨著孩子的出生，生命更加豐盈。在教學和照顧家庭之余，我選擇用寫作充實自己，這幾年也小有收獲。鐘老師始終關注著我。他看到我發(fā)表的文章，會很親切地給我發(fā)信息：“午覺醒來，又看到艷榮的文章，真的感到很自豪！”兒子出生那年，老師正好來我們蕉嶺上課，他特意抽了個空來看望我和孩子。老師的厚愛讓我極為感動。老師笑著說：“我是把你當閨女看的?！边@樣的話從老師口中說出，那么自然，那么親切，讓我?guī)子錅I。畢業(yè)這么多年，我和鐘老師見面的機會不多，平時也只是偶爾聯(lián)系。但每個教師節(jié)，我一定要給他打個電話或發(fā)個信息，這于我，近乎是一項神圣的儀式。

轉眼間，我做老師也已有二十幾年。這些年來，我一直珍藏著學生時代每一位好老師留給我的無形財富，也在努力效仿他們培育新苗。鐘老師就是我心目中的好老師。

漢代賈誼的《新書》里說過“愛出者愛返”，當老師，便是能收獲到這種幸福的人。親愛的鐘老師，現(xiàn)在的我正做著跟您一樣的事情，付出愛，收獲愛……

（作者單位：廣東梅州市蕉嶺縣上村小學）

責任編輯?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