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光
爺爺是西海皂里的奇人,是賭神,父親說爺爺在成為賭神之前,是西海皂里最有名的獵手。一桿獵槍彈無虛發(fā)。每年冬天,他就留下奶奶帶著父親離開西海皂里,住進東南山里,在不能下海捕魚撈蝦的日子里,開始他的狩獵生涯。既有下海的本事又有上山打槍的本領(lǐng),這本身就是一個奇跡,就像父親說的,這種奇跡也注定了爺爺奇異的一生。
在爺爺有限的狩獵生涯里,卻獵取了無數(shù)的獐狍狐鹿。剝?nèi)〉臒o數(shù)毛皮最終都成了一碗碗沾火就著的烈酒。這些烈酒最后又變成爺爺一泡泡的熱尿,被他暢快淋漓地澆在野獸出沒的荒灘樹林里。當(dāng)時就有人傳說,一個在西海皂里下海的人,卻在東萊山脈里,無論多么兇猛殘暴的狡獸,只要聞到了爺爺?shù)哪蛭秲海闹l(fā)抖低眉順眼,綿羊般任爺爺宰割。
父親說那是一個冰雪消融花吐嫩蕊的早春。爺爺一大早起來,收拾了整個冬天里在東萊山里積下的毛皮,用馬尾繩捆成一摟粗的兩大捆,架上那匹毛色烏青精神抖擻的青騾,又從被窩里拽出還在做夢的父親。說海牙,跟爹跑趟沙河,把咱家的皮子賣了,然后回家去。父親一聽沙河,一聽回家,夢也不做了,慌里慌張地爬起來,興高采烈地和爺爺上路了。
早春東萊山脈,景色美得動人心魄。向陽的積雪已消融殆盡,嫩草鉆出地面,給裸露的山體抹上一層淡淡的醉人的翠綠。溝里坎下的積雪還未融化,那雪里卻挺立著一叢叢的野臘梅,耀眼的花朵在枝頭上燦爛,散發(fā)著幽幽醉人的清香。
爺爺和父親就這如畫的早春趕路,父親拽著爺爺?shù)囊陆髥枺荷澈拥酿^子真是幾十個人一起吃飯,柿餅真是用籮筐裝的嗎?爺爺就笑瞇瞇地望一眼父親,說,到那兒你就知道了。
父親說那一年他十四五歲,爺爺?shù)臍q數(shù)不詳,再怎么說也不會超過三十五歲。路很遠。當(dāng)爺爺和父親下了山,走進臨近西海皂里的沙河鎮(zhèn)時,誰的心里也不會想到爺爺?shù)拿\會在這個陽光明麗的早春的下午徹底改變。剛剛踏進沙河鎮(zhèn),父親就松了爺爺?shù)囊陆?,抓住了爺爺?shù)氖?。爺爺感到父親的手在抖,并且滲出一層細汗。爺爺就扭過頭看父親的臉。父親的臉上也有一層細汗?jié)B出,兩只眼死死盯著每一個和他擦肩而過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小孩,驚恐的表情絕不亞于那年剛從海邊趕到山里,興沖沖地扛著一只火狐貍,嘴里夢幻般地喊著娘奔進自家的院落。爺爺就驚疑地連喊了三聲海牙,又用粗笨沉重的山桃木的煙鍋在父親的光禿禿的頭頂上敲了一下,父親才緩過神來。攥緊爺爺?shù)氖终f爹,怎么這么多的人,我一個也不認識?爺爺就放心地哈哈朗笑著說,傻小子,怎么跟你爹第一次來時想的一樣。
爺爺笑罷拉著父親的手,走過一家煙館一家妓院一家賭場,就到了一座氣派的青磚門樓前。父親不認字,他看見在這座青磚門樓的上面,掛著一塊厚重的黑漆漆過的油亮的木板,上面畫著幾個金光耀眼的圖案。爺爺也不認字,但他卻拉著父親的手說這上面畫的是字,念“仁義貨行”。
“仁義貨行”的老板姓萬,據(jù)說是南方人。從他那一口嘰里咕嚕的吐字上,完全可以證實這一點??墒撬谶@沙河大鎮(zhèn)住了很多年。傳說當(dāng)年他用兩馱千里迢迢運來的色彩艷麗光滑無比的絲綢,換走了整整十馱的上好的狐貍皮。又用那十馱狐貍皮換來了整整二十馱的絲綢。如是兩載,他就在沙河鎮(zhèn)蓋下了最豪華最氣派的十幾間青磚到頂?shù)拈T市房,掛出“仁義貨行”的牌子,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做起了老板。
爺爺拉了青騾和父親剛跨進那門樓,萬老板笑嘻嘻地迎出柜臺,用父親聽了絕對是鳥語的腔調(diào)和爺爺打招呼,兩只也像鳥眼一樣小巧滾圓卻無比靈活的眼就再也沒離開過青騾背上的馱子。
爺爺卸了青騾背上的毛皮,萬老板用鳥爪子一樣的細瘦的手一張一張地拿起來,又用那雙小而圓的鳥眼細細地看了。說老梁,今年怎么打了這么多呀?爺爺就拍了拍父親的脖子說,和我兒子一起打的。萬老板就用鳥一樣的聲音啾啾叫,哎呀了不得,兒子都有你高了。又說老梁,給你二十五塊大洋。爺爺看了看那堆毛皮,說我們爺倆死活趟了一冬,就多給幾塊吧。萬老板就說老梁,咱們都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就給你二十八塊!這已經(jīng)掙不了幾塊了。
爺爺接過帳房先生遞來的大洋,自己數(shù)了兩遍又讓父親數(shù)了一遍,才裝進肩上的褡褳里。領(lǐng)了父親給萬老板打了招呼就要走。萬老板鳥眼一轉(zhuǎn),忽然就熱情無比地拉了爺爺?shù)氖郑f老梁,今年你無論如何要在我這里喝了酒再走。爺爺就說萬老板,你是我的衣食父母,我怎敢喝您老的酒?萬老板就動聽地笑道,彼此彼此。
父親說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那晚在萬老板家吃的是什么,只覺得鮮香甜辣美妙絕倫,后來回到西海皂里過了半年才咽得下我奶做出的飯菜和海上捕來的鮮美海鮮。
爺爺半斤燒酒下了肚,入席時的拘謹就隨著一泡熱尿滋了出去。歸座時山溜海賊與生俱來的粗獷與豪放表露得淋漓盡致,嚷著讓萬老板的伙計撤去牛眼小盅換上大碗,豪爽地端起來對著萬老板叫了一聲大哥,說你這么大的老板瞧得起我這個夏天下海冬天打獵的,我就是明天死了也要敬你一碗。說著就把那一大碗燒酒順著喉嚨直倒進肚里。
父親說爺爺?shù)木屏吭?jīng)和他的海事一樣聞名,方圓幾十里無人不曉。每次出海時都用一只豬尿泡灌滿足有四五斤的燒酒,兩天后回來時豬尿泡空了肩上卻挑著兩瓢簍海物。誰也說不清在兩天里喝了四五斤沾火就著的燒酒后,他是怎么干活的。對這些爺爺從未向任何人解釋過。唯一的一次是他兩口喝了兩大碗燒酒后,有人問起兩天里怎么能喝下四五斤酒,爺爺就微微一笑,說我不敢喝六七斤或七八斤,那樣的話,捕獲的海物我就扛不動了。問他的人不相信爺爺?shù)脑?,但又找不到任何理由不相信。只好瞪著眼睛看著爺爺分兩口把第三碗酒倒進肚里。粗瓷大碗剛離開爺爺厚厚的嘴唇。有兩個看熱鬧的閑人就嚷道信了信了!并轉(zhuǎn)身跑走把爺爺?shù)哪蔷淇裱院秃里嫷氖聦嵔?jīng)過一番夸張的處理,描述給他們看到的每一個人。豪飲后的爺爺躺在自家的院子里奏響震天的呼嚕時,他的名字又一次在方圓幾十里的山里流傳,成了人們晚飯時的下酒菜。
萬老板怎么也理解不了爺爺怎么能一口喝下火辣辣的一大碗烈酒,烏黑滾圓的鳥眼瞪得有牛眼大。萬老板也喝酒,但那酒卻是從南方運來的淡淡的黃酒。后來爺爺說那酒黃黃淡淡的,像青騾撒下的尿。
父親說那天爺爺喝伙計給斟滿的第三碗時,早春里清冷的月光透過窗子照在他的臉上,如雨的熱汗?jié)裢噶伺谏砩系拿夼?。那時萬老板看著爺爺?shù)难凵衿鹆俗兓X澙返难凵裢耆褷敔敭?dāng)成了一張上好的狐貍皮。但那天爺爺確實喝得多了,一點兒也沒能看出萬老板眼中的變化。
萬老板說老梁,這番豪飲真是好樣的,可惜不能豪賭一番。不然真可以稱得上頂天立地的好漢了。爺爺聽了,滿瞼的絡(luò)腮胡像一叢被秋風(fēng)掠過的草,沙沙的搖動聲充耳可聞。一口喝下大碗里的殘酒,把裝著二十八塊大洋的褡褳往桌上一摔。說萬老板小瞧人,今天我就和你豪賭一場,這幾塊大洋輸沒了就走人!
爺爺話音沒落,萬老板就挑起大拇指,說好樣的老梁,是條好漢!麻稈樣的胳膊一揮,伙計急忙撤了桌上的殘酒剩菜,端出一個青瓷小碗兒,碗兒里躺著一對象骨雕成的骰子。
父親每每講到這里,都要做長久的沉默。有時就抓起酒瓶滿滿地斟上一盅,脖一揚喝下去,待那酒在肚里散開并充分地滋潤了肚腹之后,才長長地呼出一口酒氣,說酒這東西壯人的膽呢。
萬老板說老梁,咱怎樣的賭法?
爺爺手里端著一碗燒酒。說萬老板,咱這雙手只會端碗喝酒操刀剝皮,對這玩意兒卻一竅不通。不過只要萬老板畫了道兒,我老梁舍財相陪。
萬老板聽了,叫一聲老梁真是條漢子!咱就玩最簡單的,點大者贏。說著丟出十塊大洋。
爺爺“咕咚”了一口酒,從褡褳里也摸出十塊大洋,“撲”地拍在萬老板的銀元上。
萬老板微微一笑,說老梁著眼了。拈著骰子的手一晃一松,堅硬的象骨在青瓷小碗兒里輕巧跳動,發(fā)出清脆的金屬之聲。
“十一點!老梁,你輸定了!”萬老板鳥眼里閃出鷹眼般貪婪的光,喉嚨里擠出冷冷的笑,伸了鳥爪就去抓桌上的銀元。
爺爺說,慢。萬老板,這十一點就最大了嗎?
萬老板說老梁,這十一點差不多已是十成勝了。我就不信你能擲出十二點。
爺爺“咕咚”又喝了一口酒,慢慢地抓起那兩粒象骨。骰子一入手,只覺眼前似有銀光一閃,立時就忘了自己是一個滿山狩獵下海打魚的人,倒像個賭桌前拼殺了半世的豪杰。
爺爺說萬老板,你也著眼了!說著拈著骰子的手也一晃一松,兩粒骰子就落入青瓷小碗兒中。有一粒如鬼魅附體,只跳了兩跳就停了個六點。另一粒則吸在碗底一般,陀螺樣滴溜溜越轉(zhuǎn)越快。爺爺?shù)鹊眯云?,大喝一聲“六”那骰子果然就停了個六點。
萬老板鳥眼一驚,盯著爺爺粗笨的大手,訕訕地說老梁,這手你贏了。
萬老板本想在三五手之內(nèi)將帳房先生付給爺爺?shù)拇笱笤俳换毓裆?。并且他確信憑著他嫻熟的手法和雄厚的財力,可以輕松地達到這個目的。因為他已經(jīng)不止一次地在半醉的獵手身上,證實過他這個詭計的完美。在類似的賭博中,他獲得的不僅僅是獵戶們整馱整馱的血汗,更重要的是大獲全勝的那種心靈上的滿足與興奮。
但這一次萬老板卻失算了,沒能達到目的。
父親說那天爺爺在賭桌前瀟灑異常猶如神助,大口喝酒,大把淌汗,吆五是五,喝六是六。天光放亮?xí)r,爺爺面前的桌上已堆起了小山似的銀元,并且勢如破竹,一發(fā)不可收地還在漲高。
萬老板也在淌汗,但那汗卻冰冷如山間的溪水,凍得他刀樣的瘦臉由紅轉(zhuǎn)白由白轉(zhuǎn)黑,兩只鳥眼里的光越來越暗,像兩盞耗盡燃料的油燈。這時萬老板的帳房先生就悄悄地把萬老板拉到一邊,說老板,今天咱認了吧。我看這小子不是人,簡直就是賭中的惡鬼。再賭下去……萬老板就嘿嘿地苦笑數(shù)聲,說送客。
父親和爺爺做夢似的踏上歸途時,萬老板一頭栽在牌桌上,喉嚨里箭涌而出的一口濃血染紅了桌上的骰子。
父親和爺爺在早春的樹林里卸下青騾背上的褡褳,“嘩”的一聲將銀元倒在山坡上。銀元的光輝使坡上的積雪也為之失色。父親說爹,咱不是做夢吧?爺爺就掄圓了巴掌在自己的臉上狠抽了一下,真切的痛楚使他吸了一口山間混雜著濃烈花香的冷氣。于是爺爺就和父親在林間數(shù)那贏來的銀元。數(shù)到兩個人的肚子咕咚咕咚直響時,爺爺說海牙,是四百八十六塊嗎?父親說爹,好像是吧,好像是四百八十六塊。
早春的太陽像一個嫵媚羞澀的少婦,顧盼之間流淌出無盡的溫暖。在這樣的目光中父親首先感到了困倦。說爹,我睡了。爺爺就將父親抱上青騾,讓他趴在硬邦邦涼絲絲的銀元上。后來父親說,摟著銀元睡覺心里踏實,翻山越嶺幾十里,夢也沒做一個。
父親說那天他們回到西海皂里,到家時天已經(jīng)黑得一塌糊涂。那時我奶正在油燈下縫著一件什么東西。爺爺和父親進屋時,我奶就一把摟了父親的脖子,眼睛看著爺爺說死鬼,我還以為你倆死在山上了呢。
爺爺一句話也沒說,用杠子頂了門,又用一件破衣服堵了窗戶,就把褡褳“嘩”的一聲倒在炕上。那銀元就在油燈的照耀下,丁丁當(dāng)當(dāng)?shù)靥鴿L了滿炕,一閃一閃的光輝照亮了屋子里的每一個角落,也照亮了我奶睜得老大的雙眼。我奶說我的老天爺,你們這一冬把誰家的錢莊搶了?
奶奶的話音沒落,就聽院子里柴門響。老黃狗剛叫了一聲,“砰”的一聲槍響,那狗一聲死嚎,就再也沒聲了。爺爺“呼”的一聲跳起來,摘了墻上掛著的土銃,大喝一聲什么人!如雷的聲浪震熄了桌上的油燈,這時就聽門外一個人嚷,梁滿倉,天亮了到南面海神廟,賭鬼秋三要會會你。這兩塊大洋是狗錢,扔狗窩里了。爺爺就提著土銃開了門說,天亮了我一準到!
海神廟不是廟,只是在西海不多的小山上的一個七八步深的石洞,不知怎么正對洞口的一塊石頭有些人形,就被人鑿成了一座海神。跪拜上香的人多了,據(jù)說也就有了法力。
父親說那天爺爺背了銀元和酒壺,到洞口時喝了一口,沖著洞里朗聲說道,賭鬼秋三,梁滿倉來了!
那時天上正飄著小雨,紛紛揚揚,不緊不慢,爺爺戴的一頂狗皮帽子被淋濕了,垂下來,像一件神奇的飾物,憑空添了許多仙氣。
爺爺?shù)脑捯魟偮?,就有一個聲音從洞里飄出來,說梁滿倉果然是條漢子,來得好快。說話的就是賭鬼秋三。
父親說賭鬼秋三只長了一條胳膊一條腿一只眼。出娘胎時嚇得接生婆把洗手的血水灑了一地,慌里慌張飯也沒吃就一溜煙兒地跑走了。
賭鬼秋三沒見過他爹。他媽生下他時他爹已經(jīng)死了半年了。他媽就哭哭啼啼帶喂不喂地把秋三養(yǎng)到七歲。有一天秋三忽然就從炕上爬起來,順手摸了一根燒火棍拄著,竟像常人一樣行走如飛:他不去找同齡的孩子玩耍,卻專門往賭錢的人堆里鉆。幾天工夫,就把擲骰子搓麻將推牌九等一應(yīng)的爛賭路數(shù)看了個了然在胸。十四歲那年,他偷了家里唯一的一只下蛋的母雞做賭本,沒到半天,竟給滿世界尋雞的他媽趕回來一口豬。他媽就把他摁在院子的爛泥里一頓好打。打著打著就抱著他哭,說你這死不了的畜牲,想不到還能給你媽贏口豬回來。啥時給我贏頭?;貋?,也不枉我生你一回。秋三受了他媽的鼓勵,趕了那豬就走。三日后果然趕著一頭黃牛悠悠地回到家。他媽就一手摟著老粗的牛脖子,一手摟著他牛尾巴樣的細脖子,連哭帶笑地鼻涕眼淚蹭了他一臉。
爺爺貓腰進了海神廟,見賭鬼秋三正坐在一堆噼里啪啦燃得正旺的火邊烤手。那手細白剔透。五根手指像五條鮮活的銀魚,在桔黃的火焰邊靈巧游動。
賭鬼秋三見爺爺進去,睜大瞇著的那只獨眼,把爺爺上下打量了一番。說老梁,我出道三十年還從來沒輸過,要不然賺不下“賭鬼”這倆字。今天我看你是條漢子,不賭的話我也不難為你,背上錢回家吧。
爺爺就摘掉帽子說秋三,你沒輸過我也沒輸過。今天我倒是想借你這“賭鬼”倆字用用呢。
賭鬼秋三就哈哈朗笑,那聲音就像一只見了老鼠的貓頭鷹。說老梁怪不得你能把萬老板贏得吐血,果然是漢子。
爺爺那天背的是燒酒,賭鬼秋三帶的卻是大塊的生牛肉。那個腰里別著匣槍的大漢就著洞里的火,將那牛肉烤得熟了,用刀切一塊遞給賭鬼秋三。秋三咬了一口就把牛肉遞給爺爺,爺爺也不客氣,咬一口肉就一口酒,喝完了一抹嘴就把灌滿燒酒的豬尿泡遞給賭鬼秋三。
牛肉吃完酒喝見底時,洞外就升起了一輪圓月,那月亮像被繩拴了一樣掛在天上。
賭鬼秋三喝了爺爺豬尿泡里的最后一口酒,說老梁,沒酒了。咱倆還賭嗎?爺爺就說,咱倆沒見輸贏咋能不賭?賭鬼秋三說老梁,你不是贏了我一百塊嗎?爺爺說那哪能算。咱倆就這一百塊大洋來來去去地一天一夜,現(xiàn)在骰子在你手里,你的手一松這大洋不又是你的了嗎?賭鬼秋三嘆了口氣說老梁,我出道三十年而你出道只三天,不贏光你的家底我已是輸了。你……怕是賭神吧,我要交你這個朋友。爺爺聽了就哈哈大笑,說那好秋三,我就高攀你這個朋友。咱這就到我家接著喝。賭鬼秋三說好,咱現(xiàn)在就去。
爺爺就把裝錢的褡褳遞給別槍的大漢,彎腰抱起賭鬼秋三鉆出山神廟。
父親說酒越喝越厚,錢越耍越薄??蔂敔敽唾€鬼秋三這對賭出來的朋友,卻成了生死之交。后來秋三死后爺爺還給他修了一座占地五畝的豪墳。直到幾十年后,那些在賭桌前拼殺的漢子們還把這當(dāng)成佳話在西海皂里廣為傳頌。
父親說那天奶奶見爺爺抱著人不人鬼不鬼的賭鬼秋三進了屋門,兩條腿就抖得拿不成個兒,一屁股坐在炕沿上說不出話。爺爺把賭鬼秋三放在炕上,對奶奶說,你還愣著干啥?快煮肉燙酒。我要和這位新交的賭鬼朋友痛痛快快地喝一場。奶奶聽了,手忙腳亂地生火煮肉,卻把酒壺當(dāng)狍子肉丟在了滾開的鍋里。
大塊的牛肉煮熟時,賭鬼秋三抓了一塊遞給那別槍的大漢。說你去告訴沙河鎮(zhèn)的萬老板,我賭鬼秋三不但沒給他報仇,還和賭神老梁成了明友。他要是再有什么想法,直接沖我賭鬼秋三來。至于他送我的那五百大洋,你就說只要是進了我賭鬼秋三手里的錢,從來也沒有再吐出來的規(guī)矩。
萬老板一口濃血噴出來,滿腹的惡氣卻留在了肚子里。抓心撓肝左突右撞,一頭栽在炕上起不來了。又聽說賭鬼秋三白拿了五百大洋,并沒給他出氣,就更加怒火難消。那天抽了一塊煙土,理了理思緒,倒理出一個能給他出氣的人來。
父親說萬老板想出來的那個人是西海皂里黑羊山上的土匪頭子,叫爛槍熊飛虎。爛槍熊飛虎使的不是“爛槍”,而是兩把德國造的鏡面兒匣子。百步之內(nèi)能打爛一只麻雀的頭,槍法準得讓人膽寒。所以就落了個“爛槍”的名字。
爛槍熊飛虎落草前,在國軍的隊伍上當(dāng)排長。有一次和日本鬼子開仗,他帶著全排人馬,打著打著就不見了大部隊的影子。原來團長接到上司撤退的命令,竟不顧他們排的死活而溜之乎也。留下熊飛虎排成了他們逃命的盾牌。爛槍熊飛虎帶著全排苦戰(zhàn)兩天兩夜,彈盡糧絕痛失全排人馬。他自己拖著被三八槍打爛的一條腿鉆林跳崖,乘著月黑風(fēng)高脫身跑到沙河鎮(zhèn)。拍開仁義貨行時,疲困交加流血過多,只說了聲萬老板救我,就一頭昏死過去。
萬老板那時初來沙河鎮(zhèn),知道這熊排長是個能殺善戰(zhàn)的主兒,早就有心結(jié)交。如今見這熊排長雖說只剩下一口氣,但這口氣要是上來的話,難保不成為這兵匪戰(zhàn)亂年代里的一個靠山。于是萬老板叫人把熊飛虎抬到屋里。尋醫(yī)找藥殺雞燉湯,不出仨月,竟把熊飛虎腿傷治好。
爛槍熊飛虎能在院子里把自幼練成的一套長拳打得呼呼生風(fēng)時,對站在一邊看熱鬧的萬老板一抱拳,說萬大哥,我這條命雖然是你給的,但我實在不能在你這里幫你料理生意。我是個粗人,只知舞槍弄刀。黑羊山上有我?guī)讉€舊日的朋友落草,我要到那里找口飯吃。又說萬大哥,日后啥時碰到解不開的難事,就叫人到黑羊山找我,我這條命還是你的。
那天爺爺從鍋里撈出一條山羊的后腿,拿一把雪亮的剔骨刀片成大大的薄片,用蒜泥拌了端到桌前。又叫奶奶把兩只粗瓷大碗斟滿了酒,端起來說秋三大哥,想不到因了這場賭局咱倆交上了朋友。來,咱痛快地干了這碗。說著把酒湊到唇邊,只一口就見了底。
那日的太陽出得很遲,是早春的霧氣拽住了它的后腿。但太陽升起來時,大地升騰起一股濃濃的熱氣,隨那熱氣升起的還有野花的清香。
賭鬼秋三抹了一把臉上滾滾的熱汗,說老梁,咱何不把酒端到院子里涼涼爽爽地接著喝。爺爺就說好主意。抱了酒甕到了院子里。
那時爺爺?shù)脑鹤永镉幸粔K青石板,爺爺就把酒甕放在石板中間,和賭鬼秋三一面一個,用大碗到甕里舀酒。碗邊碰到甕底時,太陽正落到樹梢。爺爺就抱起空了的酒甕。大笑說痛快痛快,手一揚,那酒甕就越過柴門飛到院外,清脆的破碎聲驚跑了兩只覓食的野狗。賭鬼秋三也大笑,說痛快痛快真痛快!
爛槍熊飛虎帶著幾個人來到時。落日的余暉正把一抹金黃涂到爺爺和賭鬼秋三的臉上。那時爺爺和賭鬼秋三的臉上都掛著一絲醉后幸福坦然的憨笑。父親說爛槍熊飛虎也許就是受了那幸福坦然的憨笑的感染,臉上甚至也是含著笑,讓手下把爛醉如泥的爺爺和賭鬼秋三橫在馬背上。并且還很有風(fēng)度地安慰哭天喊地的奶奶,說是請爺爺和賭鬼秋三到黑羊山他的寨子里去喝酒。
父親說那次爺爺真的是醉了。爛槍熊飛虎讓人在他的臉上潑了兩桶山間刺骨的涼水,才使爺爺睜開雙眼。賭鬼秋三就慘了,泡到水缸里整整半宿才哼出聲。
爛槍熊飛虎讓人從地上架起爺爺,說你就是贏得萬老板吐血的那個梁滿倉?爺爺踉踉蹌蹌地趴在泡賭鬼秋三的水缸里,咕咕咚咚喝了一肚子涼水,長長地呼出一口酒氣,說我就是梁滿倉,你是誰?熊飛虎就笑,說我是這黑羊山的主人,叫爛槍熊飛虎。
那時,爺爺?shù)木苿艃簺]過,勇氣又起,抹一把臉上的涼水,說你就是爛槍熊飛虎?我手里剛有了幾塊大洋你就綁我的票兒。爛槍熊飛虎說,大洋我沒看上,我是替沙河鎮(zhèn)的萬老板看上了你脖子上的人頭。
爺爺聽了,只覺頭皮一麻,酒勁兒當(dāng)時就去了大半??匆谎壅吆邍\嘰從水缸里往出爬的賭鬼秋三,對著爛槍熊飛虎深深地一抱拳,說禍是我惹下的,與我的朋友無關(guān)。我的頭你隨時來割,把我這個朋友放了吧。
爛槍熊飛虎哈哈怪笑,說難得你一個山野村夫有這樣的義氣,倒真像一條性情中的漢子。不過今天既然把你二位請來了,就由不得你了。等你們陪著我把這場戲演完了再說吧。說著,就讓小土匪拿來一副骰子 。
桌子放好人坐穩(wěn)了,爛槍熊飛虎說秋三,你這賭鬼的名字叫了三十年,今天我倒要見識見識!
賭鬼秋三見了骰子,酒醒了大半。精神一振,說這倒好,死也死在賭桌上,倒不枉這叫了三十年的“賭鬼”二字,但不知你要和我賭些什么。
爛槍熊飛虎一陣冷笑。說賭資事小輸贏事大,咱就賭這一塊大洋。說著摸出一塊大洋丟在桌上。
賭鬼秋三也笑,說我賭了三十年有二十九年沒見過這么少的賭資了。不過既是你爛槍熊飛虎定的價兒,我也只好陪你玩一玩兒了。
爛槍熊飛虎“嘿嘿”一聲怪笑,說秋三你慢著,萬老板已花了五百大洋買了你這只手。說著話身子一動,已拿了一支匣槍在手,“砰”地一槍就把賭鬼秋三的三個手指打飛了!
賭鬼秋三渾身一震,低頭看一眼地上魚一樣跳動的手指,咬牙笑道,三十年的賭鬼沒了手指就能壞了名兒嗎?頭一低把桌上的骰子吸進嘴里,沖碗里一吹,那骰子長了腿似的停了個滿貫!
爛槍熊飛虎一愣,說真后悔沒把你的嘴也打爛了。我認輸,這塊大洋是你的了。
爺爺哈哈大笑,說秋三大哥,你哪里是賭鬼,這賭神應(yīng)該是你。賭鬼秋三苦笑一聲說哪里,神仙長得要是我這樣,那還有個看么?
爛槍熊飛虎叫人給賭鬼秋三包了傷,對爺爺說姓梁的,擲骰子我連賭鬼都贏不了,贏你更難了。聽說你的槍法不錯,咱們可否賭一賭槍法?一塊大洋的輸贏怕怠慢了,咱賭一賭命如何?
爺爺聽了,就發(fā)一聲朗笑,說你畫下道兒來。
爛槍熊飛虎微微一笑,說,你要是贏了我手里這支槍,我殺你留他,你要是輸了我殺他留你!
爺爺聽了心里一跳。
爛槍熊飛虎又說,我是土匪,土匪不講理。你要是不賭,我兩個都宰!
父親說他后來到爛槍熊飛虎的山寨看過,那山寨建在黑羊山半山腰的一個石洞里。往上是一面立陡立陡足有二十多丈高的石崖,往下是一片雜樹林。土匪們把樹木砍光了,就成了一片坡度很陡的開闊地。
緊挨洞口,土匪們用石頭構(gòu)筑了一圈工事,預(yù)留的射擊孔都對著那片開闊地,真算得上是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近的險要之地了。
爛槍熊飛虎和爺爺出了石洞,站在石頭構(gòu)筑的工事上。爛槍熊飛虎說姓梁的,你要是輸了還有機會,要是贏了的話,你的老婆孩子只能見你沒了身子的頭了。
爺爺一聲長笑,豪氣沖天。說姓熊的,我贏你雖沒十分的把握,但為了我朋友那條命,我會盡力的。
爛槍熊飛虎就拿兩眼使勁地盯著爺爺?shù)哪?,說梁滿倉,想不到你真是一條義薄云天的好漢。嘴上說著手里多了兩把锃光瓦亮的匣槍,自己留了一支把另一支遞給爺爺。
爺爺接槍在手掂了掂,說這不行,能不能來支長的。爛槍熊飛虎就叫一個土匪上來,把手里的快槍遞給爺爺。爺爺接了,說這家伙好,比我那土銃強多了。
父親說那天的事情巧得讓人無法相信。這里兩個人正四下里尋找目標,山下的松林里就有一群松雞飛起來。
爛槍熊飛虎說,姓梁的看好了。話音沒落槍聲就落了,一只松雞頓時毛飛肉爛,翻著跟頭墜下來。他身邊的那個土匪剛叫出一個“好”字,爺爺一個虎跳把爛槍熊飛虎撲倒在工事里。就在同時,山下傳來一排槍響,一串子彈把那“好”字沒落的土匪打了個大跟頭,胸膛里涌出的黑血澆了爺爺和熊飛虎一脖子。
爛槍熊飛虎舉起槍時,爺爺就見山下的松林里有許多戴鋼盔的日本鬼子,藏在樹后舉槍向他們瞄準,當(dāng)下想也沒想就把熊飛虎撲倒在地上。
爛槍熊飛虎趴在地上,抹了一把脖子上那土匪流出的血。煞白著臉沖爺爺一笑,說朋友,你把我的腿摔破了。
爺爺也笑,說腿有腦袋值錢嗎?
爛槍熊飛虎說老梁我欠了你一條命。咱倆扯平了。
爺爺和爛槍熊飛虎從地上爬起來,說來的是日本人。爛槍熊飛虎說,不用看我也知道是那幫狗日的,上個月派人到這里招降我,被我割了那漢奸的耳朵,今天找上門來了。
爺爺說打他狗日的。